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鹭

2024-01-31 01:47:46刘瑛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维克托汉娜女儿

刘瑛

在太太走出家门的瞬间,他不露声色地定睛看了看她的左小腿肚部位,确定她的丝袜上有一个绿豆大小的洞眼。这是他暗中做的记号。

太太今天化着精致的淡妆,穿着西装短裙和半短风衣,挎着米色时装包,不像是去做义工,倒像是出门与人约会。她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前院。从背影就能看出,她的心情极好。

他的心情却是灰暗的。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懵懂小男孩时,看过一部外国电影,讲的是一对夫妇的故事。丈夫怀疑妻子有外遇,于是在妻子出门前,在她的丝袜上留下一个绿豆大小的洞眼。傍晚妻子回到家,丈夫发现妻子丝袜上的洞眼换到了另一条腿上,于是认定妻子与他人有床笫暧昧,便开始跟踪妻子,最终发现并捣毁了一个贩卖东欧妇女的犯罪团伙。他忘了这部影片的名字,也忘了究竟是南斯拉夫拍的,还是罗马尼亚拍的,但影片中丈夫在妻子丝袜上留下记号的特写镜头却刻进了他的记忆深处。

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自己也会用上这一招。

太太跟他结婚时,刚过二十二岁生日。这是一个鲜嫩得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蜜汁的年龄。如此年轻便结婚,在德国女孩中并不多见。

太太原名叫汉娜·贝尔。跟他结婚后,按德国传统,在姓氏后加了一个“高”。也就是说,改跟他姓,成了“高太太”。

他一直把汉娜称作“我的女孩”,从认识起就这样。而汉娜对这个昵称显然也很受用。

他跟汉娜的缘分有些奇妙。他是先认识汉娜的父母,之后才认识汉娜的。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作为艺术学院绘画系的高才生,他的两幅绘画作品有幸与导师的作品一道进了画廊。那是一次商业展出,开幕式的受邀嘉宾中有汉娜的父母。观展中,他们惊讶地看到一幅名为《梦中女孩》的作品,画面上的少女像极了他们的女儿。少女穿着丝绒玫瑰色无袖圆领衫,坐在一把白色木椅上,微侧着脸,眼帘低垂,似笑非笑。一束橘黄色的逆光从斜后方投射在少女头顶,映衬着金色的发丝、颀长的脖颈、象牙色的双臂、放松的身姿。整个画面宁静、干净、纯净。

汉娜父母在这幅画前驻足,细细欣赏,窃窃私语。再低头细看画下方的画者姓名和标价,当即决定买下这幅画。

那天他正好与导师一道在现场。善于造势的画廊老板非常热情地把他介绍给了汉娜父母,并开了一瓶香槟酒,邀众人举杯庆贺。

自己的画抢在导师的作品之前卖了个好价钱,他内心很激动,脸上却保持着克制的微笑。

汉娜父母在得知这幅画并没有模特儿,而是出自这位年轻画者少年时的梦境后,对他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他们询问他的经历,也询问这幅画的创作过程。他们说,要把这幅画挂在家里客厅最显眼的地方,还要介绍自己的女儿汉娜与他认识。不过,他们的女儿此时正在非洲纳米比亚做义工,三个月后才回来。

他们彼此交换了联络方式,约定,等汉娜回到德国后,找个时间聚一下。

对这样的邀约,他并没太当真。他以为这不过是体面人在场面上的客套话罢了。

没想到三个月后,他真收到了汉娜父母的邀请。夫妇俩知道他没车,专门开车到大学学生宿舍来接他。那是他第一次坐豪华大奔驰,也是第一次见识德国人住的大豪宅。

在那儿,他看到了挂在客厅显眼处的那幅画还有汉娜本人。汉娜的确跟画中的女孩儿非常相像,但她的肤色却不是白皙的。刚从非洲回来,整个人被晒成了古铜色,或者说巧克力色。她的气质也不像画中人。她开朗、爱笑、活泼,与画中少女的沉静毫不沾边,却又与画中少女的单纯如出一辙。

汉娜特意拿出一件丝绒无袖圆领衫给他看,款式和颜色与画中一模一样。他们都对这种惊人的巧合慨叹不已。

他没好意思说出口,这个女孩,其实是他第一次遗精时梦中出现的女孩。在他整个青少年时期的生长发育中,这个女孩多次在他梦境里出现,每次都与遗精有关。在看到汉娜手中那件丝绒玫瑰色圆领衫的一刹那,他认定,汉娜就是他的前生续缘。

他们的交往开始得自然而然,恋情也随着交往水到渠成。

他原以为,他们的恋情可能会遇到来自汉娜家庭的阻力。毕竟双方不仅文化背景完全不同,而且经济实力相差了n个等级。出乎意料的是,汉娜父母对女儿的恋情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尤其是汉娜母亲,不仅不设障碍,还积极从中撮合。这位多年前毕业于社会学系的女博士生,对各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肤色的人有着始终不减的研究热情。她在德国为数不多的海外殖民地非洲纳米比亚生活了两年,搞调研,做义工,与当地非洲人亲密交往,写了一本厚如砖块的专业书。她也曾到过中国的西南边陲,幻想住进傣族人的吊脚楼,在那儿安营扎寨。这位年过半百却仍然怀着少女心态的女博士在结婚之后就没再外出工作过。她的生活似乎一直与金钱无关,她也似乎从不担忧女儿将来的生活是否会面临经济压力。在女儿面前,她从不评判这位中国小伙子的经济能力和未来事业发展的可能性,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看,这中国小伙子脸上那份和善又有些腼腆的微笑,是多么地具有东方情调啊!”

他却不止一次暗自掂量过他与汉娜的恋情,对恋情的结果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抛开那些外在因素,他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软肋,或者说,一道很难跨过去的坎儿——尽管即将从艺术院校毕业,他的德语水平却仍然没有完全达到可以随心所欲表情达意的境地。可爱情来了,谁能挡得住?

汉娜在他面前从没有表现出优越感,更不会耍性子。就像每一个处在恋爱中的邻家女孩一样,总是企盼他更多的爱情给予。而他却一直处在淡淡的焦虑之中。他会在与汉娜手牵着手或相拥时,忽然陷入片刻的离神状态。他的签证即将到期。学业结束后,他面临着何去何从的抉择。他还没有做好彻底回国的打算。他想在德国再多停留一段时间,为他的恋情,也为他的绘画艺术前途。

向汉娜求婚,是他事先刻意预谋的。

那天,他受邀参加汉娜的生日Party。手捧一束玫瑰花,当着汉娜亲朋的面,单腿跪地,示爱求婚。

他并没有把握汉娜会接受他的求婚。毕竟他们认识不久,交往才半年。选择在这个时间点,神态半玩笑半认真地把事先准备好的简短“台词”一气说出,就像舞台情景剧一样。他想好了,如果汉娜拒绝,他便顺水推舟,再来一段简短台词,就当是给生日Party增加欢乐气氛,自己不至于落入尴尬境地。如果汉娜接受,那正中下怀,在众人的见证下,定下终身,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没想到的是,汉娜被他这段精心预谋的“表演”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大声喊道“我愿意!”,一边张开双臂热烈拥抱了他。在众人的鼓掌欢呼声中,他们热吻了几十秒钟。

