场域理论视角下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困境探析

2024-01-31 15:55张海燕
对外传播 2024年1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策略

【内容提要】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困境及其应对已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本文从传播学、语言文学、社会学交叉学科视角,基于“文学场域”理论以及传播学相关理论,构建中国当代文学在信源、信道及信宿三大场域的传播内容及传播困境图式,分析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在文本生产、市场推广、读者接受与评价话语体系方面所面临的实践性与结构性困境,揭示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困境表象背后的深层本源,并针对性提出培养专业人才、构建合作机制等海外传播策略。

【关键词】场域理论 当代文学 传播困境 策略

文学传播是民族文化传播的载体之一,也是一种重要的文化外交形式。自2006年我国发布 《“十一五”时期文化发展规划纲要》全面推进文学“走出去”战略以来,在国家文化交流部门、出版机构、文学组织等部门协同共助下,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效果有明显的提高,也出现过《解密》《三体》等谍战、科幻类型小说在海外的轰动性传播效应,然而在以英语为主导语言的世界文学体系中,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依然面临重重困境,这些问题亟待解决。

与此同时,文学自身具有的传播特性使得文学传播研究必然要突破文学、语言学等以文本研究为主体的模式,走向一个与传播学、社会学、政治学相融合的交叉学科研究范式,从而开启对文本之外构成文学传播重要因素及关系的研究。本研究从传播学、语言文学、社会学等交叉学科视角,依据布尔迪厄“场域(Field)”“文学场域(Literary Field)”理论所揭示的场域(关系网络)、权力(话语评价)、习规(市场及资本运作模式)概念以及传播学“5W”模式,构建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在信源、信道及信宿三个场域的传播内容以及面临的传播困境图式,揭示了三大场域内部及之间的相互关系,并系统分析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在文本生产、市场推广、读者接受与评价话语体系所面临的实践性与结构性困境。

一、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困境的“场域”图式构建

“场域”一词最初由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提出,指每一个社会组织基于权力与规则(Conventions)而形成的整体关系结构(Configuration)与定位(Positioning)。基于场域理论,布氏进一步提出“文学场域”,尽管他认为各个文化世界(即文学产出的文化环境)均有自身产生功能的特定逻辑、原则与自治度(autonomy),但不同政治及经济关系结构对国内及国际文学行为活动的影响必须被纳入研究考虑①,揭示了文学场域与同一社会内的经济及政治场域的内在联系②。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实质是一个民族文学通过文学翻译进入世界文学体系的过程,必然要受到译入语国家文学生产的经济、政治及意识形态场域的深刻影响,即在这些场域会遭遇到权力、话语、位置关系的排斥、限制与偏见性定位。

文学本身的传播特性使其必然遵循传播的普遍规律。美国传播学者拉斯韦尔所提出的“5W”模式揭示了所有传播行为都要经历从信息源到信息接收者,从编码到解码的线性过程。文学海外传播也同样经历从信源到信道再到信宿的三大核心场域传播过程。这恰恰与翻译文学进入译入语国家必然要经历的文本生产、推广、接受与评价模式构建相对应。当代文学传播的信源场域指文学文本的生产,即经过(目标语)译者翻译、出版社编辑团队对译本编辑加工后形成的文本内容;信道场域指翻译文学作品在海外市场的出版发行、市场推进、媒体运作等过程;信宿场域则指翻译文学文本受到译入语国家精英阶层、意见领袖等对文本的意识形态性话语体系构建。与此同时,文学场域的自治功能使得文学文本的生产、推广、消费等环节与其社会经济及政治话语结构存在相互的影响关系。综上,本文就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构建了文学场域的文本传播关系及困境图式(见图1),明确了当代文学在信源、信道及信宿三个场域的具体传播内容及困境所在,揭示了三个场域之间的相互关系,如信宿场域的当代文学话语批判模式不仅会影响信源场域内的源文本生產与翻译,而且也会影响信道场域的图书市场发行内容及规模等。

