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盛夏清楚地记得那个冬天,午后透明的阳光从碧蓝的天空中一丝一丝地喷洒下来,绵暖细腻地浇透了印拂晓、周牛皮和他三截瘦得像柴火的身子。他们仨穿着薄薄的土布棉袄躲在一堵矮墙下的干草堆里烤太阳。烤暖身子,印拂晓要回家读书写字,周牛皮打算去钓鱼,盛夏是读书写字还是钓鱼都没想好。他们仨同庚,他们的娘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有意识地把他们放在一起玩,盛夏娘的奶水最旺,她经常像在胸前吊两个冬瓜那样同时奶两个孩子,一边是盛夏,另一边是印拂晓或者周牛皮;后来除了晚上睡觉,他们都待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割猪草,一起下河摸鱼。此时,他们一起烤冬天温暖的太阳。
盛夏无意中往远处的高山顶看了一眼,他发现从前光秃秃如同刀削出来的山顶,正被一层银白包裹,那是最近几天落在山顶上的大雪在阳光底下闪着银色的光芒,跟碧蓝清澈的天空和山腰以下黑苍苍的松林相互映衬,仿佛谁在苍山顶上放了一锭尖溜溜的白银。
盛夏指着那锭白银说,看,山顶上的白雪真好看!
印拂晓和周牛皮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阳光那么温暖,温暖得让他们半饥半饱的意识只顾得上品咂那份温暖,顾不上说话,或者根本不想说话。盛夏这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俩懒得搭腔。盛夏的爹挑着一担大粪从旁边经过,听见儿子这么说,他立住脚,一双手一前一后稳住扁担与粪桶之间的吊绳,朝儿子所说的那锭白银眺望了一眼说,那也就只是好看,除了好看,没什么卵用。盛夏的爹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见儿子欢快的声音没有得到另外两个伙伴的响应,觉得另外两个小家伙不够义气,而他的宝贝儿子又太没面子,因此站住脚,跟儿子搭个腔。
盛夏没有想到爹会出现在面前。盛夏喜欢对感兴趣的事情刨根究底,比如他会问黑瓦寨的冬天为什么不长蘑菇而夏天漫山遍野都是,比如山上的野兔为什么上坡跑得比下坡快,等等。有爹搭腔,盛夏刨根究底的习惯又旧病复发了,他反问爹,为什么说除了好看没什么卵用?善良的黑瓦寨人民喜欢说粗话,他们觉得粗话骚气,有骚气的人有活力,盛夏的爹也不例外,但盛夏的爹只准自己州官放火,平时不允许盛夏说一句半句。盛夏逮着个机会,用爹的粗话过过嘴瘾。
盛夏的爹没有想到儿子竟然连高山顶上的白雪也要问个究竟,看来真是无可救药了,索性让他病入膏肓。他想,到儿子每根汗毛都是毛病的时候,便啥毛病都没有了。盛夏的爹就这么开明。他又一次往远处的山顶看了一眼说,你看哈,高山顶上的白雪没有融化的时候,它不能像麦地和菜地上的积雪给麦苗和蔬菜盖上被子,啥作用都不起,融化以后,等不到流进庄稼地早被太阳晒干了。一句话,除了还有一点点儿好看,实际上没啥卵用。
说完,盛夏的爹挑着大粪继续向自家的庄稼地赶。印拂晓起身拍拍屁股底下的灰土对盛夏说,你爹太不像块爹了!印拂晓喜欢用“块”来作人的量词,跟一块腊肉的“块”同理。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创造发明。
盛夏知道,印拂晓在羡慕他有一个愿意跟自己像朋友那样相待的爹,可他明知故问,你认为什么样的爹,才像爹呢?
不等印拂晓回答,周牛皮坏坏地模仿印拂晓的爹的腔调对印拂晓吼道,别他妈给老子东想西想,你龟儿必须给老子好好念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懂不懂?你个杂种要是做不到,就给老子回家来担粪下田,使牛耕地!
印拂晓在周牛皮的屁股上回敬了一脚,算是对周牛皮占了他便宜的回报。周牛皮嘻嘻哈哈笑着,就着草堆顺势一滚,一个鹞子翻身站起来。周牛皮站起来,其他两个也跟着站起来,意味着三个人拢做一堆烤太阳的美好时光结束,接下来各干各的事情。
印拂晓对盛夏的羡慕是由来已久且无法改变的。黑瓦寨的人向来简单,他们自己用“一根肠子通屁眼儿”描述自己的简单。印拂晓的爹则在简单的基础上,再加上粗暴,他对印拂晓和印拂晓的娘从来不会轻言细语,动不动就像吆喝牲口那样扯开嗓门儿吼叫,回应稍稍慢一点点儿,他的大耳刮子就会从天而降。
高压之下,印拂晓打小就学会了不挨打、少挨骂的生存智慧。他很乖地替他娘做家务,很乖地打猪草,很乖地读书。正因为乖巧,他不但不挨打,还处处受到大人的表扬。那时候印拂晓是黑瓦寨的范本和骄傲,也是同龄孩子的噩梦和痛苦的根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他的成绩不仅是寨子里那所小学的第一名,也是黑瓦寨人民的眼睛和耳朵所能抵达的地方的第一名,他的所有功课都是满分。他爹原本不打算花钱让他读书的,可印拂晓实在是太优秀了,以至于学校的老师和整个寨子的男女老少见到印拂晓的爹,都夸他有个好儿子,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夸得印拂晓的爹不但认为在印拂晓读书这桩事情上花钱值得,还学会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类寨子里一般人不会说的句子。
刚才周牛皮的话让印拂晓很难堪,但他的难堪也就仅限于在周牛皮的屁股上象征性地踢上一脚。盛夏冲着棉裤明显大一号的周牛皮说,把裤裆拍拍干净,满屁股都是灰!周牛皮迈开大步,潇洒地甩着两根细瘦的胳膊走出草堆,往前十几步,俯身捡起地上的钓鱼竿说,河水里的鱼又不会嫌我屁股脏!一句话把三个人都逗笑了。
周牛皮离开后,盛夏尾随在印拂晓身后,跟他一道回家读书写字。几分钟之前,他还打算跟周牛皮去钓鱼呢,但印拂晓那句“你爹太不像块爹了”,让他觉得他也有令印拂晓羡慕的地方,这让他感觉特别有面子。是的,盛夏的娘经常骂凑在一起玩儿得没大没小的盛夏的爹和盛夏,老娘真搞不懂,你俩是父子还是兄弟?爹没个爹样,儿没个儿样,乱套了!
盛夏的爹跟周牛皮的爹是好朋友,他俩希望他们的儿子也是好朋友,为此两个并不算老的老家伙还在两个小家伙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替他俩规划了未来。他们商量说,让周牛皮将来做泥瓦匠,盛夏做木匠,或者两个人调一个个儿,周牛皮做木匠,盛夏做泥瓦匠,反正二人合作,就能替人建造房子。黑瓦寨每年都有人结婚,有人结婚就有人出生,有人出生就有人长大,有人长大就有人砌房子,子子孙孙,绵绵不绝,他们这一辈子就有造不完的房子,有造不完的房子就有一辈子用不完的钱。
两个小家伙全然罔顾两个老家伙的良苦用心,尤其是盛夏跟印拂晓走得越来越近,最后竟然形影不离,整天在一起读书写字。两个老家伙又说,他们爱咋整就咋整,只要将来相互有个关照,彼此不嫌弃就成。周牛皮的爹说这话的时候,心头不是滋味,仿佛提前就把印拂晓和盛夏的马屁给拍上了,他儿子周牛皮捧上书本不是打瞌睡就声称脑壳儿疼,实在装不下去便换一个招数,五分钟上一趟茅厕,裤带不解下来,在蚊蝇飞舞、臭气熏天的茅厕一蹲就是半天。丢开书本魂就回来了,立即活蹦乱跳。周牛皮七岁那年到他外公家拜年,外婆给了他十块钱的压岁钱。他转身对别人吹牛说,他外婆给了他五十块钱的压岁钱。前来给外公外婆拜年的表兄弟表姐妹十几个,一听不干了,围着外公外婆要补齐短款。气得外公大年初二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周牛皮”。随着年龄增长,周牛皮瞎吹牛皮的事越来越少了,但他对只要他认为能帮得上忙的事情特别热心,特别上心,主动揽活儿,大包大揽,却又往往事与愿违,反倒让大家认为他更会吹牛皮了。有一次学校老师搬家,周牛皮热情地说他去弄台拖拉机为老师省点儿力气。那老师十分高兴,这娃读书不行但心眼儿不错。老师把所有的家当搬到屋外,单等周牛皮的拖拉机来,可等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人影都没有见到。那天周牛皮确实到他邻居家,想把拖拉机偷偷开走,以前他经常这么干。那天不巧,拖拉机出了点儿故障,邻居一直在修理拖拉机。周牛皮贴上去,一会儿递个钳子,一会儿递把螺丝刀,他对修理机器产生极大的兴趣,早把在老师面前许下的承诺忘到九霄云外。于是,学校的老师也喊他周牛皮。到后来,只要是人类,都知道他叫周牛皮,大名反倒没人记得了。
三人从小学到初中都在同一个班。初中毕业,印拂晓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盛夏跟他相差十五分,进了另一所普通高中;周牛皮相差盛夏两百五十分,回家拜师修机器。三年后的八月,印拂晓收到北京一所重点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盛夏于一个月后收到重庆一所师范学院美术系的录取通知书。
这个结果,在盛夏眼里并不意外。高中三年,印拂晓严格执行他老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最高指示,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读书上。而盛夏却对美术产生了兴趣,三年时间有两年都拿去画画了。在高考之前一个月由招生学校组织的美术专业水平考试中,盛夏的专业成绩是那所师范学院当年所有考生中的翘楚。监考的教授当场表态,如果盛夏最后文化课成绩过不了,只要没有哪一科是零分,他愿意特招盛夏。盛夏的高考成绩超过该校录取分数线九十九分。
但在黑瓦寨人的眼里,这他妈算什么?印拂晓进入的是北京的名牌大学,盛夏进入的是以火锅出名的山城的大学:一个是听上去让人怦然心动无比神圣的新闻系,另一个却是“专门给不穿衣服的女人画画”的美术系。他们说,如今一张照片值多少钱?一部照相机又值多少钱?学美术有什么前途?盛夏的爹也觉得这桩买卖做亏了,还不如周牛皮,三年学徒满师,眼看就要独立开门坐店了。在盛夏眼里,老爹从来都通情达理,如今连这个曾经令印拂晓都羡慕不已的“没大没小”的爹都对他盛夏的大学提不起精神,他便发誓,老子非得在大学毕业时弥补一度失去的面子,准确地说,是弥补他老爹一度失去的面子。大学毕业,盛夏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之后凭借优势明显的国考分数以及在校期间美术创作上获得的五枚奖牌和八张入展证书,入编了上海市一个区的文联机关。
盛夏到上海工作的消息让黑瓦寨人兴奋了好一阵子,他们忘记了七年来对他的嫌弃。这七年,盛夏的爹为挽回面子,找时机替盛夏在寨子里结一些善缘。每年春节前,责令盛夏替全黑瓦寨人写春联,自带笔墨和对联纸。这活儿盛夏从大学生坚持干到研究生毕业,但也没能为盛夏的爹挽回多少面子,寨子里既没有人给盛夏介绍对象,也没有人觉得贴上一副字体娟秀的纯手写对联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倒是七年以后,当他们得知盛夏就要去上海工作,意识到以后每年春节前再也收不到盛夏免费替他们书写的春联,不年不节的大夏天,纷纷顶着白花花的大太阳上街买来墨汁和红纸,恭恭敬敬把盛夏请到家里去写春联,完了还要好好招待一顿,并附上金额不等的红包。那个夏天,盛夏的挎包,每天都被黑瓦寨人沾满口水、新旧不一、面额不等的零碎钞票塞满。他后来仔细清点了一下,足足有一千七百四十三元七角,他用一辈子也想不明白,那七角钱是哪一家给他的。
