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河
1
金昌终于在二月末阳光最灿烂的那天午后崩溃了。他的崩溃是有预兆也是必须的。生活一直都在为他的这场崩溃蓄积情绪和力量。早上的时候,丁可都走到门口了,又转过身来,进入卧房,俯下身子吻了一下他的嘴唇,说中午少喝点儿吧。这样的温情动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了,他们都感觉到对方的干枯。丁可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开门,进了电梯,情绪还是有些没有控制下来,就摸出手机,低头看手机。手机一片模糊。上了车,手里的纸巾都湿透了。默默坐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水,丁可这才开始补妆。路上车多,丁可突然觉得自己可能闯了红灯,就踩住刹车,正好停在道口中央。每一辆从身边过去的车子都使劲按喇叭,愤怒的声音都把她淹没了。金昌说过,觉得闯红灯了,赶紧停下来,只要不让电子眼抓拍到你第三张照片,就没办法扣你的分。丁可一夜没有睡好。金昌站在窗前,她就站在门边,直到她的啜泣惊醒了他,他才挪动僵直的身体走到她身边,牵引着她回到床上,然后倒头睡下,一动不动。他可能是装睡,丁可没办法装。
十点半,不停看手机的丁可收到了金昌的微信,说他起床了。丁可回了“好,粥应该还是热的”。十一点,金昌问他那件“龙牙”在哪里,丁可说放在沙发上的。十一点半,金昌问鱼喂了吗。丁可说没有。没过一会儿,金昌发了张图片,是只金钱龟,死了,肿胀得很难看。丁可正要回话,见金昌发了个朋友圈,配图就是那只死掉的金钱龟,文字是,“你熬过了寒冬,却死在了春天。”过了一会儿,这条朋友圈删了。等丁可从打印室校对完文件回到办公室,拿起手机,见那条删除的朋友圈又重新发了出来,图还是那张图,文字多了一行,“都怪我,以为春天到了,拿走了你的沙盆。”下面有几个人的点赞和评论,何曾的评论字数多,“我哥最近一切都好吧,可有到竹城的计划?新得一坛老酒,盼你共饮……保重好身体,静候花开。”丁可正看着“静候花开”几个字呆呆出神,何曾打电话过来了,问,嫂子,我哥咋样呢?丁可说你不正评论他朋友圈吗?何曾说,我和他微信说话,他没理我,打电话,他也没接。丁可说我们没有在一起。何曾说他最近一切都还好吧?丁可说好着呢。何曾说那就好,他还要再讲点什么,丁可说我这里要开会了,他才悻悻地挂了电话。
办公室通知,说领导要跟她谈谈。
磨蹭了一会儿,丁可去了领导办公室。在座的有纪委和宣传部的,都面熟,记得姓,但是叫不出来名字。谈话有些零乱,不像是预先准备好的,有如菜摊子前的闲聊。当然,谈话还是有中心的。中心就是金昌。丁可知道,零乱是故意的,由此可以显得不那么正式,显得轻松,避免给她造成压力。他们想得可真周到。丁可介绍了金昌的近况,在吃药,记起来就吃,断断续续。
你咋不提醒他呢?
没必要,我觉得他已经好了。
好不好,恐怕还是要医生诊断呀。
就是医生诊断的呀,胡晓敏教授,华西的专家,还有李子林博士,金昌竹城的一个朋友专门介绍的。
又扯了一阵,该下班了。都和丁可握手,要她多关心一点金昌,还说主要领导也很关心金昌,到底是咱们爱城不可多得的人才呀,是爱城的名片呀。
丁可回了趟家,收拾了一下屋子,眯了一会儿瞌睡。起来发现上班时间已经晚了点,索性又给花儿都浇了水。半院子的玫瑰都在绽新芽,打花苞,再有个把月,就该是为那些盛开的花朵欢欣和忧伤的时候了。丁可去取了去年晾晒的花瓣,一股子霉味。还真该是听金昌的话,搁冰箱里头。正为几袋子花瓣惋惜的时候,电话响了,金昌的号码。但说话的不是金昌,是警察。
2
是一家粥店的老板先报的警。金昌从河边一路走过来,摇摇摆摆,泪流满面。他走到粥店的时候,就再也没办法挪步了,在人家的长凳上坐下来,捧着脸,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啜泣起来。店老板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没近身,就闻到一股子冲天的酒气。见他摸出电话来嘀嘀咕咕讲着什么,店老板凑过去想要听明白,金昌发现了,冲他呵斥道,你双手沾满了鲜血,牙齿缝里塞满了生命,你还想咀嚼掉那些可怜的灵魂?你休想,你会被崩掉满嘴牙齿的,你必将得到审判,正义的审判,历史的审判!
