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玖雅
1
你经常和谁共享晚餐?有过和朋友们觥筹交错的欢乐时光吗?
这不,先生因母亲生病回陕西一个多月,刚返回大理没两天,朋友约饭的邀请就来了。
“老姚,你可终于回来了。这个周末,咱们几家该聚聚了。你和老吕先看看地方,回头告诉我。”
打电话的是高哥。在我们三家的六个人里,他年龄稍长,每次邀约大家也最积极。他殷切的话语仿佛是一根绳子,使劲地把每个人往一起拽。
吃饭的时候,无论谁做东,高哥总是把他窖藏的好酒带来:俄罗斯的伏特加,本地正宗醇香的粮食酒,甚至还有几年前去美国看望儿子时,特意带回来的洋酒。老吕对于酒知之甚多,家里珍藏不少好酒,什么梦之蓝系列,十五年的西凤,山西汾酒,湖南酒鬼酒,他也时不时地拿着,并且在饭桌上还讲解一些关于酒的知识,这让完全不沾酒的我大大地开了眼界。
先生开始通知我晚餐聚会的事情,便是这场快乐的前奏曲:“亲愛的,这个周六晚上我们吃火塘边土鸡火锅。”话语里总是藏不住的兴奋。
心情是愉快的,无须衣香鬓影,只需要相奔而去。我们女人们都是爽净的素颜。我们更专注于让美食刺激味蕾的美妙感觉,随心所欲地畅聊,哈哈大笑中放松心情,其他一切,倒在其次了。
我们是老乡,更是朋友,是由萍水相逢的老乡变为知心朋友的那类朋友。高中毕业后去青藏高原当兵,再去第二军医大学读书,后来转业于大理的高哥;很早就到大理铁路系统工作,管理电路和信号的老吕;30几岁来昆明读研,然后作为引进人才而携家带口定居于大理的我的先生。“抛”故土于身后的他们在某年的某天,因缘际会下被称作风花雪月的这个地方,然后逐渐相识相知。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他们离开互不熟稔的故乡,却相逢于异乡的土地上。相逢,因而给每个渴望真正友谊的人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现在是现代化大迁徙的时代,人们离开家乡去别处讨生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其实单靠心里的那份勇气就足够了。所以在大理这个城市,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的各地老乡们众多,所谓福建帮、安徽帮、江西帮……便不足为奇。陕西人也不再是传说中的家乡宝一样固守一隅。我们刚到这里,不久之后也跌进老乡们的漩涡之中,人人如同河流里浩浩荡荡的泥沙,在滔滔水流里不断地碰撞、摩擦,于是十多年来的大浪淘沙里,大多数的“沙子”消失了,遁迹了,只剩下我们这几颗,相互被对方的性格和人品所吸引而紧紧地相粘。
曾经阅读过这样一段文字:BBC纪录片《酒的真相》中,牛津大学的最新研究显示,男人每周至少要和朋友聚会喝酒两次,因为社交能有效降低抑郁症的发病率,从而保证身心健康。
高哥那只时尚的酒壶,便是装满了解郁的酒。这是一只不锈钢的银色酒壶,扁扁的形状,壶身上套着棕黑色的皮外套,系着细长的皮带子。每次高哥背着这只酒壶来,他一坐下,先从身上卸下带子,把酒壶取下来,放在身旁。只要看见黑T恤衫齐腰、酒壶斜挎身旁的高哥,我就会联想到美国的西部牛仔和中世纪英国的骑士。酒,不但能解去男人们心底的忧愁,似乎还可以修正他们情绪里负面的东西,从而变得更为洒脱和大气。
高哥一落座,好酒的先生便马上探头过去:“高哥,这次喝什么酒?”他边问边凑近酒壶闻闻,作自我陶醉的样子。三个男人动筷之前,先两口酒下肚,品咂酒的味道。老吕黝黑的脸变红了,红到脖子根;爱喝的先生,一双眼睛笑眯眯的,脸上的表情生动活泼起来,面庞被晕染成一片红色;久经酒场的高哥从不变色,他镇静自若地看看两旁的兄弟,瞅瞅酒杯,一边说话一边把多的匀一点儿给少的。
酒意阑珊,兴致却逐渐高涨起来。高哥向我们讲起了在西藏林芝抛洒热血青春和赢得醉心爱情的遥远岁月,还讲起那些至今铭于心底现在却星散于祖国大地的战友们,最后,眼睛里满是神往的他抑制不住激动地大声呵道:“不说了!不说了!哪天我带你们去广州,去成都,我的好战友们都在那儿。咱们去广州喝粥去,它的粥种类最多了。”