在出发去上海前几天,盛夏在距离黑瓦寨六公里的河西街上遇到周牛皮。周牛皮的汽车维修店已开了三年多。盛夏问他生意如何。他回答说马马虎虎。周牛皮向盛夏飞出一根香烟,盛夏伸出右手,用两根指头在空中夹住,又像飞镖一样给周牛皮掷回去说,没学会,别浪费。周牛皮把香烟种到自己嘴唇上,摸出打火机点着,猛吸一口,在半空中吐出一米多长的白烟,对盛夏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哥们儿,你到了上海要是不忘本,过一年半载也把兄弟我带过去,你上你的班,我开我的店,上海毕竟是国际大都市,挣钱的机会多。说着他嘿嘿嘿地看着盛夏笑,那意思是你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也由不得你,老子就把维修店开到你们文联门口,看你龟儿敢不关照!随即又猛吸一口,在空中吐了一串从大到小、排列整齐的烟圈儿。盛夏说,那敢情好,在举目无亲的大都会,有个一起长大的哥们儿,那就是相互帮衬的兄弟。
告辞的时候,盛夏走出店面回头看了一下门额上的牌匾,心头咯噔一下。他对周牛皮说,你开门坐店叫啥不好,偏偏叫“冥凉”?要是再招一黑一白两个帮工,是不是就可以客串阎罗殿了?周牛皮嘿嘿嘿笑着回答,花钱请风水大师取的,意思是外面不管多热的天,到这里都凉快,一凉快心情就舒坦,车子哪怕被撞成麻花儿,弄到这儿来,我也一样能帮他修好。盛夏说,这个二百五风水大师是哪一个?你带我去会会他,他那是欺负你这山沟沟里滚出来的二棒子不识字!什么冥凉,不如干脆叫冥府!趁早改了吧。
周牛皮不答盛夏的话,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店门,扭头偏起脑壳看了一阵牌匾。挂的时间长了,顺眼,再说他确实舍不得把这花五千块钱取的店名随随便便换掉。他对盛夏说,你都毕业入职了,算起来印拂晓要是不读博士,也该参加工作啦。盛夏点头称是,说怕有七年没看见他啦。周牛皮要是不提印拂晓,盛夏跟黑瓦寨的大多数人一样都快把他忘记了。自从印拂晓上了大学,无论寒暑假,在黑瓦寨的土地上都看不到他的影子。七年时间,他没有回来过一次。周牛皮说,我也七年没见过他了。
几年前有人向印拂晓的爹娘试探着打听印拂晓的消息,他爹的回答里除了他一再告诫儿子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外,没有多少靠谱的信息。人们推断,这个做爹的男人,多半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跟儿子联系不上了。有人推断说,印拂晓是在逃避他爹的高压统治,他不希望自己一个现代青年,被一个脑子还停留在专制社会的老家伙钳制得死死的。也有人说,印拂晓一贯乖巧,多半在北京早就有大出息了,要是我的孩子能干得像印拂晓一般,他便是十年八年不回来,我也不担心。有人问印拂晓的爹娘想不想儿子,印拂晓的娘立即忍不住抹眼泪,印拂晓的爹也哽咽说,谁说不想呢?对方说,既然想儿子,那为啥不上北京去看看呢?印拂晓的爹尴尬半天才说,为供他读书,家里把能卖的都卖啦,眼下就只剩我跟他的老娘了,想作价卖,可惜卖不出去。对方便有些同情,面前这两个并不算老的老人,早已油尽灯枯。
周牛皮问盛夏,印拂晓会在哪个城市领工资吃饭呢?盛夏模棱两可地回答他,这么多年不见,遇上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了。周牛皮笑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要是在大城市的街上遇到,不一定认得出,但他要是回黑瓦寨,我靠鸡眼都能在第一时间把他认出来。说罢,两人呵呵呵地笑了。印拂晓那消瘦的身影和脸上一副处处乖巧的表情,他俩想忘都忘不了。
乘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接近正午的时候,列车员终于在喇叭里说,本次列车的终点站上海站到了,请各位旅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列车员甜美的声音穿插在萨克斯主奏的《回家》声中,把盛夏搞得心花怒放,他自己念叨,回家,对,以后上海就是我盛夏的家。他把唯一的牛仔包往后背甩的时候,歪起嘴巴坏笑,我有什么行李呢?我的行李都在背上。出了车厢门,盛夏抬头看看各自惊慌逃窜的旅客,从容不迫地嗅了一嗅混杂着列车体臭和大都市复杂气息的空气,在心头喊了一声,亲爱的上海,黑瓦寨人来啦!喊完,随着人流向出站口走去。
走出火车车门那一刻,盛夏心里其实挺慌乱的,单单火车站就那么辽阔,左右都有好几个站台,站台与站台之间有好几十条铁轨并排在一起,站台上来来往往那么多旅客,抵达的,像一群蚂蚁向地下通道拥去,出发的,从地下通道咕嘟咕嘟喷上来,匆匆忙忙地向属于自己的车厢小跑而去,整个车站像个忙碌的蚂蚁窝。既然火车站都那么大,大上海一瞬间大得让他的想象都装不下。他有点儿蒙:他要去的那个地方在上海的哪个方位呢?
盛夏刚开始焦虑,但又立马令他感到诧异和兴奋的是,人还没有出站,就看见车站出口的铁栅栏外,花花绿绿的一群接客人的标语中有一条属于自己:四川盛夏。四个字写在一张报纸大小的硬板纸上,由一个身材苗条的妙龄女子举着。盛夏心里嘿嘿笑着,这四个字怎么看都像一只股票或上市企业名称的缩写。盛夏手持身份证向女子走去,走到跟前,盛夏对还在不依不饶往盛夏身后眺望的女子说,我叫盛夏,四川来的盛夏。女子收回目光,把盛夏从头到脚草率地扫描一遍,友好地说,盛老师真不愧是个艺术家!
盛夏被她这句话说得心头一片姹紫嫣红,伸出右手打算跟她友好地握一下。
女子也伸出右手,快握上的时候右手改变了方向,继续朝上升过头顶又按下云头,变成挠顺自己的头发。
盛夏看看自己的手,又黑又脏,还沾着早上那最后一碗泡面里的胡萝卜碎末。他欢快地笑起来说,不好意思,硬座三天两夜,我们那几节车厢过了徐州就缺水,见笑见笑!
女子自我介绍说,我是文联办公室的小蒋,欢迎盛老师!小蒋的声音赶得上列车上的播音员,轻轻的,甜甜的。人也长得跟声音一样姣好,高高的鼻梁撑起两个舒展自信的大眼睛和两道修长的眉毛,唇线分明的嘴在白皙的脸蛋儿上摆放得恰到好处,使得嘴角上随时挂着浅浅的微笑,加上袖子挽到臂弯上的衬衫和下边的七分牛仔裤、平底运动鞋,一米八的个子,使得盛夏不由得想,这女子不做模特儿可惜了,黑瓦寨人迟早要为她画一张!
小蒋把盛夏领到地下停车场里的一辆依维柯前。盛夏激动得不行,上海人真是热情,接个新入职的小青年,居然动用那么大一辆车!
五十来岁的驾驶员看了两手空空的盛夏一眼对小蒋说,老清爽个,早知道换台小车子足够。小蒋出门前跟他商量过,他们以为盛夏会随身携带画架、画板、颜料、画笔等一大堆东西,没想到就一个瘪瘪的牛仔包。
盛夏没听懂这句上海话。小蒋没搭腔,用普通话向盛夏介绍说,这是蒋师傅。驾驶员笑着对小蒋说,看到帅哥,爷都不认,啥老蒋,阿拉是侬个爷!这句也是上海话,盛夏也没听懂,他招呼驾驶员“蒋师傅”,跟在小蒋后面上了汽车。
关上车门,隔离了车站复杂的气息,盛夏身上经历三天两夜颇具侵略性的老窖气味在车厢里立即称王称霸。盛夏在黑瓦寨养过猪,猪一辈子只洗一次澡,洗了就能下锅。人呢,一天不洗就有味,三天不洗臭得慌。盛夏是那种不管在多么尴尬的情况下都能自在面对的人,秘方是自嘲,拿自己开涮。他对驾驶员说,蒋师傅,待会儿到了单位,等我下了车,您打开车窗,多敞一会儿气!蒋师傅发动汽车说,我一开空调,这里面就凉快了!盛夏心头一乐,上海人真会说话。上了高架桥,空调制冷的效果显现出来,什么味道也闻不出来了。盛夏打算到了单位先洗个澡,再办入职手续。上海的夏天比黑瓦寨热太多了,热得像黑瓦寨的夏天里烧红的灶孔门。
半个小时后,汽车下了高架桥,过了五个红绿灯路口,拐进一条弄堂似的窄马路。盛夏看着车窗外高低错落的房子心想,这怎么看也不像闹市区啊!又过了几分钟,蒋师傅把车停在一条小弄堂外画了白色框线的停车位上,招呼盛夏下车。蒋师傅用普通话对盛夏说,小伙子,到中午啦,到我家吃顿便饭,下午我再送你去单位。盛夏心里乐开了花,在火车上被方便面反复轰炸了三天的肚子,确实需要一桌热菜热饭来恢复元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一身臭气还去给人家添麻烦。
盛夏下了车,转过身来,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跟在他后面正下车的小蒋。小蒋浅浅地笑起来,笑得有些羞涩,对盛夏说反正顺路。说罢,跟盛夏一起随蒋师傅进了弄堂。弄堂里热得不透风。小蒋从斜挎的包里取出折叠伞自己撑上。弄堂里往来的人都跟老蒋和小蒋打招呼。盛夏想,这地方小蒋多半经常来,看,那么多熟人,与蒋师傅打招呼的人,几乎都会与小蒋打招呼。
上了一幢筒子楼,开门的是一个跟蒋师傅年纪差不多的女人。盛夏判断,这应该是蒋师傅的爱人。女人用上海话对蒋师傅和小蒋说,巧是巧得来,饭菜摆上桌你们就回来了。盛夏人机灵,这些年在重庆读书,学会把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往小里称呼,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跟女人打招呼,大姐好,给您添麻烦了!女人愣了一下,盛夏身上强烈的老窖气味熏着她了,她的眉头还没来得及皱起来,就被盛夏这句特别的招呼逗得忍不住跟蒋师傅和小蒋一起笑起来。小蒋用上海话对女人说,姆妈年轻个,以后阿拉也喊你大姐!女人假装生气说,我答应,只怕你的爷不答应。蒋师傅不接话,用上海话对女人说,伊坐了三天两夜火车,先让伊汰个浴再吃点心。说完转身指着女人用普通话对盛夏说,这是我的太太,姓赵,你喊赵姨才合适。盛夏继续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着补喊了一声“赵姨好”,尴尬瞬间化解了。赵姨诚恳地笑笑,热情地说,噢哟,大半个中国你都穿过了,出趟远门不容易,让老蒋带你洗个澡,饭菜都在桌子上了,吃过饭休息休息,再去单位报到。赵姨的话前后逻辑不通,但不影响表达她的热情。老蒋带盛夏到厨房后面的小浴室,指示哪是热水,哪是冷水。他对盛夏说,我替你去找一身换洗衣服。盛夏指指依然背在背上的牛仔包说,都在里面。老蒋终于明白,盛夏那当宝贝背在背上的瘪瘪的牛仔包里,顶多装了一套换洗衣服,这般洒脱的出门人,他活了半辈子,算是见着了。他替盛夏关上浴室的门,在外面自言自语,真是了清。
从浴室出来,焕然一新的盛夏让餐桌边坐着等他的三个人啧啧连声。高鼻子,宽额头,清瘦的面孔上五官舒展,大方得体,眉眼之间随时带着自然而且自信的笑意;一头青丝,像刚刚修剪出来的蚕丝,在即便柔和得有些暗淡的筒子楼的室内光线下,也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这副模样带着毫无雕饰的天然成分,属于自由无拘的山野,在高效率、快节奏、人们随时感受到自己渺小的大都市上海,是几乎看不到的。
盛夏改口称蒋师傅为蒋叔,他说,蒋叔、赵姨,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盛夏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没想到一下车就受到你们盛情款待。说完又补了一句,上海人真好!
