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驰疆 冯群星 王秦怡 刘舒扬
如果用一个名字形容华语流行偶像的天花板,刘德华一定位列前三。首先,他红得够现象级,在华人圈,“刘德华”3个字早已是流行文化的一个标签;其次,他红得够全面,电视、电影、音乐、文化投资,他在每一个领域都做到了顶尖水平;最后,他红得够长久,从上世纪90年代到今天,每个10年都有经典作品。
上世纪90年代,谁不曾为《天若有情》流泪,不曾哼唱“给我一杯忘情水”;再过10年,《无间道》造就了华语警匪片的巅峰,《恭喜发财》成为中国人的过年必备单曲;紧接着,《桃姐》《失孤》等作品问世,刘德华拿下一个又一个“影帝”;刚刚过去的2023年,他依然有4部电影上映,年初有《流浪地球2》,年中有《93国际列车大劫案:莫斯科行动》,年底更有《潜行》和《金手指》两部电影同期打擂。
出道40余年,刘德华依然保持着当红偶像的工作量和曝光度,也难怪他会不好意思地跟《环球人物》记者自嘲道:“我是卷王。”
到底有多卷呢?《环球人物》记者采访刘德华是在电影《潜行》的通告日。翻开他的通告单,密密麻麻,从下午1点到晚上9点,大概只能找出40分钟休息时间:个人采访、剧组采访、短视频录制、对首映礼流程……作为电影的监制和主演,他的工作时间最长,但状态绝不打折。一件电影文化衫,一条休闲牛仔裤,一双运动鞋,他就这样走进采访间,以最舒服的状态坐下,毫无架子地与记者开启对话。
一整天下来,那些他身上广为人知的标签一一兑现:努力、敬业、真诚、幽默、格局。在国内某问答平台上有一个长盛不衰的问题:为什么刘德华能红一辈子?或许,这一天就能窥见这一生。全面的艺能,有口皆碑的艺德,这一切都使他成为红了40年的“华仔”,成为华人演艺圈不可替代的存在。
然而说起这一切,刘德华显得尤为淡然。“其实我的生活和大家没有太大不同,我最好的地方就是随着感觉走。”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会觉得我对自己的艺术生命安排得非常好,其实从来没有安排。”
如今,“粉丝”们都爱祝福自己的偶像“走花路”,刘德华实实在在走了40年,秘诀就是:随心而动,全力而为。
在电影《潜行》的拍摄现场,刘德华有双重身份:他是监制,从剧本创作到演员成组,他都深度参与;他是主演,不仅要演出一个大反派的坏,还要交代反派之所以成为反派的底层逻辑。
身兼兩职的背后,是他对这部电影乃至香港警匪片的期待。在刘德华的演艺生涯里,警匪片是绕不过去的话题:从《肝胆相照》《旺角卡门》到《无间道》,从《追龙》《风暴》到《拆弹专家》,他从不吝啬展现自己对警匪片的偏爱。如他所言:“警匪片是香港电影的中流砥柱。”因此,在筹备《潜行》的初期,他就给自己定下了创新的目标。
第一个创新是角色。他饰演的大反派林阵安,既有坏得令人咬牙切齿之处,也有让人不禁反思唏嘘的地方。电影中,林阵安表面上是名动香江的大律师;背地里,他又是不择手段的毒贩。在这两重身份之外,他对家庭和妻女又有极为柔软的表达。三种身份,让角色呈现出鲜明的立体性和复杂性。“我这次选择了一个智慧型的反派,希望凸显的感觉是他就藏在我们身边——不要觉得网络犯罪好像很遥远。所以,我们对反派的描写也希望有一些立体的东西:他是自私的,但是他也有所谓的‘爱’,这种人才恐怖。”
第二个创新是剧情。刚开始创作剧本时,刘德华和团队依然沿用传统的案件逻辑和犯案手段,但始终觉得落于窠臼。遇到创作瓶颈时,他刚好看到一个网络贩毒案件被破获的新闻,很快带着团队仔细研究,了解到“暗网贩毒”等新型犯罪手法,决定将这些手法融入剧本创作中。
令他吃惊的是,“暗网”早已成为犯罪的温床和渠道,而警方针对此类新型犯罪也在不断提升侦破技巧。于是,剧本不仅更新了新型犯罪的模式设定,还花了大量笔墨在警方不断调整侦查方向、提升网络破案能力的过程。
