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文
食欲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欲望。不论人类社会历经何种流变,关于“吃喝”的颂歌俯首可拾。《大雅·生民之什·凫鹥》有云:“旨酒欣欣,燔炙芬芬。”它描绘的是筵席中玉液觥筹、炙肉溢香的场景。“饮食”既指涉食物本身,也观照吃喝行为。伴随工业化程度的加深,商品大量盈余现象出现,以鼓励消费为主要意识形态特征的消费社会来临。在此新的社会形态下,饮食之域也难逃消费逻辑的渗透。不论食物本身还是吃喝行为,都逃不开消费逻辑对其的异化,遭受符号价值的捆绑。人的主体性在食物的生产、享用以及以食物为媒的当代艺术创作中隐退:人的劳动掩盖在物的丰盛之下;享受食物被扭曲为对符号价值的追逐;“吃播”因符号谋取自身价值,并利用人们的身材焦虑赚取流量。
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历史时期,食物通常来自人们的自给自足:耕地、播种、收获、进食。食物在这个阶段作为单纯的劳动产品,仅仅具备使用价值。马克思透过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四处奔流、寻求交换的表象,探察到了商品的交换价值。他直接表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1]”交换价值得以实现的前提是商品的使用价值,它的出现则依赖自工业革命以来飞速的生产变革对流通提出的要求——无法流通,则不能完成资本积累,更何谈资本再生产。
不可避免,食物也被裹挟至资本物质海洋中,成为无尽的物质之海中微渺的一滴。以韦恩·第伯为代表的波普艺术家们(波普系Pop的音译,指流行、通俗、大众的,一般偏向形容与消费主义相关的流行文化)致力于展示这种“丰盛”。波普艺术家将目光投向商店橱窗中各色甜品:切角蛋糕、派饼、冰淇淋以及甜甜圈等,并且特意在颜料中添加增稠剂,以厚涂手法将食物的甜蜜柔滑铺陈在画布之上,并且通过食物的不断堆叠,增强食物数量刺激人的观感,引诱着观者的食欲。作为波普艺术宗师之一的安迪·沃霍尔同样痴迷于食物,他为纽约一家名为“不期而遇的巧遇 3”(Serendipity 3)的冰淇淋店绘制了大量设计图样。沃霍尔曾经发出这样的宣言:“我希望成为一台机器。”这是艺术家在创作理念、创作方式上对时代的呼喊。但还应当注意的是,在资本主义商业体系之下,作为艺术描摹对象的食物,它的诞生也被打上了相应的烙印。
马克思称商品世界的神秘性为“商品拜物教”,他指出:“商品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之中,人的劳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消费的过程中被物与物的关系掩盖了,商品跃升为一种似乎可以主宰生产者命运的超然之物——无法交换的物能够将人的劳动贬斥为无价值的东西,把人推向破产的命运。比如说,人们在超市购买到一块巧克力时,很少会想到它背后凝结了无数工作者的劳动付出:在南美洲或者非洲的种植与采收、在北美洲或欧洲的产品开发、在全世界范围内的装卸与销售。本质上来说,这块巧克力的消费是人们劳动的彼此交换,是人与人之间在发生关系。但在消费社会语境下,巧克力这件商品似乎凭空出现,以自身的独特魅力宣告对人的绝对控制。学者汪民安总结:“现代社会的特征就是拼命地掩盖生产过程,掩盖劳动过程……商品好像天生就在这里,好像没有历史,没有劳动,没有根源。[2]”回头再看,那些画布上温润的糕体、细腻的奶油以及润泽的樱桃,发出的正是物与消费社会勾连达成的窃笑。人从食物的制造中消失了。