小蒋笑盈盈地对盛夏说,尊敬的盛老师,叔啊姨啊谢了一大圈,怎么不见谢谢我!
盛夏立即笑着说,我们不都是来做客的嘛,对你的感谢得花点儿时间,另外准备。
三个人都笑,赵姨一口汤差点儿喷出来。蒋叔说,小伙子说得好,薇薇迟早都是我们家的客!盛夏被三个人笑得有点儿尴尬,但他瞬间明白两件事:第一,小蒋大名蒋薇薇,刚才在车上居然没想起要打听对方的姓名;第二,这是一家三口。他立即将自嘲的本领发挥到极致,他说,我投蒋叔一票!三个人又笑。小蒋用公筷把一块炖猪蹄搛到盛夏碗里说,小心以后我给你精心准备几双小鞋!赵姨笑着笑着竟从桌上抽出一张餐巾纸在眼角上擦了擦。盛夏暗自自责,我是不是触碰了这家人的什么秘密?小小地尴尬了一下,宽慰自己,不知者不怪,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他迅速恢复常态,跟这家人谈笑风生地继续吃中午饭。上海菜偏甜,没有黑瓦寨和重庆的麻和辣,如果不是被方便面连续轰炸了几天,他的胃口肯定是不会投降的,而现在,他竟然一点儿也不需要过渡就接受了上海偏甜而毫无麻辣的食物,感觉甜也有甜的妙处。人的胃口往往就是这么被征服的。
吃过饭,赵姨收拾碗筷,小蒋去厨房帮忙刷碗,盛夏看着小蒋的背影突然反问自己,难道每一个新入职的外地人都像我这样受到上海人民的热烈欢迎?如果是,那上海绝对是首屈一指的开放的世界性的城市;如果不一定,那便是小蒋利用她身在办公室能提前获悉我档案情况的有利条件,为自己将来在单位争取一份人脉资源作铺垫。盛夏越想越觉得后一种更有道理,他扫视了屋子里的陈设,不像有别的男人,比如说小蒋的男人或男朋友的用品,也就是说,小蒋还没有结婚,或者再大胆一点儿猜测,小蒋还没有男朋友,哦哦哦,盛夏不禁感叹道,黑瓦寨人爱情的春天难道就要从这里开始啦?
为了掩饰自己莫名的躁动,盛夏到洗手间的水龙头底下接起自来水洗了一把脸,又漱了口,感觉好大半天没有喝水,顺势喝了几口自来水。自来水里夹杂着一股漂白粉味道,还有点儿咸,比不上读大学时重庆的自来水,更赶不上黑瓦寨的山泉水。盛夏抬起头来,水淋淋地看着小蒋站在身后。小蒋递给他一条毛巾,他刚想说自己牛仔包里有,但想到那又脏又破的毛巾经过在火车上一路发酵,此时摸出来污染空气不合适,就接了过来,刚说完谢谢,见是新毛巾,心头甜蜜顿生,便说,又给你们添麻烦了,谢啦!小蒋笑一笑说,你可晓得我从看见你第一眼到现在,心头有支歌老在盘旋。盛夏一瞬间把所有知道的爱情歌曲过滤一遍,反问小蒋,哪支歌呢?盛夏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激动的情绪令他只差把这四个字叠在一起说出来。
小蒋说,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盛夏有点儿尴尬,心想要是早晓得这一出,当初离开黑瓦寨的时候至少还应该多带一个牛仔包给自己壮胆,免得一见面就让人看出来一穷二白,要是没什么东西好装,山茅草也该多塞它几把。
坐到茶几前,小蒋用纸杯泡了一杯茶递给盛夏。盛夏见小蒋手上端着个彩色保温杯,茶几上还有两个茶盅,那应该是蒋叔和赵姨的,便明白城市人跟农村人的分界线,是从喝水的杯子开始的。在黑瓦寨,一家就一个大搪瓷盅,多半没有茶叶,只有烧开的山泉水,不分你我,你喝我喝大家喝,来了客人也用这个大搪瓷盅喝。
小蒋坐在凳子上,屁股只小半个坐在凳面上,腰挺得笔直。盛夏注意到她的头发,一头茂盛柔滑的青丝绾在头顶上,把脖子衬托得又细又长。小蒋见盛夏在看自己,便问盛夏,你有女朋友吗?盛夏摇头,在重庆读了七年书,课余时间全用在写生和画画上了,没时间谈恋爱。他反问小蒋,你呢?小蒋说,前几年有,现在失踪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小蒋略微低头,用手拢了一下头发,抬头对盛夏说,应该是没有。盛夏便不多问,他主动转移话题说,你学的是文秘还是中文?在盛夏的脑海里,办公室工作人员不是写材料,就是安排各种活动,这都是中文、文秘专业的毕业生常从事的工作。小蒋说,我的专业是芭蕾舞,文联缺编严重,临时兼办公室的接待工作,我不会写,更不会画。说罢笑盈盈的,和煦得像迎面吹过来一阵风。
盛夏很喜欢小蒋的这种微笑,他不由得挪了一下脚,这一挪他发现,老蒋、赵姨和小蒋进门的时候都换了拖鞋,只有他,到现在还穿着他那双严重变形的旧皮鞋。他想起进门的时候,原本打算换鞋,可一想全身上下的老窖气味数鞋子里最严重,就干脆没有换,老蒋和小蒋也没勉强。而这时,他们一家三口跟他之间,就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人坐在一张茶几周围,他们三个尽管体形、相貌、衣着各异,但在气质上是那么协调统一,盛夏一个原始拙朴的小伙子不管多么阳光帅气,夹杂在他们中间,既不协调,更显得多余。他心头刚刚冒起来的火苗,瞬间完全熄灭了。
到单位报到之后,小蒋替盛夏到区里的人事和组织部门办理有关手续。老蒋对盛夏说,你得先把自己安顿下来。见盛夏不理解他的意思,老蒋又说,也就是把住的地方弄好。四年大学、三年研究生,盛夏住惯了宿舍,吃惯了食堂,每个学期快开学时从黑瓦寨出发,只要带上学费和换洗衣服,到了学校就有吃有住。这一趟出门的时候,他似乎感觉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但有哪些不一样呢?他说不上来。
报到完毕盛夏发现,自己的万里长征才刚刚走完半步,洗漱用品、晾衣服的衣架、绳子、碗筷、面盆、水桶……所有供人独立生活的必需品,都得添置。这些物品说起来名目繁多,但只要有钱,都很好办。单位答应给他解决住宿问题,老蒋开着黑色帕萨特陪他忙乎了三天,帮他把电饭煲、高压锅、炒锅、液化气瓶之类对盛夏来说算是大件的物品购置齐备。盛夏把写对联的报酬和亲戚朋友恭贺他的红包,以及他老爹在他临行前塞给他的两千块钱全部用光,剩下不太要紧或不急用的,等发下工资后再说。幸好爹为他多准备了两千块钱。他当时不想接,爹就只有那两千块钱的积蓄,他拿走了,说不定就可能耽搁一季庄稼的肥料。爹说,穷家富路,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一分钱逼倒一个英雄汉。
这三天,盛夏借住在老蒋家里。赵姨替盛夏准备了一双干拖鞋、一双湿拖鞋,干拖鞋屋子里穿,湿拖鞋浴室里用。就这三天,盛夏彻底泯灭了跟蒋薇薇的一切可能,这是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他深深感到他和蒋薇薇之间一点儿可能性都没有。比如上海人天天“汰肉”,也就是每天晚上洗澡,他盛夏不管在黑瓦寨还是重庆,都每隔三天洗一次;上海人每天都要换衣服,洗完澡后,当天的衣服当夜洗了晾出去,他盛夏只有两身换洗衣服,不是甲方就是乙方,上海热是热,但空气潮湿,衣服不晒两天干不透,好在蒋叔给他两套成色还算好的衣服换洗,只是蒋叔体形魁梧,盛夏身材细瘦,给人瞟一眼就知道不是他盛夏的衣服;还有吃饭,他们早上在上班的路上买一点儿早点胡乱打发,中午吃单位食堂,剩下一顿晚饭在家里吃,因此晚饭极其隆重,至少三个荤菜三个素菜,还一人一瓶啤酒,一向清贫的盛夏哪见过这种架势,每天晚上撑得睡不着,尤其要命的是,刚坐到饭桌边举起筷子,赵姨替大家一人准备一碗汤,第一晚鸡汤,第二晚老鹅药膳汤,第三晚排骨汤,且不说营养太过,就单单说那一碗汁水灌下去,胃口就减少一大半。蒋叔和赵姨都胖乎乎的,每天晚上出去跳两个小时的广场舞或者打两个小时的太极拳,还是没能把他们的“三高”降下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城市的逼仄就更赶不上黑瓦寨的宽敞舒适了。黑瓦寨依山傍水,只要勤俭、持家有道,且家庭确实需要,想修多宽的房子,只管修去;而在上海,比如蒋叔一家,只有一间半,半间是厨房,另外那完整的一间,只有三十来平方米,中间拉上一道布帘,隔成里外两小间,里外各放一张床,靠里一小间的床以前多半由蒋叔和赵姨睡,靠外的一小间顺理成章归蒋薇薇。盛夏来借宿,蒋叔跟盛夏睡里间,赵姨跟蒋薇薇睡外间。这没什么,盛夏以前走亲戚,亲戚家人多房间少,或者说人多被褥少,也这么住。问题在于筒子楼的厕所和盥洗间是公用的,位于十分辽阔遥远的公用走廊的尽头,隔着十多个房间,也就是隔着十多户人家。深夜上厕所,为不打扰邻居休息,家家都备了痰盂充当马桶,蒋薇薇家也不例外。他们一家三口共用一个,那么多年过去,早习惯了,而盛夏则实在不好意思半夜起来劳驾他们家的痰盂,关键怕冲得太响,也怕气味散出,可夜饭吃多了,凌晨两三点钟需要上厕所,他捧着肚皮憋到全身颤抖,牙床只差咬烂,感觉世界末日都要到了,好不容易熬到天明。
当然,盛夏毕竟是幸运的,特别是后来当他深切感受到上海人的精致讲究之后,特别感激蒋薇薇一家在他刚刚踏上上海的土地时给他的关照。尤其幸运的是,他不用租房,蒋薇薇在单位领导的授意下,在单位储藏室的隔壁替他腾出一间十四五个平方米的房子,只可惜没床。老蒋把自家储藏室里以前淘汰下来的木床拉来,这屋子就像模像样地成了盛夏的窝儿。小蒋替盛夏忙里忙外收拾,把相应的物品摆放到相应的位置上,这间并不比蒋薇薇家的那一间房间小多少的屋子,就成了盛夏的卧室、厨房和会客厅。当一切准备停当,盛夏摸出口袋里仅剩的六十五元钱,出去买了一堆方便面,当他在工资下发之前这段时间的早餐和晚餐。自来水不要钱。烧水壶是蒋薇薇家几年前淘汰下来的,也不要钱。他想起当初走出火车车厢门时心中响起的那一声豪迈的呐喊,此时,就算谁给他钱,他也不想喊了。
一周以后,文联领导到这间屋子来探望盛夏,东瞅瞅,西望望,不断点头表示满意,嘴里赞赏不断。他用普通话说,西部地区来的年轻人就是能干,瞧瞧,屋子虽小,设施齐全,把卧室、厨房和会客厅都融合到一起,高效利用有限空间,很有创意嘛,吃过苦的年轻人就是不一样,看看,自理能力多强!领导又用上海话对领他们前来的老蒋说,这小伙子是抢手货啊,叫你家薇薇上点儿心,女追男又不是不可以,女追男隔层纸!