总体而言,《潜行》是一部典型的港式警匪片,警匪对峙、枪战爆破、极限追车,还有复杂曲折的情感纠葛;但也是一部“很新”的警匪片,正邪战场已不仅仅只是物理层面,前所未见的直播贩毒和网络警察的侦查经过,都让观众耳目一新。为了让林阵安的人物形象更“落地”,刘德华甚至为他写了冗长的人物小传:他是孤儿,遇到了另外一个孤儿,于是有了彼此的依靠;他是律师,曾经希望可以通过法律途径去制裁那些伤害他太太的人;他从善变恶,是因为太多内在欲望和外部环境共同作用。“就这样,他一步步走上歪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选择一条歪路,就要自食其果。”
拍摄《潜行》,刘德华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既能让观众多看到一点香港的味道,又能实现警匪片背后的责任感。
“我希望这部片子能让大家意识到新型犯罪就隐藏在我们生活周边,不可以掉以轻心。”他说,“我觉得警匪片必须要有背后的责任感,如果不能实现这种责任感的话,我就不会拍那么多。电影是给社会、给大众看的,中间必须要有一些自觉,就像《潜行》里说的:值不值得?没有人逼你。”
对刘德华而言,电影的责任感是创作中不可忽略的部分。《潜行》中的警示意义,《桃姐》《失孤》背后的社会议题探讨,还有他参与投资的《疯狂的石头》等对行业多样性起到推动作用的作品,都源自他对华语电影的一份执念。
香港钻石山下的坚成片场,是刘德华接触演艺圈的开始。那时他刚升入小学,父亲带着全家人离开新界东北部的大埔乡下,来到九龙市区的钻石山居住。一家人住在大磡村,经营着一家杂货店和一间冰室。每天放学回家,刘德华就往店里钻,帮母亲洗洗碗,有时也帮父亲送送外卖。
大磡村被誉为“香港早期电影业梦工厂”,早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就有大量片场聚集于此,刘德华家的店铺就在坚成片场旁边。1980年,不到20岁的刘德华考入第十期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两年后参演了自己的首部电影《彩云曲》。
上世纪80年代,是香港黑帮片兴起的时代,“古惑仔”形象一度成为香港影视创作的金牌题材。“20世纪70年代末的香港电影,以李小龙作品为代表的功夫片,强调男性阳刚气质,背后的心理动机是彰显自信、自强。后来成龙参演的一系列喜剧动作片,就少有如此强烈的愤怒情绪,实际是缓和处理了此类尖锐矛盾。再往下走,出现了聚焦兄弟情谊的黑帮片。它更加主观、更加抒情,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而是把香港的传统文化、市井文化浪漫化,作为演员的刘德华就是其中一部分。”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林侠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1988年,刘德华在《旺角卡门》一片中,饰演了不停为小弟乌蝇收拾残局的香港九龙区旺角混混“华”。该片让刘德华首次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提名。香港电影人黎建峰在旺角长大,他对《旺角卡门》上映时的感受记忆犹新。“那个年代就是电影中那个样子。”他用4个字向《环球人物》记者形容当时的香港:纸醉金迷。
1997年香港回归后,刘德华的许多角色又有了新的社会形象。在1999年的影片《暗战》中,他饰演身患绝症、为父报仇的“华”。这个角色亦正亦邪,正是香港黑帮片、警匪片中最鲜明的人性刻画。这种角色的复杂性,在2002年的电影《无间道》中达到了顶峰,刘德华饰演的刘建明那句:“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至今仍被许多网络博主、综艺节目不断演绎。
电影《潜行》剧照。上图为刘德华与刘雅瑟;下图为刘德华与林家栋。
在许多影评人眼中,《无间道》是香港电影的一个高峰,之后就是香港演艺人员北上,内地、香港合拍片崛起的阶段。2004年,刘德华先与张艺谋合作了武侠片《十面埋伏》,接着又与冯小刚合作了犯罪片《天下无贼》。