居伊·德波目睹了内在真实是如何被堆积的庞大媒介景观抽空的:如人们在享受美食之前,总会拍照上传到社交网络,此时对食物的享受已经变成了一种炫耀的资本。人们以往以追求生命的延续为目的生存进而演变为一种在生存的基础之上的表现欲望。所以他致力于刺穿这虚假的表层形象帷幕,意图让真实重返人间。他在自己的著作《景观社会》中反复强调:“景观不能被理解为对某个视觉世界的滥用,即图像大量传播技术的产物。”如果说德波在面对消费社会符号肆虐的时候仍心存扭转局面的希冀,那么让·鲍德里亚的态度便可以称得上是冷峻。他直截了当地指出:不应当继续持有召唤真实的幻想,现实社会中已经根本不存在什么真实的事件、历史以及文化了;如果有一种东西能够称得上“真实”,那就是弥漫的符号。符号无孔不入,占领人类生活的大小方寸,累积以至于击穿原始真实的边界。于是拟像便在已然坍缩的现实之上建立起一种“超真实”,完成了对“真实”的越权。鲍德里亚总结道:“消费逻辑被定义为符号操纵……物品丧失了其客观目标、其功能,其中它的价值在于关系。[3]”消费在如今早已不再是对使用价值的单纯占有,附着在商品之上的符号价值才是新的消费旨趣和目的。人类对食物的热忱从来都是狂热的。安雅·加洛西奥是一位经常以植物和食物演绎作品的英国当代艺术家,她于1994年制作了一间巧克力屋探讨人与饮食的关系。这件名为《斯托克》(Stoke)的作品由数量惊人的巧克力融化而成的可可液体涂绘而成。加洛西奥连同她的助手用毛笔蘸取可可液,将它们覆盖在展厅的墙壁之上。艺术家邀请观众尽情享用这些巧克力,不拘形式,百无禁忌。墙壁本体的白色因观者活动若隐若现;加之时间推移导致的食材霉变,巧克力最终被铲除——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仿佛从未有过。《斯托克》将当代消费者对食物的欲望可视化。正如这个词的本意“煽动”,墙壁上的巧克力作为饮食符号,诱使观者释放出内心潜藏的欲望。
食物的消费中体现着对符号带来的差异性炫示的迷狂。奢侈的饮食行为并非新鲜事,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就记载过北美印第安人酋长为彰显自己财富与地位举办的“夸富宴”。总之,“消费是一个与学校一样的等级机构……人们总是把物当做能够突出你的符号,或用来让你加入视为理想的团体,或作为一个地位更高的团体的参照来摆脱本团体。”即人们消费物品主要是为了购买符号价值以突出自己的“个性”并期待与更高社会阶层的认同。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饮食的炫示性集中体现在高级餐饮的消费上。这种扭曲的现象也进入了艺术家的关注视野。2009年,美国当代概念艺术家珍妮弗·鲁贝尔完成了一场名为《创造》(Creation)的行为艺术。这位擅长以食物为媒介进行社会批判的艺术家,邀请了众多艺术界名流人士参与到她的作品制作过程中来,即分食重达一吨的烤猪排。通过堪称盛大的美食表演,鲁贝尔向当代富人阶级豪奢的生活方式发起攻击,不无讥讽地将他们堕落的饕餮日常抖落在公众面前。由马克·米罗执导的惊悚片《菜单》(The Menu)则向人们对高级宴饮的迷恋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批判。片中主厨由演员拉尔夫·费因斯扮演,一群由富商巨贾、知名演员、资深食评人以及商界新贵组成的食客获邀前往他位于私人小岛的高级餐厅享受特别定制的菜品。殊不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血腥屠杀。隔绝的室内空间、昏暗模糊的灯光以及服从军事化管理的餐饮团队,从一开始就烘托出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随着一道道以家庭暴力、财务丑闻、出轨不忠等宾客隐私为灵感的菜肴呈上餐桌,众人才意识到这是主厨的复仇大秀。他忘不掉由无名小卒到名声大噪过程中自己经受的白眼,难以忍受富商夫妇到他的餐厅消费只为摆阔,受不了食评人用各种比喻修辞将食物吹捧得天花乱坠,却对餐饮界其他从业人员的生存状况漠不关心,更不堪直视演员在个人社交媒体平台上传的炫示性美食照片——换言之,当精英客人“品尝”主厨制作的食物时,他们享受的是饮食符号背后的浮华氛围,对食物本身与食物的生产者没有丝毫的尊重。只有无辜牵连进这场骚乱的女主角通过一张旧照察觉到主厨从业的初心,向他索要了一份芝士汉堡。最终,主厨将女主角放归生路,其他所谓上流宾客则沦为他的食材。一个简单的芝士汉堡,隐喻的是异化消费社会中人与食物之间难得的朴素关系。