金昌血红的双眼、扭曲的面孔和咆哮声吓住了店老板。围观者过来了,都在拨打报警电话。接二连三的报警让警察很紧张,派了一辆防暴车过来,又是盾牌,又是防暴叉,阵仗很大。
金昌被团团围住的时候正在号啕大哭。他哭得很凶,淋漓尽致,不像失去所有的绝望,也不像被伤害很深的痛苦,更像是丢了钥匙或者忘记了归路的无助。接近他的时候,警察也闻出了浓烈的酒气,接着看见他仰起一张被泪水浸透的猪肝色的肿胀的脸和迷离的醉眼。
原来是个酒鬼。这多少叫警察有些失望。但是围观的人太多,警察也不好草草撤下这刚摆好的阵势,于是上前喝问,喝酒啦?喝了多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有身份证吗?
突然被这么多警察围着,这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样子,金昌愣了一下,咧嘴笑起来。有个年轻的警察认出了他,提出可以送他回家,但是被带队的否决了。带队的要金昌给他的家人打电话。金昌打了好一会儿,说自己喝多了,说可能还哭了,被警察围住了,说到荷枪实弹,说到如临大敌,他吃吃地笑起来。他这哪里是在和家人打电话呀,带队的不耐烦地从他手里要过电话,滑到“丁可”的名字上,问,丁可是谁?金昌说,可能是我老婆。
带金昌回家的路上,金昌一直在吃吃笑,一边笑,一边念叨那两个成语,“如临大敌”“荷枪实弹”……回到家中,金昌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金昌在洗澡。丁可拣了他的那些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又熬了米粥,还馏了馒头,拿筷子从坛子里夹了块完整的豆腐乳。金昌还在洗澡。每次醉酒后醒来,他都是这样,他会洗很长时间的澡,会长时间一个人待着,一连好多天都会避免和她接触甚至碰面,就像这场酒让他染上了什么不好的疾病,或者长出了茧壳,他需要疗伤、脱壳、蜕变。
丁可晾好衣服准备出门,就在拉开门的那一刻她被吓得惊叫起来。门口站着个警察,举起手正欲敲门。
怎么啦,还没完呀?丁可又惊又怒,都扯起了哭腔。
听见惊叫,金昌慌忙出来。
是我,嫂子。银昌不好意思地跟丁可赔着笑,又跟金昌打招呼,哥,我来接你。丁可问,去哪儿?银昌说,看守所,复核下来了。
3
从看守所出来,银昌着急要走,他刚接到电话,爱城高速路口发生了一起严重交通事故。金昌说你等一下。银昌只得等,焦急难安的样子就像屎要拉裤裆里了。金昌将写好的纸片递给银昌,说你就按照这个办。银昌扫了一眼纸片,纸片上写着中山装一套,薄毛衣一件,内衣裤一套,皮鞋和袜子各一双,旁边标注了中山装多大尺码、鞋子多大号数。
也就几分钟,王小雨的车子就到了。金昌要往后排坐,小雨说没别人,金昌犹豫了一下,坐上了副驾驶位。小雨问啥情况,金昌说,复核下来了,维持原判。小雨说,肯定维持原判,太恶劣了。金昌没说话。小雨问,多久执行?金昌说,应该很快吧。小雨说,说没说是枪决还是注射?金昌不说话,看着窗外。小雨咬牙切齿地说,应该是枪决,一枪一枪慢慢打,凌迟最好!