盛夏没听懂他们说什么。老蒋是单位的驾驶员,单位有三辆车,一辆黑色帕萨特轿车供领导短途出差和开会,一辆依维柯供小型队伍出访和采风,还有一辆展开来就是一个舞台的演出车,全都由他一个人驾驶。老蒋用上海话对领导说,阿拉的闺女比伊大十岁呢!领导说,都啥年代了还提年龄差距?只要感情有,年龄不是问题!听说这小子第一顿饭就是在你家吃的?老蒋说,那天正好顺路。领导又得寸进尺说,还在你们家住了三个晚上?老蒋说,人家背井离乡,没钱没亲戚,总不忍心让他去睡马路。领导便笑了,说,这就对了嘛,先下手为强,以后你们也不要成什么亲戚,我希望你们能成为一家。
离开的时候,领导用洋泾浜普通话对盛夏说,我们单位处在拆迁红线内,五年之后这地方轰的一声就没有了,你要用心画画,多拿大奖,拿了大奖你光荣我们也光荣,拿了大奖你就有铜钿,有了铜钿你就有名气,有了名气你就更有铜钿,五年时间,你完全有能力为自己画出几套房子,好好干,年轻人,上海这舞台是给聪明肯干的人准备的!
这话让盛夏激动了好一阵子。转眼三年过去,盛夏并没有像领导说的那样画出几套房子,不仅没有房子,银行里没有一分钱存款,还欠了别人十几万元。
开初那一年,盛夏过得无忧无虑,他只要将在属于黑瓦寨那片山野的自然和自信稍稍修饰一下,给自己添个茶杯,每天给自己泡上一壶茶,出门穿戴整齐,进门换上拖鞋,一天洗一回澡,夏天天天换洗衣服,诸如此类,加上有意识地学几句上海话,他便是个阳光的新上海人。
上海的工资水平远远高出黑瓦寨乡邻的想象。他每天上班的主要工作就是画画。从前画画,是作业,是研究,其终极目标是毕业;如今画画,是创作,是艺术,也是生产产品,终极目标是在国内和国际各类美术作品展中入展或者获奖。刚入职那一阵儿,他没有彻底认清这二者的区别,仍然沿袭大学的传统,按部就班,色彩线条。世界变化那么快,对美术创作恨不得一天提出一个新的要求。不要别人说,盛夏自己都知道自己跟时代的要求严重脱节。如今各行各业都在倡导创新,美术也不例外。可盛夏对美术创新一直持怀疑的态度,他认为,艺术本身是没法创新的,就比如文艺复兴时的艺术,从来就没有落后过时代,后人也很少有超越文艺复兴的作品,创新的不是艺术本身,而是艺术手法和表现形式。说得通俗一点儿,就是用今天的艺术手法,表现今天的生活,反映当代人的思考和探索。这事说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太难啦。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各种现象级的存在和本土固有的文化交相辉映,相互错杂,时而交融,时而博弈。作为个体的盛夏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融入其中,同时又要站到时代的制高点上打量这一切。这是需要时间和历练的。多少个夜晚,面对画架,盛夏冥思苦想,不得要领。这就像他原本就不抱信心和希望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得要领。
当初小蒋代表单位去接站,老蒋心里就有所盘算,西部青年,一穷二白,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简历和资料照片显示,这小伙子还不错,虽然他的闺女比盛夏大十岁,但闺女是文联的首席舞蹈演员,如果这俩人结合,他认为是郎才女貌,动静结合,又在一个单位,近水楼台先得月。蒋薇薇曾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八年前,经人介绍,她认识了小赫,小赫是个生意人,往返于非洲和上海,四年前只身前往非洲,说好发了财回来把她从筒子楼接走,去过幸福日子,不料小赫一去之后,音信全无。老蒋跟女儿到小赫的公司打探消息,公司早已破产,人去楼空。盛夏入职的时候,刚刚走出悲痛的小蒋正需要一场爱情。在接站之前,老蒋向蒋薇薇表达了他和她娘的意见,在盛夏举目无亲的地方,招进他,相当于捡到一个儿子。蒋薇薇没有表示反对,三十好几啦,人生大事,必须考虑,总不能一辈子跟父母住在一起,看看简历表上的盛夏,年轻帅气,关键盛夏是西部出来的吃过苦的青年人,他应该懂得珍惜幸福,应该懂得关照她,于是才上演了那天父女俩到火车站接盛夏的情节。可一见面,盛夏的外包装就震惊了蒋薇薇,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山野青年怎么能融入国际大都会呢?乌漆墨黑的手、馊臭的身体和衣服,随时拿自己开涮的大大咧咧的性格,跟上海的市井小民生活相差太远啦!当然蒋薇薇还是想改变盛夏的,她主动邀请盛夏走进她的生活,靠近她的生活方式。在这桩似是而非的恋爱上,蒋薇薇有绝对的主动权。
盛夏呢,对爱情还没有准备好,也可以说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因为之前没有一点儿经验。七年大学生活,他们一帮男女同学除了画画、喝酒、瞎逛山城的各种景点顺带写生,没有为他种下一点点爱情的种子。人体素描课,一个班的男女同学相互画了好几遍,别说哪里有颗痣,哪里有块疤,连体毛都快数清楚了,看对方像看石膏像,一点儿神秘感都没有。
刚刚入职,就稀里糊涂进入一场似是而非的恋爱,这场恋爱没有持续三个月,盛夏便清醒了:他来自遥远贫穷的黑瓦寨,他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处处捉襟见肘,他没法陪蒋薇薇泡咖啡店、蹦迪,更没法陪蒋薇薇逛精品成衣店,甚至连请蒋薇薇看场电影,他都要为口袋里的钞票发愁。蒋薇薇像个大姐,处处都抢着买单。蒋薇薇不抢着买单还好,她抢着买单,把盛夏作为男人最后一点儿自信都买没了。盛夏意识到,他跟蒋薇薇之间的层级差别,就像黑瓦寨跟大上海永远没办法从经济上和精神上拉到一条起跑线那样。让他俩彻底只能做朋友而不可能成为恋人的,还有他们对艺术的看法。蒋薇薇认为,绘画的关键是用色彩来表达事物的形象;而盛夏不那么认为,他认为除了色彩,还有造型——这跟舞蹈的造型有异曲同工之妙,它既是内容和思想的载体,也是风格和性格的载体——盛夏觉得蒋薇薇不应该干涉他的绘画,哪怕他还没有找到绘画精进的突破口。他心头对蒋薇薇有抵触情绪:单单大学都要学七年的一门艺术,哪能是你蒋薇薇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呢?
三个月之后,两人从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恋爱关系变成了朋友关系。变成朋友关系之后,两人的交往不再小心翼翼,而是随和亲切,怎么舒服怎么来。盛夏跟谁打招呼都大大咧咧,蒋薇薇跟别人说话像谦谦君子,偏偏跟盛夏说话采用盛夏大大咧咧的腔调,蒋薇薇经常在文联大院里扯开嗓门儿喊盛夏:盛夏,晚上有啥事没有?我请你吃烧烤;盛夏,好久没吃你们的四川火锅了,想得慌,这趟先说好,你买单;盛夏,你别整天窝在文联大院不出去,你身上的膘让满大院的人都同仇敌忾了!她的这些好听的叫喊,让盛夏经常恍惚,这哪是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子在对他说话?这分明是一个妹妹在撒娇。
又过了三个月,冬天来了,那一年的冬天上海经常下雨,盛夏第一次穿上防水羽绒服,暖和得像一只越冬的天鹅。一天晚上,120突然打来电话给盛夏,说老蒋在医院急救,老蒋只记得他的电话,请他立即赶过去。盛夏赶到医院,医生正在给老蒋备皮,胆囊穿孔,必须马上手术。老蒋躺在病床上脸色煞白,口齿尚清晰。等到护士递给盛夏几张夹在硬板夹子上的纸,老蒋对盛夏说,盛夏,蒋薇薇到堪培拉去交流演出了,你赵姨跟着去看风景,能请到跟前的就只有你了,请你在家属栏里签个字,签了字他们才给我做手术。
盛夏接过夹子,粗略看了一眼,全是老蒋稍不留神就可能挂掉而医院免责的条款。盛夏说,蒋叔,不就摘个胆囊吗?搞得像生孩子一样隆重!老蒋身上的麻药劲儿上来了,勉强笑了一下说,侬随便签签,阿拉随便做做。
进了手术室一个多小时,有两个护士出来对盛夏说,腹腔镜进去,发现胆囊靠近肝脏那个部位有个土豆那么大的囊肿,粘连在肝脏和胆囊之间,医生建议取掉,但风险极大,现在征求家属的意见。
两个护士把片子给盛夏看,盛夏仔细把胶片瞻仰了半天,看不懂。护士指着一个椭圆形黑影说,主刀医生说,腹腔镜看不清这个囊肿到底有没有血管跟胆囊和肝脏相连,因此必须打开腹腔。盛夏说那就打开呗。护士见盛夏真的不懂,便说,这是改变了手术的方式,从腹腔镜到打开上腹部,这是一层风险,第二层风险是这个囊肿是否容易剥离,有没有大出血的危险,第三层危险是不知道囊肿是良性还是恶性。
护士另外取来几张纸,这几张纸上把前面签的条款都复制了过来,后面再加上新增的条款。纸上的任何一条,都能要人老命。盛夏不敢马虎了,面前既没有老蒋可见证,想打赵姨和蒋薇薇的电话,又觉得于事无补。盛夏看完纸上的内容,大冬天的虚汗直冒,心想,此时我不签,谁签?可签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赵姨和蒋薇薇交代?犹豫了半天,他索性横下一条心:该死的朝天,不该死捡着活,签!他用略微颤抖的手在家属栏里签上自己的大名,看了看,觉得那么隽秀洒脱的“盛夏”两个汉字,跟蒋叔一家三口的名字,怎么看,哪儿哪儿都混不到一家。
计划两个小时的手术,做了整整六个小时。盛夏不断看自己和老蒋的手机,直到盛夏的手机缺电关机,始终没有收到赵姨和蒋薇薇的电话或者短信,说明老蒋从被120救护车从家里拉过来,他自始至终就没把生病的消息告诉赵姨和蒋薇薇。这六个小时是盛夏深受煎熬的六个小时,手术室不时有护士出来,过不久又进去,他想上前询问老蒋的情况,但护士表情严肃,目光专注,方向明确,步伐坚定而匆忙,完全忽视他的存在。他知道,这时候不能让护士分神。可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子上,离暖气片稍微远了一些,盛夏坐一阵儿,又站起来走几步,靠近暖气片暖暖身子。他真怕老蒋这一进去,直接就脸上盖着白布出来。他想起老蒋的种种好。老蒋务实精明,从来不会打肿脸充胖子;老蒋热情周到,从来不假大方;老蒋在单位兢兢业业,在领导面前有一说一,从来不会放下身段求人。对他盛夏更没说的,先是想把他这外来穷小子招成上门女婿,后来他跟蒋薇薇做了朋友,老蒋也把他改当朋友,处处关照盛夏,却从来不放到嘴上说。盛夏思来想去,不管是对欢天喜地出门的赵姨和蒋薇薇来说,还是对他盛夏来说,都接受不了老蒋进得去、出不来的结果。
六个小时后,新的一天的太阳柔和地挂在天上,仰面朝天躺着的老蒋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一夜未合眼的盛夏像迎接自己的亲人那样,眼含泪水直冲上去。紧随护士身后走出手术室的主刀医生对盛夏说,搭把手,把你大哥推到住院病房,在这里调养半个月,又能回家吃吃喝喝了!盛夏满脸感激,却又对主刀医生的表述表示不解,什么“大哥”?谁告诉他老蒋是我大哥?