我们的眼睛也都红红的,大声附和地说,有时间一定陪伴高哥去拜访他的好哥们。
先生说起自己四处举债为母亲在西京医院看病的20多年的日子,说起2000年在医院病房里边照顾化疗放疗的母亲边复习考研课程的无比艰辛,又说到他走出秦岭、走向城市,后来在而立之年来云南负笈求学的经历。他还说,除了眼前的两个哥们,他大学本科时结交的一个好哥们,在天津农科院工作,在他异常困窘时,寄来4900元钱,让他为母亲治病,后来还钱,好哥们死活不肯要。他说,他前半辈子为了实现心中梦想,是农村包围城市,等退休了就来他个城市包围农村,回到山沟里的老家,把父母的房子修葺一番,再用毕生所学,搞林下中药材种植,当一个真正的山里人。
大家纷纷打趣他,说大理可是著名的风花雪月地,世人皆愿奔赴的地方,怎么舍得离它而去?我也不由分地说道:“‘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你这是凡心萌动,下决心由仕而隐了吗?”
先生笑而不语。
老吕更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说他在中学读书时,如何与班里的“学渣”们为伍,天天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后来又如何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从此发愤图强忘我学习,问鼎兰州交通大学,鲲鹏展翅。
大家举杯,共同庆贺老吕的幡然悔悟。
每到此时,无论天上是否有月亮,我都觉得,定会有一个非俗世的明亮的月亮,照耀着这些坦率爽直的因喝了酒便醉红脸庞的男人们。
高哥的妻子是个温婉大方情商极高的女人,我们都叫她杨姐。每当高哥忆起抱得美人归的西藏岁月,便是她脸上的笑容最灿烂的时候。杨姐是本地的白族人,对美食很有独到的见地,总是为大家非常精准地找到最正宗的白族口味,什么她家乡洱源的乳扇、云龙的火腿、大理的生皮等等。杨姐还喜欢唐诗,但她的喜欢,非同常人,而是将唐诗融进自己的生活与情感的喜欢。一次,老吕的妻子因事爽约,不能去她家吃饭,她脸上顿生惆怅,脱口说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由朋友们相聚的欢畅,她却设身处地地为不能至者感到惋惜和遗憾。杨姐也感性善良,她很多次在氤氲着欢快气氛的席间悄悄地说:“以后我们老了,大家就抱团养老,寻一方清秀山水,置一个白族院落。”
老吕的家里,经常是我们这些在外游子慰藉乡愁的地方。他们两口子虽然来云南多年,仍然没改北方的饮食习惯。他的妻子做得一手好菜,蒸的包子皮薄暄软,烧的陕菜香浓可口。尤其是她敦厚贤淑的性格,加上她的拿手厨艺,因此他们家总能引来高朋满座,笑语喧哗。能干的主妇不止一端,除厨艺而外,家里布置,相夫教子,独当一面等等,也让人由衷赞叹,而她就是那种“万端”皆备的女人。
相对于宅家,我更爱在外面和朋友们相处的时光。我每每感叹:是什么让我若此?应当是岁月吧。度过青涩的青少年和晦暗的中年,越接近人生的彼岸,内心越淡然和从容。名利远了,物质简单了,生命轻盈了,一切都有了改变。
每当三家相聚时,作为既不善打理,又少待客本领的女性,我则像一个羞怯好奇的孩子,悄然地观望摹仿她们,以期领悟到实质性的东西。当然,偶尔我也会豪爽一下,完全放松自己,和他们一起大笑,一起快乐。我们女人们爱一边夹菜一边谈论,或者其他感兴趣的话题。我们在一起,是一种一相见便心生欢喜的感觉,更是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的情谊。侃大山、说段子,欢快幽默的话语似波浪,不断地冲击着感官神经。
更欢喜的是饭后在老吕家品茗——在静谧安宁的夜晚,我们安享他的精湛茶艺,而这个过程已是大家晚餐后必不可少的环节。烧水,泡茶,烫杯,他的一切动作似行云流水般自然。接着欣赏一撮晶亮的黄色细流自紫砂壶的小嘴湍急而下,不觉联想起“天下黄河一壶收”的壶口瀑布奇观。还未端起茶杯,百年之久的古树茶蕴含的天地之灵气的独有清香已悠悠地弥散开来;等茶水送至唇边,它的香气立刻钻入五脏六腑,实在令人陶醉,不由得齐声称道“好茶!好茶!”
