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雪花遇上梅花

2024-01-31 13:06瑛子
小说月报 2023年12期
关键词:李扬

◎瑛子

周一上午,JE 航空每周一次的视频例会。走进会议室时,李扬大脑如同电脑CPU(中央处理器)飞速运转,今天要干点什么?

上午九点至十二点,常规会议时间。 尽管常因某位领导超时发言而延至十二点半甚至中午近一点才结束, 前后也不过三四个小时。但对李扬来说,这大约是一周里有点煎熬的时间。 因此他每次走进会场之前,都会事先计划好要做的事,以便合理利用这段时间。

会议开始,李扬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打开手提电脑。

会议由集团分管运控——运行控制中心的副总主持,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每人面前一只麦克风,各位分管副总轮番发言,视频会议,面向集团决策层以及全体处级及以上的部门主管,运控、飞行、机务、货运、财务、营销委、人力资源……“条上”的、“块上”的,发言者会被镜头拉近,摄像头全方位、无死角地将会议现场转播到深圳、重庆、成都、北京等地的十几家分公司会议现场。

会议桌对面, 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发财树,李扬视线在发财树、发言者和手提电脑液晶屏三者之间相互交替。 看绿植与发言者时,仿佛侧耳倾听讲话;回到液晶屏时,十指敲击无声的键盘,似在用心做会议纪要。

李扬的确在进行文字工作,但与会议内容并无直接关系。 他在OA(办公自动化)平台批阅文件,把一周内需要用文字完成的工作攒到这天,突击完成:总结上周工作,安排本周及下周计划,已完成的,绿线标注,未完成的,红线标注,清楚清晰,一目了然;还有一些学习体会、心得等需要形成文字材料的,也能文思泉涌,掰开揉碎,洋洋洒洒完成。 他能够一心二用,对于哪位主管的发言需重点关注,哪段讲话制造了听觉灾难,心里有个筛子,以最经济的做法,将接收到的信息一分为二,没用的淘汰,有用的留下。这仿佛成了一种特异功能,由长期以来的例行会议训练而成。

通常情况下,主管们的讲话内容,并不如头衔与职位具备吸引力。 会议开到一半,偌大会议室内,坐在“环形”外围的人,有人悄悄打瞌睡,有人神情麻木,有人像身上长虱子,过一阵就要站起来, 以上洗手间的名义出去一趟。几年前李扬也这样,甚至还会悄悄吐槽:啰唆个啥? 讲话稿像老太太裹脚布,谁爱听啊。

现在不了。 职务变了,座位也从外围逐渐移到环形桌近中心的位置,人也成熟了,成熟的标志之一是管得住嘴,不外露情绪。 经过几番变通转化,难熬的时间,变得实用而高效。别人搞不懂他在干什么,也没人对他在干什么表示兴趣。他时而凝神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偶尔还会得到董事长赞许的一瞥。

董事长是两年前“空降”来的,与李扬履职集团总经理在同一拨人事变动里。他记得首次见董事长,第一印象是慈眉善目,一张笑脸。但慈眉之下的一双眼睛,如X 光一样犀利,与人对视时,可以透穿五脏六腑。 与“慈眉”级别并列为集团“塔尖”的人物是崔书记,崔书记面相与“慈眉”相反,平时总黑着一张脸,几乎没有人看到过他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笑神经是否正常值得沉思。 这位书记由于整天拉着老脸,大会小会强调“严格按照规章走”,无论你什么人,什么来头,但凡在岗位上,稍有犯规就会从严从重处分、处罚、处理,在他这儿从无“情面”可讲,JE 员工见到他都会绕道走,背后听到他的名字也会惧上三分。久而久之,人送绰号“冷面先生”。

“慈眉”与“冷面”讲话时,李扬需要专注倾听,这时段的会议室,也是最静的,所有人,包括“环形”外围,小动作什么的,自觉收敛,全都无比专注。

轮到李扬发言,不用讲稿,是他的风格和习惯。 凡他统辖范围内的各类工作数据,闭着眼睛也可以说个毫厘不差。 这是他的本领,也是他能够坐到这个位子的硬件之一。从两年前第一次在这位子上讲话, 他就给自己定下准则:只讲重点,拒绝废话。这种每周一次的会议有个名称:生产调度会。 李扬发言主要有三大要点: 上周整个集团的工作要点及完成情况;上周出现典型问题的分析与整改措施情况;需要在会上与各位分管主管协调的事情,以及本周的工作重点及任务布置。 李扬条理清晰、主次分明、从容不迫、利落干净,能三句讲完的,绝不用三句半,没用的话,半个字没有。

李扬讲话时, 整个空间除了他的声音,静的程度不逊于“慈眉”和“冷面”。 不像那个“总飞”——总飞行师,只要开讲,“环形”外围某些角落必定响起窃窃私语之声。“总飞”喜欢洋洋洒洒,激扬文字,一发言就“展开”,一“展开”就长篇宏论、漫无边际,仿佛语言机能严重失控,经常折磨得与会人员饥肠辘辘,背后怀疑他神经有问题。 李扬曾委婉“点”过这事,但“总飞”长期养成的习惯难以修正, 再说年已五十岁,年长李扬十岁,李扬实在不便多说什么。

李扬发言还有一个基本要素牢牢把握:凡有“慈眉”和“冷面”参加的会议,他永远不做结论性发言。任何事情只陈述理由、思路和计划,该铺垫的铺垫了,该突出的突出,最终的总结和决策,必由“慈眉”或“冷面”完成。 假若“慈眉”或“冷面”能顺着他的思路得出结论,这次发言就大功告成。若他们的结论和李扬出现分歧和矛盾,李扬能做的是,本着服从领导、有益工作的原则,认真对待,妥善处理。

“嘀叮!”一声手机信息提示音不知从哪儿冒出,李扬刚刚发言完毕。

李扬用余光瞥向环形桌斜对面外围的张莺莺。张莺莺手里握着手机,会议期间,她的右手食指几乎没闲过, 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或是与人发信息,也可视为在手机备忘录做会议纪要,看上去她脊背挺直,坐姿端正,冬瓜形的脑袋微微低垂, 并不好看的嘴角稍稍上翘,脸上略含笑意, 握着手机的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半眯着盯手机。 但李扬知道,她一定不是做纪要,她从来不是认真、规矩的员工。

尽管李扬自己在会议上不能专心听“讲”,也不太关心其他与会人员专不专心,但他不喜欢张莺莺不专心。 她是他的属下,在总经理办公室做文职,日常做些打杂之事,这种会议她原是没资格参与的, 但她在办公室没什么正事, 每次都装模作样拿着圆珠笔和笔记本,颠儿颠儿地“混”进来。有一次“总飞”私下拿李扬开涮:“还是你小子能耐,整个集团就连书记和董事长都只有一个秘书,而你小子有两个。”当时李扬用恳求的笑容回应他:“求您,您要不收留了这位姑奶奶,我愿意倒贴一桌酒钱。 ”

张莺莺不是李扬的秘书, 李扬有秘书,叫文聪, 是从名校社会学专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文能思接千里,胸含锦绣,武能推杯换盏,斤半不倒,跟他两年了,实践证实是个人才。较之人才,张莺莺这个层次,还差十万八千里。确切讲,张莺莺是办公室一个“闲人”,之所以做“闲人”,是因为她并不具备胜任岗位的专业技术与能力。有一次让她写一份事故征候的汇报材料,她啰里啰唆了四五千字,愣是没讲明白重点,之后就不让她写东西了,办公室打杂什么的归她干了。 无技能却占据岗位,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两年前她作为应届生以实习的名义进入“总经办”,是“慈眉”特批的,实习结束留下来,也是“慈眉”特批的。 这事除了李扬,没人知道,她究竟什么背景,不便问,也无权过问。

李扬每次看到她,都会在心里条件反射地皱眉——不光因她作为年轻女孩的个人形象(别说在航司这种地方,就是在普通女人堆里,冬瓜脸和木墩身材都属中下), 还常因她的某些行为令人不敢恭维——但由于不便言说的因素,他必须无条件地忍受她,这是毫无办法的事。 由于她一天到晚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要么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被广大同事戏称“张秘”。

“张秘”热衷于参加各种会议,每次跟在李扬身后,以“学习”的名义像泥鳅一样溜进会议室,一没乱纪,二不违章,“慈眉”和“冷面”都能视而不见,李扬又何必给自己树敌? 所以他尽管心里硌硬,却从未严厉制止。来就来吧,老老实实听听领导讲话也好,规规矩矩做点纪要也成,哪怕什么也不干,本分坐着也行,可她居然在李扬眼皮底下,放肆地捣鼓手机,这让他不得不投以凛冽的目光。

“张秘”很敏感,虽与李扬隔了一层人脑袋的距离,还是觉察到了领导的情绪变化。 从这方面看,她确实具备了秘书的某种素质。 尽管李扬用的是余光,只是远远地、冷冷地一瞥,一个字不说,但他以此表达的批评和不快,她已心领神会,迅速调整自己,麻利收起手机,面不改色地冲李扬微微一笑, 又诡异地冲他摇摇头,仿佛在说:“李总,刚才那不合时宜的手机提示音,不是我的。 ”

李扬目不斜视地坐着,不再理会她。 此时“冷面”正在进行最后的总结,言简意赅,不浪费一秒时间。 会议即将结束,不料“总飞”面前的话筒忽又响起。他已发过言了,主动要求“一点补充”。李扬以余光左右轻扫,左边一位集团副总,闷头猛吸两下鼻子,右边那位副总目光呆滞。“总飞”侃侃而谈,某航一名“空保”,因私带“毒烟”被抓,由于次数和数量惊人,在业界引起不小震动,要求各部门引以为戒并严厉加强思想教育整顿……

这时, 李扬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摸出手机低头一瞥,是一条微信消息。

“方便的时候见个面,可以吗? ”

李扬感觉到心跳的波动,如果呈现在心电图上,会是一个明显的波峰,曲线迅速上扬,又迅速回落。

这条没有称呼的信息,来自陈芸芸。 她是乘务队的一名乘务员,也就是一名“空姐”。 情绪的微妙波动,已先于他的理性确认,她和他有点什么关系。 除却工作关系,成年男女之间的关系,不需要详解。 但又与那些正常的男女关系不太一样,是有点找不到确切言辞形容的关系。

几秒钟的波动之后, 李扬情绪恢复常态。眼睛和面部表情,没有泄露主人的秘密。 刚刚步入不惑大关,这点修炼,早已融进神经系统,成了一种本能。 他没有回复她。 这条信息遭遇了垃圾短信的命运: 被利索地按下删除键,第一时间从手机里消失。 李扬收起手机,继续旁观“总飞”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意外的是,这次“总飞”没有“展开”,五分钟就结束了“教育”,这让李扬暗暗松了口气。

落日余晖一缕缕消失在山那边。大片的紫色晚霞半小时前还在天尽头泼涂油画,转眼消散殆尽。 动人心魄的夕晖,变得灰暗。

这个下午, 李扬在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开了一个例行小会,召集几位副总以及一线生产各“条上”“块上”的主管、经理,传达贯彻本周生产调度会的重要精神。 该叮嘱的叮嘱,该敲打的敲打,部门与部门之间有相互冲突的、解决不了的问题,需要他协调的都拿出来摆在台面上,他能拍板的就当场拍板……这些人到来之前, 他习惯性地从公司内网上,用三十分钟时间,将上午三个半小时的会议内容浏览一遍。 尽管大脑里已有备份,为确保万无一失,还要再做个保险。 这些人都是各“山头”的“大拿”,他必须确保任何时候不能在属下面前授以专业上的把柄或笑料。

这些人里,有几个跟着他冲锋陷阵已经多年,属于嫡系,另一些人,各怀心思,但在他管辖之内,都愿意与他攀兄攀弟,看上去都是兄弟,兄弟也有远近,各有短长。 就工作而言,李扬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尽可能发现并挖掘每个人的优势,最大限度地发挥、利用其长处,回避其短处,以便更好地开展工作。 从他多年的管理经验出发,一直以来赞同一句话:只有不合格的领导,没有不合格的员工。

小会结束,人影散去,办公室重回寂静。

下午四点半,是JE 航空“常白班”职工的下班时间。 特殊的行业性质,公司地勤职工以工作规律划分,可为两类:一类值班制,值二十四小时,休四十八小时,这类人通常属于一线生产人员、 基层技术职员或窗口服务人员,比如运行人员、机务人员、商务人员;另一类常白班,朝九晚五,上五休二,像公务员那样,比如办公室人员、财务人员以及各层级管理人员。