老蒋在病房里输了七个小时的液,到临近黄昏的时候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微弱的声音告诉盛夏他的手机的开机密码,他请盛夏分别给赵姨和蒋薇薇通报平安。昨天半夜他疼痛突发,疼得只剩拨打120急救电话的力气。医生问他能通知到哪个家属,他的脑子飞速转了几圈儿,太太和女儿都指望不上,只能找个靠谱的人了,便对急救医生说,请帮我打电话通知我的一个弟弟。说罢把盛夏的电话告诉了他们。
在老蒋住院的大半个月里,盛夏得理不饶人,对老蒋左一个“哥”右一个“哥”地喊。哥,兄弟我给你熬了点儿粥,你喜欢在粥里放盐还是放糖?哥,你要上厕所别不吭声哈,既然我们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哥,我今天推你去晒太阳还是逛医院大院?老蒋躺在床上,先是没气力辩解,等后来想辩解的时候,他发觉对这个称呼早已习惯。
等到老蒋出院,他们处得挺像真正的哥儿俩。赵姨跟蒋薇薇回来,知道了前因后果,对盛夏感激得不得了,把盛夏请到筒子楼里吃饭。盛夏对蒋薇薇说,别别别,别见外,这是你叔我该做的!蒋薇薇直呼其名,盛夏,等到大年初一,我非喊你长辈不可,喊一声发一个红包,每个红包不低于二百,我喊到什么时候你把红包发到什么时候,年初二继续。盛夏嘻嘻哈哈笑着说,哈哈哈哈,你光说二百,我知道你是把货币单位留给我来分派的,“分”知道吗?二百分,也就是两元啊哈哈哈哈……
盛夏跟老蒋一家的朋友关系,更加密切了。老蒋很幸运,那东西是良性的,康复之后办理了内退手续,不常到文联来,但跟盛夏隔三岔五见面,他邀盛夏过去喝啤酒。那时候小蒋和她的爹娘共住的筒子楼小区即将于半年后拆迁,老蒋能得到两套房的补偿,自己住一套,给蒋薇薇一套。这差不多是他们在筒子楼里举行的最后一次聚会,以后要聚会,便要换成别的小区,需要乘好几站地铁了。那天在回文联宿舍的路上,盛夏接到爹打来的电话,爹除了嘘寒问暖,还告诉盛夏一件事,爹说周牛皮仗义,他只身把一个专门以送鸡蛋为诱饵骗老年人购买所谓保健品的窝点给端了,没过几天,他的汽车修理店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给砸了个稀巴烂,周牛皮也吃了一些拳脚,好在他人高马大,没有受多少伤。周牛皮前几天到他家吃了一顿饭,周牛皮对爹说他想到上海来发展,希望盛夏不要嫌弃。爹说,儿子,你别忘了周牛皮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兄弟。盛夏说,我怎么会忘记呢?只怕我一个画画的,帮不上他的忙。爹说,帮不帮得上不打紧,打紧的是,是不是实心实意,我对你说,周牛皮像是真的长大了,好像不再吹牛了!你得像像样样地欢迎人家!
盛夏没有接爹的话,没有说欢迎,也没有表示拒绝。说实话,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正过得水深火热,作为嘉宾,前几天他去看过蒋薇薇的新房子,面对空荡荡的毛坯房和近于完美的装修设计方案,盛夏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做出超出自己阶级实力的决定,也就是没有选择蒋薇薇作为女朋友,要不然,面对无底洞一样的装修,他一分钱拿不出来,别人不抱怨他,他自己也会羞愧难当的。盛夏心里留下一个疑问:一贯吹牛皮的周牛皮,不吹牛活得下去吗?连店名都弄得那么二!
盛夏很快忘掉了这个疑问,因为他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入职一年后的那个夏天,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这个城市,而这个人又恰巧被他给撞上了,这个人的到来给他带来短暂的惊喜,就像漆黑的夜里远方骤然亮光一闪,可紧接着就把盛夏的经济和生活带入了深渊般的黑暗。
那一天,盛夏去十五站地铁外的威海路办事。办一桩什么事,盛夏后来忘记了。上海的夏天从来都是板起面孔的,尤其是接近正午的时候,太阳白花花的,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人行道上的行人无论男女都行色匆匆,大步流星,如同每一个人都有一千万大洋在前面等着他们捡。街边上的任何一道门,只要进得去,都凉风习习。马路上车流如常,不疾不徐。
在熙熙攘攘往来穿梭的人群中,盛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个子比八年前高了一点儿,头发长得比他盛夏更像个艺术家,在后脑勺上绾了个小辫,还是那么瘦弱单薄,走路的时候低头看脚尖,仿佛若有所思,又似乎想从地上捡钱。盛夏想也没多想,冲着那身影喊了一声,印拂晓!身边往来的人头也不回,继续赶路,只有那个身影停下了脚步,寻声抬起头来向这边打量了一阵儿,却不敢确信那一声是从盛夏嘴里发出的。
后来印拂晓说,盛夏当时那一声呼喊,至少吓了他三跳:一跳是他没想到会在大上海的一条街道上遇到黑瓦寨的旧友;二跳是盛夏不但长高了,一张脸还变得那么白净,脸上挂着从前不曾有过的自信,短戳戳的板寸下面一双眼睛清澈活泛,一看就是生活简单、日子幸福的人;三跳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黑瓦寨的盛夏居然能把西服穿得那么好看。盛夏的肩膀宽而且厚实,只要尺码合适,哪一套西服都像是为他专门定制的,只是那么热的天,盛夏还穿西服,这种绅士做派,一看就是被伟大的上海给上海化了。
见对方木讷地看着自己,那处处乖巧的眼神并没有因为岁月变迁而发生丝毫改变,盛夏又喊了一遍,印拂晓,我是盛夏!盛夏两遍都用的普通话。在大都市里混,普通话是通用的日常交流语言。而印拂晓后来说,盛夏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黑瓦寨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操什么普通话嘛,居然把平翘舌音分得那么清楚,烧包!
两声呼喊之后,印拂晓终于魂魄附体,活了过来,咧开嘴笑着向盛夏快步走过来,他用黑瓦寨方言对盛夏说,好你个盛夏,这世界能够吓我一跳的人我以为死绝了,你这家伙一口气吓了我三跳!
盛夏笑起来说,我还以为你没把我认出来呢!你刚才也吓了我三十万跳,你不是好好地待在首都北京吗,怎么跑到我们上海来了?
印拂晓答,什么你们上海我们北京?那是全国人民的北京和上海,也是世界人民的北京和上海。
盛夏不跟他饶舌,他又问印拂晓,你刚才是不是没把我认出来?
印拂晓说,晃眼一看,我还真没把你认出来,小板寸,大西装,还普通话,人也长高了,帅得有模有样,哪一点像我们黑瓦寨的人?多看几眼就像那么回事了。说实话,不就八年时间嘛,你居然敢从黑瓦寨的一个小屁孩变成大上海滩装模作样的西装青年。
盛夏没跟他讲,任何一道门里空调都开得足足的,他最近肠胃不好,不穿西装容易着凉。盛夏擂了他一拳,什么叫像那么回事儿?你就是想找词儿编排我呗,我得向你拱手作揖,感谢你相认之恩。说罢,举起双手向印拂晓打了个拱。
印拂晓耸耸肩,把背上偌大的旅行包耸得更朝上一点儿。盛夏注意到,印拂晓背上的包跟随他转战了不知多少年,边头边脑已破损得不太体面了。盛夏抬腕看了一下时间,问印拂晓,急不急着赶路?我请你吃顿中午饭。
印拂晓转身指了一下高高的电视塔说,刚从那里面面试出来就有同乡请我吃饭,看来我这一次运气不会错。
在一家川味餐厅要了个麻辣锅底,七荤八素点了一二十个烫菜,面对面坐了,盛夏再为印拂晓点了两瓶啤酒。印拂晓说,我们一人一瓶哪够?盛夏说,我下午要上班,中午禁酒,两瓶都给你。印拂晓把递到盛夏面前的那瓶啤酒收到自己面前说,那就让服务员再给我来一瓶。
啤酒喝上,印拂晓话匣子就打开了。研究生毕业,他爹再无气力挣钱替他缴纳学费,他原本打算考托福,趁年轻,到国外闯荡一番,可一分之差,让他的出国梦破灭。北京有一家图书推广公司看中他观点犀利、出手又快又准的优势,打算聘用他,他嫌人家公司连老板带职工才只有十一个人,办公地点只有二十四个平方米,拥挤得一人放屁全体享用。他在网上看到这家位于威海路的电视台的招聘广告,就投了简历,昨晚乘高铁赶过来,上午刚刚结束面试。
盛夏说,瞧你这口才,面试难不倒你。
印拂晓信心满满地说,那自然是难不倒我的,只是这一帮开口“阿拉”闭口“阿拉”的大人老爷不一定识货。
肿么了?盛夏不仅说四川话,连网络语言都整上了。
印拂晓仰起脖子,惬意地将一杯啤酒飞流直下,说,我就冲着他们的欧美和中非国际部去的,我趁面试那几分钟,给他们好好上了一课,关于欧美和中非,我从大学二年级就开始研究,他们能见到的信息我全都有,教授还替我们搞到他们看不到的信息,大路货和小道消息完成我对欧美和中非诸多政策的立体构建,对这一块我信心满满。你知道,我是个有追求的人。谁知道他们说欧美和中非部必须有十五年记者从业经验的人才有资格进入面试,其他部门随我选。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论资排辈。我跟他们据理力争,他们好像没见我生气,面试结束的时候有个主管把我送出门对我说,回去等通知。他说上海不比经济文化和政治中心的北京,国际部不是热门,需要的人不多,让我认真考虑,考虑清楚了打他电话,电视台有很多部门适合我。
盛夏说,那你就按他的要求认真考虑一下噻,毕竟人家给你发工资。
印拂晓脖子一梗说,考虑什么?难道要委屈我一身的才华?门儿都没有!我大老远从北京赶来,难道就这么随随便便落草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么好随便将就呢?
盛夏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多数时候是指随形就势、顺其自然,而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更不是跟出资方对着干。
印拂晓像没有听见,他说,我就不相信还有哪个人比我更适合在国际部的。
盛夏一辈子都痛恨自己多那么一句嘴。出了火锅店,他对印拂晓说,要不到我那个窝儿去看看?印拂晓便连客气都没客气一下,就跟盛夏进了文联大院。
印拂晓本以为盛夏跟他在北京一样,靠租房子度日,没有想到文联竟然给了他一间兼具多重功能的房间。印拂晓对这间房子非常满意,他说,不用交水费,不用交电费,还不用交房租,要是电视台那边将来也给我这样大的一间,哪怕再小一点点,我都住他个地老天荒。
盛夏那句话原本是客气,心想印拂晓多半会回到北京等电视台的通知,他估计印拂晓心里大概也清楚,电视台是不可能留用他的,除非他不坚持进国际部,印拂晓要真回北京,说不定很快也能找到适合他的活儿。没想到,就因为那句话,印拂晓从那天开始在盛夏那间屋子里扎下根,跟盛夏同吃同住同睡觉。盛夏的生活彻底乱套。晚上盛夏在画画,印拂晓却听歌,听就好好听吧,他用他的左声左调跟着歌曲表达他的痛快;早上盛夏起床上班,印拂晓还没有起床的迹象,盛夏洗漱稍不当心,印拂晓钻出被窝闭着眼睛对盛夏说一句“轻点儿”,然后继续鼾声如雷。
清醒的时候,印拂晓不出门,埋头在电脑上写网文,发到“黑瓦寨人民”微信群。黑瓦寨的乡邻也跟着时代进步了,先是用上了QQ,接着是博客,很快微信跟QQ比翼齐飞。也不知道印拂晓靠什么本事,搞出了个“黑瓦寨人民”微信群。这个群就是印拂晓在黑瓦寨乡邻里的宣传队和播种机。因为这是他印拂晓的宣传队和播种机,他从来没有打算把盛夏拉进群去。
凭借这些网文,黑瓦寨人民都以为他在上海找到了电视台或者报社上班。有人问印拂晓在哪个单位,他囫囵回答说在上海写新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印拂晓的故事在黑瓦寨到处流传。黑瓦寨人都说,印拂晓这小伙子真是不赖,从北京毕业,又入职上海的电视台,名牌大学毕业生,找个工作自然不会差。于是,黑瓦寨的舆论再一次一边倒地认为,印拂晓跟盛夏虽然同在上海,但印拂晓的上海跟盛夏的上海是不一样的,印拂晓写新闻,盛夏只会画画,印拂晓那是无冕之王,盛夏最多算个给女人画裸体画的混混儿。
光环满身的印拂晓开始接待黑瓦寨的同乡。从黑瓦寨来的同乡,不是来花钱看风景的,也不是来找印拂晓替他们介绍工作的,而是身体出现了当地大大小小的医院束手无策的疾病,拼尽家底,想到上海的大医院来寻找活路或者等待最后的宣判。
印拂晓接见这些老乡,都选择老乡临时住的招待所,或者找一家价格极低的茶馆。印拂晓接待这些老乡都是有套路的,先是打电话把盛夏请到,找一家火锅店或者川菜馆大吃一顿,由盛夏买单。然后再让盛夏鞍前马后替老乡挂号,找医生。如果病人被宣判,哭哭啼啼上了火车,便没有后续;如果还有希望,那就得办理住院手续。这些老乡一般都只考虑上海医院的医生医术高明,而忘记了估算住院费和治疗费。面对老乡的窘境,印拂晓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拍着胸脯对他们说,只要还有希望就得治疗,钱是个啥?钱就是一堆纸,我借给你!把老乡感动得泪雨滂沱。印拂晓转身就回文联的宿舍向盛夏借钱。老乡从印拂晓手里接过钱,对印拂晓又是一阵泪雨滂沱的感谢。印拂晓仗义的故事,又一次在黑瓦寨掀起美好的波澜。寨子里从前教育孩子说,孩子,你得认真学习,将来像那个考到北京读书的印拂晓那样,才算光宗耀祖!如今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做人就得像印拂晓那样,在上海工作还不忘本,热情诚恳,慷慨仗义!
