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 翔
那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满眼清晖在夜风中摇荡,写有“椿舍”的木牌子轻轻拍打着门楣。蛩声低沉,两棵椿树站成一帧晃动的剪影。
我怀里的姑娘,柔软得像一只羔羊。
短篇小说《椿舍里》以这样的“引子”开篇,清风、明月、虫鸣、树影,还有相依偎的人儿,构成了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温柔良夜的画面,这是十分平和、安宁、温馨的时刻。由这样的“基调”出发,我们跟随小说叙事人“我”,慢慢步入小说的世界。
然而,很快我们便知道了,在小说开头的这份平和安宁就算不是假象,也自暗含惊涛,其背后恰恰是鸡犬不宁的生活;就如被“我”,被妈妈们昵称为“唐宝”的唐氏儿(先天愚型儿)的背后,藏着那些遭遇此不幸的万千家庭的无尽辛酸与苦不堪言——这些并不在绝大多数人的日常经验中,因此也不容易被关注。
椿舍里的这份安宁,其实是出于情非得已、万般无奈之下的选择,是一位面临绝经的更年期妇女带着月经初潮的青春期唐氏儿脱离社会、自我放逐,远离所谓正常的人群,甚至是至亲之人(“我”的先生、唐宝的父亲)的行动;这也是一种绝境中的安宁,一如由荒废小院改造成的“椿舍”,矗立于山间,孤绝于人世,“背依青山,门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可谓风水宝地”,而其背后却是一片坟墓——这可真是“向死而生”啊。
“向死而生”也是一份坦然,“选择一种恰当的方式,顺利度过每一天,才是我看得到摸得着的幸福”。因此,与世隔绝的小院经过精心装修,盛满诗情浪漫,独享静谧自然;缓慢流淌、一成不变的山中岁月也绝不单调,“我”开始享受这段寂寞的时光,而“唐宝”一一也安静乖顺了很多,母女在远离人世中获得了一种难得的安宁,岁月一时静好。直到一位外来者的“闯入”,打破了这份表面上的安宁。“我”先生公司的实习生、年轻女孩小路自告奋勇来到椿舍帮忙,不仅带来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也给安静的椿舍带来了勃勃生机。而更深层的是,她的到来打破了“我”与一一母女之间的平衡关系,“看来,她是真的需要除我之外的陪伴,特别是同龄人,她需要正常的交往和成长”。于是,安于“永夜依山府,禅心共寂寥”的“我”,本已平静的内心再起波澜。一方面,一一在小路的陪伴帮助下,学会了很多新技能,情绪也越发稳定,这是“我”所乐见的,甚至把“我”的期待和虚荣心再度拉满——唐宝中的那些天才珠玉在前,而“我”的唐宝也可能是个摄影天才呢。而另一方面,“我”内心又涌起了深深的不安。这不安固然是因为平静被打破,生活被改变,更是因为我内心的危机感——“我”害怕。尽管,“自从接受了一一的病,我就知道,害怕是生活里最无用的情绪”,然而,有软肋者必有恐惧。对“我”而言,最大的软肋自然是一一,我暗地里提防小路给一一拍摄视频,害怕视频外流,成为小路的赚钱工具,“我不能不防,我不能让我的心肝宝贝任人消遣,受到一点点伤害”;而“我”的另一个软肋是先生。尽管“我”明白,“我”与先生两人是“与命运抗争的战友,一丁点儿不信任都会让我们一败涂地”,然而,当面对青春肆意、活力四射的小路时,“我”却近乎本能地激起了嫉妒与防卫之心,特别是在发现先生对小路的表情里有藏不住的喜爱与欣赏时,当先生罔顾我的情绪,带着小路和一一去给“我”公婆上坟,仿佛“屏幕里温馨的家庭剧”,而在一旁窥视这一切的“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替代,害怕失去先生这个家庭的经济支柱,“卑微又懦弱”。这份害怕激起了“我”的好胜心与竞争意识,也重新使“我”振作起来,“我”重拾一度束之高阁的技能,并且学习新事物,“我要跟上这时代,不能躲在深山中,随便一个小姑娘就能把我打败”。而“我”的“女性本能的自我防卫”却带来了最好的结果——在无数次的努力下,一一艰难地写出了本名“伊伊”,记录这一过程的视频一经传播,激发了万千善良人们心底的爱。
随着“我”洒下比窗外的雨滴还密集的眼泪,小说自此达到了一个小高潮。而善良的作者也由此向读者传递了一种生命信念:面对命运的不公,“我”的退避固然无可指摘,况且“我”也尽力给一一打造了一个独属于母女二人的伊甸园,然而,小路的一往无前的坚持或许更值得称赏,因为她要通过自己的方式,使被视为不正常的放逐者重新回归社会,这更需要一种勇敢无畏、能量爆表的生命力。
在一万余字的篇幅中,尽管叙事的腾挪空间不大,《椿舍里》的作者却通过第一人称叙事,内聚焦于人物在哀矜与自我克制下的心理的细微波动,使叙事一波三折,摇曳生姿,充满张力。通过插叙、追叙等手法,人物所背负的命运重轭也如一幅卷轴徐徐展开,图穷匕首见——我们直到最后方知,得到唐氏儿还不是这厄运的全部——夫妻俩偶然发现一一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那么,那个很可能是健康的婴孩去哪里了呢?这是上帝开的玩笑吗?他们的命运却因这个无端之差错而被彻底改写。然而,一如两棵并立的椿树形象(或柔软或坚韧的),在多方寻访未果后,两人携手并肩,共担命运,给予这个并无血缘之亲的病孩以最大的庇护,将温煦的人性清晖洒向她,包裹她。
或许是上帝,也或者是作者对这份人性之光的嘉许,小说结尾处,依偎于“我”怀中的小路道出了自己的身世——被父母从路上带回,由奶奶独自抚养长大,其实与奶奶并无血缘关系。那么,她就是“我”当年遗失的那个亲生女儿吗?
让我们再回到小说的开篇:“我怀里的姑娘,柔软得像一只羔羊。”借助“迷途的羔羊”之喻,小说已经给出了令读者欣慰的暗示。而作为上帝的“羔羊”的“我们”,也终迎来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