李扬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满载员工的班车从楼前停车场出发,徐徐远去。他不乘坐班车,因为很少有正常下班回家的时候。再说,家?只是一个空房子而已。 他曾经有过温馨的家庭,也有过牵肠挂肚的眷恋, 不过那一切很短暂,似一帘幽梦,像一春梦雨。

现在已成前妻的那个女人——俞晶,在女儿三岁时, 和一个到电台做节目的画家好上了。后来电台的人都知道主持人俞晶爱上了画家,画家爱上了俞晶,她的朋友们都知道了,而这些朋友中也有他的朋友。 他们都瞒着他。 可能他确实太忙了, 也确实没人愿意伤害他,直到后来的后来,他在家里发现书橱底柜里塞满一个二流子画家的画,于是成了最后一个知道妻子与画家相爱的人。

没有任何犹豫,解除婚姻,他一把火焚烧了那些给自己带来耻辱的画。 俞晶“以孩子还小、死也不离开孩子”为由,哭闹,不肯离婚,与“二流子”断绝关系,自省、自责、自骂、自捶、自戕。李扬也疼孩子,但做不到为疼孩子,让自己活在他人异样的眼神中。最后俞晶把责任推到他身上,说都是被他逼的,不然她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问他怎么逼她了。 她说:“你一天到晚心思扑在工作上,你知道我嫁给你这些年内心有多孤独吗?”闻听此言,他越发加速了离婚步伐,助她早日脱离苦海。 为尽快结束纠缠,李扬把女儿的抚养权以及全资购买的全海景大宅拱手相让,净身出户。

之后他就不再有“家”的概念了。尽管在工薪阶层中他算是收入较高的,但在东南沿海丽城这种房价赶超北上深的城市,买房也并非轻而易举。 为了有个栖身之所,他不得不重新置房,背上巨额贷款,海景已无。 对他来说,没有女主人的房子,不管装修成什么样子,仍旧是个水泥壳子。 每晚工作或应酬结束,拖着疲惫的身体摁开指纹锁,偌大的空间,清冷、寂静,偶尔会生出“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下愁”之感慨。 有时候醉酒,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次日醒来发现自己在大理石地板上睡了一夜。

偶尔没有饭局应酬,他会在下班以后仍然将自己扔在办公室,静静地喝一杯茶,抽一支较为柔顺的烟,思考一些问题,把白天没时间整理的思绪回顾一下,总结一下,理顺一下。有时候即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为安静一下。对于他这样每天都有大堆事务排队处理的职业人,安静,能够一个人待一会儿,是一种奢侈。

微信红点显示有二十一条信息。

有正常的工作信息, 通常汇报航班状况,还有集团财务的收支状况,比如昨天的数据是盈利八千万元, 今天数据变成亏损一点二个亿,波动如A 股大盘,说不上牛市或熊市,称猴市更为妥帖。 还有七七八八的工作信息,他一一即时回复。

再有,就是陈芸芸的信息,截至此刻,今天已发来四条。 除了上午会议室收到那条,另三条分别为:“没看到信息吗?”“为什么不复信?”“为什么躲着我? ”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大脑里盘旋不去:麻烦来了吗?

一支烟燃尽,李扬思索着,向陈芸芸回复:“抱歉,最近实在太忙。 ”

简单利落的几个字,典型的李扬风格。 摁出发送键时,他想到一句话:我没有坐怀不乱的能力,我根本就不给她们坐怀的机会。

这样回复还有两层意思:其一,如果她是玩,那么对不起,他无法奉陪;其二,如果她有情,那么,他能做的,就是不给她希望,断绝她一切非正常想法。 因为至少目前,他没有第二次踏进婚姻的计划。 彼此不耽误,她一个年轻女孩,也不必浪费青春。

李扬陷在高靠背的真皮座椅里, 这么想着,不由自主自嘲地笑了,“有情”?是不是你这个老男人想多了?

很多人不知道,工作之余,不应酬时,李扬的个人生活,远没有职务看上去那么风光或光怪陆离。 他不打高尔夫,不打扑克,不玩麻将,不赌球,不足疗,不练歌,对许多其他男人热衷的娱乐场所不感兴趣。 经常被邀约,通常是谢拒。喜欢品茶,却几乎没有专门的时间弄茶,因此喝茶这事,经常在办公室顺便进行了。 作为一个世俗标准的所谓成功男人, 可以肯定地说,除了抽烟,李扬没有其他不良嗜好。必要的和推托不掉的应酬之余,唯一能让他沉迷的是关注股票趋势。

一个星期里,有一到两个晚上,他刻意避开酒局饭局,让自己“清闲”一下。 回到那个能看到一抹山景的“水泥壳”里,他动手煮碗西红柿鸡蛋面,比龙虾与帝王蟹还熨帖肠胃。 饭后钻进那间几乎二十四小时合着窗帘的书房,把自己扔进一只小沙发里,抱着手机研究财经资讯, 追踪金融动态, 琢磨红红绿绿的K 线图。因这一爱好,他进了一个群,群的名字叫“采金天地”,小范围的群,三十来个人,群主名为“枫叶”,可能期待绿盘变红吧。

在“采金天地”,李扬不再是公司领导,而是“沧海一粟”,他给自己取的,信手拈来,符号而已。李扬来这里,只有一件事,听“枫叶”讲盘后分析,并非每天都来,有空听听,没空就算了。“枫叶”是位高人,有一套高超的看盘理论和操作技巧。起初朋友介绍时,李扬不以为然,半信半疑,哪里有什么股神啊,多神的股神,来一轮熊市就消灭啦。 没想到两个月观察下来,发现这哥们儿不是骗流量的骗子。

李扬发现,“枫叶”除了技术精准,还具备了决断力。 在股市混,患得患失,心怀侥幸,卖了怕涨,买了怕跌,涨时贪婪,跌时恐惧,这些散户通常具备的致命缺陷,在“枫叶”身上极少出现。两个月内股市出现两次较大级别的技术调整,由于“枫叶”精确预判,李扬避免了大损失,因此成为忠诚度较高的群员之一。

每次点开群,李扬不会待太久。 踩着点过来,“枫叶”盘后分析结束,李扬离开。记不得那天因为什么事,“枫叶”推迟了“盘后”时间,在等待“枫叶”现身时,有人在群里上传了一段音乐。

确切地讲,是一首老歌。

李扬顺手点了播放键。 是一个女声,该怎样形容那歌声呢? 仿佛天山雪水缓缓流淌而来,清澈、轻盈、晶莹、透亮、婉转、悠扬、甜美,有一种邓丽君的味道,似邓丽君,又非邓丽君,几乎一瞬间,它们泻入他的耳膜,沁入心脾。

李扬打开蓝牙,连入音响,静静靠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倾听。

我是一片雪花

而你是一朵梅花

我离开苍茫遥远的天空

为你飞舞飘下

我心晶莹无暇

独爱你红尘奇葩

那一朵风中摇摆的娇艳

是我追寻的梦啊

…………

形容声音,有一个顶级词语,它叫“天籁”。常听谁说, 某某歌唱家有着天籁般的嗓音,而李扬听来,也就那么回事,轻易不会为之动容,更不会动心。因此,在此之前,李扬一直无缘享受天籁,也一直不知天籁为何音。但那个夜晚,他觉得自己遇到了天籁。或许演唱技巧比起专业歌手略有逊色,但音色空灵,甜而不腻,最打动人的,是歌声中有一种稀有的深情,百转柔肠,层层递进,一忽儿恍若细雨沙沙而落,一忽儿如月华倾泻,又一忽儿仿佛在雪花飘扬中闲闲漫步……工作的压力和身体的疲惫,被歌声轻抚而去。

《当雪花爱上梅花》, 李扬记住了歌名,记住了歌唱者的名字:雪儿。

一曲听罢,李扬手指上划,发现这个雪儿几乎每晚都要来群里,发一首自己唱的歌。 不同的歌她可以唱出不同的特色,每一首歌都好听。那晚之后,李扬每晚临睡前,都要点开那个群,看见雪儿的歌,点开,倾听,在空谷幽兰般的歌声中入眠。 偶尔工作间隙,他的内心会生出隐隐的期待,期待那个声音。 那是一种久违的情绪,特别真切的情绪,他不能骗自己。有时在外应酬,回家已经很晚,过了“枫叶”讲评时间,他仍然去群里流连一下,看看歌声有没有出现。 有一次,在听完歌后,他情不自禁,向从没说过一句话的雪儿献了“一束花”。收到他的“花”,雪儿回复一个调皮的“笑脸”。 这于他是第一次在群里主动与陌生人交往。

雪儿不出视频。 她是一个神秘的存在,让人心生好奇。 每当歌声响起,她的视频里会出现一幅蜡梅盆景,蜡梅绽放着黄绿色娇嫩的花芽,清新、灵秀,不失妩媚。 这时候李扬会想象一下盆景后面的人,有时候他会踏着音乐从书房走出来,立于阳台,望着阳台栏杆下花枝摇曳、树影翩跹,想象一下拥有这样嗓音的女人的模样。

那晚因为接航班,李扬在公司待到夜里十二点。 需要总经理在深夜里迎接的航班,一定比较特殊。所谓特殊,比如新年的第一架航班、年度的最后一架航班,比如首航(新开辟航线的第一次航班,或新引进的重要机型第一次执飞), 或某边远小国重要国家领导人的包机等等。 这都需要重要领导在岗加强安全保障。 通常情况下,“慈眉”不出面,“冷面”也不露面,李扬就义不容辞了。

尽管时间已很晚,他也很疲劳,但仍然不得不强打精神挺上去, 还不能流露倦怠之意。机组人员一天到晚在万米高空奔波十几个小时都没喊累,你坐办公室的喊累? 再者你得鼓舞士气,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那晚是公司最新成员——一架波音787的首航。波音787 是被誉为“梦想之翼”的宽体机,目前在全国范围内,航司对这一机型的使用也屈指可数。 公司为引进它耗资巨大,在安全飞行、社会效益以及经济效益上,寄予厚望。首次执飞,公司格外重视。

航班从伦敦返回,落地前一刻钟,李扬带领一行人马,来到停机坪恭候机组。飞机落地,礼仪小姐向机组献上鲜花,由李扬领头的一干人,与机组成员一一握手。 他虽与老机长熟得不能再熟,但仪式感不能省略。 机长、副驾、乘务长、乘务员……每握一位,李扬都要说一声“辛苦”,对方回一声“李总好!不辛苦”,这是程序,必须要走的。 轮到一位空乘——年轻的姑娘,当她开口说“李总好”时,有那么一刻,李扬心里忽地一激灵, 仿佛捕捉到某种天外来音,清新妩媚,如花朵初绽,如雪片飘飞,那声音如一根无形手指,不经意地拨动了他某根神经。

借着机坪并不明亮的夜灯,李扬的视线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钟, 她冲他嫣然一笑,乌黑的眸子深情款款。

那晚李扬并没喝酒, 却忽然有一些醉意,仿佛听到了似梦似幻的雪儿的声音。几秒钟的内心波澜,他没让它从脸上流露出来。 女孩说话的声音,与那歌声,虽有相似,却又不同。 他把它们当成瞬间的错觉,迅速抛置脑后。

握手完毕,全体人员合影留念。仪式结束,司机送李扬一行人从机坪回公司,李扬从公司取了车,驱车回家。 从公司大院驶出,转个方向,前行五六分钟,只见一位身穿JE 空乘制服的女孩子,拖着行李箱,醒目地站在路灯下的马路边。她正不时地左顾右盼,显然在打车,却又一时打不着的样子。 此时已近凌晨一时,李扬朝她瞅了一眼,有些眼熟,这不是刚才波音787 首航的机组姑娘吗? 几秒钟的迟疑后,李扬减了车速,将车子向路边靠过去。

正是那位声音特异的姑娘。刚握过手的八名空姐,他唯独记住了她。 不仅因她的嫣然一笑,也因她的窈窕身姿,最主要的是瞬间拨动他心弦的似曾相识的声音,令他难忘。

“你到哪儿? ”他将车子滑到她身边,缓缓停下,摁下车窗。

“噢,李总,××路,”女孩欣然一笑,晃晃手里的手机,“哎呀,我叫车了,一直没有司机接单。 ”