二、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困境分析

(一)信源场域中的文本生产困境

民族文学进入世界文学体系的首要环节是经历文学文本的翻译、改写、编辑及加工等。当代文学进入英语世界,首先是基于信源场域内的翻译习规对文学作品从汉语到英语的语码转换,涉及汉英语言、中西文化、文学认知等文化距离因素。

就翻译文学而言,源语与译入语的语言差异程度会对文本翻译的难度、质量、信度等产生根本性影响,从而对原作的文学性、美学、诗学呈现带来不同程度的损失。人们感知与划分世界部分决定于其所使用的语言,不同语言之间的结构差异越大,其语言使用者对世界的认知差异越大③。汉、英在语言结构上存在巨大差异,造成这两种语言使用者对文学世界认知的相异性。这不仅给中国文学汉英语言转换带来障碍,也给中国文学特有的文化修辞、诗学逻辑等深层次美学转换带来挑战,从而增加了从文学语言到诗学、美学的不可译性。

与此同时,文学语言与其文学作品的社会、政治、历史、文化背景息息相关,使得不同时期的文学语言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要译好新中国建立以来各个社会历史阶段及地域话语特色,就要准确把握其中不可复制的中国语言特色与文化书写特质,技术层面上有很大难度。此外,中国当代文学进入世界文学体系的过程同样受到非文本生产因素影响,比如特定的国际政治语境因素影响。这些均给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带来不可预测的困境。

(二)信道场域中的市场推广困境

经过翻译出版后的文学文本通常会进入译入语国家的信道场域,即市场推广环节,需要符合该国图书市场的资本运作习规,很大程度上受到以英语为主导的图书市场对外来文学从文本发行量、类型、推广模式等进行“规范”与“定位”。然而,中国当代文学在以英语为主导的世界文学体系中处于边缘地位,西方学者将其界定为“边缘化(marginalized)”“次要(peripheral)”地位④。此外,出版商、文学经纪人、媒体机构、文学评论家等信道场域的主体往往决定当代文学作品进入海外市场的销售方式、引导读者对中国文学的整体认知等。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在信道场域的困境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一是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图书市场的出版发行量相当有限。市场发行量比图书馆藏量更能客观显示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的传播效果。研究数据显示,当前中国现当代文学英译本在世界文学中的占比还不足1%,而以英语为母语创作的文学占比超过50%⑤。在中国文学“走出去”战略推行的头十年(2006至2016年),进入英语世界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共计205部,包括小说、诗歌、戏剧等文学体裁⑥。与该数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早在2010年前后,中国文学作品中仅长篇小说平均每年出版量已达到2000余部,创作数量与翻译输出量比例严重失调,而众多优秀的当代文学作品能获得与国外出版机构签约而最终被译介到海外的却是凤毛麟角,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处于“边缘化”的直接体现。

二是中国当代文学在英语读者市场的销售量偏低。不可否认近些年中国当代文学中的科幻、谍战等类型文学在英语市场取得了较好销量,但整体仍销量偏低。就文学“走出去”战略目的而言,尚未产生足够的文化传播效果。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市场的销量有两个重要参照数据,即能否突破5000部或10000部,这被视为中国当代文学海外销量的标志性“突破”与“成功”⑦。以麦家的谍战悬疑小说《解密》为例,其2014年以来在中国国内图书市场的销量达到500万,而在英语国家的整体销量为3万部,莫言的《蛙》英译本自2014年以来在英语世界的销量仅为3000余部。

三是英语世界图书市场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作品引进类型过于单一。目前,进入英语世界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以小说、诗歌为主,其次为短篇故事集,散文戏剧等其他类型作品则较少。小说文学以反映中国社会历史性、政治性、乡土性、荒诞性、异国性体裁的纯文学为主,以知青、文革背景下的伤感与创伤情感表达也占比很大。显然,这种浓厚“东方主义”“西方文化中心主义”主导下的中国当代文学“甄选”,造成了迄今为止英语世界对中国文学内容呈现单一化、模式化,对中国以古老、落后、遥远、异类进行内容刻板,为当代文学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带来预设性瓶颈。

