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衡
美国政治学者塞缪尔·P.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是一位颇具争议的思想家,但无论其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无法否认他所具备的广博的学术视野和巨大的世界影响力。亨廷顿的研究方向横跨政治思想、比较政治学、发展政治学、国际关系等多个学科,涉及文武关系、政治合法性、政治参与、政治稳定、政治现代化、民主转型与民主巩固、国家建设等多个理论领域,他所提出的政治秩序、政治衰败、政府形式、治理能力、政治制度化、绿色革命、民主化浪潮、文明冲突等一系列重要命题在学术界和大众媒体都引发了强烈反响和广泛讨论。值得注意的是,从1950 年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无党派联盟的选举策略》到1951 年完成的博士学位论文《庇护主义:行政政治之研究》,到1957 年出版的第一本学术著作《士兵与国家》,再到2004 年出版的遗著《我们是谁》,作为“本国政治”的美国政治始终是贯穿亨廷顿学术生涯的研究主题。然而,相较于其它研究领域的备受关注,亨廷顿的美国政治研究长期以来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①根据中国知网检索结果,在国内学者发表的以亨廷顿为关键词的350 余篇学术论文中,关于美国政治研究的论文不到30 篇,所占比例低于10%,且其中多数是围绕亨廷顿美国政治研究的某一本著作或者某一具体观点而展开的研究。系统梳理亨廷顿美国政治研究的演进脉络、思想范式和议程设置,不仅有助于更加完整地呈现亨廷顿的学术思想版图,而且对更加深刻地理解当代美国政治尤其是近年来的最新变化动向具有现实启发意义。
美国政治研究是亨廷顿学术旅程的起点。1950 年,年仅23 岁的亨廷顿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在此之前,他先后在耶鲁大学主修国际关系专业、芝加哥大学主修美国政治史。作为学术新星,亨廷顿的科研之路是从美国政治研究启程的。据亨廷顿本人回忆,学生时代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当属路易斯·哈茨(Louis Hartz),②Gerardo L.Munck and Richard Snyder,Passion, Craft, and Method in Comparative Politics,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7,p.212.亨廷顿选修了哈茨开设的美国政治研讨课并写作了课程论文《美国政党政治理论的修正》。③这篇论文后来发表于《美国政治学评论》。参见Samuel P.Huntington,A Revised Theory of American Party Politic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44,no.3,Sep.1950,pp.669-677。当时执教于哈佛大学政府系的亚瑟·N.霍尔康柏(Arthur N.Holcombe)、威廉·Y.艾略特(William Y.Elliott)、罗伯特·麦克洛斯基(Robert McCloskey)、萨缪尔·H.比尔(Samuel H.Beer)、卡尔·弗里德里希(Carl Friedrich)等学者的研究领域都涉及美国政治,在美国宪法、美国政府、美国联邦主义、美国外交政策、美国政治思想等诸多领域均有建树,甚至连苏联学专家摩尔·芬萨德(Merle Fainsod)也出版了探讨美国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的专著。④Merle Fainsod and Lincoln Gordon,Government and the American Economy,New York: W.W.Norton,1941.哈佛大学政府系的这种“立足本国、放眼世界”的比较政治传统深刻地形塑了亨廷顿的问题关怀和治学路径。
从1950 年到1968 年,亨廷顿早期的研究兴趣主要集中于美国国内政治。1950 年3 月,亨廷顿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通过对1916—1922 年间无党派联盟选举策略的分析,揭示出在美国政党制度下“有组织的少数”可以通过加入主要政党的初选以及在大选中支持进步主义的候选人而获得实际影响力,而独立竞选的“第三党策略”则不易成功。①Samuel P.Huntington,The Election Tactics of the Nonpartisan League,The Mississippi Valley Historical Review,vol.36,no.4,Mar.1950,pp.613-632.在博士学位论文《庇护主义:行政政治之研究》中,亨廷顿以美国州际商务委员会、民用航空局、海事委员会为案例,回答了“为什么针对特定行业的政府管制机构将不可避免地被俘获,而全行业管制机构则不太容易被俘获”②Samuel P.Huntington,Clientelism: A Study in Administrative Politics,Ph.D.dissertation,Department of Government,Harvard University.在这篇博士论文的基础上,亨廷顿在1952 年又发表了论文《消瘦的州际商务委员会:委员会、铁路和公众利益》,参见Samuel P.Huntington,The Marasmus of the ICC: The Commission,the Railroads,and the Public Interest,The Yale Law Journal,vol.61,no.4,Apr.1952,pp.467-509.这一问题。此后,亨廷顿对美国政治的关注重点从政党政治、联邦政府转向了军事安全问题以及文武关系。他在1956 年发表的《文官控制与宪法》一文中指出:“20 世纪的美国宪法实际上阻碍了文官控制的实现。”③Samuel P.Huntington,Civilian Control and the Constitution,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50,no.3,Sep.1956,pp.676-699.1957 年,30 岁的亨廷顿出版了第一本专著《军人与国家:军政关系的理论与政治》。这本重点分析美国文武关系的著作甫一出版就引起了广泛的争论。批评者认为,亨廷顿对权威、纪律、服从、共同体等军事职业伦理的强调是在为威权主义甚至军国主义张目,这也直接导致哈佛大学在1959 年解聘了亨廷顿。此后,亨廷顿转赴哥伦比亚大学战争与和平研究所任教。1960 年,他在《战略规划与政治过程》一文中全面地检讨了美国军事战略部署决定体制的弊端。