“顺路,上来吧。 ”他摁下中控锁。

“太荣幸啦! 谢谢李总! ”女孩从后门钻进车子,把箱子也拖进去。

“怎么没乘机组车?”他问。他心想,如果机组车深夜将工作人员甩于半途,车队队长的管理是有问题的,难辞其咎。

“我回宿舍取了点私人用品, 就没有让机组车等我,太晚了,要送机长他们先回去。 ”女孩善解人意地补充。

转了两个弯,驶上一条海滨公路。 这是李扬日复一日的回家之路。还有一条直线距离较近的高速,但只要没有紧急事情,他宁可绕远,也要走这条路。他喜欢这条路,不仅因为人少,车少,信号灯少,也因为他更喜欢它两旁的景致:漫长的海岸线,一边是波光粼粼、烟波浩渺的海面,一边是绵延不绝、错落有致、具有艺术品位的城市建筑。

大道两旁,绿草如茵,绿树如画。春天的黄风铃如云似梦,盛开在空中,丛丛簇簇、繁茂葱茏的叫不出名字的巨大绿植,以顽强的生命力向这座城市展示着它们的生机与美丽,行驶在这条路上,有强烈的置身于画中的感觉。

此时此刻, 海岸线上五彩斑斓的夜景,散发着与以往的夜晚不同的别样风情。

“你是新人? ”他问她。

“在JE 六年了,” 她笑了笑:“我在××中队,陈芸芸。 ”

JE 的空乘队伍,上上下下,空姐有三四千名。 李扬熟悉并叫得上名字的空乘,都是在JE干了十多年的老空乘。一批又一批九〇后甚至〇〇后新空乘,李扬知之甚少,多数都是陌生面孔,叫不上几个名字。

简单的对话之后便是沉默。一男一女在一个密闭空间里的沉默,让李扬感到别扭。 为了缓解别扭,他摁开音乐。雪儿的《当雪花爱上梅花》顷刻间在车厢里流淌起来。

我心晶莹无暇

独爱你红尘奇葩

那一朵风中摇摆的娇艳

是我追寻的梦啊

…………

“李总,您喜欢这首歌?”听到音乐响起,陈芸芸的微笑更加温柔,眼神也放出异彩。

“还行。 ”

“这个是翻录的吧? ”

“群里下载的。 ”

“李总,您先把它关一下,好吗? ”

李扬没问为什么,伸手按了暂停键。 音乐关掉了,然而天籁般的歌声却没有停止,反而在耳边延续:

我为你飘洒

你为我开花

此生有此一刻

与你相依相偎

何惧阳光来融化

…………

没有伴奏,清唱,歌声像山泉水氤氲着果香与花香缓缓流淌, 与存在手机里的一样好听。

李扬无比惊讶地看后视镜,只看到后座上的陈芸芸,嘴巴一张一合,婉转、悠扬、清澈、甜美的歌声,正从她的唇齿之间飞翔而出。

一曲完毕,好一会儿,李扬回过神来:“你是雪儿? ”

陈芸芸捕捉到了他惊讶的神色, 莞尔一笑:“雪儿是微信名,晚上不飞行的时候,我一个人待着没事,就在群里唱歌,这也是我唯一的爱好和消遣方式。 ”

此情此景,李扬再次感受到丽城夜景的妩媚迷人。 海岸雾气渐笼,城市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几艘渔船在雾霭沉沉的海面上透出点点迷离灯光。一向冷静的李扬,忽然有些激动。他没想到与雪儿竟以这种方式在现实里相逢。一切竟是如此自然,仿佛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

不需要多说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似乎都可以看到对方心里去。车到陈芸芸住所的楼下,她邀请他上去坐坐,这么晚了,他竟然没有推辞。

如果说李扬没有犹豫,一定是假话。 进电梯的时候,他还在挣扎。挣扎什么呢,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他不是圣人,是隐约担心给自己惹麻烦吧。 他之前的原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离婚五年来他有过两次疑似恋爱的经历,都是圈外人,皆无疾而终。和空姐?明显是在破坏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呀。

可在这种氛围下抵挡诱惑, 实在是挑战。至少这晚的他,无法说不。 陈芸芸尽管身着制服,服装的修身剪裁把年轻女性的身体曲线衬托得恰到好处,少女般修长的美腿,让她在这个花香飘摇的春天的夜晚,格外迷人。 李扬仿佛被一股诡异的力量驱使,着魔一般,久违的冲动如洪水,把叫“自制力”的东西消灭得干干净净。

那个夜晚,于他,是一场盛宴。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她的柔软和馨香,足以用来回忆半生。在一间散发着香氛的闺房里,在一张铺着粉色床单的小床上,激情之后,两个人并肩而卧。有那么一瞬,李扬大脑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吗? 那么要感谢前妻的成全了。

“有男朋友吗? ”李扬问。

“曾经有,两年前分了,还没遇到合适的。”她说。

单身,很好。 李扬暗想,自己那个“水泥壳子”,已经冰冷太久,需要一个合适的女人去悉心打理。 她是那个合适的人吗? 她对男朋友的选择有什么要求呢?

“这种场景在之前设想过无数次,”陈芸芸打断了他脑袋里的遐想, 她说,“此时此刻,我感到幸福,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

“之前? ”李扬疑惑。 之前? 设想? 设想过无数次?

“我现在感受到的是胜利的喜悦。”女孩侧过身体,满脸坦诚。

李扬已闭上了眼睛,他需要休息。可是,他疲倦的神经,被“胜利”一词尖锐地刺中。

“什么意思? ”他问。

陈芸芸活泼地笑起来。 笑声如清泉流水,叮叮咚咚,淙淙潺潺,止不住。李扬诧异:“笑什么呀? ”

“想听吗?”她翻起身,一只胳膊支起下巴,乌黑的眼睛目不转睛注视着他,“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

“实事求是。 ”李扬平躺着,睁开了双眼。

“理智上我觉得应该说假话, 因为真话可能会让你不高兴。 ”她蹙蹙眉头,转瞬又笑起来,“不过,我还是愿意说真话。你听了别生气,好吗? ”

“不生气。 ”他说。

“你知道我们乘务队的姑娘们在背后都叫你什么吗? ”

“什么? ”

“无法攻克的堡垒。 ”

“是这样吗? ”李扬笑了。

“公司高管里, 你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她娓娓道来,“最年轻、最好看、最有风度、洁身自好,乘务队的小姑娘,都崇拜你。 ”

“真的吗? ”李扬有点难为情,心里还是蛮受用的。

“我们最恶心的就是那个狄副总, 一大把年纪了,见了小姑娘,就喜欢给人家看手相,有一次摸人家大腿,让人家扇了一耳光,太猥琐啦,严重鄙视他! 哈哈! ”

“呵呵……”李扬也跟着傻笑几声。

“你还有个绰号,叫小柳,知道吗? ”

“似乎听说过。 ”李扬又笑。 小柳就是柳下惠。 这名号不知从什么时候传出来的,也不知从什么人那儿传出的,反正就是传出去了。 在JE 公司,女孩子们私下一提小柳,都知道是李扬。

“可是我不信,我不信你是柳下惠,”她说,“我就想试试, 看她们的结论是不是站得住脚。 ”

“你就是这样试吗? ”李扬翻了个身,坐起来,靠在床头,找到外套,从兜里摸出烟,从烟盒里抽出火机,点燃一支,脸上依然挂着笑,但笑容与刚才已不同。 一分钟前的笑是发自内心,此时心里已经没有了笑意。

幽幽灯光下,陈芸芸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化。 她拉开床头柜里的抽屉,取出一只玻璃烟缸放到他手边,继续道:“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我可是绞尽脑汁啊。 我的相貌在空姐队伍中不占优势, 但我的优势别人没有,从小到大,我唱歌没有人不喜欢听的,高考时差点考音乐学院, 考虑到演艺圈那条路不好走,就放弃了,后来报考了播音主持,大学里同学们都称我‘小邓丽君’……毕业后我想去电视台,笔试没过,刚好JE 招空乘,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没想到几轮考试下来,过了。 ”

“哦,这样啊?”李扬吐一口烟雾,注视着她大眼睛周围长长的睫毛。

“你这个人,不贪财,不近色,怎样才能接近你呢? 后来我终于悄悄打听到你炒股,有一个专门交流股票的群……哈! ”她小嘴巴一张一合,得意地笑着。

“那个群的信息,你是怎么得来的? ”李扬觉得奇怪,那个“采金天地”群,除了身边一两个心腹,没几个人知道。

“这还不容易吗?”陈芸芸得意地飞过一个妩媚的眼神,“冲你身边的人飞几个媚眼,掏出一点情报不是难事。我没想到你那么快就会喜欢上我的歌。 你这个人,在女孩子面前总是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竟然也会献花……”

李扬脸上的笑意仍然保留,但内心那种美好的感觉已轰然坍塌。

这个女孩子,轻视不得。她对他的了解,显然已远超他对她的了解。 看来,她是下了一番功夫,为猎捕他,守株待兔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倒坦率得很,主动坦陈:“刚才让机组车在那儿放下我,就是为了等你,知道你从那条路上经过。 ”

他面含笑意,抽着烟。她翻身坐起,伸出双臂,从背后拥抱了他。 柔软的身体贴着他的身体,此时此刻,他却已毫无感觉。 他自己都惊诧,两个小时前的激情澎湃,这么快就全面枯竭。 而她,依然沉溺于柔情中。 她一字一顿道:“我可能真的爱上了你,我是不是爱上了你? ”

李扬在烟缸里摁灭了烟,从她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他转过头,望着这张满是胶原蛋白的脸,像望着一块石雕:“可是,我恐怕什么都不能给你。 ”

“说什么呢? ” 她笑了,“我管你要什么了吗? 我什么都不要。 你只要偶尔能给我一点点时间。 ”

“恐怕时间也没有。 ”说出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缺乏人情味。

她怔了一下,仍然让自己笑出来,且尽量笑得满不在乎。 她低声道:“没关系。 ”

这一晚是个转折。

原本潺潺溪流一样伴着他的歌声,可以与岁月一道流下去的,或许会很长,一年、两年,甚至半生……可李扬的心情忽然变了,在这个飘着淡淡花香的春天的夜晚。

次日清晨,李扬开车到公司,将自己关在办公室的卫生间内, 从镜子里望着自己的脸,这张脸呈现死灰色, 神情出现了短暂的茫然,仿佛遭受了巨大打击,沮丧无比。 哪有什么上帝的安排,那点浪漫与美好,原来皆为人工制造、有意设计。原以为散发馨香的空谷幽兰,竟是一株精心打造的罂粟。

和所有的人际交往一样,李扬习惯于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像一只风筝,线轴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他需要它飞高一些,远一些,就放一下,松一下;需要它低飞,或回旋,就收一下,紧一下,完全做到收放自如,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可这个女人,她居然布置一口阱,让他掉进去;张着一只口袋,请君入瓮。

很抱歉,他不喜欢女人心机太重。 这样的低级游戏,他没兴趣。

从这天起,“枫叶”的盘后分析,他忍痛割爱了,李扬退出并删除了“采金天地”,删除了手机上所有关于雪儿的歌。曾经给了他至美至纯至深情的天籁之音,自此从他的生活里销声匿迹。多少有一点心疼,但不能心软,更不能手软。 他已经不愿再和她有任何纠葛。 从管理学的角度讲,这叫风险控制。如同股票交易,当局势不好、发现隐患时,该割肉斩仓,绝不能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更不能心存侥幸,拖泥带水。

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日子照常,生活照常,工作照常,一切仿佛回到从前。彼此各忙各的,相安无事。 偶尔有片刻闲暇,李扬闭上眼睛,仍会想起曾经的甜蜜和美好,睁开眼睛,一切又迅速地被汪洋大海般的工作给湮灭了。他不联络她,她也不主动联络他。 这女孩子倒是蛮有自尊的,九五后的女孩子,拿得起放得下,挥霍青春如同挥霍钱包里的钱,一切以快乐为准则,不会患得患失与“曾经”苦苦纠缠。

夏日晨曦的霞光, 仿佛女人柔软的手指,抚过城市的寸寸肌肤,这座有山有水的海滨之城,在一片柔光中渐次苏醒。天微微亮,李扬从家里出发,驱车五十分钟,到达机场JE 的办公楼区。