四是海外文学出版市场运作机制具有一定的独特性。翻译文学进入英语世界必须遵照其市场特有的运行机制。目前对海外文学出版市场运行机制知之甚少甚至陌生化,是中国当代文学不能有效“走出去”的又一困境。具体表现为:1.没有意识到翻译文学需综合各种传播要素,包括作品译者、作者、出版商知名度、文本的世界性与独特性、读者接受程度等是决定选择版权自由贸易方式的重要参考因素;2.没有认识到翻译文学进入世界文学体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与本土文学代理人构建了合作渠道或人脉资源;3.没有关注在新媒体与传播技术日新月异的背景下,为了适应不同读者群体、衍生版权、媒体形式等,海外图书市场营销策划已发展成为一个多元联动的模式。

(三)信宿场域中的文本话语评价体系困境

相比较而言,中国当代文学比中国传统文学在“走出去”实践过程中遇到更大的话语体系“规范”。新中国建立以来的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形象,一直都受制于西方社会对中国社会的意识形态化、政治性构建影响。美国有文学评论家曾指出,在整个世界文学体系中,第三世界文学总是受到政治性与意识形态化批评,而不是以一种文学性批判的路径对其进行评价⑧。基于对中国文学在西方的接受研究,有不少西方学者明确指出英、法、美等西方文学界一直沿用二战以来由美国构建的霸权与冷战思维对中国当代文学展开研究与批判⑨。这种由西方世界构建的中西对立、相异、“中心—边缘”的话语体系定位决定了译入语国家的学者、评论者、媒体人、出版商等精英阶层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话语评价模式。这些意见领袖的“评价鉴赏”成为海外普通读者的重要参照,深刻影响了读者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认知偏见与消极态度。这是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遇到的结构性顽疾。

一方面,西方文学批判界精英已形成对中国当代文学评价模式的固化——政治及意识形态化话语建构。为此,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充当西方世界对當下中国社会、文化、历史、政治想象或假想的证词与证据⑥。作为“证词”的文学作品,其文学性、诗学及美学必然遭到漠视。符合自身对中国及中国文学想象的作品享有一定优先权被筛选出,进而得到文学界学者、书评人、媒体人的意识形态化话语建构与舆论宣传。最终进入普通读者视野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被简单粗暴地归类为表现“乡土”“异类”“反抗”“流亡”的中国故事,而对作品中所包含的文学及美学价值不作任何评价。在西方评论者眼中,非西方文学作品仅在表达对一些国家的困扰时才具有社会政治记录价值。

另一方面,长期对中国当代文学形成的意识形态化话语批判模式潜移默化地造成了英语读者对中国当代文学根深蒂固的刻板与偏见。首先,由于自17、18世纪英国对外进行殖民化扩张以来,英、美两大英语国家先后确立在全球的经济、政治、文化、语言等领域的绝对中心地位,使得英语世界的读者逐渐形成深刻的种族中心主义心理,对其他语言文学、文化均有排斥倾向;其次,受到海外文学界意见领袖、文学精英长期对中国当代文学从时代背景、情节发展、人物命运等文本方面的笼统刻板,到对相关作品社会历史及政治“纪录片”功能的无限放大,海外读者日益形成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刻板性认知,进而产生阅读定式,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熟悉化”后的淡漠与无趣之感。

三、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策略

基于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实践性与结构性困境分析,对改进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提出以下几点策略:

一是培养通晓海外出版运行机制的专业人才。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关键环节在于文学作品能否成功进入海外市场,这需要具备专业知识与运营经验的人才团队。当代文学作品的海外推介既需要对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现状了如指掌,又需要深谙翻译文学在海外市场推介的技巧与策略,同时还要对世界图书市场的签约、投入、发行有深入的了解。这样的专业人才队伍有助于当代文学作品从信源至信道的平稳推进与过渡。