接下来,他们的中国之行便顺理成章。一个月的时间,他们从重庆乘游轮沿长江一路向东到达武汉,再从武汉到达上海,之后,又去了北京和云南边陲。

有句德国俗语:能不能与对方结婚,只要与他(她)共同做一次旅行就知道。

正是这趟与汉娜的旅行,两人形影不离,同进同出,让他看到了在德国相处时所不曾看到的另一个侧面。汉娜无疑有着很好的教养,有着从小培养出的整洁习惯,而且懂得关照他人。每换一地,收拾行李,周密细致,一切做得自自然然。最关键的是,她花钱绝不大手大脚,十分懂得精打细算,是块过日子的料。

中国的一切对汉娜来说都是新奇的。到达她母亲口中描绘的西南边陲之后,她像她母亲一样,想住进吊脚楼,留下来当一位志愿者。他立刻不失时机地表白说,他愿意放弃一切,陪她留在这儿,一道看花开花落,观云起云飞,生生死死,永远相随。这样的爱情表白无疑具有绝对的穿透力。汉娜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感动得流下了泪水。他亲吻着汉娜,深情地说:“咱们结婚吧!要不然,你怎么能在这儿留下来呢?”沉浸在爱情激动中的汉娜没有丝毫犹豫,连连点头。就像他们开始时的恋情,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他们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在中国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离境前两天,父母双亲为他们举办了一个中西合璧、小型而温馨的婚礼。他穿着唐装汉服,汉娜穿着白纱婚裙,在众亲友的注目下,拍了一组新婚照。

一趟旅行下来,回到德国的汉娜,已经成了他的新娘。

他们当然没能留在中国的西南边陲,汉娜也没能如愿去做一名志愿者,因为新婚后的第二个月,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一年,是他的幸运年。周围的朋友都恭喜他双喜临门——拿到了研究生毕业证书,捧回了如花似玉的娇妻。

毕业后,他随即参加了政府工商部门举办的一个短期电脑培训班。半年后,通过政府劳动管理局介绍,在一家德国电脑公司谋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这是他理智权衡的结果。他很清楚,在德国绘画界,他导师的作品具有很高的艺术收藏价值,并不意味着他这个弟子也能跟着沾光,达到被完全认可的境界。画家不同于作家。作家可以靠读者捧起来,只要有庞大的读者群,作品就可以体现应有的经济价值。而画家不同,画作的经济价值完全是靠少数人运作产生的,里面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不少著名画家生前穷困潦倒,死后才因画作扬名。而那些令人咂舌的天价,其实跟画家本人无一毛钱的关联——人都死了,再多的钱又有何用?他不想这样。生活中,他是现实主义者。他不能为了艺术而让自己的妻儿过没钱没粮的日子。汉娜可以不必操心钱的问题,而作为男人,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不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这一点,他很清楚。

在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他几乎没有请过假。但今天,他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他留在家里的目的只有一个:看汉娜几点钟回家,看她左小腿肚部位丝袜上绿豆大小的洞眼是否还在原处。

他心里很清楚,在丝袜上留记号并不是最高明的做法。因各种情况中途换丝袜的可能性大大存在,未必一定与出轨有直接的关联。但这是一个切入点,是他考虑今后该如何做的一个重要节点。

他来到后院,在铺了布质软垫的藤编椅上坐下。这是汉娜非常喜欢并经常小憩的位置。

藤椅紧挨着院子一角的小池塘。坐在藤椅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小池塘里游来游去的各种鱼儿。

这个小池塘是女儿出生后,他根据汉娜的愿望,用了好几个周末时间一锹一锹挖出来的。为保证池塘的鱼儿能够安全过冬,池塘至少要有一米八的深度。这相当于他个头的高度。起初,他并不同意汉娜的这个主张。他担心,这种小池塘会给幼小孩子带来安全隐患。万一孩子不小心掉进小池塘怎么办?

但汉娜坚持己见,他只好遂愿。“老婆说的都要听!”这是他经常跟汉娜开的一句玩笑。

小池塘挖好后,果然给这个小家庭增添了不少乐趣和新的生活内容。有较长一段时间,夫妇俩的业余时间都搭在了小池塘上。一趟趟跑超市,买回各种建材,在池塘边建起漂亮的小栏杆,垒砌小石墙,在池塘一方种上青竹,在刚建起的古朴小石墙上摆放一尊静坐的菩萨和一盏石雕风灯,带着浓浓的亚洲情调。后来,朋友送,自己买,陆陆续续、前前后后往池塘里放进了几十尾各色鱼。慢慢地,小池塘水碧鱼红,一派生机。

那段时间他们频繁地邀请朋友们来家相聚。凡是朋友到访,大人孩子都会到小池塘前围观一阵。女儿刚会蹒跚走路,围着池塘小栅栏一圈一圈来来回回,即便自己不吃饭,也不会忘了到点儿给鱼儿喂食。小手把鱼食往小池塘一撒,惹得鱼儿尾尾游来,浮出水面张嘴抢食,看着就叫人开心。

再后来,他们按德国通常采纳的、标准的生孩子节奏,在大女儿三岁那年,如愿又生了个儿子。一儿一女,凑成了一个“好”字,小日子过得和睦顺遂。

他的工资收入不算高,买房之后月月还贷,家庭并不富裕,在经济上常常需要精打细算。毕业于专科设计学院的汉娜婚后便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全职家庭主妇,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似乎从未想过外出工作赚钱的事。有几次,他含蓄婉转地问汉娜,是否考虑找一份与专业对口的小时工?汉娜并不接茬。她对“实现自我价值”有着完全不同于他人的理解和认知。她很安于也很享受家庭主妇的角色,把自己的专业素养和审美品位完全用到了小家庭里,乐此不疲,丝毫不觉得屈才。家中每一处细节的小摆设、色彩的协调搭配、家具的款式风格都处处讲究,精益求精。凡是到过他家的人,都会感叹于那无处不在的小情调,以及从细节处透露出的温馨和精致。在不宽裕中能把日子过得精致而有品位,也是一种本领。他欣赏妻子的这种能力,却又对妻子这种“胸无大志”不甚理解,毕竟,她是受过当代高等教育的人啊!

汉娜父母对女儿的生活选择仍然是抱着一种乐观其成的态度。他们给女儿的新婚礼物是一个为期半年、学费不菲的烹饪学习课程。怀孕后的汉娜挺着渐渐隆起的腹部,兴致勃勃地学完了所有烹饪课程。这让他从旁获益不浅——他成了品尝汉娜各种大菜的第一人。法国餐、意大利餐,还有中国餐。虽然中国餐做得不够纯正地道,但肯花这份心,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他的生活在婚前婚后几乎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于绘画原因,婚前他的穿戴是非常随意的,不修边幅,接近于不讲卫生。婚后,汉娜管控起了他的穿衣戴帽。他的衣服,从衬衫到西装,从休闲外套到牛仔裤,甚至短裤头和袜子,都被汉娜熨烫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婚前,他对男性卫生用品所知甚少,毫不讲究。婚后,从剃须刀、指甲钳、护肤霜到男性香水、沐浴露、护发素等等,汉娜都为他亲自挑选,把他从头到脚武装成了“绅士”。婚前,他压根儿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婚后,汉娜把他的每一个生日都当成了节日,每次都会给他一个惊喜。

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出于爱,能尽心尽意做到这些吗?即便汉娜一辈子不外出工作,又怎样?