六名身着宝蓝色JE 空乘制服的乘务员,拉着小型号的黑色拉杆箱, 走成一个整齐队列, 从镶着深蓝色钢化玻璃的JE 办公大楼里走出来。 李扬眼皮忽然轻轻跳动一下,瞬间有了很细微的情绪波动。他在楼前泊满汽车的停车场找了空当,将车子倒进去,熄了火。宝蓝色的空乘队伍,像一缕蓝色微风,从眼前轻轻飘过。不远处的机组车,张着长方形的口,将这缕养人眼目的蓝色依次吞没, 将她们拉去机场,执行航班任务。

陈芸芸就在队列之中。 在他发现她之前,她已经看见了他。 确切讲,她因为看见了他的车,才看见挡风玻璃后驾驶座上的他。那缕“蓝色的风”飘过他车前时,他清楚地看到她投过来的眼神。 不失妩媚,不乏幽怨。 他甚至看到,她眨眼睛的时候,小巧挺直的鼻子下,涂着荧光唇彩的红粉色嘴唇微微张开了一下,他的意识告诉他,那不是飞吻,而是质问。

陈芸芸身材高挑,从走路的姿势,可以看出自幼接受过舞蹈训练。 她肤色白皙,容颜姣好,微笑起来两颊如花朵盛开,让她的笑容具备了一种沁人心脾的甜美气场。 实事求是地讲,在公司的空乘队伍里,陈芸芸算得上不折不扣的漂亮女孩。 可像她这样的漂亮姑娘,这栋大楼里比比皆是,就如同眼前这样的大楼在这座城市里比比皆是。 在美女如云的航空公司,把青春奉献给这栋大楼的男人,对美色的抵抗力和免疫力,早已超过了一般女人对男人的通常估计。 从一名普通职员层层向上晋级,一路过关斩将,集团高管之路不能说是枪林弹雨吧,至少也是层峦叠嶂,披荆斩棘,一次次疾风骤雨、惊涛狂澜中,从一条单薄的小船,成长为一艘游轮,能不珍惜吗?

想来陈芸芸对李扬的评价是中肯的。在JE高层,他确实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他晚上有应酬,基本都为工作。 他几乎不会在很晚的时间里和女孩子单独会面, 尤其公司的女孩子,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纪律。 JE 是省直企业,李扬自被列入“省管”干部,眼前便只剩一条路:往前走,没有退路。 人生于他,是正午的太阳,任何有可能成为污点的东西,都要避之如疫。

两位年轻姑娘,站在大门两侧,沐浴着早晨的阳光,向每一位走进大楼的人柔声说“您好”。 这是两名实习空姐,每天早八点到九点,像开在门前的两株桃花,连续不断地说出无数次“您好”, 用来练习正式登机前的口形和微笑。

李扬从她们身前走过, 冲她们点点头,说声“早”。 在“内卷”惨烈的当下,小姑娘们一个赛一个地敬业,不容易。 所以回复她们“早”的时候,他都发自内心。

“回答我,为什么躲着我? ”

清早起床后手机里蹦出来的一条信息,和昨天一样,他扫过一眼,删除。删除前看了一眼时间,发自凌晨一时。

几分钟后,李扬坐到办公桌前,摁下台式电脑的启动开关,然后离开办公桌,给自己洗茶具,沏茶。李扬勤于工作,生活上却算不得勤快之人。有时办公桌上文件如山,尘埃明显,他才会简单整理一下。办公室卫生有专门的保洁阿姨,但他不允许保洁人员碰这张办公桌和茶桌上的茶具以及自己的杯子。

茶香在空气中袅袅浮动。李扬两只手指捏着茶碗,让柔滑如丝绸的茶汤滋润稍有干涩的咽喉。 一杯下去,他确定了一个事实:这个女人,凌晨一时发信息,她在抽疯。

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现在看来,李扬的期望不过是掩耳盗铃。 和他期望的恰恰相反,它们蛰伏了一段时间,正疾步向他狂奔。是呀,一个工于心计的女孩, 煞费苦心接近了你,难道只为请你享受一顿“盛宴”? 凭什么? 你凭什么享受“免费盛宴”?

发生在春天的事,是个意外。确切讲,是他落进了她的“设计”。 他的错误在于,关键时候没有坚守底线,对此他已做了深刻的自检与反省。 但既已发生,总是要埋单的,憋了这么久,她究竟想要什么?

正这么想着,陈芸芸的信息再次从手机里跳出来。

“见一面这么难吗?安排时间吧,我有事和你谈,不然后果自负。 ”

她以为她是谁? 除了他的前妻,从来没有人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过话。就像后脑勺冷不丁挨了一闷棍,李扬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看看时间,放下茶碗,起身到办公桌前,坐下,伸手握住鼠标,通过公司内部网,浏览航班时刻表与机组名单。

可以确定,陈芸芸发信息这个时间,她已经登上飞机,应该关掉手机,进行飞机起飞前的准备,马上执行航班任务,这是工作流程,也是工作纪律。 可她,竟然,在如此繁忙的时刻,偷偷发信息? 是躲在小厨房发的,还是狭窄的洗手间?

李扬有些恼。 公然违反工作纪律,对职责毫无敬畏之心,这是不想干了? 如果让客舱部主管王蕾看到, 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扣分、罚款,是少不了的。如果让李扬亲眼看到,他不会骂她,也不扣分、不罚款,他会二话不说,立即责令人事部门解除合同开除她。 陈芸芸,不仅无视纪律,在工作过程中发信息,而且发信息的对象是他。 这叫什么? 挑衅吗?

逼他拿出制度制裁于她?李扬直感到一股血流唰唰涌向脑门。

一向温文尔雅的男人, 靠在座椅靠背上,至少有三分钟,像蜥蜴那样,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三分钟后,嘴里低声骂了一句粗话。

“铁腕”是怎么管的乘务队?“铁腕”是王蕾的绰号,客舱部的老大,JE 乘务员见了她就像兔子见豹,喘气不敢大声,你想在工作中偷奸耍滑, 说来了月经肚子疼, 飞不成想请假,那好,王蕾直接领到卫生间,当场检查,查出弄虚作假骗取病假的,轻者开罚款单,罚到你肉疼,重者停飞,打报告除名走人。 犯错的、违规的、不守工作本分的,王蕾手腕强硬,绝不姑息,谁说情都没用。“铁腕”这名字就这么得来的,李扬对“铁腕”的铁腕给予高度肯定,这也是他重用她的主要因素。 而这个陈芸芸,不本分也就罢了,居然发威胁信息,以这样的口吻和他说话! 后果自负? 什么后果? 难道她以为春天里那么一个夜晚就可以让他把制服脱下来?别忘了他是单身,不是乱来出轨外遇! 老子身正不怕影斜,如果怕威胁,他能走到今天?

有人敲门。 文聪进来提醒工作日程。 到李扬跟前给李扬看日程单时,他弓着身,一脸恭敬。李扬瞅他一眼,高挑,戴眼镜,白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典型的秘书模样。那个股票群的事,李扬只跟两个人说过,其一是司机郑师傅,其二便是文聪。 在李扬十年前还是运行总监时,郑师傅就跟着他干,后来做集团副总,郑师傅给他提供出行保障,作为专职司机,郑师傅有着极高的职业素养, 一张守口如瓶的嘴,是经过十余年时间考验过来的。 那么,嫌疑人就只剩一个人,这个戴眼镜的小白脸。 真想一拳捶扁这张白脸,怎么信任了这样的奸细。

李扬克制住了。

几分钟后,李扬神情平静,身影出现在机场停机坪。“眼镜”跟在身旁,亦步亦趋。

清晨的停机坪,大面积地停着即将起航的飞机。 仅带有JE 标志的,就有四十多架。 该上客的上客,该上货的上货,机务该检查的检查,该配机供品的配机供品。各部门,各专业人员,都在进行着飞行前的准备,紧张,但有序,有条不紊。 通常上午八点半之前,四十来架早班飞机都要陆续离港。李扬依次到几架波音737 周围走了走,看了看,一切照常,这才钻入专用值班车,离开。

八点半,李扬从停机坪回来,到食堂吃早餐,然后直奔签派中心。他一边走,脑子里边闪着一个个问题。昨天不是回复了吗?说了抱歉,说了最近太忙。她能把空中乘务这份工作做得还算出色,智商和情商不应存在障碍啊,他的言外之意她读不懂? 步步紧逼是什么意思? 拜托,千万不要拿爱情的外衣做掩护,他不适应。

“今天要注意获利回吐,别贪,别一不小心掉阴沟里去。 ”

“哪有获利啊,回吐个啥? 吐血吗? 我想马上销户,永别大A。 ”

李扬和“眼镜”还没走进运行控制签派中心大门,就听到从里面传来两句对话。 当他出现在门口时,关于股票的对话戛然而止。 两名谈论股票的签派员, 从电脑前弹簧一样弹起来,拔直了身体,各喊一声“李总”,把小心翼翼的笑容连同问候一同递上。 另一名签派员小刘,第一时间不是站起来打招呼,而是手忙脚乱地点击鼠标,点完之后才红着脸站起来。

“眼镜”在李扬身后,双目从镜片后面狠狠地剜了小刘一眼。 小刘连忙站直,懦懦地喊一声“李总”。李扬没说什么,只是瞥过一眼,这一眼足够小刘心里敲鼓三天了。李扬的眼睛不能说和老鹰一样犀利,但员工们都知道,在他面前的小动作, 都会被X 光般的视线一眼穿透。他的“X 光”从来不逊于“慈眉”。

李扬就是从“运行口”走出来的,能进入高管层的多是飞行专业的,李扬是个例外。 他这个例外可不是混出来的,他是用扎扎实实的成果,一砖一瓦干出来的。参加工作第四年,年仅二十六岁的李扬,以实干、高效的作风受到领导重视,直接被提拔到部门主管位置,当时李扬结合本公司特点、 组织框架与岗位设置,在部门进行一系列奖惩改制,最大限度地提高了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公司将李扬式“运行管理模式”当成一个模板,向各部门以及各地分公司进行推广,由于成就突出,两年后被提为集团公司运行总监。 又过两年,三十岁的李扬遇到从外地调来的“冷面”,“冷面”发现李扬像年轻时候的自己,破格提拔,委以重任。升职后李扬有了更好的平台,通过多年潜心研究,设计出一套独特有效的民航运输管理方案,为飞行各项生产成本严格合理地“瘦身”, 在市场销售、生产运营、内部管理等环节,每年为公司节省支出成本近亿元,用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经济效益,落实了增收节支计划,最大限度保障了效益成果。各航司从民航报及民航网看到李扬的成功管理经验,纷纷派出小组,前来实地考察学习,拿回去当作自家公司进行改制转型的样板。如此繁杂庞大的工作,李扬运筹帷幄、井然有序,纹丝不乱,管人和管理工作一样苛刻。 与畏惧“冷面”一样,据说运行系统包括各地分公司在内,上下里外千把号人,提到李扬的名字,半数人会双腿哆嗦。

李扬一个字没说,只是冲两位谈股票的小年轻笑了笑。 两位签派员稍稍放松下来,紧张的气氛得以缓和。

签派室是运行控制中心的重地,也是李扬格外重视的一线部门。不仅仅因为这里曾是他战斗过的战壕,是他一步步走向制高点的起航之地,更因为这里每天调度着公司上百架次飞机的起降,如同电脑的中央处理器,掌握航司半条命脉,每周不来走一趟,心里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就像回家一样,他会一丝不苟地过问与工作相关的细节问题,及时了解并解决诸多实质性的问题。 每次来,主管运行的柳副总与运行总监赵迪会及时现身,三人碰面,开一个简短的小型现场会,听赵迪与柳副总汇报本周运行情况,看一下签派人员的工作状态,过问一下有没有需要自己出面解决的困难。李扬之前的航司老总, 一年都不会到签派现场来一趟,航司也照样运行。对李扬来说,真不是有意和群众打成一片,只不过积习难改罢了。