银昌打来电话了,小雨斜了金昌一眼,摁了车载蓝牙。银昌说,发了你张图,抽空办一下。小雨说,啥东西?银昌说,衣服鞋袜,给死人买的。小雨说,哪个死人?银昌说,还能是谁?死牢那个。小雨惊讶道,你要我给他买衣服鞋袜?亏你想得出!银昌说,他上刑场穿的。小雨说,别说上刑场穿的,就是下地狱穿,也不能是我去买呀!银昌说,我倒是想去,可我有时间吗?这里躺一地呢,车里还有两个,等破拆呢。小雨问,你在哪里?银昌说,高速路口,他妈的,又是宿醉,又是超载!小雨说,你自己也要注意,别一天鬼忙鬼忙阎王赶场。银昌轻叹道,我晓得呢,你这里开车往哪里去呢?小雨斜了金昌一眼,说我去接大哥金昌。银昌说,你接他干吗呀?小雨说,我哥安排的,听说复核下来了,要我接他回一趟秦村,说有事情要跟他商量。银昌说,他知道吗?小雨说,我哥今早就给他打电话了。银昌说,咋没听他提说呀?小雨说,你问我,我问谁去?银昌说,好,你开慢点,见了他别提买衣裳的事,另外你也悄悄跟你哥讲,莫劝他酒,他现在沾不得酒。小雨再斜了金昌一眼,问,咋啦?银昌说,他昨天把人丢大了,喝醉了,满街哭,防暴大队都出动了。小雨说,好吧,我晓得了。银昌说,衣服的事,你帮忙放心上,尽快去办,也别惜疼钱,就当看我的分上,看咱们大哥的分上吧!
小雨挂了电话,斜眼看金昌。金昌紧闭双眼,眉头皱着,就像牙疼难忍。小雨问,你咋啦?金昌不吱声,也不睁眼。小雨又问,昨天咋回事?金昌叹口气,说好好开车吧,路上车多。小雨说,我真恨不得来一场车祸把咱们都撞死!金昌睁开眼,瞪着她,胡说什么呢!
车子出了城,小雨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打开手机,她就像漫不经心似的问,昨天跟谁喝酒呢?喝那么大。金昌说绵城来的几个朋友。小雨一笑,有美女吧?金昌说几个画画的、写字的。小雨问,喝了多少?金昌说没计数。小雨说,大嫂也不管管你?咋能由着你的性子呢?金昌不答话。小雨缓口气,脚下加油,快速超过一辆水泥罐车,接着说,谁又管得了你呢,谁讲你肯听呢?你看你喝酒的样子,穷凶极恶,好像不把自己立即喝死就不会善罢甘休似的。金昌一笑。小雨斜了他一眼,你笑什么?金昌说你讲得对,情况就是这样呀!小雨说,是不是你们搞艺术的都这样疯疯癫癫,情感泛滥?金昌一笑。小雨说,我看就只有你这样,从来都不消停,到死都不消停。讲到这里,小雨有了怨气,问,那个女人是谁?金昌懒得理会。小雨说,我一瞧她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们有事。金昌的手机响了一下,摸出来刷消息。小雨说是她吧?你就不怕你们家丁可知道吗?你想过丁可万一知道了的后果吗?小雨轻叹一声,把车子拐上通往秦村的岔路,接着说,我仔细观察了那女人,别看她年纪小,眼神却活泛得就像开春的溪水,一举一动尽是戏。你可得小心点儿,谁还会像我当年那么傻呢?