茶确实是好茶,而泡茶的水是老吕专门开车去江风寺拉来的苍山清泉。甜如醴酪的山泉和茶中极品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大家细啜来自于澜沧江河谷地带的茶中尤物,六人天下纵谈,天文地理,医学文学,阳春白雪,乡里巴人,简直无所不包。出门时,窗外已是星河璀璨,我的心里不觉吟诵起孟浩然“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的那句诗。如果赶上他家小院里的葡萄成熟,我们还可以躬身钻进架下,用手电筒照明,摘几串完全属于有机物的葡萄尝鲜。这秉烛夜游的乐趣也很令人开怀。
相隔时间最长的是前年疫情期间。“咱们能不能聚呀?见见面也行的。”三个男人互相询问消息。一旦疫情解封,即刻带上好酒,约好美食,我们大快朵颐一番。畅饮,欢笑,慨叹世事无常和疫后重生。他们喝完两瓶白酒,又喝了几瓶啤酒。已到知天命的男人们,因为久而复得的相聚而喝醉了,那天是他们认识以来最为酣畅淋漓的一天。
也许平日有蚀骨的思乡之苦,也许工作上有难以排解的忧烦,可能还有无法消解的心事,但在两三周便有一次的欢聚的时刻,我们是将这些暂且遗忘了,或者变淡了,释放了,甚至,是把它们融化在了美食与美酒之中。唯有快乐成为聚会的主宰。
朋友,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是陪你度过现时的人,一是疗愈你心灵的人。对于第二类朋友,我想,没有任何人能够拒绝,因为他简直就是出现于你生命里爱的天使。原来我对第一类的朋友有所不解,但随着阅历增长,我渐渐地醒悟了。人生不过是由无数个“现在”组成的,人,就是在度过现在的过程中,有酸甜苦辣各种感受,有坎坷的各样经历,如果有志趣相投的人,他愿意与你一起参与、分享,甚至分担,让你在沮丧的时候看见希望,在索然无味的日子里感到快乐,在庸常与琐碎里感受到生命的张力与活力,这样你可能会体会到:生活,还是有些意思的,值得去静心期待的,就像期待与朋友们的下一次邀约,下一次惊喜。假如有三五知己,在月明之夜,那么常约一个个丰盛的晚餐,在口腹之福以外,好好地体味快乐,同朋友真诚地一起快乐,以乐为乐,且有不时之乐,这样,一个快乐就会衍生出十个快乐。心底逸出的快乐多了,或许连忧伤都会变成甜蜜的存在。“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除了给予我灵感的文学,还有什么能与友人情谊及美好时刻一样,让我的生命生发出无限的旷达和潇洒。
2
20世纪90年代初,经过多年努力拼杀,我终于踏进大学的门槛。
大学校园的门是进来了,但是,我还是原来的我,一个心里只装着学习,不知道交朋友,甚至于没有知心的闺蜜。
在308女生宿舍里,白天,我打水、吃饭、上课,晚上,看书、睡觉。在来自于不同地方的8个女孩的群体里,初次远离父母的我中规中矩,纤毫未犯。
和我同住下铺,两张床挨在一起的是一位当地女孩。大家还不熟悉,晚上睡觉时,我们抵足而眠。
开学一个月后,全班同学去集体野炊。男同学们抬着几只塑料桶,桶里装着面皮、蘸水、蔬菜和火锅底料。一路上,我和那女孩聊的多了起来,互问家庭和学习情况。她还特别问我生活是否习惯。那是我离开家和父母以后,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同龄人对同学说出的关切的话,竟然是那么地悦耳动听。渐渐地,我在她面前不再腼腆。
