枨不戒
我读小学的时候,没有快乐教育,一切只看成绩。班上吊车尾的总是六个男生,语文老师就编了句顺口溜“三疯二屈一个憨头”,用来骂他们。“疯”取自名字谐音,“屈”取自姓,“憨头”就纯属是骂人了。我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是三个峰里姓胡的那位同学。
胡同学家远离大路,和学校隔着一大片绵延的山坡。每天早上,他都要很早起床,沿着崎岖小路走很久,等他走上大路時,住在街上的同学才刚起床。所以他总是迟到。上课铃响过,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他才慢吞吞地走进教室,先从后门探进一个头,再猫着腰往座位上挪。可惜没有一次瞒过老师的眼睛。罚站的时候,他也不老实,手插在裤兜里,时不时和后排的伙伴挤眉弄眼,后背和胳膊肘在黑板报上蹭满了粉笔灰。
在学校里,三峰的坏名声主要是源自成绩差。坏孩子也不是人人能当的,首先,你要有一副壮实的好身体;然后,你还要有不怕死不怕挨打的横劲儿;最后,如果你有一个蛮横凶恶的爸爸就更好了。三峰里面,长得最斯文的就是胡同学。他有一张白腻的圆圆脸,眼睛又黑又大,顶着一头细软浓密的头发。他虽然长得好,自己却不在乎,永远是磨得油亮的外套和裤子,脸上拖着两管黄鼻涕,开口说话之前,先要回吸一下鼻涕,发出一声响亮的哧溜。
老实说,胡同学的家境不算差,比起老是拖欠学费的“二屈”,他的生活算得上惬意。胡同学爸爸是村里的猪贩子,一到冬天,就骑着摩托车,到养母猪的农户家里去买小猪。到了腊月,他爸爸驮着两个大竹筐,又挨家挨户去卖小猪。这个生意很辛苦,只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活动,一买一卖,并不是暴利的行业。除了卖小猪,他爸爸也当中间人,帮镇上的肉铺介绍肉源,哪家的年猪要卖,哪家的猪圈发了猪瘟,他都如数家珍。
因为长得秀气,班上有几个女生对胡同学有些好感。冬天下课在走廊上挤着取暖时,总有女生排在他的前后,赶都赶不走。随着领头的一声令下,大家拼命往中间挤,他的小身板就被女生包裹起来,男生们嘻嘻哈哈笑起来。为了展现男子气概,他会故意粗声粗气地驱赶女生,做出一副凶恶表情。可女生们都不怕,他只能自己跑掉,去操场上和男生玩斗鸡。
十一二岁正是好奇的时候,又天然叛逆,男生们对生物学展现出浓厚的兴趣。胡同学因为家里收猪,他爸爸在农闲时也给农户劁猪配种,经常被男生们拉着,要他讲这些事情。我家那只脚猪,牙齿老长,凶得不得了!他想了想说。乡下的猪,都是养来吃肉的,生下来就会被劁,不劁的猪肉腥不说,还会顶栏咬人,只有猪贩子家里才会专门养配种的脚猪。那你有没有看过怎么配种?男生们问。那只脚猪只让我爸爸靠近。他不好意思地说。其实那头脚猪配种时经常牵到镇上来,男生们大多见过,可是它那长长的牙齿,凶恶的小眼睛,以及硕大如布袋,直垂到地上的睾丸,都显得离奇而恐怖,看着不像是猪,倒像是某种凶兽似的。别说男生了,大人也不敢去围观挑衅它。男生们回想了一下脚猪恐怖的睾丸,不再追问,默默转移了话题。
进入初中后,男生开始野蛮生长。作为县里排名最末的中学,学校里人心涣散,校长老婆承包了厕所旁的平房发展养猪事业,食堂为了保证泔水产量,早餐和饭菜越做越难吃,老师们开零食店文具店复印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了老师的压制,男生们打架的打架,谈恋爱的谈恋爱,真正学习的不足十分之一。胡同学没有发奋图强的野心,他每天上课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初中住校后不用走山路,他的个子像雨后春笋一样噌噌往上长,一不小心就长成了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学校里各个班级的“大哥”,流行在周末时带着女友招摇过市,羡煞旁人。班上引人关注的不仅是“大哥”的拳头,还有胡同学的脸。女生们下课后凑过来找胡同学说话,也引来了男生,男生笑嘻嘻向女生科普,说胡同学是小猪倌。胡同学趴在桌子上睡觉,全当没听到。