盛夏把自己的存款借完,黑瓦寨前来治病的乡邻并没有因此止步,相反,一个接一个到来。吃几顿饭、挂个号、联络主治医生都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借出去的钱,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盛夏在印拂晓面前两手一摊说,我无能为力了!印拂晓举起双手,张开十个指头把自己的长发朝后顺,顺得像一头鬃毛直竖的雄狮那样对盛夏说,你一个有单位有工资的上海人,文联干部,著名画家,难道出去借几个钱还难得倒你?你不会混得借不到钱吧?一贯拿自己开涮的盛夏,自从遇到印拂晓就幽默不起来了,他不想接印拂晓的话,也懒得反驳他,不是找不到话来反驳,而是看着黑瓦寨的老乡可怜。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一分钱难倒一个英雄汉,多一笔钱就能生,少一笔钱就只能等死。一个尚有一些人脉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
向谁借呢?
不借钱的时候,不知道借钱有多难,借钱的时候才知道借钱大有讲究,不是随便向哪个人就能开口。大家都领工资吃饭,凭什么你盛夏就用得一分钱不剩还向别人借钱?盛夏琢磨了半天,想到“老哥”老蒋。盛夏找到老蒋,简略介绍了自己遇到的情况,老蒋便明了,答应借给他两万块,让他别着急还。其实老蒋那时候正在装修房子,内退工资只有在职的一半,没有其他收入,哪儿哪儿都需要钱。老蒋把钱交给盛夏说,小老弟,交友要慎重哈,中国有句古话叫救急不救穷!盛夏懂得老蒋的意思,印拂晓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已经严重危及盛夏的生活。不到半年时间,盛夏又向老蒋开了两次口,老蒋终于忍不住说,我目测你目前的处境是,你出资给印拂晓换面子!这小子不厚道哈!
盛夏心头烦,能待在办公室尽量待在办公室。最近有一个题为“当下”的全国性画展征稿,他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回到宿舍是个乱世,待在办公室也憋闷。他把自己要创作的画的主题定位为“生存·状态”,内核有了,需要一个深入浅出的画面来阐释或者传达,在平时积累的素材中左挑右选,没有选到称手的。
这天,蒋薇薇带着一个收废品的老人到盛夏宿舍隔壁清理废旧物品,蒋薇薇顺便到盛夏的宿舍看了一眼,内裤乱晾,臭袜子满屋,卧室、厨房和客厅全乱套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瘦高个儿大小伙子在床上抱着个手提电脑写着什么。她摸出手机拍了一组照片发给盛夏,附带一句:什么是生存状态?我看你满屋子都是生存状态。
蒋薇薇扯开嗓门儿问被一头长发遮了大半张脸的印拂晓,你谁呀?怎么在这里?
印拂晓被吓了一跳,心想上海女子居然也有这么泼辣的?赶紧说,我是盛夏的老乡,我叫印拂晓。
蒋薇薇立即明白,就是那个除了电视台国际部哪儿都不去的主儿。正在这时候盛夏进门,面露喜色,他打算告诉蒋薇薇,她刚才发给他的图片给了他创作灵感,背景是现成的,只要添蒋薇薇穿上芭蕾舞鞋穿梭其间,让一只美丽的天鹅替一个大白天窝在床上玩儿游戏的男人收拾袜子和桌面,这就是生存,这也是状态。蒋薇薇看见盛夏扯开嗓门儿说,盛夏,你乐什么呢?上海那么大你好歹有间屋子!两年不到,竟搞成这个鬼样子,文联属于弱势部门,本来就不让人待见,你这屋子只会让全上海的人都看不起我们。限你三天内整理好,要不然我请领导上你这儿亲自视察!
印拂晓知道遇上了狠角色,赶紧从床上跳下来,穿上一双拖鞋,把袜子内裤和换洗衣物收到一个塑料马甲袋里,屋子顿时利落多了。他拿起笤帚把屋子扫了一遍,屋子也清爽了。等他出门查看情况,蒋薇薇和收废品的师傅已不知去向。盛夏早回办公室,支起画板,开始他的生存状态创作。
半年以后,盛夏的这幅画,一举夺得了本次画展唯一的金奖。这幅画的整个创作过程让他悟到了一些什么,也让他兴奋了好几天。他的兴奋劲儿也就只持续了几天,闲得无聊的印拂晓每天都在干他根本就干不了的所谓正经事,而这些“正经事”给盛夏带来的,是惊悚和苦恼。
先是印拂晓的爹不打招呼来到上海,他靠盛夏的爹给他的地址找到盛夏。那天上午盛夏正在工作室里作画,门房大叔把印拂晓的爹带到盛夏面前。盛夏以为他也是来看病的,印拂晓的爹说,你带我上电视台,我要看看这狗东西长什么样子了,快十年不回去看我跟他的娘,要是再过十年不回去,就只能到我的坟头上看我了!说罢眼泪就出来了。盛夏把他安顿到椅子上坐下来,借到室外打开水的工夫给印拂晓打电话说他爹来了。印拂晓立即在电话那头慌乱得像要挨打一样,他说,你告诉老家伙,我上非洲出差去了!然后用哀求的口吻对盛夏说,我现在这情况,如何向老家伙交代呢?盛夏,我一生就你一个朋友,你替我给他五千块钱,尽快把他打发走,容我把工作找到,发了财,再光光鲜鲜地回去见他。别忘了哈,我这是在非洲出差!盛夏挂了电话,禁不住骂了一句,狗杂种!骂归骂,盛夏不想把这事儿闹大,捅出去了在文联大院就是八级地震,连他盛夏都没脸待。
黑瓦寨的人简单,印拂晓的爹到了年老的时候更加简单。盛夏带他趁着夜色绕着辉煌灿烂的电视塔转了一圈儿,拍了几张照片。他在盛夏给他订的宾馆房间住了三天,带着盛夏从老蒋那里借来的一万元钱,登上了回黑瓦寨的火车。这事勉强落板,印拂晓又给盛夏带来一桩更大的“生意”。
最近黑瓦寨有个厨师打印拂晓的电话说,准备到上海开家川菜馆,只要他的川菜馆开成功,印拂晓和盛夏一天三顿都可在他那店里吃饭,特别强调,免费。
那一天盛夏的奖金刚刚打进卡里,还没焐热。印拂晓兴奋得不行,好说歹说把盛夏的奖金借出来,又让盛夏去再借五万元,凑足十万元把文联马路对面的一家门店租下来。
等门店合同签好,十万元交出去,跟印拂晓联系的那个厨师却说不来了。他连电话都没打,只发了一条微信给印拂晓:抱歉,经过反复考虑,我还是决定不去了,上海话我听不懂!
印拂晓和盛夏去跟店铺房东商量退款。房东是个上海人,他说,你们该晓得,上海是中国开埠最早的城市,契约精神不仅写在纸上,也早进入阿拉个血液了!
盛夏终于忍无可忍,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儿感觉挣来的几万元收不回来也就罢了,另外五万元是向蒋薇薇借的——他已经不好意思再向老蒋开口——如今整个单位十几口人都知道他盛夏是漏斗户,平日借个几百元是常有的事情,盛夏一笔一笔都记在本子上,发下工资赶紧还,对方经常不当回事,盛夏奉上该还的钱的时候,对方总是说,这是啥辰光的事情?对方越是不当回事,盛夏越是不好意思。盛夏问印拂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印拂晓大大咧咧说,寸土寸金的上海还怕门店转租不出去?我加它两万元租出去就是,明天就到店铺门口贴广告。
盛夏说,接下来我不陪你玩儿了,只要这十万块钱不打水漂,你爱咋整就咋整。
印拂晓说,你不要那么激动噻,你幽默起来多逗人爱!你拿自己开涮的时候多像阿凡提!一严肃起来,我也懒得跟你玩儿了。
盛夏在心头爆了句粗口,自从遇上你,老子的人生就毁掉一半!
第二天上午,印拂晓在那间店铺打来电话,他说他的转租广告贴出去不到三个小时,市管部门找上门来,认为此举违规,罚他三百元钱,签订承诺书整改。他手机里找不出三百元,让盛夏给他转账三百元。
愤怒的盛夏恨不得揍他几拳,这一次真是忍无可忍了,啪的一声把手机扔到桌上,任由印拂晓在里面乱喊。
印拂晓显然知道盛夏的愤怒,前后一周没在盛夏面前出现。
等再次出现的时候,印拂晓的后面站着高大魁梧的周牛皮。周牛皮请他们出去吃火锅。他说他在老家好好地做着修车生意,印拂晓打他电话说,他和盛夏在文联对面替他相中了一块门面,好停车,人流适中,非常适合开个修车铺子。印拂晓把门店情况通过视频发给周牛皮,周牛皮就只身前来,反正卡上有钱,所有的设备都能在这边采购安装。
盛夏说,我一直以为周牛皮才会吹牛,没想到印拂晓也会吹牛了。转身问印拂晓,我啥时候跟你一起替周牛皮操心了?
印拂晓辩解说,这一趟真不敢吹牛!
周牛皮看出端倪,他不想一见面就看见这两个人互掐,他拍拍盛夏的肩头说,我早就对你说过我要在你们文联门口开个修车铺子,看,我这不是来了嘛!
一个月过后,那个原本要成为川菜馆的门店成了一家汽车美容公司,周牛皮还是舍不得“冥凉”二字,这一次他把盛夏也绑上去了,在市管局注册的名字是“盛夏冥凉汽车美容公司”,一横一竖挂出去的两块金字牌匾也是“盛夏冥凉汽车美容公司”。牌匾上的字是盛夏亲自书写的。在一片印刷体字的广告牌中,这两块牌匾相当抢眼。文联大院的书法家协会主席看过之后,坚决要吸纳盛夏做书法家协会会员。他说,没有想到盛老师书法如此了得!盛夏告诉他,他曾替黑瓦寨人民写了七年对联。书协主席会说话,他说,看看,过去的任何经历,都在成就今天的你!