再回到办公室,李扬拿起电话,和“冷面”请示, 这一天有没有什么临时安排,“冷面”没有,再和“慈眉”通话“碰头”,请示有没有临时安排,“慈眉”这儿也没有,那就自己这边的喽。日程里有一位从济南来的“要客”,需要安排午饭,这是临时杀出来的,看这位“神仙”的名字,与公司没有业务上的直接往来,是济南那边打过招呼“招待下”的,属于“蹭吃蹭喝”类型,李扬拿起另一部电话,喊来“眼镜”,吩咐普通餐食标准,并叮嘱“眼镜”告诉客人,他在华东局开会,中午赶不回来,请对方见谅。“眼镜”连说“明白”。

“眼镜”离去后,李扬给自己续了茶,登录公司内网,输入账号与密令,打开OA 平台。 每天会有大量的内部文件, 需要审阅批示签字。有情报处和航务处上报的购买设备的申请,李扬仔细看过内容, 看过供货方以及价格预算,签字转发至公司物资设备处;有两名副总报来的两家关系单位的免票申请,申请理由属合理范围,签字发至相关部门;还有十一件其他“条块”总管发来的待办事项,能批的就批了,要求过分的驳回;有人力资源部发来的两份人事申请材料,李扬一一仔细阅读,签了一份,驳回一份。

办公桌上一白一红两部电话机铃声交替响了几次,刚处理完毕,五个人在外面排队敲门,汇报工作,其间,“眼镜”拿着三份文件进来签字,他有条不紊地处理。整个上午,从早晨六点半离家出门,到中午十二点半,六个小时眨眼就过去了。 职工食堂十一点半开饭,李扬走进食堂时,十二点半多了,有时过了饭点,只能叫“眼镜”从空勤灶打份“残羹剩饭”拎进办公室,就地解决。“慈眉”与“冷面”平时很少在食堂露面,其他几位副总,也很少在食堂现身,他们一日三餐在哪儿解决的,没人知道。

不仅仅忙,而且累,不光是身体,主要是大脑。 如果没有应酬,李扬的午休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小时,有专门的休息房间,在办公楼相邻的飞行公寓。 但那间休息房,除了正常值班时用一下,其他时间几乎闲置,大白天的根本用不着躺下休息, 有时坐在办公椅里,眼皮一搭就能睡上一觉。

午饭后,李扬眯着眼睛准备休息,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像往常那样让大脑稍息片刻。原本在大脑里已经缩到很小的陈芸芸,正在一点一点扩大,那缕幽怨的目光,像一把带刺的蒺藜,刺得他心神难宁。

有事要谈? 他不是有意躲她,确实没有时间。但现在没时间也要挤出时间,不然,一个女人抽起疯,会怎样呢? 去年集团那位主管后勤保障的副总,与一空姐暧昧,具体起因与过程,没人知道,高潮和结果,却有目共睹。记得那天正开着会,那穿着制服的空姐,不顾保安阻拦闯进会议室, 冲到那位肥头大耳的副总面前,二话不说,直接伸出尖利指甲,往他脸上抓了两把,脸给抓破了,也没一句话,掉头就走。“肥头”没有任何防备,全体与会人员目瞪口呆。当天事情就发酵了,外地几家分公司的员工同步知晓,只差没上头条。“慈眉”与“冷面”,平时各有山头,明和暗斗,但对这件事情,意见出奇的一致,两人一合计,开了个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肥头”进行降职处理,调了个闲职,若“肥头” 没有扭转乾坤之势,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那空姐当晚辞了职,还是一名乘务长。可谓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肥头”是有家庭的,和李扬这事,属于两码事。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好吧,那就谈谈,李扬想,要什么,来个痛快的。

翻下日程表,拿起手机,回复陈芸芸:“周六下午三点半,喝杯咖啡吧。 ”

每周六上午是他看望女儿的时间,通常他带女儿去游乐场,中午陪女儿吃饭,午饭后“交还”俞晶手里。 离婚以来,只要没有特殊情况,这一习惯雷打不动。 与女儿在一起“厮磨”,时间或许会拖一些,保守起见与陈芸芸约在下午三点半。

陈芸芸秒回:“不见不散。 ”

陈芸芸终于安静了,李扬感觉一下子清静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手机里没有再蹦出令他烦心的字眼。

又一天的清晨,霞光泼洒。

上午九时,李扬准时出现在会议室。 每天都要开会。如果哪天没“会”,一准会令人心疑,这天太阳是否打西边出来的?今天是“冷面”崔书记主持的高层会议——安全保障会。这个行业,安全永远第一位,直接关系到那么多人的生命安危,动辄就是以亿计数的国家财产。 安全保障,是航司领导每天、每时、每刻、分分钟都要严厉敲打、三令五申的重大章程要领。

今天李扬没提电脑。 一来会议时间不长,二来脑子有点乱, 需要利用会议时间梳理一下。“冷面”的嘴巴一张一合,李扬注视着那张饱满的、色泽稍暗的嘴唇,大脑像进入高速公路的汽车发动机,飞速转动。

她要谈什么? 发生了春天那个事后,他没有和她有过联系,更没有通过职务之便给过她任何工作方面的好处,好像他这个人多么不厚道似的,可是她不要忘了,那个事,做猎人的是她,挖陷阱的是她,不要因为她年纪小,不要因为她是女人,就把自己理所当然地放在弱者位置。单就那个事本身,弱势的是他,是他不小心掉进坑里,然后被夹住尾巴,他是一个受害者,她心里应该清清楚楚,事发当晚她亲口述说狩猎他的前后过程, 难道就因为他职务比她高,业务能力比她强,她就要占据道德与舆论的制高点吗?

好吧,原本社会角色越强势的,舆论方面就天然地处于弱势,他认了。那就谈谈吧,无论如何要做个了断,彻底地了断。 李扬大脑里闪出一个关于“了断”的真实案例,八年前,某航一位年轻的副总经理赵某,因一段“恋情”,女方逼婚,赵某虽为单身,但并不想结婚,为摆脱纠缠,赵某主动提出经济补偿,女方狮子大开口要三百万元买断关系,她要挟的条件是手里握有一组两人“你侬我侬”时的照片。赵某为拿回照片,几经商议,最终谈到一百五十万元,赵某希望女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女方拿了钱并没如约销毁全部照片。赵某认为自己被女方耍了,酒后一时激愤,抡起啤酒瓶,不料一瓶下去,竟将女人给砸死了……

一向以硬汉自视的李扬, 冷不丁打个寒战。 陈芸芸会怎样? 要钱吗? 要多少? 如果要钱,那倒不是问题,只要在承受范围,他不会打折扣,花钱消灾,买个安宁。

可如果她要的不是钱呢? 若为钱,她“猎”他干吗? 他是高管,比起普通职工薪水自然是高些,但终归是靠工薪吃饭,在她们眼里,算不上有钱人。 那些天天飞头等舱的姑娘,什么有钱人没见过? 和她一起工作的小姐妹,今儿拎个LV,明儿背个香奈儿,今天这个开辆揽胜,明天那个开辆卡宴, 谁都知道以她们的收入,根本不可能支撑这样的消费。鬼知道这些奢侈品都是从哪儿来的。 她想要钱,复制她们就可以了,设套抓他干什么?

那就不是钱了。

会议结束,李扬回到办公室,打开公司内部网,登录客舱部信息平台。客舱部的事,由分管客舱的副总和“铁腕”在打理。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四千名空乘,多少错综复杂的棘手事,那位分管副总,一年四季,办公室门口及门内,装有摄像头,只要他在办公室,办公室门永远处于大敞状态, 任何女下属进去汇报工作,分分钟没关过门。

果然,他的推断被证实了。

近半年来, 客舱部一直在进行体制改革:“组织创新,流程再造”。

所谓“创新”和“再造”,就是为适应不断变化的周围环境,根据工作需要,对生产流程重新梳理,重新设置组织框架,使部门体制运转更加流畅、合理、高效。 这种改制模板,是李扬主张推广的,全公司进行两年了,其他部门都改制完成了, 目前也只剩客舱部与后勤保障部。 这是种梳理,有不少没用或作用不大的部门和闲岗被砍掉,同时,中层以下的管理职位,通过公平竞聘的方式,重新选拔能力强、理念新的管理人才。

这一人事活动被戏称为“全体起立,重新坐下”,能力差的让出位置,给有能力的腾出平台。 那些不得不让出位置的,或降格或另谋出路,该干吗干吗。在已经过去的两年内,来找李扬的同事,十有八九,都为这事。有的部门突然被撤销了,好好的位子没了,得重新找位子。有的基层人员想通过竞聘脱颖而出, 破茧成蝶,站到一个新高度。 凡找上门的,或深或浅都有些交情,有时候李扬真想把手机关机,可干这一行手机二十四小时不能关机,于是李扬在心里设了一条线,不管什么人找,通过何种关系,只要踩线的,他的态度是,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有的电话不能不接,要么说出差在外,要么就是正在开会,反正就是不方便讲话。 反复几次,对方也就偃旗息鼓了。 还有些试图上门拜访的,坚决拒给地址;有人千方百计打听到住房位置,连门牌号也给摸得清楚,任凭那人在小区在楼栋前徘徊转悠到半夜,李扬就是能做到拒绝开门。 那种时候,李扬才发现,友情也好,交情也罢,统统成了负担。 阵痛过后,同事们都习惯并接受了李扬的作风,有人背后送他绰号“黑脸”,李扬得知暗自一笑,这是抬爱呀,貌似可与“冷面”做兄弟。

两年下来,整个公司“改”得相当成功,总体遵循了优胜劣汰、公平竞争的基本规则。 但总有些部门,拖拖拉拉,拖泥带水,比如客舱部,到现在还在过程中。

从内部信息看,客舱系统的改革,已经正式启动了。 改革的第一步,是拿出七个“中队长”职位,除了JE 总部,济南、深圳、成都等地的几个分公司各占一名。 凡符合条件的副队长、乘务长,都可以考而竞之。

李扬拿起电话,拨通了集团人力资源部染着一头黄发的黄处长的电话。 几分钟后,“黄毛”提供了一份名单。 果然,总部这边,竞聘此职的乘务员里,陈芸芸的名字赫然在列。 李扬又翻看相关资料,陈芸芸在乘务中队副队长的位置上已满两年,符合竞职条件。 竞聘此职的乘务员,共四名,其中有原中队长一名,两位副队长加她共三名。 原中队长自不必说,单从资历就占诸项优势,而另两位副队长,皆在职位上干满四年,工作经验更为丰富,都评过集团先进职工,英语一个六级,一个八级。

陈芸芸唯一的优势是年轻, 较之另三位,实力并不过硬,甚至有点“悬”。四选一,若不走蹊径,要想绝对胜出,几乎没有可能。

李扬靠在座椅上,点一支烟,深吸一口,一缕笑意随着白色烟雾从唇边漾开。春天的那个夜晚,他记得她说,她什么都不要。一个未婚女孩,为了狩猎,投入了时间,投入了精力,投入了劳动,怎甘心一无所获?