到了冬季,既无火炉又没暖气的宿舍格外阴冷,特别是天降大雨、雪压松柏的寒冬,晩上后半夜,盖一条被子睡觉时,身子瑟瑟发抖。万万不曾想到,我翻越秦岭来到这所位于汉水之滨的大学,也有寒彻的冬夜。
“冷啊!冷啊!”第二天晚上,我瑟缩着不愿钻被窝,禁不住大喊。临睡前,她把她的羊绒大衣盖在我的被子上。宿舍里其他几个女孩见状,也脱下她们的大衣,都丢在我被子上。我一晩上都暖烘烘的。
不知哪天起,每天晚上,我俩都调整位置,头挨着头睡觉。睡前,两人躺在被窝里,总要一阵窃窃私语后,才逐渐进入梦乡。大部分时间,她絮絮地不停地说着话,我就只能当她的听众。
一天晚自习前,她告诉我,等副班长点过名后,带我上街吃麻辣烫。听到邀请的那一刻,我开始是犹豫的。为什么不安排在周末呢?从小学读书起,我可是从来没有旷过功课的,更不要说逃课去校外疯玩,我根本就是一个听老师话的乖乖学生。然而,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在内心里蠢蠢欲动,我鬼使神差般地答应了。
原来她在外地读大学的高中同学回来了。七八个大姑娘小伙子围坐在安放着一只锅的炉子周围,手里举着被穿成一串已经烫熟的菜,边吃边大声聊天。他们的一张张戴着眼镜的脸庞洋溢着豪情、自信和温暖的友爱,欢笑声在阒寂的街道上空微微震荡。
这应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大学生的样子吧?大家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因友谊而聚,朝气蓬勃,顾盼自若,成竹在胸,而不是只一味读书,毫无友情之享的老气横秋和寂寞孤僻。
她就像给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或者和她的一帮朋友,或者只和她两个人,坐在小摊前,手拈一串串麻辣烫,享受充满孜然椒盐味的闲适的晚餐时光。庆祝俩人的生日、看完电影,也成为我们晚上小聚最理直气壮的理由。
一个周末,她突然约我去她家玩。我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于是我欣然应允。
那简直就是归家的感觉:她年迈慈祥的父母特意为我们做的肉夹馍和凉皮。凉皮爽滑筋道,令人馋涎欲滴,肉夹馍真的是好脆好香呀,和老家一样的味道,我也一下子没有拘束,想吃几个就吃几个。切凉皮的大刀又长又沉重,我试着拎起它切了两下,手腕就发软。
大学最后一年的秋天,黄叶委地,凄风冷雨,我们因实习地点的不同而各奔东西。她在城里的学校,我在乡下的中学。
她寄来数封信,述说着她的种种担忧:怕我被学生们欺负;怕我被别人套路,处处吃亏;怕教学任务重,山中天气冷,我不会照顾自己。愁予布满信笺,恰似秦巴山里缭绕不绝的云雾。班里的孩子送我一只青柚,我捧在手中,舍不得吃,便托付中途回校的同学捎给她。她同样也舍不得吃,就把它放在她的床头,让这只柚子袅袅的清香夜夜入梦,直到几个月后它发黄变皱。我们相约,等实习结束,我归来的黄昏里,再去那家小摊上吃麻辣烫。
毕业后三年的一个冬天。那个日暮,与平日并沒有什么不同,晚云依旧低垂,蓝灰色的烟霭笼罩着大地和村庄,一切归于宁静,连鸡鸣狗吠也悄无声息。正是寒假时分,我和父母沉浸在享受晚餐的幸福之中。
大门外的路上传来了一阵三轮车马达“突突突”的声音,随即便停止了。接着是几下敲门声。
我开了门。
我该怎样形容我的惊诧和兴奋!