但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他渐渐发现,汉娜对外出工作没什么兴趣,却对不赚钱的公益活动,或者说“献爱心活动”,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热情。她加入了三个民间公益协会,有环保组织、动物保护组织、帮助移民融入组织,是非常活跃的积极分子。她对社会的贡献,似乎只有在不赚钱的地方才能发挥出最大。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爱心泛滥,我的女孩?”他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汉娜说。

而汉娜每次都洋腔洋调地用一句中国歌词回答他:“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结婚这么多年,汉娜只会“你好”“谢谢”“再见”几个简单的中文词。唯一能说成句的这中文歌词还是跟着女儿鹦鹉学舌套搬来的。

在他看来,汉娜积极参与的那些公益活动,简直不计成本,甚至有些“乱来”。比如,她和那些环保志愿者一天24小时在铁路上轮流静坐示威,就为了阻拦运输核废料的火车通过。又比如,为了保护德国南部新发现的一个狼群,她和动物保护组织里的五个攀岩者在阿尔卑斯山一个险峻的山谷中扯上一条巨大的横幅,写着:保护狼群,人人有责!为拉这条横幅,她和同伴们准备了三个多月,离家一个星期,所有费用都是自掏腰包。他觉得这简直无异于“劳民伤财”。若不是《南德意志报》刊登了那张横幅照片还有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文字报道,谁能看到人迹罕至的山谷中那条巨大的横幅呢?

所以,当德国涌来一股难民潮,可以想象,汉娜和她所在的“帮助移民融入协会”里的志愿者们会无动于衷吗?

汉娜今天出门时对他说,她要到难民营去做半天义工。他相信,却又不全信。他今天在家等着,就是想要等出一个结果。

等待的时间终归有些无聊。他把眼光投向小池塘,开始细数池塘里的鱼,发现只剩下可怜的两尾鱼。其中一尾是个头体量最大的锦鲤鱼,在这小池塘中已游弋了近二十年。那是女儿两岁半时,用小手捧着放进这池塘的,一直是女儿的最爱。

前段时间,这池塘里的鱼儿接二连三地失踪。汉娜怀疑是被附近的猫儿叼走了,于是,在自家院子周围摆放了不少猫食,以为这样一来,猫吃饱了,池塘里的鱼就安然无恙了。蹊跷的是,鱼儿仍然接二连三地失踪。一天清晨,他从卧室窗口无意中一眼瞥到,一只大鸟正贼眉鼠眼地站在鱼池边。鸟儿的羽毛深灰色,身体纺锤形,嘴长、脖长、腿长、爪子长。体形像只丑鹤,但分明又不是鹤。以前他从没见过这种大鸟,于是赶紧拿出手机抓拍了几张照片。再从网上搜索,才知这种鸟叫“鱼鹭”,以食鱼为主。他一下恍然大悟,明白那些失踪的鱼儿都去了哪儿。

根据网上介绍,鱼鹭是以叼食浅水区的鱼和青蛙为生的大鸟。它们常常栖息在树顶,盘旋在上空寻找水域,发现目标后俯冲而下,而后立在浅处伺机开吃。它们通常非常警觉,不会在有人声的时候出现,所以一般很难被发现。

他决定在池塘上方铺一层铁丝网,以防止鱼鹭从天而降。但汉娜坚决反对,说,这种做法不符合动物保护,会严重影响动物的天然习性。而且,池塘就应该是天然的,一旦用铁丝网罩住,就失去了观赏价值。

“那动物园里的鸟儿,不也是用巨大的网罩住的吗?影响它们的天性了吗?”他问。

“那是动物园,不是家里。”汉娜说。

对于鸟儿或鱼儿来说,在家里和在动物园有什么本质区别?他搞不懂汉娜的逻辑。

唉!女人不讲道理时,是根本不需要逻辑的。

可问题不能不解决,否则,小池塘今后怎么可能还有生存的鱼儿?

很快,他从邻居那儿得到了另一条网上查不到的有用信息:这类鱼鹭都有一种“绅士”风度。一般来说,若有同类在此区域中捕食,其他鱼鹭就绝不会来抢食。它们严格遵循着“先来后到”的秩序。

知道了这一点,他迅速到网上订购了一只足以以假乱真的塑料鱼鹭,将其固定在小池塘边。果然,几个月下来,小池塘的鱼儿平安无事,再没减少。

深秋的风有些暧昧,裹着半推半就的丝丝寒意,像漏网的沙,不疾不徐。他感到背上的凉意,便起身回到客厅,拿起一件毛线外套。一转身,忽地看到了惊悚的一幕:一只鱼鹭从天而降,俯冲着直插进小池塘。锦鲤鱼被鱼鹭有力的长嘴叼起,脱离了水面,在空中挣扎。鱼鹭的长脖子急速用力一甩,锦鲤鱼重重摔到了隔壁邻居家的草地上。

这正是大人上班、孩子上学的时间段。四处很安静,没有一点儿人声。他没有跑出去驱赶,而是站在客厅大落地窗前,静静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鱼鹭先是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张开细长的嘴,把锦鲤鱼的头叼进了嘴里。鱼鹭的脖颈是细长的,它能把体量这么大的锦鲤鱼整个吞进肚里?

这是一场类似于“蛇吞象”的搏斗。锦鲤鱼不停地甩动着尾巴,挣扎着,仍然一点一点被吞进了鱼鹭细长的脖颈中。

整个过程持续不到两分钟。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大锦鲤鱼被鱼鹭生吞进了肚子里。

这条锦鲤鱼不仅是女儿的“宠物鱼”,也是这个小家庭的吉祥物。现在突遭吞噬,他觉得这是不祥之兆。

他没再回到院子里,而是转身去了地下室——确切地说,应该是半层地下室。

新婚之初,他一眼看中这套连体小屋,就是因为这地下室的窗户在地面之上,采光很好,而且,地下室全套打通,看上去很宽敞,正好可以做画室。

研究生毕业后他就在公司里当起了小职员。虽然常年过着朝九晚五的普通生活,但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是心有不甘的。艺术家的创作冲动时不时像地壳岩层的火浆,暗中涌动,搅得他坐卧不宁。这些年,他陆陆续续画了不少画。他一直在寻找一个突破口,一直在尝试着摸索自己独有的绘画语言。他试图在所有绘画作品中揉进独有的逆光效果,就像那幅《梦中女孩》一样。

尽管不在绘画圈里“混”,但他与导师一直保持着联系。一年前,儿子上大学时,他邀请导师到家中做客,顺便让导师看了那些堆在地下室的画作。导师一言不发,认真专注地看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画作,一幅都没漏掉。之后,站在刚完工的还支在画架上的画前沉吟良久。

那是一幅中型油画。画面上,一个造型奇特的薄胎瓷器花瓶在薄雾环绕中若隐若现。一束逆光从斜后侧射向画面,把薄胎瓷器“薄似蝉翼,轻若浮云”的质地映衬得淋漓尽致。薄而透明的瓷胎上,远山近黛、云中月影,秀丽精致,在逆光的照射下通体透亮。

他给这幅画取名为《婚姻中的爱》。这是他对婚姻中爱情的解读。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导师从一幅又一幅画中,看到了昔日学生这么多年在绘画艺术方面所做的努力。那些在细腻处的表现功力以及对逆光独具匠心的运用,已经显露其独有的艺术风格。

“你好好准备一下。半年后,我来为你安排一个个人画展。”导师说。

因着导师的这几句话,他的创作热情像火山爆发,创作呈现井喷状态。他的所有业余时间,几乎都用在了画画上。

现在,他站在画架前。

画架上的画已接近尾声。他想把那幅画画完,可心神不定,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眼睛落在画上,心思却游移在汉娜身上。

儿子上大学后,家里“空巢”。夫妻俩的生活像一页一页翻过的日历,平淡无奇。有了更多空闲时间的汉娜越来越多地把心思放在公益活动上,尤其是到难民营做义工。而他呢,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吃过晚饭一抹嘴钻进地下室,开始他醉心的绘画。这已渐渐成了常态。他并未觉察有何异常。

汉娜有婚外情了吗?汉娜出轨了吗?