④Samuel P.Huntington,Strategic Planning and the Political Process,Foreign Affairs,vol.38,no.2,Jan.1960,pp.285-299.1964 年,亨廷顿与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合著了《政治权力:美国与苏联》(Political Power:USA/USSR)。该书由“政治体制”和“权力的活力:对共同危机的反应”两部分构成,从政治理念、政治体制、政治领导、政策过程以及对经济军事外交等问题的政治应对等多个角度对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政治进行了系统的比较。虽然这本书被认为是一本比较政治学著作,但读者从它的篇章安排中可以清晰地窥见亨廷顿美国政治研究的提纲。与之类似,亨廷顿在1966 年发表的《政治现代化:美国与欧洲》⑤Samuel P.Huntington,Political Modernization: America vs.Europe,World Politics,vol.18,no.3,Apr.1966,pp.378-414.和1967 年发表的《政治发展与美国世界体系秩序的衰落》⑥Samuel P.Huntington,Political Development and 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System of World Order,Daedalus,vol.96,no.3,Summer 1967,pp.927-929.这两篇文章也从比较政治的视角呈现了亨廷顿对美国政治发展和政治现代化的研究思路。
如果把以上这个时期概括为亨廷顿美国政治研究的第一阶段,那么以1968 年《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一书的出版为标志,亨廷顿的研究重心在20 世纪60 年代中后期发生了第一次转移,即从美国政治转移到比较政治。具体而言,在研究对象上转向发展中地区、亚非拉新兴国家,在研究主题上转向政治发展、政治现代化与政治稳定问题。自20 世纪70 年代中期开始,亨廷顿的研究焦点很快再次返回美国。他在1974 年发表的《美国政治的范式:超越一、二与多》一文中指出了传统的共识模型、对立模型和多元模型在解释美国政治上的局限性,强调研究美国政治必须重视“政治理念和理想主义、道义事业和信念激情”的作用。①Samuel P.Huntington,Paradigms of American Politics: Beyond the One,the Two,and the Many,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89,no.1,Mar.1974,pp.1-26.这篇文章标志着亨廷顿的美国政治研究在方法论上开始走向成熟,并开启了其美国政治研究的第二阶段。1975 年,亨廷顿与米歇尔·克罗齐(Michel Crozier)、绵贯让治(Joji Watanuki)合著的《民主的危机:就民主国家的统治能力写给三边委员会的报告》一书深刻剖析了美国民主的活力对美国国家统治能力带来的挑战,是“政治稳定=政治参与/政治制度化”的“亨廷顿公式”在美国政治研究中的经典运用。在这一阶段,具有集大成性质的学术作品当属1981 年出版的《失衡的承诺》。该书从政治思想与政治制度的关系入手,研究了美国理想与美国制度之间的张力,代表了亨廷顿对“为什么美国既有如此多的政治共识又有如此多的政治冲突”这个问题系统性的深入思考。②Samuel P.Huntington,American Politics: The Promise of Disharmony,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1.亨廷顿本人在晚年接受采访时曾反复强调,这本“为理解美国政治的本质作出贡献”的著作是他“最被低估的作品”,他希望此书能像他的其它几本著作一样引起学术界的重视和争论,③Gerardo L.Munck and Richard Snyder,Passion, Craft, and Method in Comparative Politics,pp.218-220.足见这部“遗珠之作”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此外,亨廷顿在20 世纪80 年代还发表了一系列关于美国政治价值理念、政治制度、对外政策和国际地位的论文。④Samuel P.Huntington,American Ideals versus American Institutions,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97,no.1,Spring 1982,pp.1-37;Samuel P.Huntington,Patterns of Intervention: America &the Soviets in the Third World,The National Interest,no.7,Spring 1987,pp.39-47;Samuel P.Huntington,The U.S.: Decline or Renewal? Foreign Affairs,vol.67,no.2,Winter 1988,pp.76-96.
以1991 年出版的著作《第三波:20 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和1993 年发表的论文《文明的冲突?》为标志,自20 世纪90 年代初开始,亨廷顿的研究重点再次由美国政治转向比较政治,其研究主题先是聚焦全球范围的民主化问题,然后扩展为世界政治的文明冲突问题。1996 年,《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出版,亨廷顿以文明作为国际关系的分析框架,大胆地预言道:冷战后的世界主要由七八个文明构成,因文化差异而引起的“文明的冲突”将取代意识形态方面的冲突而成为决定国际关系的主导因素。这项极具争议性的研究使得亨廷顿成为当时最热门并且最富话题性的政治学者。