盛夏以为周牛皮把他的名字绑上去,是要拿他那十万元做股金。他已经借钱借怕了,只要跟钱有一点儿关联的事情,都让他惶恐不安。周牛皮对他说,你一个公职人员,别跟着我这种靠生意吃饭的人掺和。又说,一个人只要心正,行为正,该赚钱的时候,不想数钱都不行,要是心不正,行为不正,要亏本的时候,你二十四小时眼睛不眨一下,成堆成堆的钞票照样要败出去。
半年工夫,周牛皮先还了盛夏五万元,盛夏赶紧拿去还蒋薇薇;又过了一个月,周牛皮又给他五万元。盛夏发现,周牛皮好像一点儿吹牛的迹象都没有了,他把门店的二楼开发成茶室,让前来修车打蜡镀晶的车主上去喝喝茶,还从盛夏的文联找了一大堆谁都没有翻阅的图书杂志,插到两个书架上,喜欢读书的人,也愿意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在门店左侧一个直角转拐处,装了几套儿童玩具,年轻的妈妈带了孩子来,也能打发时间。周牛皮的门店虽小,却整天生意兴隆。
周牛皮看穿印拂晓的把戏,却没有说破。印拂晓也听人说了,周牛皮河西街那家冥凉店被砸得稀巴烂之后,他把那几个骗子弄进了监狱,为把那几个人弄进监狱,他不仅赔上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也赔上了修理店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周牛皮如今在黑瓦寨的威名,也赶得上印拂晓了。那段时间印拂晓不再敢把黑瓦寨人求医问药的活儿大包大揽地接下来,跟周牛皮的到来有关。前来求医问药的人当然还是有的,但大多数都准备充分,印拂晓也不敢再让盛夏去替他们借住院费。盛夏有一次问周牛皮为啥敢惹那些恶人,周牛皮说,因为我知道我还有后路,你就是我的后路,喏,我这不就来投靠你了嘛!
周牛皮来之后,几乎每天晚上三个人都坐在一起喝啤酒。周牛皮主动承担三个人的饭菜和酒钱。他说一个人吃饭喝酒多没劲,三个人围一桌,感觉就不一样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盛夏就想起三个人窝在草堆里烤太阳的那个午后。
盛夏中午在单位用工作餐,傍晚时才到汽车美容店来。他隔三岔五买来一堆水果,放到周牛皮门店的冰箱里,随吃随取。每次看到周牛皮门脸上的招牌盛夏就禁不住感慨汉语的奇妙,“盛夏”和“冥凉”两个意境和内涵毫无瓜葛甚至有些敌对的词,被读书不多的周牛皮放到一起,竟然出乎预料的和谐,在这有钱就能说明一切的时代,弄得他经常产生自己就是股东的幻觉。有一天,文联领导对盛夏说,你那周老乡服务态度真好,我看他不需要五年,就能在上海买上房子。
盛夏已经习惯上海人说话的语气语调,许多上海人谈论一个人有没有钞票,一个最直观的标准就是能不能在上海买房子。盛夏把领导的话转给周牛皮,让他高兴高兴。隔了一天,周牛皮塞给盛夏一堆半价洗车券,让他分发给单位里的所有人,连门房大叔都别放过。周牛皮对盛夏说,你还得对他们说,只要凭这洗车券来我店里保养、修车,一律只收工本费。这事,让盛夏在单位结下了若干善缘,加之最近也不见这小子前来借钱,以前借的钱也陆续还上了,大家重新喜欢上这小伙子,哪儿有书画拍卖的机会呀,哪儿有送展和比赛的机会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盛夏。当周牛皮把相邻的三个门面都租下来,装修成集洗车、保养、维修、内饰提档升级为一体的大型汽车美容店,蒋薇薇也经常光顾周牛皮的店了。有一天,盛夏看见周牛皮上了蒋薇薇的车,隔着车窗玻璃,亲昵的动作有些暧昧。他们是去看电影还是去喝咖啡?盛夏的心绪只复杂了几分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周牛皮有钱有闲,除了文化水平不高,做人的品位跟他盛夏是差不多的。这桩恋爱,周牛皮谈得起。
门店扩大之后,店员里增加了七个技术学校毕业的年轻技师。有记者来采访周牛皮,周牛皮对记者说,一个人喜欢自己从事的工作,也是一种能力,对于年轻人来说,努力工作才是最大的体面。盛夏看到报纸上的这句话心想,他们仨若像刘关张桃园结义的话,周牛皮当之无愧是大哥。
那段时间,印拂晓在晚上不到十二点不睡,刷各种各样的视频,写一些七长八短的文字。白天不到中午不起床,起床之后准时准点到马路对面周牛皮的店里赶午饭,然后回来睡个午觉,下午起床继续抱着电脑来一番谁都看不懂的操作,挨到吃晚饭的时间再出门。在这样散淡的生活中,印拂晓脸上和眼睛里从前乖巧的神情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心安理得、我行我素,要是再长四只脚,他都敢横着爬了。
有一天,周牛皮对印拂晓说,老哥,我看你闭关修炼也修炼得差不多了,该出山看看花花世界了,你要是不嫌弃,我这里正好缺一个冲刷工,没有什么技术要求,也就是往车上喷清洗液和冲水,冲洗干净用毛巾里里外外擦干就是。我们是自己人,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给你三百块钱一天,你看如何?
印拂晓在盛夏那屋子里两年多时间,养得白白胖胖,体重增加了二十七公斤,已经找不到当初在黑瓦寨的一点儿影子了。不仅如此,他还在电话里跟黑瓦寨的老乡动不动就加上一些上海方言,比如“阿拉”“侬”“老多辰光”等等。盛夏也觉得,印拂晓确实需要运动一下筋骨了。
印拂晓把手里的啤酒杯往桌上一蹾,看着周牛皮说,周牛皮,你说这话之前不想想,我一个新闻系的高才生,会跟你那些技校毕业的技工干同样的事情吗?这不是浪费人才,这分明是在侮辱人格!
周牛皮没生气,盛夏也没生气。他们都知道,这会儿他俩谁要生气,都会把这颗地雷踩爆。
周牛皮笑着说,你一个新闻系的高才生,最大的浪费是整天刷抖音看视频,却毫无建树!你要真不浪费,你也做几条视频试试?如今好多新闻,就是通过小视频传播的。新闻新闻,就是要新,上一秒刚发生,下一秒就出现在受众面前,你听说过流量侠没有?你靠流量也能挣钱吃饭。
印拂晓立即反驳,照你这么说,还要那些电视台、报社做什么?美国科普作家凯文·凯利曾预言“在分布式网络中,没有一个强势中心对信息以及信息的传播进行规划与指导,每一个节点都高度自治”,这说明,我们目前铺天盖地的信息最终还是要回到电视台和报社的,在众声喧哗的当下,必将会正本清源,除非我们希望谣言四起,人人都不得安宁。
周牛皮和盛夏都觉得印拂晓这话有问题,但是人家都把他俩听都没听说过的凯文·凯利抬出来了,就没有必要跟他统一到学术的平台上去交流了。周牛皮看着盛夏,用一句好多年前的电视剧经典台词问盛夏,元芳,你怎么看?盛夏把啤酒端起来,做了个大家都举杯相碰的动作说,大人,此事必有蹊跷!三个人接着喝酒,一场险些出现的争执,就这么平息了下去。
自此以后,印拂晓继续心安理得地过着从前的日子,身上的衣服是周牛皮出钱让盛夏替他买的。盛夏每次都给印拂晓挑最鲜艳的颜色。周牛皮问盛夏,你是不是嫌印拂晓还不够显眼,专让他穿花花绿绿的衣服?盛夏说,我希望这些鲜亮的颜色能够冲掉印拂晓身上的妖气和晦气,给他带来好运!
印拂晓没事就投简历,北京上海天津大大小小的媒体他都投遍了,偶尔也出去面试一趟,回来继续在盛夏那张木床上打发他的时光。直到三年之后的一天,印拂晓认真地看了一阵日历说,哎呀妈呀,时间过得真他妈快!
在印拂晓发出那一声惊叹的那段时间,盛夏在准备结婚。女子是一家老四川火锅店的领班,川妹子,人长得秀气,说话也入心。这种说话入心又长得秀气的女子,四川遍地都是,这是川妹子的标准配置。女子叫杨幺妹。起初,盛夏经常跟一帮涂涂抹抹的朋友去吃火锅,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如果是别人,认识了也就认识了,顶多获赠一扎啤酒或者多上一盘蒜末拍黄瓜配花生米。引起盛夏注意的,是杨幺妹的领班台上总是搁着一本书,有时候是关于川菜厨艺的书,有时候是关于各种面食制作的书。店里谁都知道,他们的领班是个书生,一有空就读书。老板也喜欢杨幺妹多读书,厨房里传出来的菜,少了配料或是欠了火候,杨幺妹瞄一眼就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因此莫说厨师,连厨师长都不敢在她面前打马虎眼。有一天盛夏问正在读书的杨幺妹,幺妹儿,你读书做哪样?杨幺妹友好一笑,坦言道,盛夏老师,你我都是四川人,你是个画家,我是火锅店领班,我职业不如人家,但脑子不能输给人家。
从那天开始,盛夏就努力成为杨幺妹口中的那个“人家”。他的那些画家朋友也说他俩合适,他们说杨幺妹迟早会成为一个只赚钱不亏本的老板。盛夏倒不是看重这些,而是觉得一个能精益求精地对待自己职业的人,是一个有品质追求的人。他们这段感情进展顺利。杨幺妹高中毕业,家里穷,还有个弟弟,为供弟弟读大学,她主动放弃学业。杨幺妹文科理科都不错,唱歌无师自通,一进歌厅,别人主动递麦,听她唱歌是一种享受。杨幺妹不懂美术。正因为她不懂,对盛夏手头的画笔十分崇敬,可以说是无条件地尊重。盛夏延续他的“生存·状态”系列,他有张画就是以杨幺妹的火锅店为背景,画面上杨幺妹穿着红色的工作服,戴着围裙在给顾客传菜,围裙兜里露出一本书的一角。杨幺妹问他,你帮我安排一本什么书?盛夏说《金瓶梅》。杨幺妹扯扯盛夏的耳垂说,你怕是想做武大郎!盛夏知道,论读书,杨幺妹不一定比自己读得少。杨幺妹的梦是多挣点儿钱,上海的房子即使买不起,也能租得起,但一定要让孩子在上海出生,在上海上学,不要亏待孩子,只要孩子喜欢读书,读到什么时候,她都会满足。
印拂晓尖叫的那天下午,文联通过微信通知盛夏说,本区域拆迁时间提前,请盛夏老师克服困难,用一周时间搬迁。单位财务还给盛夏发了三千块钱的搬家费。盛夏在办公室把通知截了个图发给印拂晓,然后发了一段文字,建议印拂晓这段时间到周牛皮那里暂住一段,反正他们汽车美容店的二楼能腾出地方。
盛夏下班回到宿舍,印拂晓已不知去向,宿舍里就只少了印拂晓几件衣服,其他什么也没带走。这三年来,印拂晓赤条条来,如今又一无挂碍地离开,宿舍里没有哪一样物件是他购买的。盛夏已经学会上海话,他禁不住重复当初老蒋的那句上海话,真是了清。他打周牛皮的电话,问印拂晓是不是在他那里。周牛皮说,我整个下午都在店里,他的毛我都没见到一根。盛夏打印拂晓的电话,关机。盛夏心头有些恼,这家伙白吃白住三年,到头来告辞的话都不说一句,我前世怕是欠他的!
盛夏到周牛皮那里,问他印拂晓真没有过来吗,那么长时间过去,按理说早到周牛皮这里了。周牛皮说,印拂晓哪次敢单独到我这里来?我这种大炮筒子只认务实的,不认务虚的,就是吹牛也得吹点儿靠谱的。我虽然叫周牛皮,但从来不乱吹牛,他比我还牛皮!我不像你,你是知识分子,拉不下脸批他,更拉不下脸撵他走,换了我,早让他滚蛋了!他知道我的心思,我不但想黑他,见一次黑一次,我还想揍他,他以为天天躲在上海就是上海人啦?欺骗黑瓦寨的乡邻有意思吗?关键不要欺骗自己!