他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

他打开摆在地下室屋角边的那口木头箱子。这个古朴笨重的原木箱子是汉娜爷爷留下的宝物。按德语直接翻译,就叫“宝物箱”。结婚一周年时,汉娜父母作为礼物赠送给了他们。德国人不懂风水,却极重视传承。许多德国家庭都相信一个习俗:在家里摆放一个“宝物箱”,预示着家庭富裕、平安和睦。汉娜把这口祖上传下来的“宝物箱”,郑重其事地摆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在他看来,这就相当于中国“风水说”里的镇宅之宝。宝物箱里其实并没放什么值钱的东西,里面装的都是汉娜婚后历年用过的挂历和记事本。汉娜从小就养成了在挂历记事栏上记事的习惯。那些挂历和记事本是他婚后这么多年雷打不动送给汉娜的圣诞礼物。每当新年伊始,汉娜都会首先在挂历上记下所有重要亲友的生日日期,之后再陆陆续续记上孩子们的课外活动安排时间、与学校和其他家长的聚会时间、与家庭医生的Termin(约定)、协会的活动日期或与朋友的邀约,等等,满满当当。每天都有活动,没有一天空白。日积月累,这些收集逐渐变成了收藏——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都浓缩在这一本本有着密密麻麻记录的挂历和记事本上。

他的目光在记事本上一页页游走,停在了一栏上。那是汉娜第一天到难民营当义工的日子。记事栏里,汉娜用蓝色水笔记下了她与难民营工作人员约定的碰面时间。时间下面,还用红笔做了重点记号。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支持汉娜到难民营去做义工呢?

那一年,德国的难民潮来势汹涌。电台、电视、报纸、网络媒体一拥而上,大肆报道。德国南部慕尼黑的老百姓纷纷举着“德国欢迎你!”的牌子拥到火车站迎接难民们。几乎全德国都被动员起来,在各地纷纷设立难民营。

他们所在的小城,当地报纸也登出大幅启事,征召到难民营去做义工的志愿者,同时号召居民们捐赠衣物,奉献爱心。

汉娜在报上看到启事后,二话没说,当即决定报名当志愿者。

第一次到难民营,是一个周末。还是他陪着她一道去的。

这处难民营原是一家医疗康复医院住院部。房屋状况很好,配套设施完善。里面有儿童游乐室、乒乓球室、公共休闲室、图书室等,前院花团锦簇,后院绿树成荫。曾经是住院病房的一个个单间,现在一律摆进三张上下铺床,有点儿像他在国内读书时的大学生宿舍。每位入住的难民在填写了简单的表格之后,都会领到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毛巾、牙刷牙膏、洗发香波、沐浴露等日常用品,女性还配有卫生巾,带婴孩的另发奶粉、奶瓶、尿不湿。装袋、分发、引领难民住进分配房间等工作,全都由志愿者来做。

汉娜被分配到衣物整理和分发处,负责消毒清洗捐赠的衣物,再把衣物分类整理,摆放到一格一格的木架上。难民们不用办理任何手续,就可以到木架上挑选自己需要的衣物。

他被分配到食堂,负责给难民分发食物。

他注意到,远途而来的难民们显然不习惯德国的饮食,一些人边吃边扔,并不珍惜到手的食物。餐后碗碟随手乱放,全由志愿者来收拾打扫。难民大多是青壮年,而志愿者大多是退休的年长者。看着满头白发的德国老人忙前忙后,年轻的难民却在一旁袖手旁观,甚至跷着二郎腿,心安理得地享受志愿者们的照顾,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前台登记处,他发现难民们填写的表格上整整一页,所有人的出生日期都是清一色的元月一日。几个留着大胡须的男性,明明长着一张成熟沧桑的脸,却在填表时把自己弄成了未成年的青少年,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弄虚作假吗?德国人难道不知道这里面的猫儿腻?

好在他只报名做一天的志愿者。他也劝汉娜适可而止。献爱心也得有个限度,对吧?那些难民,那些不懂得尊重和珍惜别人付出的人,应该首先让他们学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对吧?

可汉娜不听劝,仍然每天像上班似的雷打不动到难民营去。不仅如此,她还跟难民们“打成一片”,接受他们的邀请,参加他们的Party。她甚至还把难民邀请到家中烧烤,向他们展示德国烤蛋糕的手艺。

他却对那些难民有着本能的提防,坚决反对汉娜把这些人带到家里来。汉娜指责他有偏见。她所在的“帮助移民融入协会”不就是应该做这些事情吗?如果拒他们于千里之外,那他们怎么融入这个社会?你不同样也是移民吗?

汉娜的反问让他哑然。的确,如果当年汉娜父母或汉娜本人对他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学生带有歧视或抱有偏见,他和汉娜怎么可能成就这一段美好姻缘呢?

一天晚餐桌上,汉娜兴高采烈地对他讲起难民营中举办的一场Party。那些难民簇拥着她,纷纷叫她“汉娜阿姨”“汉娜妈妈”“汉娜天使”。说到这些时,汉娜脸上泛起绯红,眼里闪着快乐的光。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汉娜。说到底,她并不甘于仅仅做个彻底的家庭主妇。她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寻求一份社会存在感和满足感。在难民群里,她清晰感受到自己被需要、受欢迎、受尊重、有价值。这是她的动力。他自己难道不是如此吗?他不甘于一辈子仅仅做个小职员,甘愿付出所有业余时间,在绘画方面殚精竭虑。潜意识里,他们都有自己的追求,只不过追求的目标、追求的方式不同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他不再反对汉娜。

可女儿反对的态度却异常坚决。正在做毕业实习的女儿前段时间住在家里。她反对母亲无区别对待地把难民请到家中。一天,女儿发现母亲邀请的一个年轻女性难民出于好奇,未经同意就进入她的卧室东翻西看,并顺手牵羊拿走了她心爱的手镯之后,忍不住大发雷霆,对母亲吼叫着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就永远不回这个家了!毕业实习的最后一天,女儿连家都没回,直接去了学校,女儿的态度总算阻止了汉娜的“热情好客”。

那次大发脾气之后没多久,女儿约他单独谈了一次话。这是父女间少有的一次严肃谈话。女儿提醒他,要注意母亲的动向,并提到了一个名叫维克托的男人。女儿没有明说“出轨”这个词,但他完全听懂了女儿话里的意思。

之前,他从未想到这一层,更没留意过那些难民。他不记得在汉娜邀请到家来做客的难民中,有叫维克托的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女儿。

“这你别管。”女儿说着,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两张照片,指给他看,“呶,就是这个人。”

女儿跟她母亲一样,在说到不愉快的事件或某个案件时,很少提到甚至刻意回避当事人的种族和肤色。她们从小就心知肚明,什么能大说特说,什么该三缄其口。这是她们的教养。

他接过女儿的手机,细看照片。维克托是个黑人,神情喜乐,脑袋上顶着钢丝般的黑色小发卷。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在张嘴大笑的照片里泛着珍珠的光泽,分外抢眼。看上去他很年轻,大概也就三十出头。

“他在追求妈妈。爸爸,你不能掉以轻心。”女儿定睛看着他,说。

他在记忆中快速搜索,应该从没见过这个人。他有些将信将疑。

对汉娜的品行他是基本了解的。汉娜不是水性杨花之人,更不会逢场作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太可能跟一个难民产生婚外情吧?