穿着一袭长风衣的她就站在我的面前,一身风尘,一脸倦容!
惊诧和兴奋瞬间换作感动和泪水。我立即挽着她,快速走进家门。我难以想象,她是怎样飞越秦岭的重峦叠嶂,来到我的身边。
别后三年的夜晚,熊熊燃烧的炉火旁的晚餐,我们终于再度重逢了。重逢的我们,倾诉的意义远远大于晚餐。我们都像困在沙漠里已久的人,急于想从对方饥渴的眼神里得到什么。她紧紧抓住我的双手,还是像过去那样,絮絮地说着话。我们都即将进入婚姻,眸子里闪着幸福的光芒,似乎要把面前的人灼化。但是我们相隔太遥远了,不能相约去对方婚礼的现场,因而祝福对方的话里不无带着无尽的遗憾。她说,她想利用来西安参加培训的间隙,来我家看看,可是冬季的白天实在太短了,等坐车到县城,才发现早已没有去乡下的班车了。她隐约记得我家的地址,就在汽车站门口雇了一辆三轮车,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来了。
后来哥哥对我说,你有一个哪怕天寒地冻黑天黑地,也要去陌生之地找你的朋友。母亲说,一想起这个女孩子坐着三轮车,在大晚上不管不顾地来咱家,心里都感到好后怕。我想的却是,即使过去很多年,我们坐在我家的热炕上,再次手挽在一起聊天到深夜,亲密无间的背影映照在墙上的景象,在我的心中将会永恒。
山水迢遥,一别经年。十几年过去了,我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故乡的客了。当我出现在西安的时候,是回去给生病的婆婆看病。
知道我回故乡的消息后,她和她先生冒雪驱车而来,通过那条新修的秦岭公路隧道。
我们都经历了太多的人生风霜,两鬓旁的几缕白发在风中凌乱,清晰的眼角纹和法令纹已如刀刻。大家在一条小巷餐馆,随便吃点东西,就算晚餐解决了,便被她先生拉到他学生开的一座娱乐城去了。她先生说,分别那么久,他知道我们肯定会用整个夜晚好好寒暄,反正,他也要找这位好久未见的亲如弟兄的学生聊聊天。
被生活变得狼狈不堪的中年人,再也没有心情仔细地享受一顿别后相逢的晚餐了。
我们当然不能辜负这难得的夜晚,但那次也是我健康每况愈下后为数不多的一次熬夜。20年前,在我读大学的那座城市的那家麻辣烫的小摊上,少女们向闺蜜倾诉的内心缱绻羞涩的情愫,再也没有了。所有的,是一颗心走过人间的千山万水的感悟、失落和疲惫。在高中任教的她,以不断叠加的教训和失败作为打磨的砧板,终于用了10年的时间,才把教学和班务绕成的一团乱丝,变为一件针脚细密厚实的令人称羡的华服。在事业上,她显然是成功的,但是,我们更多的是说各自的家庭,情爱的困惑。这个属于私人的向别人无法启齿的话,我们却心无挂碍地说出来。不奢望被幫助,只希望在茫茫人海里,眼前的这个人,大学时代曾经的互为对方的知心朋友,能够静静地倾听和理解,便足够了。说出来了,立刻便释然了,仿佛横在心里的梗也消失了。世间最真诚的友谊,莫过于一方为另一方共情并感动,乃至流下心底的热泪。那夜,我们的眼睛都泡在泪水里,第二天早上,两双眼睛都变成了又红又肿的热辣辣的桃子。我们心灵深处的忧伤都被撒了盐,遭遇了因父母的变故而带来的亲情的巨变。难道我们一直以来看重的坚如磐石的人间亲情,也和用久的物件一样会变质、坍塌么?年纪愈往深处走,就一定要遭遇这些人生的困境么?所有这些,就一定是人生的本来面目么?