车子慢下来,小雨扯了纸巾擦拭眼泪,擦拭了眼泪又擤鼻涕,擤鼻涕的声响很大,金昌就像被镇住了似的,浑身难受,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扭动身躯。他都想开门下去,独自在蜿蜒的山路上走走。
小雨冷笑一声说,我那会儿才多大?你也下得去手!金昌说就不要讲这些了吧。小雨嗤笑说,我不信你还有负罪感。金昌哀求道,你就不要讲了吧。他头疼似的又紧闭了双眼,眉头紧皱,都要不堪忍受般呻唤起来了。
小雨住了声。过了许久,才幽幽地说,你晓得我为什么嫁给银昌的?她斜了金昌一眼,金昌始终闭着眼,身子拧巴着,苍白的脸上渗着密密的汗珠。她突然发现金昌竟然这么苍老,苍老得让她感到陌生,就像从未相识。这个发现让她感到惊愕,继而悲凉起来。小雨关了空调,默默地,专注地开着车。
4
大雷陪土镇镇长去五道河商量修路的事,说很快就会回来。小雨妈妈说小雨难得回来一趟,准备了香烛纸钱,要她去给老书记上坟头。小雨不情愿,说过几天不就清明节了吗?小雨妈妈顿时火冒了,叫嚷道,王小雨,他纵然千不好万不好,也是你爹呢,你是咋长这么大的?小雨不想惹她生气,要是被大雷晓得了,肯定没好果子吃,就赶紧上前,跟妈妈又搂又抱,又哄又劝,哎呀,老母亲呢,我哪里是说不去给爸爸上坟嘛,我是等我哥,你晓得的,我从小胆子就小呀!小雨妈妈抹着眼泪说,亏得他那么疼你呢,就是变成鬼,他也是你爸爸呀,也会疼你的呀!咳,这个老死鬼啊,就算千不好万不好,也不该被那样害了啊!
小雨妈妈啜泣了一阵,见金昌还在院子里站着,招呼他进来坐,又忙着给他沏茶。等金昌茶杯端上手,她也在一旁坐下来,摆出要跟他拉拉家常的样子。她问金昌,你妈妈咋样?金昌说挺好的。小雨妈妈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又问,她还跟文昌住在一起吗?金昌说是。小雨妈妈说,我听银昌说,你妈妈都有些认不得人了?金昌说是啊,阿尔茨海默病。小雨妈妈没听清楚,问,啥病?金昌说,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痴呆症。小雨妈妈问,啥时候得病的?金昌说有些年头了。小雨妈妈说,多大年纪得的?金昌有些说不上来,只能含糊,七十多岁吧。小雨妈妈叹息说,还是老书记和我结婚的时候见过你妈妈呢,她送给我的布料,我都还收拣在那里呢,这一晃眼都快三十年了啊。金昌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好讪笑。小雨妈妈说得动了感情,眼泪汪汪,那是个好女人呢,书书气气的,能把你们三兄弟都盘成才,该是多么不容易呀。啥都忘记了,不记得了,亲人都认不得吗?这病咋这么怪呀?一辈子活到老,这病一害,不就等于什么也没落下吗?
金昌待了一阵,就要走。小雨问他去哪里,金昌说我得去给他看看坟茔地,他说想埋在我婆婆旁边,我看那地方还搁得下一口棺材不。小雨妈妈叫骂道,他还值得埋?他还值得占地方?我看一把灰把他撒了,就撒茅坑里去吧!撒水里脏了水,撒地里脏了地!哪里见过这么没良心的哟,来了碰见啥吃啥,有酒肉吃酒肉,有烟吃烟,小雨爸爸就差没把他祖宗供上了,他是咋个下得去的狠心哟,砍脑壳挨炮火的哟,好好儿的一个人,就给我杀了呀!小雨妈妈又啜泣起来。
金昌先去老辈子的屋子看了。老辈子是秦村对于隔房叔伯的代称,金昌却用它称呼自己的亲叔叔,以故意显示出与亲叔叔的不亲近。老辈子的屋子在村委会,大地震那年,老宅的房屋倒塌,政府补贴一些,金昌帮衬了一些,在村委会集中安置点修建了一个小院落。第二年还娶了个女人,女人有些傻,见谁都是一张笑脸,金昌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不停地给自己掺水,还一个劲地要他喝,金昌喝不下,因为她往里头掺了太多的白糖,都甜齁了。就是这么一个人畜无害的女人,老辈子却硬生生地将人家打跑了。
二月正是农闲,都没有事,在院坝里晒太阳,见了金昌,远远地就跟他打招呼,邀请他过来坐,喝水,抽烟。金昌打开老辈子的房门,按照他的指示,从床边的柜子里翻出了一件花衫子。老辈子将贴身穿着这件花衫子临刑。他没讲这件花衫子是谁的,但一定不是那个傻女人的,傻女人太胖,绰号两吨半,而这件衫子太瘦。