他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汉娜果然如她出门时说的那样,只做了半天义工,下午一点钟就回到了家。左小腿肚部位丝袜上那个绿豆般大小的洞眼已不在原位,移到了右腿上。

她显然已经很饿。进了家门就直奔厨房,从烤箱里拿出一块比萨,一边啃着,一边走进了客厅,再一屁股坐进了沙发。她一直有点儿洁癖,以前是绝对不允许他和孩子们拿着食物坐在沙发上吃的,现在她自己破了规矩。

他的眼光一直跟着汉娜。汉娜却一边啃着比萨,一边刷着手机,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

他决定跟汉娜好好谈谈。

新婚之初,汉娜跟他有个约定:遇到问题,必须通过谈话方式,开诚布公说明原因,直截了当谈自己的想法看法,不必藏着掖着,也不必东方式的含蓄,更不允许搞家庭“冷暴力”。

后来他才体会到,在夫妻双方还没有掌握正确的相处之道之前,在两个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人组成的婚姻里面,这个约定有多么重要。他们之间的很多矛盾,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得到解决的。更多时候,都是汉娜提出跟他“谈话”,内容不外乎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或纠正他某个不良的生活习惯。反过来,他很少动用过这种“权利”——结婚之前,他绝没有想到自己能有福气娶到一位甘愿选择传统生活方式的妻子。作为妻子,汉娜在他眼里是几近完美的,他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汉娜,我想跟你谈谈。”他坐到汉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双手十指绞在一起。

汉娜抬起眼,有些惊讶:“你没去上班?”

“是的。我一直在家等你。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你不觉得,你到难民营去做义工的时间太长了吗?”

“那里需要义工。”

“除了做义工,你还做了什么?”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左小腿肚部位丝袜上那个破洞怎么跑到右腿上去了?”

汉娜抬起自己左小腿看了看,不解:“你在说什么?”

“今天出家门前,我注意到这个小洞眼是在左腿肚上的,现在却跑到了右腿上。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汉娜随着他的手指,看到了自己右腿丝袜上的那个小洞眼。没等她反应过来,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个黑人照片闪了出来,伸着舌头,嬉皮笑脸地做着舔吻的动作。她立刻用食指在手机屏幕上一划,画面顿时消失。

只是一瞬间,但他还是看到了。

他决定单刀直入,不再拐弯抹角:“汉娜,你是不是跟那个黑人,那个叫维克托的黑人好上了?”

他满以为汉娜会矢口否认,再百般解释,千般狡辩,就像那些被人抓到把柄却拼命抵赖的偷情人一样。这正是他期待的。

没想到,汉娜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语调平缓地说:“是的。他对我说,他爱我。”

他却恍若听到头顶猛地响起一声炸雷。

“他爱你?你就这么相信他的鬼话?”

“为什么不呢?”

“他在骗你。知道吗?在骗你!”他的声音一下高出了八度。“这家伙,是在欺骗你的感情!”

“这只是你的看法。我不这么认为。”

“你怎么这么轻信?难道你就没有想想我们这个家吗?就没有想想我爱你吗?”

“你爱我?”汉娜直视着他,仍然语气平缓,“你有多久没对我说这句话了?”

他张口结舌。是啊,他有多久没对汉娜说“我爱你”了。

汉娜在婚后曾多次对他或直接或婉转地表达过这方面的不满。他用“文化差异”向汉娜解释过其中的原因。他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他生长发育的整个时段里,男女公开亲热的举动是被禁止的,那会被贴上“流氓”或“作风不正派”的标签被人侧目而视,甚至会受到处罚。即便是夫妻,也鲜有在公开场合表达恩爱的举动。他没好意思告诉汉娜,他父母表达亲热的方式不是说“我爱你”,而是说“该死的”或者“短命鬼”。在这种潜移默化的熏陶和影响中长大,怎么会习惯把“我爱你”吊在嘴边?况且他一直认为,婚姻里,“爱”应该更多地体现在责任和义务上。停留在嘴上的爱来爱去,多半太假。

“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我的确做得不够好。你知道原因的。我向你解释过。”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养成说‘我爱你’的好习惯,因为你们的文化习俗里缺乏这一点。我完全理解。”汉娜反守为攻,反过来问他,“我再问你,你有多久没有主动抚摸过我了?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做过爱了?半年?一年?”

他再次张口结舌。上次他们的夫妻生活是在什么时候,他一时真想不起来了。

这段时间,他经常绘画到深夜。汉娜睡眠不好,稍有响动就会醒来。为不打搅汉娜,他就在客厅沙发上过夜。他原以为,这是对妻子的体贴,怎么从未想到这会给他的婚姻带来隐患?

“是我太疏忽了。你也知道,这段时间我把业余空闲都用在了画画上。”

“我当然知道。你对绘画的热情远远超过对我的热情。难道我就应该为你那些画独守空床吗?”

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汉娜正处在女人“如狼似虎”的年龄段,他却让她独守空床,这怪谁呢?

“汉娜,如果你有生理需求,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呀!为什么要到外面去跟陌生男人胡来?”

“胡来?”汉娜一下坐直了腰,正色道,“请你不要侮辱维克托的爱情!”

“什么狗屁爱情!这个下流无耻的家伙!”他用手猛地一拍茶几,声音再次高出八度。

“不许你这样侮辱他!他既不下流也不可耻。请闭上你的嘴!”汉娜的声音也高出了八度。

“你就这么护着他?”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我问你,你是不是跟维克托已经发生了性关系?”

结婚二十多年,他与汉娜几乎没有争吵过。夫妻俩每遇到争执,总是他谦让着汉娜,这已成了习惯。过日子嘛,哪有绝对的是非,哪有绝对的对错,有什么好计较的。丈夫爱妻宠妻天经地义,不掉价的。但今天不同。这是原则问题。他绝不会含糊其辞,也决不会让步。

汉娜紧闭着嘴,不说话。

他紧盯着汉娜的眼睛,毫不放松:“今天,你必须明确回答我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就不想想你自己的问题?”

“现在我们谈的,是你的问题!”他再次用手猛拍了一下茶几。夫妻多年,他很了解汉娜。每当理亏,汉娜都会用偷梁换柱或转移话题的方式来化解尴尬,让自己金蝉脱壳。他心知肚明,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笑了之。但今天他决不会让她得逞。

“你这是在审讯我吗?”

