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重造上世纪90年代布景

2024-01-29 10:39屠楠阙政
新民周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阿宝繁花饭店

屠楠 阙政

《繁花》美术总监屠楠。

“我对上海一直很着迷。”《繁花》的美术总监屠楠说,“我爸爸是上海人,小时候所有证件上写的籍贯都是上海,但我并没怎么在上海生活过。每年寒暑假会回来,来了以后就觉得很陌生,离开的时候,又觉得熟悉点了。等下次再来的时候,又是陌生的、新鲜的感觉。我就一直这样反复地感受上海——距离感让我可以在凝视与沉浸中自由游走,也帮助我平衡真实与美术创作的尺度;如果我长期生活在上海,可能会对周边失去兴奋点和敏感度——这可能是导演选择我的一个原因,既远,又近。”

《繁花》热播,剧中的黄河路在沉寂多年之后又成网红,进贤路上的“夜东京”,弄堂口的“烟纸店”,都让观众议论纷纷,仿佛一秒魂穿上世纪90年代。“我之前的美术工作经验是先要拿出一个整体的概念,理解整个空间以及故事概念,用这个概念来统辖所有的设计。而王家卫导演给我提出的建议是,让我从小处入手,找到对这座城市、对这个故事的感受之后,再把它推展开来。”屠楠说。而他找到的第一个小入口,就是玲子的大本营——进贤路上的“夜东京”。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屠楠是如何打造这个入口,再“小题大做”,深入之。

进贤路气氛图。

王家卫导演之前筹备的时候已经做了大量田野调查工作。就比方说进贤路,整条路上,每户里弄人家,家庭关系是什么样,哪个年代上山下乡,什么时候回城,回城后又做了什么工作,邻里关系如何——像调查户口一样,详细到这种程度。我们最终呈现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

进贤路上的临街石库门房子,是阿宝送给玲子的“夜东京”。这种门面房子我们现在叫底层商铺,80年代末,如果有人家房子有富余,周边又有需求,就会拿来开烟纸店,或者饮食店。夜东京几乎不改变房子的原有结构——门脸看起来就像沿街住宅,走进去,原本的前客堂变成饭店前台和几张散台,再走进去是小包房,而玲子和阿宝经常在一起说话的厨房,就是灶披间。在真实生活里这个灶披间的灶头还是公用的,你开饭店,邻居也会过来烧饭,整个楼还要分摊水电煤的。我们前期做资料收集的时候,包括水电费、每款菜的价格、饭店每天的流水、玲子和房东葛老师的关系,都要搞清楚。后来玲子重开夜东京,变身上海的怀石料理,所有一切都是根据人物情感变迁来安排的,造景就是写人。

剧组在车墩影视基地复原出的黄河路。

黄河路,我们的资料最多。可以说,黄河路上一半的老板,王导都认识——他们的人生经历怎么样,如何发迹,如何衰落,再重振旗鼓,都一一了解。我们还采访了上世纪90年代黄河路的室内设计师,这些人当年都是参考外滩30年代建筑,或者去广州旅拍寻找灵感的,所以黄河路上的建筑风格是很有想象力的,有时候甚至略显怪诞。根据这些海量资料,我们在车墩搭建了一条全长200多米的黄河路,浓缩了上世纪9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30多家风格各异的饭店。在建筑与店面的设计上,不仅尊重历史样貌,也更尊重当年黄河路给人的感受——这就需要一个视觉转译的过程,对某些部分进行夸张和调整,使当代观众也能感受到黄河路当年的喧嚣与诱惑。如果每一笔都一比一还原,那就不是电视剧了。

大量绚丽的霓虹灯是黄河路设计和表现的核心部分,也是上世纪90年代黄河路最显著的特征。造型上我们是忠实还原的,但对这些霓虹灯的色彩和位置做了更有利于拍摄的调整,再通过建筑外部材料和霓虹灯光线的相互反射,形成了黄河路的光影幻境——黄河路是一个催生幻觉的地方,所有人好像都能在此登上成功的舞台,但黄河路并不属于任何人,客人与饭店都是过客,是不停在流动的。

至真园来自于小说原著,它的样貌,是根据当年黄河路上生意最兴隆的几家饭店组合而成的。选址就在黄河路和定兴路的T字路口上,你会发现上海有很多这样的转角楼,弧形外观,这在其他城市并不多见。剧中最重要的三家饭店就是至真园、金美林和红鹭,所以给他们的布局也是在T字路口形成一个三角关系,剧中我们会经常看到它们之间的矛盾、冲突、配合。

至真园开张放的双鱼焰火,能有一台上世纪90年代冰箱那样大小;黄河路过年放的炮仗,能在地面堆起二三十厘米厚的红屑地毯,这都是当年真实新闻报道里看来的——饭店之间互相竞争,你的炮仗贵,我的就要更贵更豪华——黄河路靠近北京路一头每到过年都停着一辆消防车。

至真园的内部装潢,就像剧中的台词所说,参考了澳门葡京,主打金碧辉煌;另外像请香港明星来剪彩揭幕,在霓虹灯上使用繁体字,也都是当年流行的做法。

牯岭路施工中。

牯岭路与黄河路仅仅一箭之遥,我们把它打造成黄河路旁边的小菜场,阿宝的兄弟陶陶在那里賣水产。与黄河路不同,牯岭路的市民气息较浓,这也是从角色的生活空间出发,做一些有层次感的设计。

