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炤华
《孙子兵法》中蕴含着艺术的普遍规律。下面试举几例:
一、《虚实篇》中说:“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这一段大意是说:我军攻击而敌人无法抵御,是由于我军攻击在敌人懈怠空虚之处。……使敌人暴露而我军无行迹,这样,我军就可以集中兵力于一处,而敌军兵力则不得不分散在十处。这样一来,我军以十倍兵力去攻击敌人,从而造成我众敌寡的有利态势。……如果处处设防,必然是处处兵力虚弱,处处被动挨打。
这一段就是艺术“对比”的规律所在。比如前文介绍过的“疏密对比”,正是因为画面上所画出来的东西,有的地方集中,有的地方分散,才主次分明、井井有条,马远作《踏歌图》和伦勃朗作《向北眺望保尔教堂的风景》就是这样。如果处处集中,满满当当,便处处感觉分散,使画面看起来重点不突出,比如丢勒的铜版画便是一例(参见《拨开笼罩艺术的“迷雾”》)。
对于画家来说,要想把观众的视线吸引到自己想要观众看到的地方——也就是全画的中心或画面上最重要的人物、景物、道具等等,就要用疏密、虚实、色彩、明暗等等“对比”来“引导”观众的视线,这就要求画家集中精力在重要的局部,在这里增强对比,增加细节,不遗余力;而次要的局部则分散精力,对比减弱,细节减少,以逸待劳。画家就如同万马千军的主帅,绘画就如同在分兵布阵一样。
《踏歌图》局部
这样的道理不光体现在艺术和军事上,可以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实生活中那些优秀的人物哪个不懂得主次分明、抓大放小?有两个很著名的趣事,发生在齐白石和爱因斯坦身上。齐白石先生就记不住一些古代画家的名字,当有人提出质疑时,齐白石先生是如此回应的:对于我画画没有用的东西,我记它干吗?不仅齐白石,许多大师皆是如此。曾有记者在采访爱因斯坦时提到了一些物理公式,爱因斯坦听后表示自己记不清这些公式了,于是报纸撰文,质疑这样一位大物理学家何以记不住连中学生都能背诵的公式,对此爱因斯坦回应道:能顺手从书籍里查到的东西何必去费功夫背呢?这便是齐白石和爱因斯坦的过人之处。人的寿命是一样长的,除去极少数天才,大部分人的智商水平都相去不远,但有些人却能取得常人不可企及的成就,其奥秘就在这里。
二、《兵势篇》中说“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奇”指特殊战法,比如包抄偷袭、诱骗欺诈等。善出奇谋,“趋其所不意”(出击敌人预料不到的地方),正与漫画艺术“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的原则相合。
《无题》乌克兰画家尤里·科索布金 作
下图就是这样的一幅漫画。画上的人在干什么?他竟然将报纸上的新闻剪下,当作弹夹送入枪膛。乍看之下其行为荒诞出奇,不可思议,但稍一琢磨,立马豁然开朗,完全领悟了作者的意图。报纸,乃至所有形式的公共媒体,不正是经常被某些人利用为舌战火拼的战场吗?这些人或居心叵测,或被迫还击,或视道德为粪土,或为公理而横眉冷对,总之,自打有媒体出现以来,就从没有消停过,只不过火拼双方的身份和火拼的目的在不断变化而已。所以,画中人物的行为便入情入理,合乎逻辑。再加上报纸的消息一般都排成竖方块状,与手枪的弹夹从外形上看就很相似,故此,这幅漫画就具有了双重合理性。
《无题》德国画家皮特·卡斯特 作
右图这幅漫画,描绘的是一位父亲正在教训儿子,这位父亲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上,还悬挂着他家祖辈的相片。细看这些相片,会感到很特别,他家祖辈的左耳竟然全都硕大无朋,怎么会有如此奇特的遗传特征呢?这正是此画“出乎意料”的地方。如果仅仅是画一个家族奇特的遗传特征,虽然的确“出乎意料”了,但却不会让人感到有趣,反而觉得怪异乖张,“趣味”必然来自“出乎意料”之后的合情合理。只要读者细一琢磨这位父亲教育儿子的方式,立马就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家族教育孩子有揪耳朵的传统,并且都喜欢揪左耳!一旦看明白之后,我们立刻会感到相片上的家族特征并不乖张,教育儿子的场面显得十分滑稽,让人忍俊不禁。
所以,只有“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才能“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变化无穷,平生异趣。否则,光“出乎意料”,就成了胡思乱想。军事上也一样,如果只顾“出奇”,不懂“合理”的道理,不顾现实条件和战场状况,就成了疯狂的军事冒险。胡思乱想和疯狂冒险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个“源”和“本”正是“情理之中”。在现实生活中,不论是我们个人前途的设计,还是产品、企业在市场中的设计、定位,应该都同此理。
三、高明的艺术家,要做到“引导”观众而不留痕迹。不管是让观众动情流泪,还是开怀大笑,都是使用了艺术技巧的,但技巧的使用应当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一般。高明的演员总是不让人感到他在表演,剧情就像是演员生活里发生的事情;高明的小说家使读者的阅读身临其境,不感到故事其实是小说家的虚构。这样的境界在《孙子兵法》中称之为“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只不过《孙子兵法》是要“能为敌之司命”,就是要成为敌人的主宰;而艺术家是要能牵动观众的感情,成为观众情绪的主宰。
四、除此之外,对于科学技术至关重要的想象力,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的军事谋略也同样需要。
我们所熟悉的三国故事里有许多奇谋妙计,像空城计、草船借箭、蒋干盗书等等,这些奇谋妙计都构思巧妙、谋划独到,虽是小说演义,但历史上都有类似的真实案例。不管计出何人,这些奇谋妙计的发明者一定都如艺术家一般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
比如三国时的曹操,既是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又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观沧海》中“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四句,借助丰富的想象,连用形象的比喻,状摹沧海之大,犹如日月星辰都能依附其上一样。这种宇宙间的奇观,在古人诗作中实不多见,如果没有博大的襟怀、超凡的想象是难以写出如此博大的境界的,正是这种襟怀和想象力才使曹操获得了一个又一个军事和政治上的胜利。
再比如,《孙子兵法·九地篇》中说:“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这句话绝不可简单地理解为哪里危险往哪里去,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有大胆雄奇的想象、勇冠三军的胆识和周密细致的筹划。想象一定在先,使头脑中能够出现别人想不出来的计划;后有胆识,能制订出别人不敢制订的计划;然后才是具体筹划,使计划可以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