从老辈子家里出来,金昌去了老屋。说是老屋,其实已经看不见半点“屋”的痕迹了,原来的宅基地上是一片香樟,香樟过于茂密,树干笔直,却极细。金昌走进林子,惊起一群斑鸠。金昌在林子里兜了一圈,想象着从灶屋走到睡屋,再走到堂屋,然后站在大门口,看父亲蹴在院坝里补晒簟。
父亲死后,母亲改嫁到了安镇,金昌没有跟着去,他一直守着老屋。他在老家一直坚持到高考毕业。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才去安镇,去见识了母亲的新生活。母亲生了银昌和文昌,日子过得比在秦村还苦。继父耍钱还酗酒,没钱就逮母亲骂,喝醉就逮母亲打。鼻青脸肿的母亲在金昌面前努力挤出笑脸。银昌害病,齁得像脖子上勒了绳子。继父见不惯文昌把鼻屎喂嘴里,一耳矢就过去了,打得文昌滚出老远。金昌先和继父打了一架,接着又回家和老辈子打了一架。
金昌喜欢体育,只要他打篮球,球架子下一定会挤满女生。他气力充沛,腰腿好,打架自然出色。继父被他揍得满地找牙,报警,警察这头批评金昌,那头讲他活该。老辈子这头麻烦就大了,他不光打断了老辈子三根肋骨,还在屁股上戳了一刀,他被逮进了派出所,警察说这是典型的故意伤害罪了。
老书记皮带上系着村上的公章,两手拎着几只公鸡。他把公鸡丢给派出所所长,将公章取下来拍在桌子上,央求说,你只要把人给我放了,我许你十只大公鸡和两只大猪头,你要我做什么担保我做什么担保,要我盖什么章我盖什么章!老辈子也从医院一瘸一拐跑出来,跪在派出所门口磕头,说金昌的确和他发生了争吵,但是绝对没有动手,肋骨是自己故意摔断的,屁股上的刀伤也是自己故意戳的,为的就是耍赖,不让金昌拆房子。
金昌被派出所放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拆房子,砍树子,把拆下来的瓦、椽子和檩子以及家中的物件运到集市,把从祖坟山、自留山等各处砍掉的树木送到锯木厂。
老辈子从医院回来,看见原本宽绰的庭院房舍,只剩下了两间,孤零零地,岌岌可危一般,就像是预示了他此后的人生。
金昌把钱全部拿给了他的母亲,要她带着两个弟弟离开继父。母亲犹豫,金昌愤怒,冲她嚷道,离开男人你会死吗?由不得母亲选择,继父酒醉卧街,被几个小混混浇上汽油烧死了。可能是那句话刺激了母亲,此后她没有再婚。金昌也承担起了养家的责任,他当家庭教师,开班授课,四处作画。他还将自己和两个弟弟的名字全都改了。母亲姓昌,叫昌秀,祖先是远古黄帝之子昌意。虽然是随母亲姓,但是他却姓氏后置,自己叫金昌,两个弟弟叫银昌和文昌。
5
小雨妈妈炖了腊猪蹄,用猪蹄汤煨了土豆,煮了青菜。老书记之所以娶她,就是因为她烧得一手好菜。过去土镇的干部最喜欢下秦村,现在还是,都奔着他们家的好酒好菜。对于这个镇长,金昌无数次地听人提说,但是从没见过,的确很年轻,也很漂亮,颇有风度,她伸出白皙的手跟金昌握手,用好听的声音说,你是咱们土镇的骄傲啊,可得为咱们土镇的发展多多施展你的名人效应啊!镇长的手很软,抹了太多护手霜的缘故,滑溜溜的像无骨的鱼。大雷跟金昌介绍,镇长马上要调回爱城了,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下村了。镇长呵呵笑,很开心,说她会时常回来的,来秦村,来他们家,来吃吃喝喝。
除了镇长,还有一个副书记一个副镇长一个政府办主任一个司机。见大雷拿出了茅台,都惊呼不敢当。大雷说有三个必须喝茅台的理由,一是庆祝镇长高就,为她即将履新饯行;二是欢迎金昌回乡;三是预祝秦村至五道河的道路开工建设大吉大利。
镇长说,秦村至五道河的道路修建可是老书记生前的最大心愿啊。就这样,话题扯到了他们所说的“惨案”上头。他们自然也是晓得凶手和金昌的关系的,所以也想借此机会,希望金昌可以解决掉他们心头的疑惑。
他们两个可是好朋友呀,我们可没少见他们两个在土镇喝酒。在这张桌子上吃饭,他也是座上宾啊,因为老书记,我们对他也是印象深刻的啊。究竟为啥呀?一句看不惯也说不通啊!