胡同学是班里特立独行的异类。他个子很高,却不拉帮结派,也不欺负别人。他也不贪吃,从不光顾学校里的食堂和小卖铺,只用自带的豆豉佐餐。从初一到初三,物价涨了不少,他每周的生活费却依然是雷打不动的五块钱。他虽然长得好看,去毫不在乎,常年穿着一件灰色西装外套,胳膊肘磨得起球也不换。为了避免女生的关注,引起争风吃醋的可能,他甚至把自己往邋遢里整,留了一头长长的刘海,那刘海油腻不堪,苍蝇落下来脚也要打滑。自从他留长头发后,再没有女生献殷勤了。
也许是没有姐姐,需要靠自己挣老婆本的缘故,胡同学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娇气,早早就学会了做家务干农活。放暑假的时候,村子里其他男生早上睡到中午起,下午三五成群去沟渠里钓龙虾,或是卷着席子在阴凉的树林里打牌,做各种快乐的消遣,他却留在家里帮父母做事,剁猪草,煮猪食,洗衣服,田里插秧割谷,样样都是熟手。村里人都夸胡家把儿子教育得好,转头在家里闲聊,却说男孩还是调皮些好,胡同学那样有些女气。
整个初中三年,胡同学就像一个安静的背景板,每天坚持上课,在课堂上不做任何影响老师授课的事情,下课后不打闹不喧哗,就静静在他那张书桌上享受闲适时光,好像他来学校就是为了睡觉。三年时光一晃而过,班上四十五个学生,有六七个人考取了县城的二中,有十来个人去宜昌读了中专,班上的“老大”在广州入室偷窃时失手杀死回家的主人,两个做着发财梦的男生去温州闯荡,被骗入传销团伙,剩下的人全部留在老家自谋生路。胡同学是留在老家的同学之一。
初中毕业后,胡同学在家里卖小猪,冬天穿着厚厚的皮衣,腿上绑两块皮护膝,骑着那辆旧江陵摩托,驮着两个大筐,在小猪的哼哼声中挨家挨户去推销。他虽然做大人打扮,但男人们并不愿意和他谈生意,当他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女人们倒是愿意和他说话,但她们尖利的嗓音和吃吃的笑声总让他莫名恐惧。他每天驮着空猪笼路过街道,做实了小猪倌的传言。镇上同学聚会从来不叫他,他也不在乎。慢慢那猪笼里也有了小猪。
冬天过完后,他对父亲提出打工的要求。乡村里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养猪的人也越来越少,贩猪的生意本来利润就薄,现在更加微薄。父亲怀着对土地的眷恋维持着传统,胡同学却有自己的想法。胡同学去深圳后,先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后来自己出来做建材生意,靠着一步一个脚印的奋斗,竟然成了同学里混得最好的那一批。他的桃花运来得晚,质量却高,和女朋友一起打拼事业,没两年就买了车。
胡同学回老家办酒席,大家都好奇这位不要彩礼的新娘子,猜测要么是长得丑,要么有残疾。酒席上,白皙秀美的新娘子穿着白婚纱,拿着话筒大大方方致辞,看起来倒像是个大学生,大家羡慕不已,说他好福气。可惜这福气没有一直维持下去,在他们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儿子却得了白血病。大家都劝别治了,说这病是个无底洞,就算治好也可能留下后遗症。你们这么年轻,不如把钱留着,再生一个孩子好了。
胡同学却没有听那些为他着想的声音,就如从前他也不理会男生们的调侃一样。他把店铺转让了,卖了车,借了外债,带着孩子从深圳回到武汉,凭借夫妻俩的决心和韧性,终于等到了骨髓移植。慢慢,孩子的头发长出来了,人也养胖了,一双眼睛又黑又圆,笑起来像胡同学小时候一样。胡同学收拾行李,准备再去深圳,大家给他摆酒送行。这次挣了钱,要先给孩子买房,让他留在深圳读书。胡同学在酒桌上红着脸说。大家闹哄哄给他敬酒,嘴里都是善意的笑,没人觉得他吹牛。大概像他这样的人,做什么事都是做得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