一夜,枕巾被泪水洒湿又暖干。
又是10年之后。
我们已经完全被淹没在各自的俗世里。未再谋面,连互致问候,都变得大音稀声,只是偶尔在互联网所营造的虚拟世界里,探问对方的消息。因为我知道,她一向刚强乐观的当校长的先生因健康状况糟糕而被迫病休养病,她也不得不学校家庭两头奔忙。人如果被“老”和“病”再三纠缠,性情会更加敏感脆弱,所以连别人一句简单的问候都怕伤了她的自尊心。然而,西安一别,暮云春树,唯愿远方的老友安好!
但是,我始终知道,并且记得,在尚未踏足社会的青春里,我有一个多么要好的朋友,我有过多么纯真纯洁的友谊啊!在大学几年间,能择一人为友,让心田得到友谊雨露般的滋润和浇灌,友谊还延伸为一世的亲人,这在人的一生中,是多么难得的事。无论后来与我不期而遇的朋友有多少,她都仿佛一滴旧时雨,永远飘荡在我情感的天空中。
大学毕业前夕,她在我的留言册上写道:刚进校园时,初次见面,你穿的是一件怎样的衣服啊?一根小辫,绿咖相间粗条绒的卫衣,一脸懵懂的神色,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几年来,是我让你学会逃课,让你成为“坏学生”,让你爱上麻辣烫……蓦然回首,我记忆中的丝丝缕缕宛然依旧。
3
由于生性怯懦,还由于独特的禀性,我从来不爱向那些强者靠近。我所说的强者,按照我简单的人际经验,觉得多是外强中干之人。处在他们强大的心理磁场中。
从小到大,学习成绩的好坏是人们评判一个孩子的重要标准。在这一点上,我倒是非常符合的,不但很少让自己的父母操心,而且在某个特殊的时间点上,还时不时地给他们带来一些荣耀和安慰。这些完全属于精神层面的东西,有时比金钱更有好处:数学竞赛、作文比赛、三好学生的奖状,我隔三差五地拿回来,父母的脸上会立刻洋溢着骄傲喜悦的光彩。在大学生还是“物以稀为贵”的年代,最后也终于拼了个大专以慰苦心。那时候,高考落榜者很少去外面打工闯世界,他们离开学校后唯一的命运,就是很无奈地回到家乡,和父辈们一样,从日出到日落,躬身耕作于黄土地,继续演绎着路遥的小说《人生》里回乡青年高加林式的悲欢故事。
我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的身份虽然实现了鲤鱼跳龙门的实质性改变,但是这样的结局还是对不起高中几年的夙兴夜寐,付出和收获也太不般配了。高中,那可是我整个学生时代最辉煌的巅峰时期啊,然而,事已至此,我只能怪临场发挥了。是的,高三预选结束后持续严重的神经衰弱,曾让我痛不欲生,被迫一度中止学习,全神贯注于羽毛球的体育活动中,才挽回一点点比较健康完整的睡眠。所以,秦岭南边位于汉江之滨的那座美丽小城,于小城南端依偎在香山脚下的大学,开始实在不是我倾心爱慕的,以前,在我心里,它就是为农村中学培养教师的一所师范类学校而已。“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有人常说,大学就是一个熔炉,在学习和交流中,拥有的将是包容他人的度量;在交流沟通和为人处事上,将比高中时候有更多的智慧。这个技能的成长,需要自觉领悟。如果愚笨到无法自省的话,那么爱你关心你的人就要专门为你传授秘籍了。所以在大学里,人和人的差距,主要就在这里了:有人聪慧圆润,有人愚顽峭直。但不幸的是,我一直属于后者。
一天,中文系里的一位老师带我们去风景区采风。他也教我们课程,应该算作同学们爱戴的老师,只是他平时满脸严谨的表情,让学生们有点怵罢了。但老师那天有些不同。无论在路上还是休息的时候,他黑瘦严肃的脸上竟然绽出了微笑,同学们也踊跃向前,争相和他一言一语地讲着话。我也想和老师说话,这时我突然想起,他是我们这届学生的招生老师,仿佛一下子找到要说的话似的,就鼔足勇气说道:
“老师,您为什么要把我招进咱们学校呢?”