消费社会中的物从来都不是生产意义上的单纯功能物,而是经由文化棱镜折射出的符号物。对消费社会中的政治经济现象进行分析,就是对符号及其意指过程进行拆解。鲍德里亚将符号与文化生产关联为一种对政治经济学的革命,它之所以具有突破性,是因为象征性交换价值在理论与实践的双重意义上取得了普遍性[4]。换言之,若要批判消费社会中的饮食经济,离不开对饮食的文化批判。
吃播是以食物为媒介进行的实践活动,因其受众广泛逐渐演化为新兴的经济增长点。它的流行是消费社会中大众对饮食狂热的集中投射。由于食物种类的有限性,经常存在不同的吃播主播试吃同种类型食物的现象。因此,仅着眼于“尝鲜”不足以保证视频观众黏性;要想抓住观众的眼球,主播需要独辟蹊径,为自己的作品“签名”。对于消费社会中作品的签名行为,鲍德里亚有过这样的分析:“可见的符号就能带来非凡的、差异性价值……这种价值来自一种差异,是对作品进行确认并将其放入到一个符号体系中进行评估。[5]”可以这样说:在符号泛滥并取得绝对权威地位的社会中,一件作品的价值不在于其内容,而在于创作者的签名,也就是一种虽不创造可见价值但能制造差异的符号——它既是作品来源的象征,也是独特性的标识。比如,一位名为“哦摆小胖总”的重庆吃播主播在每一次探店完成时都会以一句“杀割”(川渝方言:意为“结束”)收尾。这短短两字便是她对自己视频的签名,让她的吃播从同类型视频中脱颖而出。
人们选择观看吃播的原因各不相同。比如:对窥视他人生活存在好奇心、消解独自吃饭的孤独感或者出于纯粹的无聊想要打发时间等。而怀抱补偿心态以“看”代“吃”,或许才是吃播大火的主要原因之一。如今的社会逻辑将一切事物都符号化并纳入消费体系,人的身体也不例外。大众媒体通过制造身体偶像生产身体神话,将身体焦虑植入大众思维之中。有学者这样总结道:“身体以时尚的名义进入到符号性的流通领域,并带来符号化身体的出场。网络和自媒体大力宣传身体偶像……以为拥有完美的身体就是成功的标志。[6]”深陷于这种身体审美的误区,饮食被“妖魔化”为洪水猛兽,化为阴影笼罩在人们心头。因此,不少人为了向所谓的“完美身体”靠拢进行节食,依靠观看吃播望梅止渴。另外,部分打着“大胃王”旗号的吃播主播以“狂吃不胖”为噱头吸引观众,实际上却利用剪辑或者催吐手段掩盖真相,进一步引发了大众对身材的焦虑。
消费社会以消费逻辑替代了生产逻辑,将一切物质异化为具有文化意义的符号。作为与人类生活最密不可分的场域之一——饮食,不论食物本身还是进食行为,也陷入了消费漩涡之中:人的主体性在食物的生产中隐退;对食物的享用扭曲为对符号价值的追逐;以食物为媒的创作靠符号谋取自身价值,并利用人们的身材焦虑赚取流量……总之,饮食无法逃脱消费的意识形态。人们在深陷饮食符号陷阱的同时,需要思考突围路径。■
引用
[1] 马克思.资本论[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47.
[2] 汪民安.情动、物质与当代性[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22:144-145.
[3] 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104.
[4] 仰海峰.消费社会批判理论评析——鲍德里亚《消费社会》解读[J].长白学刊,2004(3):53-58.
[5] 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M].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122.
[6] 杨向荣.身体的审美反思及其审美之道建构[J].南京社会科学,2022(5):11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