小雨的妈妈也加入了这个话题。她更多的是抱怨和诅咒。她重复了当时的情形,说两天都不见老书记了,以为他去了爱城,去了小雨那里,问小雨,小雨说没有,她一下子就觉得心慌了。接着那天晚上就做了噩梦,梦见老书记浑身血淋淋地站在那里笑。她更觉得不对劲了。打电话叫小雨回来,小雨不当回事。只好跟大雷讲。大雷从外地赶回来,已经是第五天了。这期间,她找了那个挨千刀的不下五回,每次都问他见到老书记没有,老书记去哪里了,他都说没见着,不知道。这期间,她也到土镇报告了政府,报告了派出所,可是谁都不当回事。
镇长为此很内疚,再次向小雨妈妈,也向大雷和小雨表示了歉意,说她疏忽了,大意了。大雷安慰她,说你也改变不了事情的结局。他递过去纸巾,镇长揩了眼泪,大雷说,就不讲这些了吧,来,喝酒喝酒!
镇长接到电话,爱城的某位领导三点要到土镇,她不仅不能继续端杯子了,还得马上赶回去。她摸出镜子照,又问大雷她的脸红不红。大雷说三点还早,你多喝点水。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车子。小雨看着他们的背影,悄声问金昌,咋样?金昌不解。小雨说,那个镇长,你觉得咋样?金昌纳闷,什么觉得怎样?小雨说,我哥离婚就是为了她,你觉得他们能走到一起吗?金昌说我怎么知道呢。小雨看着大雷和镇长握手道别,亲手为她关上车门,彼此挥手再见,冷笑一声,说,你们都会装。金昌端起酒杯干了,又续上,酒成一线,酒花满杯,真是漂亮。小雨说,我嫂子拿了硫酸要泼她,闹得满城风雨,但是你瞧,大家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金昌斜了她一眼,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小雨继续说,大家见面必谈我爸爸遇害的事,你讲他讲大家讲,一次一次地讲,话语不变,语调神情不变,每次讲都和第一次讲一样新鲜,包括我妈妈也是如此,真是邪门了。
大雷过来坐下,问小雨,你说什么邪门呢?小雨说,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小雨妈妈端了饭碗过来,催促小雨,你赶紧吃,吃了去给你爸上坟,我陪你去!
大雷先问金昌最近手头咋样。金昌说不知道,他不管家。大雷说你回去问问丁可手上有闲钱没有,有的话,凑个百十来万。金昌正要问他咋回事,见他掉头跟小雨说,喊你回来,还有个事,你跟银昌商量一下,赶紧把房子卖两套,给我凑几百万现金。小雨说,咋回事呀,卖啥关子呀?大雷端起杯子,和金昌碰碰,一口干了,这才慢悠悠地说,他之所以干着这个秦村书记,就是为了秦村至五道河这条公路。他之所以一定要修这条公路,是因为他瞧中了秦村到五道河的这条河流,秦河。修路需要大量的砂石,砂石来自秦河,在取沙的同时,就递交一个报告,维修秦河河堤……看起来是一个工程,搂草打兔子可以搞两个工程,而最大的收益却是隐形的,来自秦河里沉积了千万年的河沙!
你们不知道里头的河沙有多好,有好多,除了河沙,还有沙金!大雷很兴奋,指头敲着桌面,我这是在带领你们共同富裕啊,那么多河沙,修路,修河堤,需要多少工程机械知道吗?赶紧给我买挖机转载机和货车往里投呀!
小雨和她妈妈去上坟了,金昌跟大雷讲,有啥事情就趁着没醉赶紧讲吧。大雷还在那些大工程的兴头上,有点不想下来。大雷说,你晓得的,这样的谋划是我做不出来的,凭我的人脉关系也很难办到。见金昌不大感兴趣,大雷有些不甘心,语重心长地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金昌抬眼看着他。大雷说,你就不能管管你的嘴巴吗?向文昌学习学习?我知道你瞧不起他,可是你知道吗,他个码字的,一个电话,不管是深夜还是凌晨,爱城书记市长屁颠屁颠就跑到他跟前,论名气,他有你大?