好像有人作了无声的命令,大家一下子都不出声了。寂静的状态大约持续了三秒钟,忽然,一个特别活跃的男同学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笑。他们的笑声已经停止了,老师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看了我一眼。
一听到同学们肆意地大笑,我就想:“坏了!老师肯定以为我向他兴师问罪来了,认为我在无理取闹。”我不知道如何挽回僵局,也不会辩解,只好默不出声。其实我的真正含义是,以我高于省线5分的成绩,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自己连较次一点的二本院校都没有被录取,而进了这所大专,学号成为班里的1号?这个疑问存在我内心深处很久了,所以那天一看见老师兴致勃勃地和同学们聊天,我就以为,那是可以向他询问的良好机会。当时我还不知道,任何一句话,当它要被说出来,一定要有说它的环境,或者叫语境。我把一句话就这样生硬地抛进与它毫无关联的场合中,给老师造成了尴尬,也让老师对我形成无法消除的误解。说话就像上一级级台阶,是需要层层铺垫的。而我那天的问话,却是一个空中楼阁,难怪出现这么不堪的局面。
30年前的少年口中的一句话,就像天空随意落下的一场冰雹,让人错愕;而30年后的中年,仍在思索30年前的那场冰雹。那个期末,我修的这位老师教的那门课程不及格,春节过后的开学初,我经过补考才通过。学校每届学生中,学号是1号的这一名大概率下就可以被保送去修本科,然后再回校任教。显然我已经不再有优势了。表面上装作无所谓,其实心里还是很在意的。我猜想,我的愚顽不化一定在系里甚至学校都众所周知了。可是我从来没有怨恨老师的意思。我怎么能怨恨人家呢?是我自己给自己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这样到了离校前,教文学概论的雷老师托人捎话,叫我去他家吃晚饭。
雷老师当时大约30左右的年纪,是系里唯一有研究生学历的老师,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他经常穿一身浅蓝色的牛仔服,一头半卷的微微发黄的头发,当风起时,几绺卷发被吹拂到他白净的前额上,倒衬托出飘逸不羁的气质,颇有些电影明星的样子。
雷老师在课堂上可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他爱列举一大堆听也没听过的外国人的名字,那些人的名字又长又古怪。他们的文艺理论既前沿,又晦涩难懂。雷老师写板书时,喜欢侧着身子,歪着头,随心所欲地在黑板上找块地方,然后把人名或者理论的关键词,再随心所欲地写上去。虽然字跟他写字时的姿势一样,是斜上去的,但一点也不掩饰他粉笔字的隽美。说老实话,我是害怕上雷老师的课的。他的课太深奥了,不像现当代文学里的小说引人入胜,也没有古代文学里让人心生荡漾的诗词或散文。我总是跟不上课堂节奏,一不留神,连他的思维都抓不住。开始想过放弃,于是在他的课堂上,看小说,背古文,翻阅杂志,但又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心里总是虚的,担心期末挂科,只好硬着头皮听,课外找相关资料使劲地阅读。我估计其他同学可能和我一样,没有人不慑于雷老师的严厉,但结果是并无一人补考。
但这并不能掩盖雷老师帅气阳光的外表下和蔼与幽默的风格。爱运动的他,和男同学们一起在球场“拼杀”,课间和学生们站在楼道上聊天,只要从旁边经过,便能被他们的笑声所感染。一个学期下来,他自然成为深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因而总少不了班里那些开朗活泼的同学,经常主动和他打交道。