你就是人家精心打造的那条蹊径。

JE 和普通乘务员的合同通常是一年一签,随时可以把不认真对待工作的、不合格的乘务员淘汰出局。 但如果进入管理层,那就不一样了,待遇提涨,合同也不用一年一签,房补、车补等各项福利,随之而来。 而且,从事管理工作, 就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长时间高空飞行了,每月只要有三四十个小时的飞行时,也就三到五天的飞行,其他时间上行政班,坐办公室,拿到手的小时费可以“吃平均”,即享受乘务员队伍中,每月飞行时最高的十名乘务员的平均飞行时。 不仅看得见的实际利益立竿见影,主要还有公司地位,这是无形财富。这些职位啊,早已使职场厮杀演绎到极致。

陈芸芸啊陈芸芸,从一名“小乘”一步步走到副中队长,毫无疑问,没有刻苦努力和过人的工作能力,不可能有今天。不过呢,竞争中队长,她的条件,还缺点火候。

李扬再次仔细回忆春天的那个夜晚,那一晚的点点滴滴,不放过一个细节。 次日清晨离开后, 他检查了自己以及随身用品, 钱包、手表、手机、香烟等等,确认没有个人私物遗留她处。尤其记得,那个套——由她提供的,他亲手丢进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冲进下水道。记忆中,那个晚上陈芸芸没有拿手机拍照或自拍的行为,事情过去几个月了,他没收到过她发来的照片之类的东西,因此可以确定,她手里不会有什么“一剑封喉”“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晚上赶了两场局。 华南管理局来了位领导,“慈眉”亲自接待,李扬做副陪。 对航司来说,“局方”的人从来都不敢怠慢。 航司想开新航线,得找人家盖章,不仅航线事宜,还有方方面面的业务管辖,之前与这位领导有过业务往来,人家也不是经常“光临寒舍”的,一年中难得“蓬荜生辉”一次,无论如何,这顿酒都要拿出十二分诚意来喝。 不仅是工作酒,还有个人感情,少一杯都不行。

离席时已至半酣,司机开车,“眼镜”侧陪,驱车三十分钟,赶往另一场地。 这一席是一周前就定好的,做东的是××区长。 JE 公司办公区建在该区辖地, 两年前李扬刚上任不久,员工反映公司附近有异味,尤其春夏季节返潮时十分熏人,李扬也闻到了,便给区长发了封邮件反映这个事。 没料到邮件发出第三日,区环保局就来了两位工作人员, 了解异味情况,实地勘察,查出味源来自距公司两公里处的污水处理厂,随后用了两个月时间,污水厂进行整顿治理,从此异味没再出现过。 另一个事发生在去年,JE 公司有一块地皮与机场附近一个村子扯皮,迟迟得不到解决,JE 计划建个培训楼,所有手续都办妥了,村主任却动辄断水断电叫你开不了工。李扬前往区长办公室进行拜访,顺便提了这事,区长一听村里竟然给航司发展设置障碍,气得大拍桌子,简直给我区人民丢脸呀!区长现场办公,打电话给乡长,勒令尽快妥善处理,对“村霸”零容忍,绝不能让纳税企业在自己的地块上遭受委屈。在乡长的亲力亲为下,次日开春培训楼得以破土动工。 两件事后,李扬对这位雷厉风行的区长有了非常好的印象,礼尚往来时心情是愉悦的。

原定的晚上六时,因临时空降的“局方”,只能跟区长说明实际情况, 好在区长大度爽快,说:“还请了另一位朋友,李总你晚到一会儿没关系。 ”赶到时区长与另一位朋友进行得正热烈,右首的主宾位置还给李扬留着。 原本李扬已经喝到欲吐,却不得不强打精神,继续喝。尽管不是什么好酒,区长特别热情,一杯接一杯,“眼镜”替李扬挡了几杯,但中间李扬还是去了趟洗手间,弯腰在马桶上方,用手指抠喉咙,把前一场的酒全给吐出来,返回席间继续。

席间李扬才知道,这顿并不贵的酒,原来也不是白喝的,区里在机场附近新建了一所小学,这所学校主要为机场周边十几家企业的民工子弟解决入校问题,目前已建设完成,明年九月就要开门招生,因为缺钱,教室课桌设备还没有到齐, 区长问李扬这儿能不能以JE 之名捐三五十万元的课桌课椅、电脑设备费。 堂堂区长,为一所民工小学,把自己喝得脸红脖子粗,李扬一时受其感染,一口答应明天到公司就开会协商。 JE 航空也有困难, 但教育重要,JE 航空也有不少基层临时工,大多住在机场附近,孩子上学问题解决了,工人更加安心工作,岂不两全其美?区长一手端酒,一手猛拍李扬的肩,喷着酒气说:“李总啊,我没白交你这个朋友!”最终直到区长认为李扬“喝好了”,战斗方才结束。“喝好” 的标志是李扬视线发直,说话时舌头变大,狂飙吐词不清的英语。当晚司机郑师傅与“眼镜”一左一右架着李扬,把他送回“水泥壳”门里,二人带门离去,李扬昏昏沉沉瘫到床上,鼾声如雷。

凌晨三点李扬在睡梦中被异味熏醒,打开灯,看到枕头与床单,以及自己身上的外套脖领,被呕吐物作践得没法入眼。头脑渐清醒,他脱下外套,欲下床收拾,伸脚穿拖鞋,拖鞋没穿上,一脚踏在一摊软物上,低头看,床边地板上积着一摊散发酒气的呕吐物……

天亮了。 他的头开始痛,胃里的酒似乎还没呕净,胸内有恶心之感,夜间着凉感冒?李扬在床上用手背贴贴额头,没有发烧迹象。 今天是周六,他和陈芸芸约了下午见面,这个状态,真的不想见,一点都不想。

他最想见的人是女儿。 自打父母相继离去,这世上,女儿成了他唯一的亲人。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堂兄堂弟、姑表姊妹,都在外地,各自有家,两三年、三五年见不上一面。偶尔接到他们的电话, 十有八九是家里遇到麻烦或困难,寻求帮忙的。亲戚们都认为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经常自以为是、想当然地过高估计他的能力,孩子入校、考公务员、买房筹款,甚至遭遇骗子诈骗,凡此种种,都会打来电话寻求帮助。而李扬除了民航圈的事能够有一点腾挪空间,与社会其他行业隔山隔水,爱莫能助,亲戚们遭遇的各类人生难题,除了杯水车薪寄点钱过去略表安慰,别无他法。久而久之,联系渐疏。

此时此刻,他想见女儿,他想把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女孩搂在怀里,背在背上,看她吃饭,听她说话,陪她去游乐场,听她咯咯咯的笑声。女儿无邪的小脸与笑声,是疗愈一切的良药。

李扬从枕边摸出手机,微信里聚集着一堆一堆的小红点。工作信息较多,昨夜飞大连、福州、厦门的航班,先后在当地机场发生大面积延误。 近日南方地区连降暴雨,航班延误几乎每天都有发生, 现场有专业人员应对处理,算不上事。 还有一条俞晶发来的,说女儿最近数学成绩有点跟不上,她趁周末在家,上午亲自给女儿辅导数学。周六上午原本是李扬例行看望女儿的时间,她让他上午不要过去了。

李扬握着手机,皱眉。小学数学,有那么难吗?以他和俞晶的智商,孩子智商不应有问题,莫非上课不专心听讲? 这么想着,他回信息给俞晶,午饭后他过去,正好和女儿沟通一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俞晶半天没回复。 李扬直接调出陈芸芸的电话号码,拨出。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她。他先诚恳地向她道歉, 提出能否把见面时间改为下周,他如实告诉她改期原因,每周见女儿一面不容易,希望得到她的谅解。

陈芸芸在手机那端沉默了一会儿。

房间里一时静得吓人。

他希望听到她柔和甜美的女中音说“好的,那就改天”,或者“好的,没关系”。

然而,他想得太美了。 陈芸芸勃然大怒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你就是个浑蛋!不讲信用!出尔反尔!你就是躲着我不愿见! 我不管你分不分得开身,如果你一定要去看你女儿,那咱们当你女儿的面见! ”

李扬大脑嗡嗡响着,陈芸芸把电话挂断。

他仿佛已经看到,某种可怕的偏执,正在一步一步向纵深处蔓延。 学文科的九〇后女孩,感性、自恋、情绪化,以自我为中心。她显然已钻进牛角尖,直奔死胡同,摆好了你死我活的架势。 但他不能接招。 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显然不是他要的局面。 他竭力控制情绪,把心里一股盘旋已久的怒火,强行压了回去。

这时俞晶回信息,告诉他,午饭后女儿练书法,没时间。 李扬心想,下午见陈芸芸,难道是天意? 可见不了女儿还是不甘心,便问:“可否改在明天? ”俞晶回复:“明天不行,上午舞蹈,下午古筝,全天没时间。 ”李扬用恳求的语气:“明晚上吧,我去看一眼女儿,不会停留太久。”俞晶毫不客气地回复:“明晚素描,完了要休息,女儿正长身体,睡眠时间必须保障。 ”

李扬默默盯着手机屏, 无名火不打一处来。俞晶发什么神经?孩子才八岁,就不能让她好好过个周末? 在女儿教育这个问题上,两个人始终没法和解,这个话题带来的,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地争执,甚至招致俞晶不顾体面的撒泼。有一次他刚提到小学阶段有一个轻松快乐的童年很重要,俞晶劈头痛斥:“孩子吃喝拉撒你操心过哪样? 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滚! ”

他想跟女儿通个话, 手指按出电话号码,犹豫一下,终是放弃。想听女儿的声音,又怕听到女儿询问,爸爸为什么总是那么忙呀? 爸爸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迪士尼呀?他仿佛看到女儿失望的眼神。前年暑假,计划去迪士尼,去上海的机票和酒店都订好了,却因公司突发飞行员酒驾事故,上面派驻调查组,为配合调查,去迪士尼的计划取消了。 去年暑假又计划去,因公司发现一例疫情密接者, 全公司进入备战状态,疫情隐患有效控制了,女儿暑假也结束了。然后就是去年年底,心想在圣诞节前后带女儿去一趟,不料也因故没去成。好吧,我确实是个浑蛋。李扬想,每当事情与事情之间,发生时间上的冲突,做出牺牲的,总是最亲近的人。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这世界他亏欠最多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女儿了。

午后天空飘起细雨。

整个世界潮乎乎的。 李扬转着方向盘,心情和阴湿的天空相似,有些沉郁。

很多年了,在与人的交往中,李扬习惯于占据主导地位,习惯于他人服从于他。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很不爽。一直以来,自以为以理性与清醒打造一套钢盔,硬壳一样套在身上,无懈可击。事实上哪里有什么无懈?人生如同软件,不定什么时候留下漏洞,病毒便乘虚而入。

驱车二十公里, 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他赶往“花非花”咖啡馆。

“花非花”位于城郊的一个角落,之前李扬没有来过。陈芸芸选的,这里像一个世外桃源。小院,草坪,院角一池碧水,水面漂浮着半黄半绿的荷,荷间锦鲤跳跃。二楼一个单间,凭窗临海,柔软的莫兰迪灰格子布艺沙发,有一些苏格兰情调,白地灰纹大理石台面的圆几,素雅清新。 她是如何发现这个地方的? 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单从选址看,在这个远离主城区的“桃源”,遇到熟人的概率,几乎为零。

李扬坐下来,望望窗外碧海,躁郁烦闷的心里,仿佛有一缕清风轻拂而过,些许浮尘被涤荡而去。

陈芸芸没有早到,也没有迟到。 一秒钟不多,一秒钟不少,准点被服务员引领而入。李扬抬头看她。很显然,这位年轻姑娘,是经济消费的积极响应者, 时尚元素通过衣着和饰物,将女性的美丽,尽善尽美地发挥出来。

她在圆几另一边坐下,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较之几小时前,在电话里大吼大叫谴责他是浑蛋的人,仿佛变了一个人。 素净的脸上看不出化妆品雕琢的痕迹, 但并不是没有化妆,应该叫作“素颜妆”,若有若无,呈现纯天然的样子,眼神清澈,流泻着雪花般的温润与清新。

她要了一杯柚汁,细长的水晶杯,用吸管轻轻啜着。 他要了一杯卡布奇诺,细腻柔软的奶沫拱在杯子口,泛着一圈均匀的“金边”,没加糖,他用小勺搅搅,“金边”散了,捏起杯柄,又放下,没喝,镶金边的白地蓝蝶咖啡杯,坐在白地蓝蝶的小碟里,晾在几面上。

“如果我不来,你所说的后果,是什么呢?”李扬打破沉默,开门见山。

“那是气话,”她噙着吸管,眼睛看向窗外,“如果不那么说,你会出来吗? ”

“抱歉,最近实在太忙。”他只差说出“焦头烂额”这个词了。他每天都像插着电源的机器,停不下来。

“我有一个请求,”陈芸芸眼神丢过来轻轻一瞥,“今天我们坐这儿,不要打官腔,好吗? ”

我平时打官腔吗?李扬自问。没法解释。站在不同的视角,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问题在对方。

不过,李扬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是勉强出来的,我理解。原本你情我愿的事,一方不愿意了,那就没意思了,不好玩,”陈芸芸依然噙着吸管,目光在台几左方的一株绿萝上游移, 又说,“如果给你带来困扰,我感到抱歉,不过你放心,也就这一次,往后,我不会找你了。 ”

是的,必须尽快做个了断。李扬想,和一个拿情感做工具的女孩纠缠下去,是对他智商的侮辱,也是对他人格的践踏。 他不允许这种侮辱和践踏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她的话里听出,她也是来了断的。 那正好,尽快了,立即断,一了百了。 李扬只恨不能说出“别磨叽了,要什么直接说出来吧”这句话了,忍了忍,还是等对方出牌吧。

他已打定主意, 如果她要的是中队长职位,那么,对不起,没门,直接叫她死心,断了妄念。不是办不到,而是,这个事情,他不能办。如果使用特权强行把陈芸芸“拔”上去,对其他三名竞职者, 则构成严重的不公与权益侵害,同时对他自己亲自参与制定的“公开、 公平、公正”之选拔制度,是一次公然践踏。

可以给她钱。也只能给她钱。除此,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这么想着,李扬在心里把自己几个常用账户,大致划拉一遍,只要她别太过分,只要他拿得出。 他可以立即、现场转账给她,然后,让她从他眼前消失,永远不要再出现。当然,也要让她明白,给钱,也就这一次。不要因为吃到这颗甜枣,后面还幻想苹果、荔枝、枇杷或火龙果什么的。她是个聪明人,该懂得适可而止。必须让她明白,他有底线。

他耐着性子,安静地等着。

“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一抹笑意从她嘴角轻轻划过,但这笑应该不是给他看的,因为她的眼睛并没有看他。 她说:“如果那天晚上,你严词拒绝我,那么,你这个人,就更完美了。 ”

完美之人,李扬知道,自己不是。但有意思吗?