不过,就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出版后的第二年,亨廷顿在1997 年第2 期《外交事务》杂志上发表论文《美国国家利益的消蚀》。这篇长文从“国民认同的瓦解”“对立面的丧失”“意识形态的多样性”“寻求国家利益”“商业主义与种族主义”“美国力量的外推内引”“对外政策上的偏护主义”等七个方面论述了美国政治面临的危机和挑战,并呼吁“重塑美国国家利益”,这标志着亨廷顿对美国政治研究的再次回归,并开启了其美国政治研究的第三阶段。亨廷顿在1999 年发表的《孤独的霸权》一文展现了他对“后冷战时代”美国世界单一霸主地位动摇的担忧。⑤Samuel P.Huntington,The Lonely Superpower,Foreign Affairs,vol.78,no.2,Mar.1999,pp.35-49.2004 年,亨廷顿接连发表《拉美化的挑战》⑥Samuel P.Huntington,The Hispanic Challenge,Foreign Policy,no.141,March-April 2004,pp.30-45.、《死灵魂:美国精英的“去国家认同化”》①Samuel P.Huntington,Dead Souls: The Denationalization of the American Elite,The National Interest,no.75,Spring 2004,pp.5-18.、《合众为一:为什么仍然有必要对新移民“美国化”?》②Samuel P.Huntington,One Nation,Out of Many: Why Americanization of Newcomers Is Still Important,American Enterprise,Sep.2004,pp.20-25.等一系列论文,提出了全球化时代美国国家认同的命题。同年,亨廷顿的遗著《我们是谁?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得以出版,该书把“文明冲突论”的分析层次从世界政治拉回美国国内政治,从“谁是美国人”的问题出发剖析了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严峻挑战,并呼吁“重振美国特性”以维护美国国家利益。
纵观亨廷顿对美国政治半个多世纪的研究历程(见表1),不难发现其背后的思想演进脉络,即从“政治体制”到“身份认同”的重心转向。在第一阶段(1950—1968 年),亨廷顿先后探讨了政党、行政机构、军队等政治性组织和国家机器同美国民主政治体制的关系,并以美国民主体制的革新即政治发展问题收尾;在第二阶段(1974—1988 年),他重点探讨了国家治理能力、政治价值和政治理念同美国政治体制的关系;而到了第三阶段(1997—2004 年),亨廷顿完成了对“制度中心主义”的超越,从国际政治、政治文化、政治行为者等多重角度对美国的国家利益进行通盘考察,最后聚焦“身份政治”,把国家认同视为核心问题。从政治体制到身份认同的转变,代表着亨廷顿的美国政治研究在视角选取上经历了从“以制度为中心”到“以文化为中心”的变迁过程。
表1.亨廷顿美国政治研究的三个阶段及其主要成果
从演进动力来看,亨廷顿对美国政治的“解剖”以及对美国民主危机的“诊断”是由二战以来美国政治不断变幻的时代课题所驱动的,其核心关切在于如何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比如,亨廷顿在20 世纪50 年代对军政关系的关注,是直接受到了麦克阿瑟被杜鲁门解职这一事件的刺激;在60 年代关注美国政治发展问题,则是因为冷战背景下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造就的大量“权力真空地带”需要填补;在70 年代至80 年代提出“民主的危机”“失衡的承诺”等命题,则是为了解释和回应60 年代和70 年代美国国内的黑人民权运动、反越战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21 世纪初他开始关注拉美裔移民的国家认同问题,则源于对1998 年在洛杉矶举行的美墨金杯足球赛上9 万多名墨西哥裔球迷齐声嘘星条旗的行为。亨廷顿曾直言不讳地宣称,当涉足美国政治研究时,自己首先是一位“爱国者”,然后才是一位“学者”。从政治体制到身份认同,亨廷顿的美国政治研究始终围绕美国国家利益这个核心问题展开,并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反映了亨廷顿的学术研究中鲜明的问题导向特征。
深入理解亨廷顿的美国政治研究需要从宏观层面把握其思想范式。亨廷顿是在批评美国政治研究的传统范式的基础上开展其范式建构工作的。在他看来,传统的美国政治研究范式可以被总结为“一”“二”和“多”。所谓“一”就是“一个共识”。该范式认为,理解美国历史的关键在于理解中产阶级的绝对优势地位及其价值共识的普遍性。广泛的自由主义说明美国既缺乏贵族集团也缺乏具有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而是以中产阶级为主导。由于“未经历封建主义、无主土地辽阔、劳动力短缺、纵向和横向流动机会众多、较早地实行了普选制,以及自由、平等、个人主义精神的普及”等原因,美国“从未像欧洲那样发展出阶级意识和阶级斗争,以及建筑在阶级基础上的意识形态”。政治上的冲突实质上是在基本共识的框架内不同类型自由主义之间的较劲。①[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7~8 页,第7 页。所谓“二”就是“两个阶级”,即为进步主义历史学家、马克思主义和激进社会学家以及新左派学者所强调的阶级斗争范式。它强调经济利益的重要性,认为“在历史中推动人们前进的是经济利益而非理想主义目标”,因此美国历史“可以根据平民和精英的冲突来解说”,本质是穷人和富人围绕财富和权力的斗争。②[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7~8 页,第7 页。所谓“多”就是“多个利益集团”。由于该范式强调美国政治的核心特征是利益集团之间围绕公共权力的竞争,因此也被称为多元主义范式。基于对利益集团规模的不同假设,在多元主义范式下形成了两种主流理论,其中过程理论“把政治视为大量相对小的利益集团间的斗争”,而组织理论则“强调少量大的、组织完备的集团在形成公共政策中起着主导作用”①[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8~9 页,第9~10 页,第10 页,第265 页。。
仔细分析不难发现,“一”和“多”这两种范式是问题的一体两面,前者强调基本的认同,后者强调在这种基本的认同中还存在展开斗争的特殊问题。亨廷顿认为,共识范式和利益集团范式都可以有效地描述美国常态政治,但无法解释“美国政治舞台为何会不时地迸发出激情、动荡或道德亢奋”,而阶级范式则“把美国政治斗争塞入一个简单化的、二元论的框架中,却无法判明这种斗争的复杂性和多样性”。②[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8~9 页,第9~10 页,第10 页,第265 页。他指出,这三种范式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异曲同工,因为它们秉持同样的认识论,本质上都是试图用社会结构解释政治,即都假定美国政治由美国社会性质所决定。三者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是用一个共识、两个阶级还是多个集团理解美国社会。亨廷顿认为,社会结构决定论具有两个明显的弊端,一是“只见常规,不见变化”,他批评“社会形成其政治的结构性特征被视为恒常不变。每一种范式都以自己的方式描绘了美国政治在某个特定时期如何运行的情形,但没有一种能绘出美国政治与时俱变的全景”。③[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8~9 页,第9~10 页,第10 页,第265 页。二是“只见物质,不见精神”,他批评三种范式均强调经济利益和物质利益在政治中的主导作用,却忽视了政治价值、政治观念的重要性。