上海的街道样式从解放前就比较像西方城市,里弄附近多有小菜场,有些可能就是占道经营的,摆好摊位之后只能容自行车通过。以前外地人觉得上海人小气——全国只有上海有半两头的粮票,但实际上这是因为上海人的家距离小菜场很近,买东西非常便捷,所以每次少买点,每顿吃新鲜的。

吴江路茂名北路口的张园,现在已经修旧如旧重新对外开放。我们到张园拍戏,是在它里面的居民全部迁走、但改造还未开始之前,一段很短的窗口期。当时有的人家搬走以后,家具都留在原地,我们捡了好多宝贝——在黄浦区、杨浦区,许多拆迁地段,也是人走房留,有些“刮地皮”的人就守在那里等着回收旧家具,我们道具组也守着,有一次收到一整套民国家具,包括大衣柜、八仙桌、四把椅子,还有一张双人床,只要2000块。

雪芝家陈设。

雪芝家就是在张园拍的,拿到房子以后我们把门窗全都更换成符合年代特征的样式。张园改造工程当时就要开始了,到后期我们72小时赶工,还是来不及,后来又在摄影棚里复刻了她的家,所以其实是有两个雪芝家。我们走了以后,那些复刻的门窗还被施工人员贴上了文物标签,可能是做得太像,他们搞混了。

雪芝是13路电车的售票员,13路电车我们也去做了调查,找了半天,发现它现在的起点搬到了一幢商场旁的公交枢纽站。上世纪90年代的公交大都还是巨龙车,开着开着“翘辫子”,售票员就会下车去把它“搭”回去。雪芝是阿宝戏中的初恋,和她的一段感情对他后来影响很大,所以我们对公交车、售票员的资料也尽量掌握——发现当时售票员午休以后换班,是要用梯子爬进车窗去的,当年的公交车太挤了,下车要翻梯子,上车也要爬梯子。

《繁花》剧组曾经向观众募集上世纪90年代老物件,得到热烈响应,记得当时我们收集到的东西堆满了一屋子,主创们也纷纷捐出自己家里具有纪念价值的时代用品——比如金宇澄老师捐了他爱人结婚时穿的大红开襟连衣裙,王家卫导演捐了两瓶珍藏多年的沈永和绍兴黄酒,胡歌捐了他母亲使用过的缝纫机和红色绒线,编剧秦雯捐了花瓶,我也捐了我奶奶家的梳妆台,甚至还有拆下来的门板。这些物品后来都被用到了拍摄中——胡歌的缝纫机被放在葛老师家里,红色绒线被织成围巾围在雪芝脖子上,黄酒被用在阿宝在和平饭店过年的饭桌上,热心市民捐赠的钢琴,也被用在玲子的邻居家……

热心市民捐赠的钢琴。

《繁花》剧组的寻物启事。胡歌妈妈的缝纫机。

除了这些捐赠,我们也会去古玩市场淘旧货,磁带、书籍、家庭相册,包括压在书桌玻璃板下的照片,都是一张张去找来的……从中我收获的不只是道具,还有上海人的生活。其实我很小就发现上海人有很多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小东西,比如挂毛巾的架子、在车子上挂东西的S钩、皮鞋的鞋拔,刮胡子前打泡沫用的刷子、晾衣服的龙门架……在清理张园拍摄场地的时候我们也发现了大量上海人的生活遗迹——有鞋盒子做成的整理柜,有从阳台改造出来的书房,有客廳里加装的浴室……上海人对空间的想象力很强,一栋石库门里最多的时候住着七八十口人,你在前客堂吃饭,邻居可能会从你身边穿过去。我小时候就经常拉错邻居家的灯绳。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没点“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艺术是不行的。

和平饭店英国套房。

阿宝的主场就是和平饭店,真实的和平饭店我们只拍摄了一楼大厅和外立面,阿宝在饭店里的英国套房办公室,则整个复制到摄影棚里。因为原房间太小,不到100平方米,机器架不开。在摄影棚里我们对房间进行了扩大和改造,客厅和餐厅部分原样复制,卧室和卫生间重新设计,每个房间都加了活动夹层,装了轨道,这样随便拍摄哪一个房间,都能迅速临时把这个房间的空间扩大一倍左右。

爷叔家陈设。

我还想回答一个观众的疑问——有的观众会问,《繁花》怎么有30年代气息——我想这和上海历史和人口的不停叠加有关系。拿石库门来说,我奶奶家就曾住在这样的空间,初期其实是一户人家使用的,以后慢慢变成“七十二家房客”。商品房出现之前,上海人的住宅面积没有增加,有限空间内使用人员却在不断叠加,打开一栋建筑,你能看到不同年代留下来的“地质层”,忠实记录了不同人使用它的方式。

从小我在奶奶家就能看到不同年代的家具,有解放前的,有中西合璧的海派家具,有70年代的苏式家具、捷克式家具,有自己手工制作的家具,还有改革开放后出现的欧美式家具、当代塑料简易家具……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家具博物馆。

在上海,你可以在任何角落里看到这种层层叠叠的时间感。所以三、四年《繁花》做下来,我自己觉得跟上海再一次熟悉了起来,同时也更加感受到,这是一座很难概括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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