“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汉娜咬着嘴唇,不说话。

两人都直视着对方,目光绞在一起,僵持着,较着劲儿,像无声地掰着手腕。

终于,汉娜垂下了眼帘。她像在对自己也像在对他说:“要么不说,要说,就说真实的。”

这是一句德国名言,是汉娜经常用来教育孩子时说的话。

现在从汉娜口里出来,他认为这等于变相承认。

“我告诉你,”他几乎是用手指点着汉娜的鼻子,“这些人来路不明。他们大多不会担当家庭的责任。女人跟着他们,不会有好结果!”他认为自己有责任让汉娜认清现实。

“你这是明目张胆的种族歧视言论!”

“少来这一套!什么‘种族歧视’!他都把脚伸到我家里来了,难道我还不能说几句实话吗?不行吗?犯法了吗?”他高声叫道,“下流可耻的家伙!我就这么骂他了,怎么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闭上你的嘴!”汉娜也高声叫了起来,“你太放肆了!”

“究竟是我放肆还是你放肆?真他妈的颠倒黑白!”他的声音再高了八度。

这是他们结婚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爆发的激烈争吵。

自那天爆发激烈的争吵之后,两人开始了事实上的分居。汉娜睡卧室,他睡楼下客厅。

他们的生活状态表面上没有变化,却有了质的改变。

汉娜仍然尽着妻子的义务,把家里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把他的衣裤袜子熨烫、叠放得整整齐齐。她也每天做晚饭,却不再跟他共进晚餐,而是在他下班回到家之前,自己提前吃完,把他那一份放在保温烤箱里。她也极少停留在客厅里,吃过晚饭就上楼,基本不与他打照面。

通常,他下班回到家,吃过晚饭后看一会儿电视新闻,之后就到地下室里绘画。晚上十一点左右入睡,作息时间一向很规律。

多年来,每天的晚餐时间,是一家人坐在一起边吃边聊,相互交流的时间,那是由许许多多愉快的、温馨的时光交织而成的,是他感觉最惬意的时候。而现在,他一个人吃着晚饭,味同嚼蜡。看电视新闻时心猿意马。到地下室后,经常站在画架前长时间走神。

自从知道汉娜的婚外情后,他心里像打翻了陈醋瓶,直冒酸水。他无法忍受婚姻中的这种“不洁净”和不诚实。他是这个家庭的经济顶梁柱,宠妻爱子,任劳任怨,而妻子却在感情上、在身体上背叛了他!出轨的对象居然是难民身份的黑人。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他与汉娜已处在事实上的“冷战”状态。这种“冷战”,是汉娜新婚之初跟他郑重其事“约法三章”力求规避的。以前,他不太清楚“冷战”的杀伤力,现在,他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其中的厉害——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像把你置于慢火中烧烤,让你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煎熬和痛苦。

他开始失眠。伴着轻轻浅浅、杂乱无序的各种梦。脚下像踩着流沙,随时都会滑倒。

这个周末的晚上,他什么也不想干。坐在地下室屋角的沙发上,思绪翻滚。与汉娜在一起的生活往事,许多早已淡忘的小细节,像关不住的水龙头,倾泻而下。记忆被空前地激活。如果不是遇到这场婚姻危机,他会花时间来回忆和品味这一切吗?是谁说的?人只有在危机当中,思维和感官才会被充分调动起来。他在婚姻的城堡里高枕无忧,渐渐把日子过成了白开水,寡淡无味。他甚至忽略了自己身体和生理的变化。进入更年期后,他的生殖器几乎已经没有了晨勃,性欲越来越低。有两次,汉娜很认真地对他说,你是不是该考虑去看看家庭医生?他当耳旁风,没往心里去。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他和汉娜的婚姻其实已进入了“中年危机”。他怎么会这么迟钝,事先就没一点觉察呢?

他再次打开那个宝物箱。

去年儿子上大学后,汉娜自作主张把宝物箱移到了地下室的沙发旁。为的是能腾出更多地方接待客人,接待她所在协会的会员一道活动。他现在突然怀疑,会不会是因为移动了这个镇宅之宝,坏了风水,给他们这个原本安宁的家带来了无妄之灾?

他想起刚进公司上班时,同一办公室的皮特。那时皮特胡子拉碴,神情疲惫,老婆正在跟他闹离婚。一天午休吃饭时,皮特拍着他的肩说:“等着瞧吧,等婚姻到了中年危机,看你太太怎么收拾你!”那时他结婚不到一年,蜜月的热乎劲儿还没过去,完全理解不了皮特说的“中年危机”。但他从皮特的离婚过程中清楚地看到,在德国离婚,男人会成为彻头彻尾的“倒霉蛋”。皮特离婚的原因,说起来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夫妻双方说不上谁对谁错。一句话:夫妻合不来。由于两个孩子尚未成年,法律向未成年子女和女方倾斜,皮特从家中被扫地出门。德国的离婚法显而易见偏袒妇女,尤其是偏袒有了孩子不能外出工作的妇女。一旦离婚,大多数男人不仅会被净身出户,经济上还要承担抚养前妻和孩子的责任。许多男人为此苦不堪言,不敢轻易结婚,也不敢轻易离婚。

他不知道自己与汉娜目前的这种分居状态是否被法律承认?德国法律规定,夫妻离婚,必须要先经历一年法律上认可的、事实上的分居,之后才能进入离婚程序。这一年的分居,是给夫妇留出足够的思考和挽回的时间的,避免冲动离婚。如果他与汉娜离婚,经济上会如何判决?他决定向律师咨询一下。

他所在的公司,每个职员都是法律保护协会的会员,公司为每位职员缴纳一定的年费。不贵,却很管用。比如,遇到法律问题可以免费咨询,打官司时能得到优惠报价,等等。他在德国二十多年,几乎没遇到过官司方面的问题,用他的话说,就是“钱都白交了”。现在总算派上了用场。

按约定时间进了律师事务所。同样是人到中年的律师冷静听完他的叙述之后,迅速给出了两个结果:一、女方从结婚起就是家庭主妇,抚养着两个孩子,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只要女方提出不愿搬离现在的居住屋,那结果只能是男方卷铺盖滚蛋;二、离婚后男方必须每月支付女方一定的抚养费,直到女方进入下一段婚姻,至于支付多少,需要看情况而定。

“如果女方一直不再结婚呢?”他问。

“那你当然得给她支付每月必需的生活费。”

他问:“是不是因为我的移民背景,才有这种不公正的结果?”

律师立刻摇头摆手,说:“当然不是!不是的!法律倾向对弱势群体的保护。就连德国前总理离婚,也是净身出户,也得赡养前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

“我请你注意两个前提:第一,我的婚姻出问题,是女方出轨导致的。错不在我。这房子是我这么多年辛苦工作还贷买下的,难道最后的结局是让我净身出户,腾出地方来让那个黑人大摇大摆地住进来吗?难道他们俩生活在一起,不用结婚,滋润快活,而我却必须像个长工一样每月给他们出着供养费吗?法律的公正性在哪里?第二,我的两个孩子已长大成人,搬出了家里,不存在对未成年孩子的保护问题。”

律师耸了耸肩,说:“你们现在居住的房子是你们婚后的共同财产。所以,离婚判决还有第三种结果:把房子卖了,你们一人分一半。当然,争取这个结果,你得费点儿劲儿。”

从律师办公室出来,他来到走廊尽头,在一条洒满阳光的长椅上坐下,微微仰着脸,眯着眼睛,回味刚才跟律师的谈话,心里只觉堵得慌。

离婚在经济上显然对他很不利。不知为何,一想到汉娜会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他的心就泛起一阵绞痛。这个女人,这个情窦初开时就在他梦境里反复出现的女人,经过二十多年的耳鬓厮磨,已深深镶嵌在了他的血肉里。任何的剥离,都让他疼痛难忍。

女儿周末回到家。一看到他的脸色,吓了一跳:“爸爸,你怎么了?生病了?”