基于对上述范式局限性的反思与超越,亨廷顿在美国政治研究中提出并运用了三种思想范式:基于“国内—国际”视角把本国政治置于世界政治之中考察的“互动范式”、基于“体系—能力”视角把民主制度置于国家统治能力之中考察的“治理范式”以及基于“价值—认同”视角把美国政治置于价值理念和身份认同之中考察的“文化范式”。
兼具国际政治与比较政治学术背景的亨廷顿向来反对以孤立的视角研究国内政治,他认为国内政治同国际政治格局和世界秩序息息相关,美国政治的本质是国内因素与国际因素的双向互动的结果和产物。一方面,外部环境构成了美国政治的关键约束变量,美国国内政治制度的存续与有效运转离不开有利于它的支持性世界体系。“民主和平论”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亨廷顿看待美国与世界关系的方式。在亨廷顿看来,如果说20 世纪之前美国在地理上的“孤立”导致“一个自由民主的系统只有在由同样结构的国家组成的世界体系中才可能是安全的”这一判断缺乏依据,那么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小,各社会之间的联系与日俱增,跨国体制的作用日趋明显,不同政治系统趋同的压力会越来越大。“相互依存”不等于“和平共处”,“民主体制和价值的国内存续将有赖于海外对它的采纳。”④[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 0 0 5年,第8~9页,第9~1 0页,第1 0页,第2 6 5页。另一方面,美国政治反过来又必然对世界政治施加影响,并为世界政治提供新的秩序。亨廷顿看重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和全球影响力,他指出,20 世纪40 年代以来美国权力的扩张与收缩同全球范围内民主政体的兴衰呈现高度正相关性,并强调“世界自由的未来与美国权力的未来紧密相连”。在他看来,美国人界定自身特性的三种可能性选择——“世界给美国定型”的世界主义方案、“美国改造世界”的帝国主义的方案和“承认美国的不同并保持自身独特性”的民族特性方案——“ 不仅将会影响到本国的未来,也会影响到世界的未来。”①[美]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新华出版社,2005 年,第305 页。
“国内—国际”的互动范式最典型的运用当属亨廷顿对美国对外政策的分析。亨廷顿指出,“虽然各国都有涉及对外关系的体制和过程,但在美国这是个老大难问题。”②[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258 页,第263 页,第257 页。究其原因在于,包括外交机构和情报机构、军队和武装警察在内的美国对外体制的功能都是强制性的,它们在根本上与美国核心价值观中的自由民主激烈冲突、尖锐对立。“美国信条”的本质是反对权力、反对集中化的权威,但随着美国走向世界舞台中心,全球领导者的角色和责任使得美国“大规模发展并维持这些机构并且在对外政策中赋予其核心地位”。③[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258 页,第263 页,第257 页。
鉴于新道德主义挥舞的双刃剑一面要促进全球自由的扩张,一面要尽力削弱美国的权力的自相矛盾性,亨廷顿从互动范式的视角提出了美国政治的第一个内在悖论:“促使外国体制和实践符合美国理想的努力,势必要求美国权力的扩张,而这会使美国体制和实践更难以符合自己的理想。”④[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258 页,第263 页,第257 页。
如果说20 世纪50 年代亨廷顿的早期美国政治研究所关注的选举制度、政党制度、行政机构等领域还带有旧制度主义的印记,那么到了60 年代中后期,亨廷顿已经开始反思旧制度主义的弊端并尝试摆脱其束缚。无论是在比较政治研究还是在美国政治研究中,他都在重视“结构”的同时更加强调“功能”的重要性,形成了把美国民主体制置于政策过程和国家能力之中考察的“治理范式”。
治理范式的核心在于追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匹配与平衡。所谓治理体系,是从静态角度而言,国家治理实践中形成并运用的一套体制机制安排。从广义来说,治理体系包含价值体系、制度体系和公共政策体系这三个从宏观到微观、从抽象到具体的层次。其中,价值体系是指导治理活动的价值目标、思想理念和道德准则的外在表现形式;制度体系是关于治理主体、治理客体与治理方式的规范性准则;政策体系则是以制度体系为依托向全社会输出的实践化的价值体系。所谓治理能力,则是从动态的角度而言,治理体系在运行过程中展现出的功能及其强度。在亨廷顿看来,世界各国之间最重要的政治分野不在于政府形式而在于政府的有效程度。⑤[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1 页。治理体系的优势如果不能转化为实际的效能,再崇高的价值理念都只能沦为空中楼阁、再完美的体制设计都只能陷于空转而不能发挥作用。
亨廷顿指出,美国拥有高度发达的治理体系,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套治理体系能否有效运转,因为体现价值理念的公共政策能否得到执行和落实,最终取决于国家治理能力。亨廷顿以20 世纪60 年代和70 年代的美国政治为例揭示了“民主国家统治能力”的重要性。他认为,美国政府在面对越南战争、种族冲突、水门事件和经济滞胀等问题时缺乏有效处理的能力,这直接导致了政策两极化的扩大、政治参与和抗议水平的提高以及公众对政府机构和领导信任感的降低。①[法]米歇尔·克罗齐、[美]塞缪尔·亨廷顿、[日]绵贯让治:《民主的危机:就民主国家的统治能力写给三边委员会的报告》,马殿军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 年,第95 页,第58 页,第102 页。
鉴于政治参与同政治制度化水平之间的矛盾,亨廷顿从治理范式的视角提出了美国政治的第二个内在悖论:民主活力的增长对民主国家的统治能力不断提出疑问和挑战,一旦美国进入“信念激情”的政治周期,民主制度的活力在政府活动和政府权威方面就会分别产生实质性的增长和下降,最终带来“民主的混乱”。②[法]米歇尔·克罗齐、[美]塞缪尔·亨廷顿、[日]绵贯让治:《民主的危机:就民主国家的统治能力写给三边委员会的报告》,马殿军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 年,第95 页,第58 页,第102 页。