他耐心克制着。

“因为相信你是好人, 所以我决定还是跟你见这一面。 ”她说。

“遇到什么困难了是吗?”李扬尽量让神情平静,“需要帮忙是吗? ”

按他的设想,她接下来应该要说出竞聘的事情。

他已想好了妥帖的拒词。

“我没什么困难,不需要帮忙。 ”她说。

他有点意外。

“我辞职了,上周递的报告,前天飞了最后一班,”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辞掉一份工作根本就不是个什么事似的,“昨天打包了行李,订了明天的机票,明早就从这座城市离开了。 ”

李扬感到吃惊。太出乎意料了。闹着玩吗?她脸上分明没有开玩笑的神情。

“为什么辞职? ”

“飞够了,”她唇边露出一抹笑意,“不想飞了,太累。 ”

“找到新的去处了? ”

“还没找,休息一阵再做打算,”她说,“先回苏州陪陪我妈,她天天盼我回去呢。 ”

噢,苏州姑娘,真够任性的呵。 职场打拼,谁不累呢,他也累,可敢撂挑子吗?也就想想算了。

“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他问。他心里想,既然不愿在丽城待了, 如果想去JE 航空的分公司,他打个招呼就成。或其他航司,他也是有些资源的,当年不少同学,如今都在国内各大航司、空管、机场等各重要单位的重要位置。她这种有飞行经验、证照齐全的乘务员,找工作是不难的。 不想飞,转地面,也是不难的,民航圈内这点人脉关系,他还是有把握的。

“不用,”她摇了摇头,“谢谢。 ”

他纳闷了。 职位,不用了,再就业,无须帮忙,这次见面,不会只是告别吧? 莫非,确实是为了拿一笔钱? 向来条理清晰的李扬,有点思维紊乱了。

“我找你,不是谈自己的事,”她说,“我想和你谈一下莺莺小妹的事。 ”

“莺莺小妹是哪位? ”李扬诧异。

张莺莺吗? 女人还真是奇怪的动物,让人云里雾里。 陈芸芸和张秘有来往? 哪儿和哪儿呀。

“是张莺莺,不瞒你说,当初我走近她,是为了靠近你,没想到你越来越远,和莺莺倒成了闺密。 ”

“张莺莺什么事? ”李扬皱眉,问。

“李总,你能不能不要瞧不起莺莺? ”

我……我没有瞧不起……没有吗? 连李扬自己都不信。 张莺莺在办公室打杂,他从来视她为空气。 不管他承不承认,至少从日常工作上,他确实瞧不起这个女孩子,走后门进的公司,却又不能凭真才实干胜任工作,他不是单单瞧不起她,在公司里,但凡这个“种类”的人,他都打心眼里瞧不起。 一天到晚混饭不说,还侵占了真正有能力的工作者应当享有的岗位与资源。具体到张莺莺,若不是“慈眉”有交代,早就被淘汰出队伍了。

“前不久发生的那个事, 对她打击挺大的。 ”她说。

前不久哪个事? 李扬在脑袋里快速翻找。嗯,是有那么个事,张莺莺在办公室与另一个文员——嘴唇涂得粉红的姑娘,因什么事发生了争执,两个女孩先后摔了对方的手机。 她们的办公场所与李扬的办公室一墙之隔,当时他正要外出,恰恰看到那一幕,便在门口站了半分钟,两个干架的姑娘都呆在那儿。 李扬瞅瞅张莺莺,再瞅瞅“粉唇”,最后目光落在张莺莺脸上,说了一句“就不能有点大局观吗”。

其他也没说什么, 说完他就匆匆出去了。这事是办公室主任处理的,各打五十大板。 至于具体处罚措施,又如何检讨的,李扬就不知道了。 在他的工作日程中,这种芝麻小事算不上事。 后来“眼镜”提过一嘴,说处罚之后张莺莺气不过,请了病假,两天没来上班。之所以气不过,是因为“粉唇”平时习惯了支使她,“张秘,给我磨杯咖啡”“张秘,给我续上水”……那天“粉唇”又让张秘去复印一份文件时,张莺莺不干了,接了“粉唇”递过来的一沓文件,当场摔到地上, 教训她说:“你有手有脚不是残疾人,复印个文件都要别人帮忙? ”“粉唇”面子上挂不住,也是平时支使张秘惯了,一时傻眼,反应过来,拿起手机对惊散一地的文件进行录像。

张莺莺抢过她的手机, 直接摔在地板上。“粉唇”二话不说跑到张莺莺办公桌边,抓起张莺莺的手机也摔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过程,原本是“办公室小女人斗争”,没想到恰巧给李扬看到,抓个现行。最可怕的是,李扬不问青红皂白批评张莺莺没有大局观, 张莺莺觉得委屈,很受伤。“眼镜”说到张莺莺请了两天假时,李扬毫不在意,心想,这个人不来上班更好,眼不见心不烦,若能给她放长假就更好了,若非“慈眉”在那儿杵着,直接除名最好。

“那次你训过莺莺后,她在家哭了两天,她很在意你的批评,”陈芸芸说,“我去看她,人有点抑郁,特没自信,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

废物倒也不至于,李扬想,写不了材料吧,做个接待还是伶牙俐齿的, 可真去做接待吧,那个冬瓜似的形象虽不能说歪瓜裂枣,可确实有点不妥,客人会不会疑问航司就拿不出个清新靓丽的人儿? 让她打杂吧,可她还拿自己当人才,觉得委屈……对这个张莺莺,如何做到人尽其才,着实令人头痛。

我训她了吗? 李扬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提醒她注意顾全大局,没说别的重话,难道当时的目光有点狠,把她吓到了?现在这些小姑娘,脆弱成这样子,干脆别上班了,在家待着没人训,那得先有个比尔·盖茨那样的爹。

“你为什么替她讲话? ”李扬锁着眉头。 他觉得陈芸芸的手伸得长了些,管得有点多。 自己的事都弄不利索, 职务竞聘中处于劣势,竞不过对手以辞职逃避,却还帮别人出头。 以为自己是谁呀?

“你知道张志鹏机长吧?”陈芸芸突然提出这个名字。

“张志鹏? ”几乎是条件反射,李扬脱口而出,“1008 无机轮迫降事故中的张志鹏机长? ”

陈芸芸郑重地点点头。

英雄机长张志鹏,民航人的骄傲,民航人心里的一块伤,李扬怎能不知道呢? 十五年前F 航发生的“1008 起落架故障”事故,民航人没有不知道的,事故发生地就在身边,当时的情景他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时光回到十五年前。

国庆长假后的第一天,碧空无云,下午两时许,东南沿海丽城机场上方空域,一架波音客机在低空盘旋。只见飞机时而疾速大幅度俯冲,时而迅速向上升起,升起后又快速向下俯冲……

F 航年仅三十七岁的张志鹏机长带领机组成员, 正在执飞FX7107(波音737-300)大连——丽城航班任务。 飞机即将抵达丽城机场,准备降落时,几乎毫无征兆,机长发现飞机突发机械故障——起落架无法正常放下,而备用起落架开锁机构亦失去正常功能。

在此之前,机长等所有机组成员,都没有过起落架无法正常放下、无机轮着陆的飞行经验。 机长立即启动应急处置程序,其中最重要的措施,是“人工重力”,也就是“重力抛甩”放起落架。这是一种利用人工拉索打开机械锁定机构,使起落架在重力作用下自由落下至上锁位置的操作程序。

“重力抛甩”这一动作,飞机大幅度俯冲,然后再将飞机快速拉起, 拉起后又快速俯冲,用大落大起的动作,令没有释放到位的起落架在惯性作用下,甩到正常位置。 只要起落架被甩到成功完成自动锁定的放下位置,飞机就可以正常降落。

按照应急程序,机长拉高飞机,猛然以大速度向下俯冲,再一次拉高,再一次俯冲,如此这般,一次次拉高、俯冲,试图以惯性甩出起落架。 民航客用飞机,平时一般不做剧烈动作,更不做猛烈机动,在迅速拉起时,飞机速度会剧烈下降,这是非常危险的动作,很容易导致飞机失速,失去足够的升力与操控性。 这种情况下,机长与副驾驶, 但凡操作技术稍失精准, 稍有差池,或在胆识与胆量上稍弱一些,思想上稍有犹豫波动,哪怕手上一哆嗦,任何一个失误操作,都会带来机毁人亡。

机长使用了上升、俯冲、侧滑、大坡度盘旋等多种操作,遗憾的是,这些动作都没有奏效。不得已,机长把盘旋速度控制在最低标准,一位跟机的机务人员冒着极大的风险, 从前起落架舱门口伸出半个身体, 用斧头猛烈敲打前起落架,数番努力后,没能奏效。 他又从后起落架舱门伸出身体,猛敲后起落架,再度失效。

在一系列抛甩操作中,飞机骤起骤落,颠簸剧烈。 又加之猛敲起落架,几经折腾,机上的一百三十九名旅客早已魂飞魄散,哭声连绵。紧要关头,机长的一句“本人经过严格的训练,有能力控制突发状况, 有能力将各位旅客安全送到陆地上”,如同定心丸,让一百多名旅客在绝望中安静下来。

最终, 在确定所有放下前后起落架轮的努力全部失败后,机长决定实施“无机轮迫降”。

这一突发状况,惊动了民航总局。飞行技术专家、 机务专家、 塔台指挥专家等各路顶级专家,第一时间聚集到机场塔台指挥室,为“无机轮迫降”进行相关技术指导,协商将损失降至最低的最佳落地方案。

民航专家之前遇到过“无前轮着陆”或“无后轮着陆”事故案例,但“前后无轮着陆”实属罕见。塔台内,专家们无一不为这次着陆捏一把冷汗。

为了避免飞机迫降时腹部与地面摩擦,导致油箱破损漏油发生飞机起火的风险, 在塔台指挥配合下, 机长操控飞机, 飞至一个指定空域,在无人区继续机动飞行,耗掉多余燃油。 这段释放燃油的飞行过程, 是有史以来最为安静的一段飞行,以至于副驾驶在机舱内的喘息声,都被记录仪清晰地记录下来。

专家们经过反复考虑、讨论、研究与磋商,最后达成一致:在跑道的相应位置,喷洒一层防火又能保护机体不会被摩擦损毁的阻燃泡沫,当飞机即将着陆时, 机头尽可能保持一定的仰角,滑跑中逐渐减低油门,此时推杆降低仰角,把速度尽力减小, 让飞机腹部保持平行于地面的距离,贴近地面进行“平飘”,平飘抵达阻燃泡沫的位置,收光油门,使机头与机身腹部轻柔飘落到泡沫上,再刹车减速停下来。

时任F 航空的总经理崔智鹰, 也是一位飞行专家, 曾遭遇过高空鸟击单引擎熄火最终平安着陆的事件。从进入塔台起,他的眉头就拧成一团疙瘩, 眉目间凝结的焦虑超过在场每一位专家。 作为“飞行大拿”,他深深知道,这一应急方案,从理论上分析非常完美,但实际中操作起来, 非常困难, 不论机长技术多么牛,“轻柔飘落”很难成功实施。 波音737 这样的庞然大物,落地滑行时速两百公里,大重量加上大速度,没有机轮支撑,机身着陆时的惯性与地面(即使铺着厚厚的泡沫)强行摩擦造成的后果,想都不敢想,机身发生断裂、机头断裂、飞机翻滚……这些状况都有可能发生。 最终飞机毁损或受损程度,完全依赖于机长的技术和胆量,落地过程稍有不慎,飞机起火爆炸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已没有第二种选择。