其实,关于雷老师请我吃饭这件事,我刚开始是非常讶异的。在家宴这样私密的场合,雷老师为什么要喊上我呢?仅仅因为我是他的小老乡吗?可是我不会说合乎时宜的话,甚至连给别人凑人气都不大愿意。我更是一个木讷又沉默的人,总爱把自己藏在图书馆的人,一到周末就喜欢窝在床上的人,心里一有事就沉不住气的人。在世俗社会里,我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而雷老师竟然喊上我!顷刻之间,欣喜、疑惑、感动、忧伤……雷老师是不介意我的!夕阳还未落山,我去了,去雷老师家里吃晚饭。但是作为一个已经20几岁的年轻人,那时我还根本不懂得第一次去别人家赴宴的基本规矩:不知道用心地梳妆打扮一下是对对方的尊重,以为朴素就是本分;不知道去别人家里,手里要拎点礼物表达谢忱,以为学生就该空手而去。我就这样赴宴去了,完全没讲礼数地去了雷老师的家。
记得那天晚上,师母和他们的小女儿雷蕾都不在家。我们刚进门,雷老师“呼啦”一下子就上了一桌子的菜。可能他忙了整整一下午,才预备这么多为我们送行的晚餐。他家的大圆餐桌,霎时被成十个人围满。一桌子的人里,除了雷老师,其他的都是学生;这些学生里,除了我,都是和雷老师走的近的班里同学。大家随意地吃菜、敬酒,说了一河滩鼓励及期许的话,甚至互相开开玩笑,气氛被烘托得相当地热闹欢快,弄得倒像是一场欢迎的宴会。我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什么也不说,就安静地吃菜,静静地听。我的心里也有不舍,对马上到来的离别也黯然神伤,只是千挑万选才想出的自认为是最好的表达的几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其他人的欢笑声淹没了。原本脸就红的雷老师喝了一杯杯学生的敬酒后,脸涨得更红了。他和在座的每位学生一一说话,然而他的每句话都和分别无关。他说话时半严肃半开玩笑,让我在那一瞬间几乎觉得,雷老师既是谆谆教导的师长,更像自己的大哥,一股宛若亲情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当大学生活如白驹过隙一般地滑去,我仍然是那个稚嫩青葱的没有长大的女孩,一只莽撞得毫无心机的小兽。在如鱼得水地活动于人际的其他同学面前,我更像一个另类,那么地单纯,一点儿不识得人生江湖。同时对于毕业后回到农村的家乡,当一名普通的初中语文教师,我一开始的内心是百般抗拒的,然而除了这一条路,自己还能去哪里呢?那就抓住它吧,也许这就是自己今生安身立命的饭碗了。但是,对于自己日后当一名教师,又是瞻前顾后,满腹狐疑:我能成为家长认可学生喜欢的好老师吗?能管理好一个班级吗?在未来更复杂的人际和工作环境中,我该怎样自处和他处?即将踏入的社会,更是让我充满一种莫名的恐惧。当离校的日子迫在眉睫,即便这样,我还是有点儿留恋它,留恋这所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的但属于自己的大学,觉得哪怕待在这个不如意的地方,总要好过前方无法预知的险恶。那天,雷老师出现了,他用那桌精心预备的十几道菜肴的家宴亲自招呼我们,而他不经意的话语,好似一场沛然的甘霖,滋润并抚慰了我焦躁不安的心地。在挥别学生时代之际,雷老师的这场饯行,又多么像八十多年前的鲁迅鼓励那些青年们:“走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
走进社会很多年了,当我与后来人生际遇里的朋友欢度每一次的晚餐时,会想起大学毕业前在雷老师家欢聚的难忘时刻,依然倍感温馨。那顿晚餐,让我张皇失措的内心变得更加有力量。特别是我参加工作许多年后,当阅尽人世,更加深刻理解了“社会永远是人情社会,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就像没有无缘无故的晚餐”的这个道理。世上包容你缺点的人,才会邀你共赴一顿今生的晚餐,共有一段镌刻在生命里的時光。我的一生,有这些刻在我骨子里,印在我生命中,有充满了爱和阳光的晚餐陪伴着我。我,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