无论是互动范式还是治理范式,本质上都是在国际环境或治理体系等客观结构中探求美国政治的解释项。然而亨廷顿的美国政治研究并没有就此止步,他将视角进一步延伸至政治的主观世界。在《失衡的承诺》一书中,亨廷顿开始聚焦政治价值理念对美国政治的结构性制约;到了《我们是谁?》,亨廷顿则更加直抒胸臆,强调身份认同对美国政治的影响。以价值理念和身份认同为核心的文化范式构成了亨廷顿美国政治研究最具标识性的研究路径。
文化范式的核心在于重视非物质层面的思想、精神、意志和信念等文化因素对政治实践的影响,甚至认为文化有时会“起决定性作用”。亨廷顿指出,将美国政治纯粹视为社会结构的反映抹杀了美国政治的“目的论”层面。不论是个人、集团抑或阶级,其政治行为方式不仅受到看得见的直接利益的影响,也受到意识形态氛围以及他们都认作合法的共同政治价值和目标的影响。换言之,一个社会或政治体系的平衡与否既有赖于它的体制结构,也有赖于它的民众信念。政治价值理念和身份认同对理解美国政治至关重要,因为它从政治文化层面规定着国家的性质,并且在推动美国政治演进中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
在美国,身份认同的核心不在于种族或经济利益,而在于政治文化中的理想与信念,“正是道德激情的核心作用将美国政治与其他社会的政治区分开。”③[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12 页,第5 页。亨廷顿揭示了美国政治理想的三个与众不同的特征:一是美国政治理想具有广泛的共识,揆诸历史,被称为“美国信念”的价值和信仰正是美国民族认同的独特根源;二是美国政治理想的实质是反政府、反权威的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民主主义和平等主义;三是美国政治理想的强度存在历时性变化,其结果体现为美国政治总是激荡于信念激情与信念消沉之间。在上述三个特征的共同作用下,美国政治理想与美国政治体制、政治实践之间的裂痕恒久绵长。“理想和体制之裂痕为美国人判了徒刑,注定让其生存于一种特殊的美国式的认知失调状态。”④[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12 页,第5 页。平时这种失调处于潜伏状态,但每当信念激情高涨时它便凸显出来,这时,美国政治承诺就成了中心引爆点。“一个内在本质是优秀的价值观,没有必要去达到最佳状态。当这个价值观增大到最大值时,反而会形成反噬力量。”⑤[法]米歇尔·克罗齐、[美]塞缪尔·亨廷顿、[日]绵贯让治:《民主的危机:就民主国家的统治能力写给三边委员会的报告》,马殿军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 年,第95 页,第58 页,第102 页。美国政治史就是开端与残局、承诺与幻灭、改革与反动的循环往复。
鉴于规范秩序与现存秩序之间的裂痕,亨廷顿从文化范式的视角提出了美国政治的第三个内在悖论:“美国是一个失衡的社会,因为它的社会和政治不平等存在于一个承诺平等的道德环境中。带着对自由、民主、平等的政治价值的独有承诺与共识,美国倒成了现代失衡政体之典型。”①[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14 页。
综上所述,互动、治理和文化构成了亨廷顿美国政治研究的基本范式。需要强调的是,三种范式之间并非孤立,而是相互交融的,其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是文化范式。无论是互动范式下对美国与世界关系的分析,还是治理范式下对民主体制与国家能力之间张力的论述,亨廷顿都不同程度地使用文化变量尤其是美国价值与美国制度的关系进行解释。因此,文化范式是更具弥散性、基础性的研究范式,也是亨廷顿的美国政治研究最具开创性的方法论贡献。
对应上述三种研究范式,亨廷顿满怀忧患意识地指出美国政治的内在悖论必然带来美国民主的危机,即互动范式下世界多极化趋势与美国的全球霸权危机、治理范式下统治能力下降与“民主过剩”的危机以及文化范式下美国特性消解与国家认同的危机。如何摆脱上述危机构成了亨廷顿美国政治研究的核心议题。
在互动范式中,亨廷顿把美国政治的稳定性和持续性建立在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的基础之上。亨廷顿的担忧在于,随着全球权力配置的变化和世界多极化趋势的加速,参与重塑世界秩序游戏并有能力发挥实质影响的“玩家”越来越多,这种压力最终有可能导致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危机,而外部环境一旦朝着不利的方向发展,到头来势必扰乱甚至破坏美国国内政治的“健康存续”。
早在1967 年的《政治发展与美国世界体系秩序的衰落》一文中,亨廷顿就预言,从二战结束到21 世纪末,国际政治的主导特征既不是美苏之间的“东西”相遇,也不是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南北”冲突,而是美国与西欧之间的权力转移。这种权力转移以美国权力的全球扩张为总基调,具体表现为美国成功地填充了战后西欧在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留下的“权力真空”。人们之所以没有太关注这种变化,是因为西欧退出国际体系中心舞台的方式非常“体面”。基于防止苏联和中国取代欧美成为国际体系中心的共同需求,美国和西欧之间的权力转移被合法化、公开冲突被最小化了。事实上,美国静悄悄地在世界各个角落通过国际援助、跨国投资、海外军事基地、贸易格局、战略部署和承担义务等方式获得了巨大的影响力和实体性存在。亨廷顿曾忧心忡忡地指出,20 世纪的后1/4 段(1975—2000 年)很有可能见证美国权力的衰落以及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的崩解与衰败,而在这个过程中世界各个角落都会有新兴国家填补美国留下的真空。与美国顺利取代欧洲不同,这次权力更迭将会导致大量的冲突和对抗,一方面是因为取代美国的权力与美国无论是在价值观还是文化上都不像美国与欧洲那样相近;另外一方面是因为新兴国家与美国没有要共同对付的第三方,因而缺乏像美国与西欧共同对抗苏联那样的共同利益。伴随着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崩解而产生的冲突将对参与到这场争夺的国家的政治发展产生极大的刺激效应,在形成民族凝聚力与制度发展的过程中扮演主要角色。面对农民、城市中产阶级和军人之间存在的矛盾,民族主义的诉求是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政府赢得最大化支持的最佳整合方式。简单地说,亚非拉国家注定将在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瓦解的废墟上实现政治发展,为此,美国政治体系必须对帝国的瓦解作出成功的调适。①Samuel P.Huntington,Political Development and the Decline of the American System of World Order,Daedalus,vol.96,no.3,Summer 1967,pp.927-929.