女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一个月不见,女儿眼中的父亲脸色铁青,神情憔悴,像大病了一场,仿佛一下老了十岁。

“哦,没什么。只是这段时间睡眠和胃口都不好。”他叹了口气说。

“我给你做点开胃的,好吃的。”女儿说着就进了厨房。

他也进了厨房,坐在餐桌旁看着女儿忙忙碌碌。这孩子从小就亲他,一直跟着他学画画。她超级喜欢中国美食,喜欢中国奶奶做的酸酸甜甜家常菜。每一年的暑假,她几乎都是在中国度过的。她在中国走过的地方比他还多。

小米粥、煎三文鱼、小麻油拌榨菜,再加一盘炒青菜,简单可口。还是女儿懂他。

汉娜去参加她所在协会的聚会活动,还没回家。父女俩一边吃着,一边聊着。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温馨感觉。

女儿说起了一个正在交往的小伙子。这小伙子曾与前女友恋爱两年,同居半年。搬到一起后,发现彼此之间有很多摩擦,相互难以适应,分手了。经过一年多的空白期后,遇到了女儿,一见钟情,于是展开热烈的追求。

“我感觉他很不错。尤其是他身上的幽默感,很吸引我。”女儿说。

“能不能把他的照片给我看看?”

女儿从手机里调出了小伙子的照片。那是一张合影照。四个年轻人相互搭着肩,对着镜头灿烂地笑着。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看上去很阳光,很帅气。

“这小伙子看上去很不错啊!你应该接受他的追求。”他说。

“那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议!”女儿调皮地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把话题带到了汉娜身上。

他没有回避,坦率向女儿讲了这段时间他与汉娜的状况以及他的所思所想。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他相信女儿对事情会有自己的判断。

“这么说,你已决定跟妈妈离婚了?”女儿问。

“是的。我无法接受你妈妈的出轨。”

“爸爸,你能接受婚前有恋爱同居经历的人,为什么不能接受婚后有出轨经历的人?”

他被女儿问得一愣。

“刚才我听你说了这么多,都是站在你自己的角度想问题。你能确定妈妈也想离婚吗?或许,她只是偶尔一时昏了头,并未想过要离婚呢?”

的确,从知道事情的真相起,他就陷在自己的情感沼泽里,一门心思想着离婚,从未想过了解一下汉娜的真实想法。

“爸爸,我看出来了,你其实很爱妈妈——你的痛苦全写在脸上了。既然你很爱她,为什么不去争取,而只想着放弃?你和妈妈有二十多年的美好婚姻做基础,难道还竞争不赢那个第三者?我见过那个男人。”女儿在单独跟他讲话时,仍然很注意用词。她没用“黑人”一词,而是用了“男人”。“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很年轻,也很油滑。我总觉得,他是在欺骗妈妈的感情,玩玩而已。妈妈好像还当真了。”

“是的。你妈妈很维护他。很相信他的爱情。”

“所以,我们得想个办法戳穿他。”

又是一晚没睡好。

第二天上班时,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非常疲惫。于是请了病假,提前下班回到家。

女儿主动提出陪他出去散散步。阳光正好,父女俩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座古堡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带着大沙坑的儿童游乐场,以前,他和汉娜经常带着两孩子到这里来。看着孩子在小径上奔跑,在草地上撒欢,在游乐场荡秋千、滑溜溜板、玩沙子,爬上爬下。转眼间,女儿就要大学毕业了。他觉得有些恍惚。

女儿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臂,说了不少她记忆中在这公园中发生的好笑的、愉快的事情。对儿时的回忆,把父女俩都拉回到从前的快乐时光里。这给了他很大的心理安慰。

临出公园时,他告诉女儿,他决定找维克托谈一次。让他尽快滚开,别再纠缠。

女儿点点头,问:“你想好了?”

他说:“是的。现在我连上班都无法集中精力。一想到今后要跟你妈妈分开,心里就有一种刀绞似的疼。”

“我有这个男人的电话号码。”女儿拿出随身带着的手机,找出一个号码,转发给了他。

他暗自惊异于女儿的神通。他没问女儿是如何搞到这男人的电话号码的。他知道,如果女儿不主动说,他即便问,女儿也不会说。

“爸爸,如果你跟他约定了面谈时间,请一定要事先告诉我。”

他点了点头。

电话打过去,自报了身份。对方显然没听懂他的德语,用英语连连问:“谁?你是谁?”

他赶紧改用英语。他在艺术学院读书时,课程大多是英语授课,好在他的英文还没忘掉。

听懂了他的自报家门,对方十分热情,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个电话。

很快,他们约定了见面时间。

女儿在得知消息后,在父亲的汽车里鼓捣了半天。

“爸爸,记住,约这家伙谈话时,一定要坐在你的车子里。答应我。”女儿叮嘱说。

他点了点头。

“还有一点,你一定要做到,无论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做了什么挑衅的动作,你都不要动怒。”

他再点了点头。

女儿与他的手机做了连线,双方设定了“Find my”定位捆绑,也就是说,彼此能清楚看到对方的行踪线路。他知道,女儿是在为他的安全担心。

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维克托从远处草地上走来。那家伙身材健硕,四肢修长,走路时脚下像装了弹簧。健美运动员般的肌肉在紧身牛仔裤、紧身套头衫里呼之欲出。个头至少有一米九。

他突然感到心跳加速,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掌心渗出了汗水。

维克托打开车门,大大咧咧坐进了副驾座。

“嘿!这大概就是汉娜经常坐的位置吧?”他用黑白分明的手拍了拍屁股下的座位,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你就是维克托吧?”他问。

“Yes!”维克托响亮地回答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想请我吃中餐?”

他在维克托一抬胳膊间,闻到了他腋下散发出的一股狐臭味,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找你,原因很简单,请你远离我太太,越远越好。”这是两个男人间的短兵相接。他只想单刀直入,速战速决。

“这话你应该去对你太太说吧?每次都是她来找我的,我从没主动去找过她。”

“你不是很爱她吗?你总对她表白,说‘我爱你’,对吧?”

“如果一个女人总来找你,告诉你说,她很爱你,你会怎样?你是把她推开,还是把她拥入怀中?在跟她做爱之后,随口说声‘我爱你’,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听你的意思是,还想再继续纠缠我太太?”