同时,刘德华的电影之路也从演员拓展到制作、监制、投资领域。他扶持新人,2005年给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导演宁浩投资300万元人民币,拍出了《疯狂的石头》;他不忘事业的起点,2011年投资剧情片《桃姐》,把香港最具烟火气、人情味的一面搬上银幕;他更竭尽全力回馈整个行业,2019年《流浪地球》上映时,片尾出现了“特别鸣谢刘德华先生”的字幕,原因是刘德华帮助了宁浩,宁浩后又创设了“青年电影人扶持计划”,帮助导演郭帆实现了中国科幻电影新的飞跃。
刘德华的电影之路,称得上是华语电影工业化的进化之路。在这条路上,他是冲在最一线的一分子。《环球人物》记者问他这种使命感从何而来,他跟记者讲述了一个故事。
“一次海外行程,在法国的一条小路上,有个外国人一直追着我,我很害怕就往前跑,后来他追上来并拿出《无间道》的VCD让我签名,在那一刻我觉得华语电影尤其是动作片,已经吸引各国观众的目光,进入世界电影市场,我们还可以慢慢向艺术电影等不同领域探索。”他说,“我希望世界各地的人看到华语电影,感受我们的文化,也希望通过电影,理解不同国家、地区的文化。”
刘德华之于华语流行文化的另一个重要影响来自音乐。作为歌手,他既有《忘情水》《男人哭吧不是罪》的爱恨几多,也有《中国人》的家国豪情,当然还有那首过年必响的《恭喜发财》。
在刘德华的好友兼合作伙伴、著名音乐人陈耀川的分析中,刘德华音乐上的成功,一方面来自时代机遇,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歌属于大家”。 1994年,陈耀川与刘德华首度合作,成果便是那首经典的《忘情水》。陈耀川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与刘德华见面前他一度忐忑,毕竟当时自己只是一名27岁的新锐制作人,而刘德华已是天王巨星。“如果我在录歌时提出意见,他会听吗?”
这种忐忑很快烟消云散。“他是一个非常贴心的领导者,绝对地相信和尊重专业。每当我们提出一个需要调整的细节,他下次唱就会改过来。”
“刘先生唱歌不会给人炫技之感。他唱歌最厉害的地方是非常诚恳、富有感情。另外,他的歌词通常都比较直白,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许多男性喜欢在KTV里唱刘先生的歌,因为他们觉得唱的就是自己的故事。”陈耀川说。
從1990年到1999年,香港无线电视台的劲歌金曲被“四大天王”包揽,其中刘德华一人独得5届年度最受欢迎男歌星奖。但事实上,刘德华刚开始唱歌时并不被看好——他的第一张唱片销量只有486张,此后6张唱片也都反响平平。
前经纪人李小麟记得,“很不甘心”的刘德华开始苦苦地学,苦苦地唱。“你说我唱歌不OK,没关系,我唱到你觉得OK。”在歌坛徘徊5年后,刘德华终于凭借专辑《可不可以》揽获香港电台十大中文金曲奖,音乐事业就此打开局面。李小麟为刘德华成立了“华仔天地”歌迷会,每年举办两次歌迷聚会。刘德华亲自参加,与歌迷玩一整天。“他有一个‘老二哲学’,有人唱歌比他好,有人演戏比他好,但他总分是最高的。他在做人的路上是最刻苦的,他真的很自律。”
这份自律也让刘德华总是愿意承担更多责任。《忘情水》制作期间,他提出想做一首全球华人都能唱的歌,“不管你来自哪里,不管你说着什么方言”。陈耀川便和《忘情水》词作者李安修共同创作了《中国人》。1997年香港回归,这首歌红遍大江南北,成为刘德华在情歌之外的又一代表作。
“在特殊的历史节点上,只有《中国人》这首歌凝聚了五千年的民族血脉,拉近了亿万华人的心。”资深乐评人徐冰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连《中国人》专辑的外包装都被设计成了中国地图的形状,足见团队的用心。
在《中国人》的音乐短片里,刘德华穿着一袭白色长衫,身后是红旗漫舞。同类歌曲在当时并不多见,甚至有一些媒体冷嘲热讽,讥笑他“土”“穿长衫”。刘德华在领取无线电视台最受欢迎国语歌曲金奖时公开回应:“这首歌大家可能觉得老土了点,但‘始终是你的名来的’!”