亨廷顿在1999 年发表的《孤独的霸权》中进一步指出,冷战结束之后全球政治模式从两个方面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首先,它已经沿着文化和文明路线进行了实质性的重新配置,具体表现为文明的冲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其次,全球权力结构从两极格局转变为“一超多强”的新兴结构。尽管美国是当之无愧的超级大国,但世界并没有走向单极体制,而是形成了由一个超级大国、位于第二层次的几个地区大国和位于第三层次的次级地区大国组成的“单一多极混合体制”。在该体制下,世界格局并不是完全取决于美国一家的意志,而是多种力量互相博弈、共同塑造的结果,多个地区大国间的联盟是解决重要国际问题的关键,美国在重大国际问题上不得不时常寻求与地区大国的合作和协调行动。这种不寻常的模式制造出了一种紧张局势,因为地区大国普遍对美国的军事扩张和强权政治感到不满,并对美国伸展其国际影响力的方式有各种各样的反应。亨廷顿担忧美国这个“孤独的霸权”遭遇的外部挑战会转化为内部压力,最终像5 世纪的罗马帝国和19 世纪的清帝国一样走向衰败,或者“被制度之外的势力削弱”。为了避免上述危机,亨廷顿呼吁美国必须想方设法维护对全球秩序的影响力和控制权,在每个地区都要采取拉拢第三层次国家、遏制地区大国影响的战略,通过阻止第二层次国家的崛起以延续美国霸权。②Samuel P.Huntington,The Lonely Superpower,Foreign Affairs,vol.78,no.2,Mar.1999,pp.35-49.
在治理范式中,亨廷顿将“超载”于制度能力的民主参与视为对美国政治稳定的严峻挑战,认为“民主本身在教育水平高、积极性高和参与能力强的社会中的内在动态”决定了美国民主政府的脆弱性。在他看来,由于缺乏欧洲和日本仍然残存着的传统的和贵族的价值观,美国的政治权威绝不会变得强大,在强烈推崇民主和平等理想的时期,这种权威特别脆弱。因此,美国民主构成了对自身的巨大威胁,“民主力量给民主的统治能力制造了一个问题。”③[法]米歇尔·克罗齐、[美]塞缪尔·亨廷顿、[日]绵贯让治:《民主的危机:就民主国家的统治能力写给三边委员会的报告》,马殿军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 年,第101 页。
亨廷顿指出,美国在过去几个世纪里的成功经验在于实现了发挥政府权威与限制权威的有效结合,但20 世纪60 年代见证了“民主平等主义重新得到确认的十年”,其间美国经历了一场“戏剧性的民主精神复兴运动”,大众以政治参与的形式对已建立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机构的权威进行挑战,反对联邦政府职能部门权力集中,支持国会、州和地方政府分权,重新信奉起平等的观念,空前关注公共利益、少数族裔和妇女的政治社会经济权利,对权力和财富拥有者进行广泛批评。“抗议的精神、平等的精神、揭露和制止不平等的激情充满着整个大地”,①[法]米歇尔·克罗齐、[美]塞缪尔·亨廷顿、[日]绵贯让治:《民主的危机:就民主国家的统治能力写给三边委员会的报告》,马殿军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 年,第54 页,第100 页,第101 页,第102 页。民众对权威的挑战、公众信心与信赖的衰落、政党体制的衰败、总统权力的下降构成了政府权威的衰落。一方面,政府权威饱受批评和诟病,权威受限导致统治能力下降;另一方面,防务转变、福利转变却构成了政府活动的扩大。美国有关统治的问题正是由民主需求过剩、供给不足而引起的,这就是所谓的“民主过剩”的危机。
为此,亨廷顿提出“民主在很大程度上需要节制”。实践中“节制民主”有两种具体操作方式:首先,民主没有必要成为一个普遍适用的办法,民主程序只有在有限的环境中才是合适的,“在很多情形下,对专业知识、资历、阅历和特殊才能的需求超越了民主作为建立权威唯一办法的要求。”②[法]米歇尔·克罗齐、[美]塞缪尔·亨廷顿、[日]绵贯让治:《民主的危机:就民主国家的统治能力写给三边委员会的报告》,马殿军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 年,第54 页,第100 页,第101 页,第102 页。在20 世纪60 年代的浪潮中,民主的原则拓展到很多机构中,从长远的观点看,民主原则只能阻挠这些机构的各种意图。对此,亨廷顿举了两个形象的例子:如果一所大学任命教师需要征得学生同意,这可能是一个比较民主的大学,但不可能是一所比较好的大学。如果一支军队中军官发布的命令很容易遭到下属的集体否决,这可能是一支比较民主的军队,但这样的军队在战场上肯定会失败。其次,“民主政治系统的有效运转通常需要就某些个体和群体而言的某种程度上的冷漠和回避。”③[法]米歇尔·克罗齐、[美]塞缪尔·亨廷顿、[日]绵贯让治:《民主的危机:就民主国家的统治能力写给三边委员会的报告》,马殿军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 年,第54 页,第100 页,第101 页,第102 页。亨廷顿指出,在美国社会,边缘群体正在成为政治系统中完全的参与者。如果对政治系统的要求过多,一方面扩大了其职能,另一方面也破坏了其权威。亨廷顿主张少数边缘群体的政治参与应该被“自我约束能力更强的群体”所替代,因为美国政治系统本来就是以一种特别的民主制度与排外的民主价值系统相结合的独特面貌出现的。总之,如同经济增长必然面临约束,“政治民主的无限扩大也潜在地存在着一些合乎需要的限制。如果民主在一个更为平衡的状态下存在,其寿命会更长久一些。”④[法]米歇尔·克罗齐、[美]塞缪尔·亨廷顿、[日]绵贯让治:《民主的危机:就民主国家的统治能力写给三边委员会的报告》,马殿军等译,求实出版社,1989 年,第54 页,第100 页,第101 页,第102 页。为了摆脱“民主过剩”的危机,亨廷顿呼吁通过节制民主、提高美国的国家统治能力,最终“走向民主的平衡”。