“不是我纠缠她,是她纠缠我。懂吗?我要是离开,她会伤心的。”维克托说着,又笑了起来,一副得意的样子。

“你究竟爱不爱汉娜?”他问。

他一定要再次确认这一点。从那天夫妇俩的争吵中,他已分明感到,汉娜十分相信维克托的爱情,并且十分维护维克托。她是相信了对方的爱情并有所心动,才向对方敞开自己的情欲之门。可从维克托嘴里,事情却完全相反。

“实话告诉你吧,我从没爱过她。可她硬要缠着我不放。我有什么办法?”他耸了耸肩,两手一摊。

“你不爱她?你敢再说一遍?”他问。这是问题的关键。

“这有什么不敢?我是不爱她。从来就没爱过。”

“你这卑鄙无耻的家伙!”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真不应该骂我,而应该感谢我。知道吗?我帮你伺候了她、满足了她。每次她都欲死欲仙,快活无比。她叫床的样子真可爱!”他又露出了那一口白牙,舌尖随后在嘴唇上贪婪地舔了一圈,像舔着满唇的蜜糖。

他心里一阵刺痛。真想对着这张可耻的脸狠狠给上一拳。

还没等他有任何表示,维克托先说话了:“想让我离开你太太很简单。这样吧,我们做笔交易。你给我五万欧元。我拿到这笔钱就离开这里,远走高飞,让你太太从此再也找不到我。这样,你保住了你的家,我也不必再被你太太纠缠。怎样?”

终于亮出底牌了。他在心里哼了一声。

“告诉你,我没有这五万欧元。即便有,也不会给你!我知道你的目的了。你滚吧!”

维克托也干脆,二话不说下了车。关上车门前,他弯下腰,把脸凑近车门框,对他说:“估计,是你床上功夫不行吧?”说完,很不正经地对他眨了一下右眼。

他紧咬着牙,从胸腔里喷出一个字:滚!

车子驶出不到一公里,却再也无法继续开下去。他的眼里满是泪水,模糊一片。

他索性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痛哭起来。一个多月堆积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痛哭几近号啕。这是他自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哭。哭声从胸腔发出,直冲脑门,痛彻心扉。泪眼中,他分明看见画上的那件薄胎瓷器花瓶迸裂成了碎片。

傍晚回到家时,他已平静了下来。

他决定彻底放弃与汉娜之间的“冷战”。他必须为捍卫这个家做点儿什么。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像那天眼睁睁地看着锦鲤鱼被鱼鹭生吞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汉娜上当受骗,滑进深渊。

由于女儿回家,汉娜留在了晚餐桌上。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样吃着饭,再随口聊几句,气氛却有些尴尬。三个人明显都各怀心事。

他吃着饭,没怎么说话。他已盘算好,这次当着女儿的面,跟汉娜好好谈一次——如果不是女儿提醒他,或许到现在他还蒙在鼓里。

在汉娜起身准备收拾餐桌的当口,他给汉娜倒了一杯热茶,示意她重新坐下。然后清了清嗓子,说起了下午跟维克托见面的事,并且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内容详细告诉了她。

可汉娜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维克托怎么可能会这么下流呢?怎么可能会不爱她呢?

她很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维克托的场景。那天她正端着一筐刚从洗衣机里拿出的衣服往晾晒房走,迎面碰到维克托。这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热情地向她打着招呼,并从她手中接过那筐衣服。他一边帮她晾晒着衣服,一边说着他认为好笑的事。这小伙子笑起来的样子十分灿烂,十分好看,让汉娜不由得想起在非洲纳米比亚做义工的愉快日子。从那以后,每次去难民营,汉娜都会遇到维克托。这个走路脚下生风的小伙子,每次都会露出一排珍珠般的牙齿,一边做着飞吻的动作,一边用英语自然而然地大声说:“我爱你!”

学美术设计出身的她,对具有异国情调的东西一向都带着无可救药的偏好。就像当初她对丈夫脸上温和而腼腆、带有东方情调的微笑着迷一样,她对维克托毫无城府、爽朗单纯、带有非洲风情的笑同样着迷。

她对维克托是极有好感的。但她从未想过跟维克托的关系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她跟维克托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是维克托主动的。当时她在洗衣房,正弯腰把那些脏衣服往洗衣机里塞,维克托从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腰,说:“哦,亲爱的,我爱你!我从第一眼看见你时就爱上了你!”她当时扭着身子想拒绝,但维克托显然是一个极有性经验的家伙,他亲吻着她的耳朵、脖颈,不停地说着情话,同时两手在她身上敏感点不停地撩拨,最后深吻她。她的性欲已沉睡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被这个一身腱子肉的家伙唤醒了,由着他扒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不知换了多少种姿势,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两人通身大汗,酣畅淋漓。这是她婚姻内的夫妻生活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维克托显然早有预谋。他进了洗衣房,就随手锁上了洗衣房的门,并且事先在角落里放了一张简易席梦思床垫。

情欲的大门一旦打开,便很难再关上。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汉娜当然不会跟丈夫和女儿说这些。她坚信自己的感觉:维克托肯定是爱她的。

他无法说服汉娜,让她清醒过来。

事情的反转,是在女儿开口说话之后。她把一个手掌大小的电子产品放在父母面前:“你们什么都不要说了,听听这个吧!”

夫妻俩听到了一段车里的完整对话——原来,女儿在车里安装了遥控窃听器。他一下明白过来,为什么女儿再三叮嘱他,谈话一定要在车里进行。原来不仅仅是出于安全考虑。

汉娜在听完这段录音对话后,仿佛一下被击垮了,怔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你都听见了吧?如果再跟他继续来往,那就是自取其辱。”女儿说。

“你再听听这个。”女儿说着,又放了一段音频,那是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撼人心魄。

“这是爸爸的哭声。”女儿对汉娜说,“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爱情表白。”

汉娜病了。躺在床上,整整两天,不吃不喝,默默流泪。

仿佛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就在汉娜生病的那天,维克托被通知,他的难民申请再次被拒绝,随后,被送往汉堡,在那里将被强行遣返。

他的个人画展在D市举行。那里曾是港口城市。后来内陆河运渐渐衰退,当地政府重新规划,把曾经的厂房、车间、仓库等改建成了博物馆、绘画展览大厅、儿童游乐场等,成了废旧利用的典范。

他的一组难民绘画系列成了媒体报道的焦点。

在一幅名为《难民潮水》的作品中,一群面目模糊的人,被一束逆光照射着,被一股洪流追赶着、裹挟着,向着画外狂奔,仿佛覆盖了整个地球。而在另一幅《请求庇护》中,一群在轰炸机机翼下充满恐惧的人,被一束逆光照射着,无助而疲软地相互搀扶着、俯卧着。

媒体记者在评论这些画时说,在随时都会爆发战争的世界里,谁能保证,下一个难民不会是我们自己呢?

这两幅画卖出了意想不到的高价。可这次他并没有因此而兴奋。

他的画因为难民题材卖出了好价钱;他的婚姻,也因为难民拥入差点破碎坍塌。

太他妈的具有讽刺意味了!他想。

他从浴缸里出来,擦干了身上的水。

然后,站在浴缸一侧的落地大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身体。有多长时间他没这么关注过自己的身体了?

镜子里,他的身体已露出些许老态,手臂和大腿的肌肉都有些松弛。他的脑海里,忽地闪现出维克托脚踩弹簧般的步态,闪现出他裹在紧身衣裤里的一身腱子肉。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回到了卧室。汉娜在床上等着他。

他不知道,上床之后,在汉娜面前,自己会有怎样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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