如果要再选一首能与《中国人》传唱度媲美的刘德华歌曲,《恭喜发财》绝对提名。近10年的春节,从公司年会到超市促销,从综艺节目到大型晚会,这首歌一定不会缺席。以至于刘德华后来谦虚地说,自己只唱红了3首歌,《忘情水》《中国人》和《恭喜发财》。
陳耀川(中)与李安修(左)曾与刘德华共创《忘情水》《中国人》等作品。(陈耀川供图)
1997年,刘德华发行的单曲《中国人》。(视频截图)
“从专业的角度看,我们会把《恭喜发财》称为‘口水歌’。”徐冰直言,“一般的歌手成名后很难放下身段去唱这样的歌,但刘先生就能唱,而且唱出来大家觉得很和谐,很应景,像是一位邻家大哥拱手向你拜年道喜的形象。”
2021年,刘德华出道40周年,他在短视频平台直播吸引了1亿人观看;第二年,他举办线上演唱会,观看人数高达3.5亿。
演唱会上,他说:“我一直说唱歌是一种沟通。为什么我那么喜欢演唱会和各种面对面的表演,这样可以感受到那些温暖。”
2022年,刘德华举办线上演唱会,观看人数高达3.5亿。
回到那个经久不衰的问题:为什么刘德华能红一辈子?颜值、作品、敬业一定是其中原因,但更深层次的是他具备了中国人最认同的精气神。
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冯应谦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到现在可能也只有他,既专注于演艺事业,又可以代表香港在一些很重要的公共场合唱《中国人》,而这种身份是官方和民间共同认可的,那就很难了。”冯应谦讲起自己经历的一件小事。几年前,他去香港红磡体育馆看刘德华的演唱会,惊奇地发现,前排观众有不少是父母带着子女,“是第二代的粉丝,讲的是很标准的普通话”。可见,刘德华早已超越了作品和潮流层面。
刘德华身上有两种精神显而易见。首先是香港人的狮子山精神。他生长于平凡之家,但从不认命,几十年如一日卖力工作:论颜值,他永远是挺拔、精瘦的模样;论演技,他从偶像练成“影帝”;论事业,他的影响力辐射全球华人。“狮子山下是九龙城,以前九龙城多贫民区,普通人住在寮屋里,遇到火灾,房子都被烧了。很艰难,但大家很乐观、很拼,同舟共济,相信总有一天会成功。而刘德华的身上就完全具备了这些特质。”冯应谦说。
另一种精神,是他的爱国情怀。1997年在万里长城上唱《中国人》自不必说,1999年发表的《爱你一万年》更有一种动人情结。
“这首歌的MV是在西藏拍的,当年大家还会觉得西藏太神秘了,这首歌就传递出一个理念,无论是狮子山下,还是内地的哪里,人们团结互爱、互帮互助,‘飞越了时间的局限,拉近地域的平面,紧紧地相连’。”这是冯应谦特别喜欢的一点。
在冯应谦看来,“刘德华的爱国形象并不刻意涉及政治,而是一种自然吸引大家关注的流行文化,更多的是情感上的归属、文化上的认同。”相较于公开阐述,刘德华更多地是用实际行动表明心迹,不论是国家重大活动还是灾情公益,不论是爱国影视创作还是国产影片扶持,都可以看见他的身影——他也是最早为国产手机代言的明星之一。
在采访的结尾,《环球人物》记者问了刘德华一个问题:是什么内在驱动力让你始终如此拼命?
他说:“我是喜欢自己的表演的——不管是音乐还是电影。但是我也会有瓶颈,变得不那么忘我。可看到那些新的演员、新的导演、新的剧本,都会让我觉得还能重新燃起希望,我还可以的。”
“在你的脑海中,是不是从来没想过‘退休’两个字?”记者问道。
“退休的想法可能突然间会有,但更多的是‘退而不休’——我会退下来,但生命还是会每天向前发展,就让我的演艺生命变成我的生活。”
在出道42年的时间节点上,他依然是那个步履不停的刘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