“国家利益来自国家特性,要知道我们的利益是什么,就得首先知道我们是什么人。”⑤[美]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新华出版社,2005 年,第9 页,第12 页。在文化范式中,亨廷顿揭示了国家认同建构对维护美国国家利益的至关重要性,但与此同时,他也深刻地洞察到了美国社会在解决身份认同分裂、形成统一国家认同问题上所面临的结构性困难。他认为,国民身份危机之所以已经成为全球性现象,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共同的因素在起作用。一方面,经济全球化、通信和交通运输技术的进步、人口流动幅度上升、民主制度在全球扩展、冷战结束以及“作为一种可行的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的苏联共产主义的结束”使得人们从较狭窄、较亲近、较社群的角度重新界定身份和特性,导致“国民层次以下的文化身份和地区身份比广泛的国民身份更受关注”。⑥[美]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新华出版社,2005 年,第9 页,第12 页。另一方面,国家特性在面对上述身份狭窄化的挑战时,又吊诡地面临身份广泛化的挑战,“文化和文明背景很不相同的人们如今日益增多其相互交往,而现代通信联络手段又让那些虽然相距遥远却有类似语言、宗教或文化背景的人的得以彼此认同”,①[美]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新华出版社,2005 年,第13 页,第16~17 页,第18 页,第11 页。最终表现为“超国家身份”的出现。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和弘扬国家特性可以说是“内外交困”“腹背受敌”。
在亨廷顿看来,上述危机虽然具有普遍性但在美国表现得尤为突出,因为从历史上看,美国的国民认同由两个重要部分组成:一是美国文化,即以信奉清教的盎格鲁—撒克逊白种人的文化为主体的“WASP”文化;二是所谓的美国信条(American Creed),即由美国领导人制定并得到宪法认可的一整套基本观点和原则,包括自由、平等、民主、立宪政体、自由主义、有限政府、私营企业等。这两个来源是密切相关的,因为法理本身也是文化的产物。②[美]塞缪尔·亨廷顿:《美国国家利益的消蚀》,王曦影译,《战略与管理》1998 年第6 期。然而,随着冷战的结束以及美国社会阶层和人口结构的变化,国民认同的上述两个传统组成部分的真实性与可靠性遭到了来自四个方面的“质疑”:一是苏联解体解除了美国安全面临的外部威胁,使得国民身份的重要性迅速下降;二是多元文化和多样性意识形态理论损害了美国国家特性尚存的中心内容;三是20 世纪60 年代之后的外来移民浪潮主要来自拉丁美洲和亚洲,移民们原有的文化与美国主流文化相距甚远、同化困难;四是说西班牙语的移民人数多、原先祖国互相毗邻、到美国后人口分布集中,美国精英人士鼓吹的多元文化论、多样性、双语教育构成了对他们的“赞助性行动”③[美]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新华出版社,2005 年,第13 页,第16~17 页,第18 页,第11 页。。亨廷顿据此指出了美国国家特性呈现出的四种可能性前景:一是意识形态的,即美国失去核心文化,成为多元社会,“美国信念”成为唯一的黏合剂;二是分成两杈的,即“两种语言”(英语与西班牙语)、“两种文化”(盎格鲁文化和拉美裔文化),加剧或取代美国社会原有的黑白人种分杈现象;三是排他性的,即各种势力向核心美国文化和美国信念挑战,可能激发美国本地白人重新抓起本来业已放弃和推翻了的人种和民族属性理念,排斥、驱逐或压制其他人种、民族和文化的群体;四是文化性的,即美国境内各人种和民族属性的人可能会重新振兴其核心文化,美国将成为一个宗教信仰深刻、以基督教为主的国家,引导若干个在人口上居于少数的宗教群体恪守盎格鲁—新教价值观,说英语、保持欧洲文化传统并忠于“美国信念”的原则。④[美]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新华出版社,2005 年,第13 页,第16~17 页,第18 页,第11 页。
很显然,前三种可能性是亨廷顿不愿看到并要竭力避免的,只有第四种是他可以接受的未来。为此,他强调“有的社会当生存受到严重挑战时,也能够推迟其衰亡,遏制其解体,办法就是重新振作国民身份和国家特性意识,振奋国家的目标感,以及国民共有的文化价值观”。⑤[美]塞缪尔·亨廷顿:《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程克雄译,新华出版社,2005 年,第13 页,第16~17 页,第18 页,第11 页。由此可见,亨廷顿认为美国要摆脱国家认同的危机就必须扭转国家特性消解的局面,通过对美国意识形态的强调、对美国价值观和美国文化的弘扬,重振美国国家特性。
综上所述,在亨廷顿看来,美国民主遭遇的世界秩序层面、统治能力层面和国家认同层面的挑战不仅是严峻的,而且是内生的结构性矛盾,本质上是互动、治理和文化三重范式下美国政治内在悖论的外在表现。在“摆脱危机”的驱动下,亨廷顿针对性地提出了通过遏制潜在大国发展维护美国对世界秩序主导权、通过节制民主和提高美国的国家统治能力以实现民主的平衡、通过弘扬美国主流文化和意识形态以重振美国国家特性的“组合拳”方案,这使得他的美国政治研究呈现出浓厚的“新保守主义”色彩。
亨廷顿的美国政治研究对我们思考如何推进本国政治研究和政治学学科建设,如何深化对美国政治“变”与“常”的理解,以及在日益走向世界舞台中央的新时代如何培养政治学者等问题上,具有诸多现实镜鉴意义。
首先,关于如何推进国内政治研究,亨廷顿提出的互动范式、治理范式和文化范式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三种视角,即跳出本国政治的窠臼进行研究的“外部视角”、跳出制度结构的约束进行研究的“过程视角”以及跳出物质因素决定论的局限进行研究的“精神视角”。具体而言,互动范式强调国际因素与国内因素的结合,将国际环境这一外部变量引入对本国政治的分析中,从而极大拓展了国内政治研究的视野;治理范式强调静态结构与动态过程的结合,将治理能力的高低作为民主政治运行顺逆的核心解释变量,从而真正超越了旧制度主义“只见常规,不见变化”的局限;文化范式强调客观因素与主观因素、物质因素与精神因素的结合,将思想观念、价值理念、身份认同等主观精神层面的变量纳入国内政治的分析中,从而有效地纠正了传统范式“只见物质,不见精神”的弊端。它对政治学研究的启示在于:既要立足本国也要放眼世界,从孤立的国别研究走向互动的比较研究;既要重视体制机制设计也要重视制度效能发挥,从“求变”的政治学走向“求治”的政治学;既要“明于析物力”也要“善于知人心”,从对政治表象的分析走向对政治文化、政治心理和政治价值观等更深层次的把握。它对政治学学科建设的启示则在于,国内政治研究的拓展和深化归根结底离不开国际政治、比较政治、政治学理论、政治思想史、政治心理学等相关学科的有力支撑。