二是提升相关领域学者的学术担当意识,构建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文学体系中的话语范式与话语权。通过积极参加或组织全球高端文学会议,与西方文学研究者加强对话与沟通,积极推进并传播中国文学创作的诗学与美学,与西方展开必要的思辨与讨论,促进海外文学研究领域意见领袖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认知与接受,从而推动构建中西文学平等的对话机制,为打破文学意识形态化、政治性刻板创造可能。

三是构建与海外出版行业版权代理的常态化与机制化联系。文学版权代理日益成为跨语言文学传播的重要中介与桥梁。代理人长期的从业经验、出版资源、行业人脉、风险预判等能力不但有助于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在海外投放过程中符合海外图书市场运作模式,也会针对具体的文学作品类型制订可行的营销策略,从而促进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签约率与发行量。

四是与海外不同级别出版机构搭建合作平台。既要与海外垄断性出版集团建立合作关系,也要与具有灵活多样、机动性强的小型、独立、个体出版机构开展合作,为推介不同文学类型、不同受众群体、不同知名度的中国文学作品开辟多元化海外传播路径,从而为打破中国当代文学作品单一性困境提供条件,也为全面提升当代文学作品销量创造可能。

五是充分利用新媒体发展契机,打造针对不同受众群体的推介平台。在新媒体与传播技术不断更新发展的背景下,我们在推进中国文学“走出去”的过程中要充分利用新媒介赋能传播机制,将海外图书市场营销机制发展成为多元、复式、立体、联动的模式,为打破世界文学对非英语文学的不平等定位创造契机。

四、结语

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面临的困境既涉及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实践,又关乎不同传播场域背后的话语权力。因此,实现中国当代文学海外的“落地性”是一个艰巨而漫长的工程,需要把握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内在规律,综合信源、信道、信宿传播过程中对文学文本的筛选与翻译、出版与推广、读者接受与评价等环节,进行联动合作,建立协调机制。随着中国国际影响力日益增长、文学数字化与新媒体传播等新契机的出现,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必能应对各种挑战,逐渐走出困境,提升其文化外交功能,为构建中国良好国家形象发挥积极作用。

本文系北京交通大学人文社科专项基金项目“中国当代类型文学海外传播的跨文化性研究”(编号:2022JBWG010)阶段性成果。

张海燕系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注释」

①Bourdieu, P.(1996). The Rules of Art: Genesis and Structure of the Literary Field.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②Sipiro, G. (2010). Globalization and Cultural Diversity in the Book Market: The Case of Translations in the US and in France, Politics, 23(4):419-439.

③Sapir, E. Languag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Speech.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1921.

④Zhao, J. et al. (eds.),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 New Frontiers in Translation Studies. Singapore: Springer Nature Singapore Pte Ltd. 2022.

⑤Marin-Lacarta, M. ‘Mediated and Marginalised: Translations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in Spain (1949–2010)’[C]. In Zhao, J. et al.(eds.)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 New Frontiers in Translation Studies. Singapore: Springer Nature Singapore Pte Ltd, 2022, pp. 103-119.

⑥Sun, et al. A General Survey of the English Publications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on the Basis of Data from Three EuroAmerican Book Purchasing Platform (2006-2016)[C]. In Zhao, J. et al. (eds.)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orld, New Frontiers in Translation Studies. Singapore: Springer Nature Singapore Pte Ltd, 2022, pp.121-135.

⑦McDougall, B. (2014). World Literature, Global Culture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in Translation[J]. Academy for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of Chinese Culture, 1(1-2):47-64.

⑧施冰冰:《世界文學视野下的麦家小说—以〈风声〉为例》,《小说评论》,2022年第1期,第47-54页。

⑨Dirlik, A. ‘Asia Pacific Studies in an Age of Global Modernity’. In T. WesleySmith & Goss, J. (eds.) Remaking Area Studies: Teaching and Learning Across Asia and the Pacific, Ha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0, pp.5-23.

责编:霍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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