最后,由崔智鹰拍板,同意了专家一致认为的最佳方案。

做出这一决定, 身为航司主要负责人的崔智鹰,内心的焦虑与压力可想而知。他一边皱眉思考问题,一边用左手摸起桌上的一包烟,开封口时竟然没有正常撕开。一急,他将这包香烟给掰开了, 白色的香烟散落在桌面上, 他想抽一支,但香烟含到嘴边,忽又将烟从嘴边拿下,两只指头揉碎了,丢进烟缸。

丽城机场被暂时关闭, 所有起降航班被取消。各种意外都考虑到了。跑道边上,对讲机联络的声音此起彼伏,警灯啾啾鸣叫着,消防车、救护车、机场公安局警车,就地待命。

飞机实施落地之前,塔台话筒交给一位“空管”专家。这是空中交通指挥能力最出色的一位“空管大拿”。指挥室静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大拿”镇定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他对着话筒首先向机长报了地面基本情况与气象条件,然后征求机长的意见:“张机长, 您看地面还需要什么样的准备? ”

机长冷静的声音, 从久久盘旋在空中的故障机里清晰地传到指挥大厅:“请各位专家和兄弟们放心,除了起落架无法放下,飞机其他状况良好,我机组成员及乘客情绪稳定,局面尚在控制之中……”不知是为了缓解紧张气氛,还是自我心理调节, 末了, 机长又丢出一句话:“请相信,我和我的飞机一定会安全着陆的! ”

指挥中心巨大的玻璃幕墙后,十几眼睛,齐刷刷聚焦到跑道。所有人的心,一颗颗提到了嗓子眼,所有的呼吸几乎在这一瞬间同时凝固,两百多平方米的指挥大厅, 安静得一根针落地仿佛都能发出刺耳之声。此时此刻,所有的人都恨不能用自己的目光把飞机托住, 用自己的目光和心愿把飞机平安地托到地面上。

飞机越来越近。三百米、一百米、二十米、十米、五米……波音737 昂着脑袋,缓缓滑落,没有前后机轮支撑滑跑的飞机, 在机长超一流技术的操纵下,保持着优雅仪态,接近地面时,与地面保持了零点五米高度的平行距离, 平稳飘飞,即将飘落在事先铺垫好的阻燃泡沫上。

所有的眼睛都看呆了。

静静的,足足有一分钟,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尖叫,也是一刹那,庞然大物波音737,经过两百公里的时速滑行后,在强大惯性的驱使下,机腹着陆时短短几秒钟内, 只见泡沫上惊炸出一条长长的火蛇般蜿蜒的火星。飞机停下来时,机头侧栽到地上, 尾翼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悬空状态。

机头着地时起了火, 由于多余燃油已被提前放空,火势不大,很快被迅速赶来的消防车扑灭,跑道上的火星也被第一时间扑灭。专家分析判断,机腹硬着陆后,由于摩擦力太大,飞机控制难度加大,出现轻微失衡,在无法两全的情况下,机头先于机尾着地,是机长操纵推杆有意为之,其主要目的是保护后舱旅客的安全落地。

机长高超的飞行技术和过人的心理素质,挽救了机上一百三十九名旅客与机组成员的性命。

这次事故,一百三十九名旅客无一伤亡。那位神情始终保持镇静的副驾驶任致远, 只有他自己知道,飞机停下来时,贴身的衬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 身体一度伸出起落驾舱门外的机务人员,受了骨折轻伤;这次迫降中贡献最大的机长,却成了受伤最重的人。 由于机头侧栽时,机长头部与机舱设备发生撞击, 尽管第一时间送医,进行最及时的救治,仍然造成双耳听力一级致残(接近耳聋)。

事后机长以笔访的形式接受采访(也是本人接受的唯一一次采访),记者问到,是否为救旅客而选择着陆姿势? 当时有没有考虑到个人安危? 机长说,当时顾不上想太多,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尽可能把损失减到最小,至于个人安危完全没时间考虑。

“1008 起落架故障” 事故, 成为民航史上“无机轮安全着陆”的典型案例,也成为民航史上“机长为挽救旅客性命与飞机财产付出巨大代价”的典型案例。

1008 事故,震惊了整个民航界,民航人心里无不戚戚然。

那时李扬还是JE 航空的一名签派员,事后他与同事们对事故进行了复盘分析, 确定是一次难度与后果都不堪设想的无机轮降落, 创造了民航飞行史上的奇迹。 十五年前,波音737-300 还是全球客运市场的当红主力, 后来它的“儿子”737NG 因性能问题“晚节不保”,它的“孙子”737MAX 面世不久因软件缺陷连续在印度尼西亚和埃塞俄比亚发生致命空难遭全球禁飞,而中国大陆地区最后一架737-300 客机,已于二〇一七年在南航河南分公司退役,咳,想来令人唏嘘,真叫一个世事无常。

张志鹏机长, 是民航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英雄机长。 为了挽救飞机及旅客性命, 关键时候, 机组人员把自身生命安危抛至脑后……想到这位在当年事故中双耳致残的机长, 几乎认为自己没有泪腺神经的李扬,忽然变得脆弱,控制不住地,眼眶有些湿湿的。

但他不想让陈芸芸看出来,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海。少顷,调整好情绪,再转过头,他以一贯冷静的口吻向陈芸芸问道:“张机长与张莺莺什么关系? ”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怔住,两个人都姓张。

“张志鹏机长,是莺莺的父亲。”陈芸芸目光落在李扬脸上,静静地望着他。

李扬呆住了。

“那次事故,改变了机长一家人的命运。 张机长由于耳伤不能根治, 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能飞了。 ”陈芸芸说。

这个,民航人也都知道。张机长后来从事了一种对听力没有太高要求的地面工作, 在F 航某飞行资料室从事档案管理工作。 没有人不替这位机长感到惋惜。

“我们现在这位‘冷面’先生——崔书记,十五年前在F 航任职,你知道吧? ”陈芸芸说。

这个,他当然知道。 李扬很清楚,自己的顶头上司, 整天黑着一张老脸、 工作起来六亲不认、大会小会对违规违章问题从严从重实施“围剿”的党委书记崔智鹰,正是当年在F 航主政的那位总经理,也是“1008 无机轮迫降”中的总指挥。 作为当年的“飞行大拿”,后来由于身体原因,他不再飞行,几年前来到JE 航空做管理工作。

“1008 事故之后, 崔书记每年春节都会登门探望张机长,年年都去,从无例外,即使后来被调到JE 航空工作,每年仍会过去探望。 ”

“你怎么知道的? ”

“莺莺说的。 ”陈芸芸声音低沉道,“崔书记最后一次探望张机长, 是两年前, 也是最后一面。 ”

“最后一面? ”李扬感觉大脑就像飞机引擎在高空遭遇鸟击。

“两年前张机长因病不治,在医院里,崔书记风尘仆仆赶去, 问张机长有什么话要留给老朋友的。 张机长说,他原本不想给领导添麻烦,临了临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他告诉崔书记,这辈子他亏欠最多的就是女儿,女儿小时候他忙于飞行, 没时间陪伴, 错过了女儿的童年,后来耳残后彻底停飞了,有时间了,但也不再有能力给女儿提供好的生活……女儿青春期叛逆,高考没考好,念了个二本,面临毕业,实习都找不到好的去处……”

李扬诧异。 张莺莺是董事长“慈眉”特批进来的,这事“慈眉”特意与李扬打过招呼,叮嘱他“多带带她”, 但从未透露过张莺莺什么来历和背景。李扬曾暗自揣测,她是“慈眉”的什么远房亲戚。后来通过观察,又不像亲戚关系。但不管她是不是领导的亲戚, 他对这种走后门进来的员工,都提不起兴趣去带她,他不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

“莺莺进公司,董事长只是在落实崔书记交代的事情罢了。 ”

原来是这样啊,传言中“慈眉”与“冷面”不和,在某些事上水火难容,只差操戈相向,此类传言李扬不好判断可信程度, 但他清楚的是,“慈眉”与“冷面”两个人的办公室都在大厦的顶层十七楼,两间办公室又刚好斜对面,平时两个人都在办公室时, 十七楼整层走廊从早到晚很难见到一个人影,但只要其中一位出差不在,另一位的门前,敲门求见的各层领导会排成长队。李扬也觉得诡异,有一天下午他上楼找“冷面”汇报工作,看到“慈眉”就坐在“冷面”办公室,两个人正在喝茶谈事,气氛融洽,这一场景又让那些传言不攻自破。但无论究竟是“和”与“不和”,在照顾张莺莺进航司这件事上, 两个人是非常地“和”,高度一致。

“张机长临终遗言,不发讣告,不开追思会,拒绝媒体宣传,” 陈芸芸继续道,“而且叮嘱女儿,他只能帮她到这儿了,到航司工作,任何时候不能打着父亲的旗号为自己谋取便利, 莺莺答应了。 ”

李扬心里发出一声无力的哀号。

一位曾经的英雄,就这样如同一粒尘埃,无声无息,消散在人世间。

“莺莺进公司后, 遵守她对父亲的承诺,不提父亲, 她做到了。 我也是前阵子她请假那两天,去她的出租屋看她,在她极度委屈的哭诉中才知道来龙去脉,” 陈芸芸有意克制着某种情绪,轻轻啜了一口果汁,少顷,又道,“莺莺挺上进的,知道自己各方面条件都一般,一直在默默学习, 想靠努力得到认可, 可能天资有限吧,在你那个精英团队,总显得她干啥啥不行,尤其你看不起她,其他人看你眼色,也都瞧不起她……”

李扬眼睛再度被什么打湿, 再次将头扭向窗外,听着陈芸芸的讲述,仿佛在接受审判。

“李总, 我原来一直认为你格局挺高的,心怀公司,虚怀若谷,不嫉能,不妒才,你手下的能人,一个个得到重用,提拔推荐,我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会扶持弱者,包容弱者,给他们以帮助,给他们成长的机会,不让他们掉队,却万万没想到,你对待弱者的态度,却是那样……单就你这个行为,我很鄙视。 ”

说这段话时, 陈芸芸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李扬。

李扬转过头来,与陈芸芸视线短兵对接。这是这次见面以来, 两个人目光对接时间最长的一次,这是为了向他表达鄙视?而李扬从姑娘的眼睛里,再次看见了皎洁的月光。和春天那个夜晚的明媚有所不同,清澈干净却如出一辙。

但此时,他有点不敢直视那泓澄澈,十几秒钟后,李扬败下阵来,移开视线。

“另外,你的生活质量确实太差了些,生活方式太低级,我可怜你。 ”陈芸芸说。

“我的话说完了。”陈芸芸放下水晶杯子,拎起没有标志的黑色羊皮手袋,从座位上站起来。

“再见! ”她丢下两个字,起身向门口走去。

李扬还在蒙着。

“算了吧,”她回头,又丢过来四个字,“再也不见! ”

李扬一个人在“花非花”坐了很久。 他喝了两杯不加糖的卡布奇诺,天擦黑时,从咖啡馆走出来。细风瑟瑟,雨丝飘洒,回途的路上,雨滴变得稠密,如银色精灵在天地间无规则飞舞。

到家时天已黑透。他忽然想听听那首歌,已经很久没这种冲动了。 他把自己丢进书房的小沙发里,从手机上翻找,雪儿演唱的版本已了无踪迹。让股友重新拉进“采金天地”群,向上翻了不知多少页,雪儿的身影如同“人间”蒸发,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到。无奈,从一个音乐网站找出《当雪花爱上梅花》, 有几个其他歌手演唱的版本,一一听去,每每听不过三句便无法忍受,皆如白居易诗里所写:“呕哑嘲哳难为听”。

失望之余,关掉音乐,李扬陷入寂静无边的黑暗。

脑海闪过那个远去的身影,宛若一轮皎月,闪耀着明媚月华,从眼前,从记忆中,从天地间,倾泻而来。 不知坐了多久, 他忽觉面颊一片凉意。伸手摸摸,两颊湿湿的,不知是泪,还是从外面带回来的雨滴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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