其次,关于如何认识和理解美国政治,亨廷顿启示我们,虽然美国政治始终处在“变”的过程之中,但遵循一以贯之的“常”。第一,从国际政治的角度看,美国在世界上推行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具有内在驱动力。亨廷顿基于互动范式揭示的美国对外政策的内在悖论表明,美国之所以不遗余力地进行对外干涉,直接目的在于减少或消除别国与自己在社会、政治和文化之间的差别,根本目的则是为美国价值在国内的构建、运行和存续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民主输出”作为美国对外干涉的主要形式,本质上也是美国维系世界霸权和保持自身独特政治体制的外部手段。亨廷顿承认,美国政治的内在张力驱使它周期性地“发动‘十字军东征’去净化世界,让其合乎美国人的原则,在此过程中,扩张美国的权力,保卫国家利益。这种根据外来的是非标准判断一个国家和一个政府行为对错的做法,应对美国发动的、经常备受指责的战争承担责任”。①[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东方出版社,2005 年,第263 页。第二,从观念政治的角度看,亨廷顿告诉我们美国才是“真正的意识形态国家”。在欧洲,各种意识形态是在业已存在的民族共同体和国家的土地上陆续滋生出来的。不同政治思想的组合带来了欧洲社会的意识形态多元化,这决定了欧洲各国不会根据一套政治原则去判断政治实践。而在美国,意识形态以美国信念的原则为形式,它先于民族共同体和政治体系而存在,政治原则不只是为各种政策提供界限和参考,它本身就是政治目标的重要构成部分。理解了这一点,就理解了为什么各式各样的“政治正确”总是充斥和渗透于美国的政治、媒体、教育乃至社会生活之中,这也反过来解释了近年来出现的“反建制主义”思潮,“特朗普现象”恰恰就是对意识形态化的美国政治呈现出的道德极端主义的反弹。第三,从身份政治的角度看,美国为了重振其国家特性就必然不断制造“对立面”,以强化国家认同的凝聚性掩盖国民身份以下的种族冲突、阶级冲突、利益集团冲突。亨廷顿毫不掩饰地指出,“做一个美国人也就意味着为自由、民主、个人主义、私营企业等原则而奋斗。如果没有一个邪恶帝国的存在并造成对这些原则的威胁,那么作为一个美国人还意味着什么呢?所谓的美国国家利益又是什么呢了?”②[美]塞缪尔·亨廷顿:《美国国家利益的消蚀》,王曦影译,《战略与管理》1998 年第6 期。这段直言不讳的评价深刻地揭示出美国比任何其它国家都更需要对立面的存在以维护其自身的统一。理解了这一点,就明白了为什么近年来美国不遗余力地推行单边主义、美国优先、贸易保护主义等“反全球化”的政策,因为倘若真的出现所谓“历史的终结”,那么对立面的消失将给美国带来“无可名状的迷惑和难以处置的困境”。③[美]塞缪尔·亨廷顿:《美国国家利益的消蚀》,王曦影译,《战略与管理》1998 年第6 期。
最后,关于政治学者的社会角色,亨廷顿用自己的学术生涯诠释了从事“护卫型研究”的战略型思想家的重要价值。亨廷顿一生游走于政界和学界的“旋转门”之间,既是美国政治的研究者,也是美国政治的参与者。他曾于1977 至1978 年担任卡特政府的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安全计划事务协调员,1978 至1989 年担任哈佛大学国际事务研究中心主任。该中心是哈佛大学文理学院的直属研究机构和大型智库,除了专职研究人员之外还招收来自数十个国家的学者、官员和企业家作为访问研究员,宗旨是“鼓励各学科学者和各国高级官员对世界根本问题进行研究”,领域涉及世界政治、经济、文化、安全、能源、环境、科学技术等各个方面,主要目的就是服务于美国的全球战略,为美国政府和政策制定者出谋划策。此外,亨廷顿还是《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杂志的创办人之一并长期担任该刊编辑。这本诞生于1970 年的杂志紧跟时事热点,专门鼓励所有关于美国外交政策面临的至关重要的问题的争论。亨廷顿曾坦承,自己并没有真正精深的专长,不是深耕某一特定领域而是追求“宽领域”研究。他喜欢提出对现实世界和学界而言都重要的问题,跟循这些问题所在的路径,即便这要求他不断转换研究方向、在不同研究领域之间徘徊。游走于“政治与学术之间”的亨廷顿在从事美国政治研究时始终站在维系美国价值观、健全美国民主制度和维护美国国家利益的“护卫性立场”上,揭示美国政治潜在的危机并探索危机的解决之道。亨廷顿的美国政治研究追求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统一,不仅解决“如何看待”的问题,而且致力于解决“如何行动”的问题。随着我国国际影响力、感召力、塑造力显著提升,新时代中国尤其需要一批既具有全球格局和前瞻性视野,又能够将理论研究与政策研究、战略研究等应用性研究相结合的政治学者。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亨廷顿的美国政治研究反映了他作为“新保守主义”代表性学者的思想局限性。一是现实主义的国际政治观强调国家间对抗和文明间冲突,客观上鼓吹世界走向封闭,并试图维系不公正合理的、旧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二是工具主义的民主政治观为联邦政府机构和总统权力辩护,崇尚权威和秩序却抑制了普通民众政治参与的权利,加剧了政治上的不平等;三是反文化多元主义的身份政治观带有明显的种族主义色彩,体现了“WASP 至上”的精英立场、文化傲慢以及意识形态偏见。这些都是我们在发展中国政治学和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知识体系的过程中需要扬弃和超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