6
既然大雷不肯往正题上扯事情,金昌只好主动了。他跟大雷讲了老辈子的遗愿,希望埋在奶奶的旁边,他刚刚也去看了,有位置,够建一座坟。老辈子还希望能够为他办一场大开灵,请道师送他的亡灵往生极乐。金昌说,这个事情只有麻烦你了,帮忙请点道师,意思意思吧。
大雷不吱声,许久才说,你晓得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吗?金昌不知“当时”所指。大雷说,接到我妈的电话时,我也觉得没啥。金昌笑了,你终于肯把她喊妈了?大雷叹口气,她对我爸爸是真好!金昌又一笑,示意大雷继续。
大雷说,我当时在北京,正准备往沈阳去,我妈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哭着说我爸爸肯定死了,而且是被你老辈子害死的。我怎么肯信呢?但是她就像发疯一样。小雨说你快回来吧,我弄不住她。我回去就去找你老辈子,他见我第一句话就说,走,我带你去见老书记。
真如小雨所言,这事情还有什么讲头呢?金昌能不知道吗?可大雷还是要完完整整地讲,滴水不漏地讲。讲他在那废弃的配电房里见到他爸爸,老书记身中二十多刀,被割掉了鼻子,割掉了耳朵,割掉了嘴唇,被割掉了生殖器。在老书记的左后背上,还有酒杯大的三个窟窿眼。为什么是三个窟窿眼呢?因为那里有三颗痣。可是他为什么要剜掉那三颗痣呢?相比于为什么要割掉眼睛鼻子和生殖器,似乎那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老辈子的供词很简单,瞧他不顺眼。
金昌喝得有些晕乎乎的了,大雷也差不多了。金昌说,再开一瓶吧。大雷看着金昌,想醉?金昌说,这里没有警察呀。大雷不懂什么意思,金昌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荷枪实弹,如临大敌。
大雷开了酒瓶,却将酒瓶搁在一边,他看着金昌,正色地讲,你能不能帮我办个事?金昌见他表情严肃,收起了笑,看着他。大雷说,我听说你老辈子刚进看守所的时候,用指甲把他的左后背抠得稀烂,不是全面稀烂,而是三个点,他硬生生地抠出了三个窟窿眼,你能在他临刑前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左后背上有什么呀?
金昌明确地告诉大雷,他不会去问老辈子这个问题,也明确地告诉大雷,他老辈子的后背上什么都没有,光光生生的,就像一张白卷。
新开的一瓶酒金昌只喝了两杯,这么些年来,金昌算是唯一一次清醒地从酒桌子上下来。小雨觉得很好奇,问金昌,吸取教训了?金昌不搭话。小雨说,我每天午饭后都要睡一大觉的,不然提不起精神来,你跟我讲点什么吧,不然我就要栽瞌睡了。金昌还是不吱声。小雨瞥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呢?金昌说,我在想昨天的事,我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小雨问,为什么呀?金昌说,你提到的那个女人,她是我的学生,悟性极高,天赋极好。小雨哼一声,问,床上功夫好吗?金昌就当没听见,自言自语似的说,昨天上午她去医院堕胎了,她的男朋友前天晚上向她求爱了,他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金昌回到家中,已是第二天早上五点。丁可再次醒来,已是七点,金昌还在卫生间,水流哗哗响。八点了,丁可收拾妥当,准备出门,金昌还在卫生间,水流哗哗响。丁可虽然纳闷,还是不想惊扰他,拿了钥匙正要出门,金昌在喊她,丁可,丁可,你来帮我个忙。
一进卫生间,丁可就被吓了一大跳。金昌手里捏着把刀子,正费力地往后背上戳,流淌出来的殷殷鲜血,马上就被水流淡化成了粉色,冲进了下水道。
来,丁可。金昌把刀子递给丁可,亮出伤痕累累的后背,说,帮我剜掉它,我最近太胖了,有些够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