盛夏过意不去,是他发了一条搬家信息印拂晓才离开的,一起住了三年,就算养只猫,也是有感情的,毕竟印拂晓是他在黑瓦寨一起长大的朋友,盛夏是个念旧的人。
周牛皮说,你是怕他跳黄浦江怎的?他要跳黄浦江,早跳了。你就是不发那条信息,那家伙也会走的,而且是走得根本不向你打招呼的那种。前一阵他老爹打我电话说他儿子在什么电视台国际部上班,整天忙得不得了,谈恋爱都没时间,让我看在一起长大的难兄难弟的分儿上,替他介绍个姑娘——我真不知道这个新闻专业的高才生的心是怎么长的,连自己的爹娘都骗。难道这就是他们新闻专业的看家本事?真是把书都读歪了!盛夏,我对你说,这个人我是不会帮的了,纵使大街上碰到也各走各的路,昨天他来向我借钱——前两次,一次借三万,一次借一万,我知道他还不上,还是借了,他寄去孝敬他的爹娘,声称是他在国际部上班的报酬,这一次一张口就是五万。他当我天天在这店里抢钱啊!我直接跟他说到我这里来上班,报酬是别人的一倍,每月薪酬一万,先签合同,我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你知道我不会害他,就是让他每天给汽车轮胎打气兼做四轮定位,这活儿不识字的人都能干,他好手好脚的却责骂我说“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他欺负我读书不多,可我知道这句话是马克思说的。我反问他,那些血和肮脏的东西里都隐藏着什么?他问我隐藏着什么。我说隐藏着像他这样满脑子不切实际欺世盗名靠别人养活的寄生虫。他骂我有了钱就忘了本,看不起他这个穷人。我说我到现在都不富裕,但我鄙视不切实际的庸人、整天做梦的懒人。你看,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能不滚蛋吗?
周牛皮最后说,我是真不想再看到这种人了。
周牛皮自从跟蒋薇薇亲近之后,蒋薇薇指路引领,周牛皮出资,经常出入剧院和大舞台,参加各种创业讲座,说话和打理事务的本事日渐看涨。
文联搬走之后,盛夏经常乘地铁到周牛皮的店里坐坐。周牛皮说,盛夏,啥时候让我亲自替你洗一次车!盛夏说,房子的首付款刚凑够,这辈子看来没法劳驾你了,再说,少买一辆车,可以为大上海的环保事业做贡献。
周牛皮说,我比你更实际,我们店里除了一辆接洽生意的商务车,我至今没有专配汽车——上海是什么?上海的交通超级发达,那么多地铁和公交车,难道还不够你我乘坐?
盛夏带着自嘲的口气说,关键是省钱!说完又觉得这话不能包括周牛皮,又说,我省钱,那叫把钱用在刀刃上,你省钱就是葛朗台复活,往死里抠门儿。
周牛皮说,钱用在值得用的地方,花多少都不叫浪费,要是用在不值得的地方,多花一分钱都叫不会过日子。
盛夏感觉这个昔日最不会读书的黑瓦寨人,在生活不断地敲打和教育下,不仅越来越哲学了,也越来越通透了。他适合蒋薇薇,蒋薇薇也适合他。而他盛夏,在美术上凭借“生存·状态”系列美术作品,为自己赢得一个又一个荣誉,还为自己赢得一个文联副主席的头衔,分管人事和办公室。周牛皮请盛夏到他那里喝酒,表示庆贺。二两白酒下去,周牛皮对盛夏说,盛夏,你知道我前几天到南汇见一个客户时,在一家西餐厅遇到谁了?
盛夏心想不可能遇到印拂晓,一年多时间,盛夏曾几次拨打印拂晓的电话,都被告知停机了。盛夏打电话给在黑瓦寨的父母,问有没有见印拂晓回黑瓦寨,爹娘告诉他,这么多年,黑瓦寨谁也没见过印拂晓,印拂晓的爹于今年春夏之交摔了一个大跤,摔断了髋骨,如今只能拄着拐杖走路,已经没法干活儿了。
盛夏对周牛皮说,遇到谁也不可能遇到印拂晓!
周牛皮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说错了,这世界讨厌的人最是念不得,稍微一动念,这人就会从天而降。就是他,他在那家西餐厅专门负责烤牛排,别说,多半是因为他满脑子欧美和非洲,使得他烤出来的牛排,确实比其他人烤得特别。
周牛皮通过微信给盛夏发了几个链接,上面全是印拂晓的照片。在照片上印拂晓穿着蛋糕黄的工作服,戴着折痕非常特别的厨师帽,专注地烤着牛排。每张照片的旁边都有一段充满哲理的文字,比如“成功并不意味着幸福,但感觉幸福就是成功”“别和自己较劲儿,不和他人较真,放下包袱,轻松一路,放空自己,重新启程”……这些励志的话,盛夏仿佛在哪里读过。每一段配文的末尾都有一个链接,点击打开,是印拂晓对当代欧洲和非洲的时事评论。盛夏草草看了几篇,大多数重复北京和上海几大报刊的观点,也有一则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独创的,为什么说是独创的呢?因为那些观点太极端了,闹不好要搞出民族矛盾或者国际争端,好在他的粉丝不多,总共一百二十七个,其中黑瓦寨的拥趸就有四十九个。看来这么多年,他对黑瓦寨人民不离不弃。他在他们心目中,多半还保留着新闻系高才生的美好形象。除了这些,印拂晓有一段时间还替一个乡镇打理微信公众号,大概他曾在那个乡镇打过零工,文字都是他按照乡镇主管部门的宣传要求写的,这些文字,只顾把自己想要表达、传达、转达的内容讲出来,根本不顾及读者想要看到什么、读到什么,真是怎么没人看怎么来。每一条推文,点击量最多的有二十四次,最少的只有两次,算下来,也就是印拂晓作为撰稿者一次,主管宣传的小头目一次。
印拂晓所有的文字表述,归纳起来就两个字:老套。不知道他是拒绝使用时下最时髦的新词,还是根本不知道新词——在能用一个新词就能表达的地方,他用几十个字还没表达准确,就像别人都用上加农炮了,他还在使用乾隆年间制造的神威大炮。
盛夏看着看着,不禁悲从中来。盛夏自责说,我们都是从黑瓦寨出来混的,是我们没有带好印拂晓!
周牛皮说,这世界最让人看不起的,就是妇人之仁——这话传出去,妇女同志们会对我有意见,不过就那么回事,就这意思,你有艺术气质,更有妇人之仁。在我眼里,这人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你要帮他我不拦你,不过你不要把我捎带上,救急不救穷,我在他身上做的善事够多了,这世界有几个真正做善事还图回报的?但我们的付出如果助长了别人的虚假,那就叫什么?盛夏说助纣为虐。周牛皮说,对,眼看别人不走正道,我们却还在帮他,那叫违反天理,结果只能是天怒人怨,天理难容,帮助对方尽快走向毁灭。
盛夏觉得周牛皮过火了,不高兴地说,你那是什么天理?
周牛皮也不示弱,他又不靠盛夏吃饭,有什么不能说的。周牛皮说,你可以同情贫弱,但绝不能助长虚无和蒙骗。
盛夏知道周牛皮对印拂晓彻底失望了,便不再在周牛皮面前替印拂晓说话了。正好有一家上市企业要招聘一个从事文秘写作和档案文书整理的新人,年薪三十万元,盛夏是五个面试官之一。盛夏觉得应该把这个机会给印拂晓。蒋薇薇和周牛皮那时候正在筹备婚礼,他俩表示反对,他们说,企业要真录用了印拂晓,那不是印拂晓幸福的开始,而是企业噩梦的开端。
盛夏执意要帮印拂晓,他到南汇区找到印拂晓,动员他去报考。印拂晓以为让他去考文联,将来跟盛夏和蒋薇薇一个单位大门进出。印拂晓说,我就不上你那里丢人去了,哪怕年薪三十万元,也不去让你一世英名毁在我这桩以权谋私上,你们那道门里,谁不认识我?盛夏说,是一家上市企业。印拂晓把这家上市企业的名字放到手机里搜索,越看越欣喜。他说,东篱采菊真高士,渭水垂钓岂闲人。我姜子牙修炼三十年,就为这一刻名满天下,哈哈哈哈!
笑声还在耳畔,他就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面试。他抽到的那一组题目一共五个,最简单的是你对加班有什么看法,你对薪资有什么要求。主考官偏偏把这两个最简单的问题放在后面,第一个拿出来给印拂晓回答的是:“未来五年,你将如何利用公司这个平台发展自己的事业?”盛夏一听,替印拂晓捏把汗。果然,印拂晓用七分钟时间阐释了欧美和非洲的国际地位、经济贸易以及各种机遇,而这些机遇也是他印拂晓的机遇,他在这些机遇中大有可为……主考官示意印拂晓停下来的时候,印拂晓的话题还没有讲到他希望进入的这家公司。
两天过后,盛夏请印拂晓喝酒。端起酒杯,盛夏正要讲话,印拂晓竖起右手食指压到嘴唇上说,盛夏,别说了,你打电话请我喝酒我就知道结果了,其实那天面试结束我就应该知道结果的,不过见你做了面试官,心想多少还有点儿希望,谁知道你大义灭亲!盛夏被他这句话气得骂自己,老子是欠揍啊还是欠骂啊?盛夏说,印拂晓,其实我们心头都有一个梦,都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斗,那就是面对现实,找个吃饭的地方,人必须有梦,但不能老在梦中。
印拂晓说,反正都到这步田地了,也就用不着您一个毕加索来教育我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盛夏不吭声。他知道吭声没用。他俩永远说不到一个频道上去。
等到三瓶啤酒下肚——盛夏奇怪,这么多年过去,印拂晓已经胖得找不到原来的影子,回到黑瓦寨的话恐怕没人认得出,可他还是只有三瓶啤酒的酒量——印拂晓就真实多了,说话也温顺多了。印拂晓说,他还在投简历,这一回他把目光下调了许多,专投广州重庆这样的二线城市的电视台,他还是向往国际部。盛夏心想,广州重庆什么时候成为二线城市了?难道进了国际部你就成了国际友人啦?印拂晓大着舌头自我打气说,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盛夏想说,单凭他个人的体验和前人的告诫,就明确地知道是金子也有发不出光的时候,何况印拂晓早已过了成为金子的年龄。
又过了几年,周牛皮在上海又开了两个“盛夏冥凉汽车美容服务部”,一个比一个规模大,一个比一个上档次。盛夏的“生存·状态”美术作品为他赢得不少名声。别人都劝他,你换个轻松的主题好不好?我们受不了你作品里的沉重和深刻。他却一直坚持“生存·状态”主题创作,并在此主题之下不懈地寻求突破。他说,自我突破比超越别人更难,也更有意义。盛夏和杨幺妹的收入,足够一家人在上海的开支用度。
下一代发蒙读书,周牛皮跟蒋薇薇的孩子上的是全托式的外国语学校,也就是贵族学校,盛夏跟杨幺妹的孩子只能上施教区的普通学校。杨幺妹为此焦虑万分,认为自家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了。盛夏说,既然是人生的起跑线,哪有什么输和赢?输赢都在路途上。盛夏给杨幺妹讲他和周牛皮、印拂晓那天窝在草窝里烤太阳的故事,他把山尖上那银白的积雪描述得无比动人。
不管盛夏还是周牛皮,他们谁也不再提印拂晓,但他们心头都抹不去对印拂晓的记忆。他俩各自的爹娘还生活在黑瓦寨,都过了七十三岁。七十三、八十四,是老年人的两道坎。他们都过了第一道坎。在第一道坎跟第二道坎之间,有十一年的美好光阴。为表示对这段光阴的尊重,他们停止田间劳作,转而到房前屋后的菜地里拔拔草或者捉捉虫,把菜地整饬得像花园那样;他们还不约而同地给自己添上一根拐棍儿,拄在手上,将地面敲得笃笃有声,他们作为老年人的派头便出来了。整个寨子只有印拂晓的娘还在田里劳作,她已经老得不大认识汉字,也从来没有打电话到盛夏这里来问印拂晓的情况。盛夏和周牛皮见面时,经常会提及各自的爹娘,他们偶尔也会谈起那个躲在草窝里烤太阳的午后,以及那天盛夏跟他爹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