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龙
一片蓝色的小花,像一片蓝色的火焰从山坡上噗哗哗地漫过;几句秦腔,像几只鹁鸽从地头上扑棱棱地蹿起,信天而飞。胡麻地,一把把竖立的胡琴拉响季节的乐音。
强硬的胡麻秆在岁月的角落里沤黑了皮肤,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是一堆抱成一团的胡麻毛,在闲月里捻出日子的线疙瘩,用命运的绳索,缠紧辘轳,汲取深井的幸福,织出乡村皮实的口袋,装着同根的兄弟,装着一粒粒延续民间香火的种子。
胡麻薄了的年月,谁家锅里放一个油布子,整个村里就会香气扑鼻,从老油房里榨出的土方子油,让眼馋的涎水在开春的屋檐上结成冰棍。
胡麻依旧是过去的胡麻,胡油却已然不是原汁原味,是什么让许多东西变了味道?只有乡村,依然保留着用胡麻秆缠棉花做成的油捻,点亮正月十五晚上的灯盏。
在故乡人工栽培的植物中,只有麻子有雌雄两种。它们总站在糜谷的地畔上,围成栅栏,为庄稼遮风挡雨。籽麻的籽实成了村庄闲时的话题,放在嘴边嗑来嗑去,吐出日子的空壳,让岁月之脚踩得咯吱咯吱。
不结籽的花麻在池塘里浸泡,剥出长长的麻线。雨天,瓦房里的拧车响起,一根牢牢的麻叶绳在鞋底衲来衲去,一双布鞋就开始走向四处。麻叶绳拴住鞋底就拴住了一颗远去的心,走得再远,一种情愫永牵对方,一头是绱鞋的手,另一头是穿鞋的脚。
无论是脱落了一层皮的花麻,还是留下一窝子的籽麻,都是很好的柴火,在暮晚的灶膛里燃起熊熊火焰,以硬气的火头,完成了一生的涅槃。
小麦不小,占据了农田的大部分面积,成了庄稼地里的主流文化。与另一位家庭成员大麦不同,小麦个头略小,不过,“浓缩的精华” 成了中国民间最经典的农谚,让一代代薪火相传。
无论山坡河川,还是沟岔旱塬,有村庄的地方就有小麦生长。一块贫瘠的土壤,一份勤劳的汗水,一条宁可饿死也不吃种子的生存信念,让一碗麦种在阴历的岁月中把农人的命运担当。
麦子需要83 场雨,这并非数字的累积,而是一个农历月份的排序。雨落时节,三场雨就可以带来人间福祉。麦出火焰山,一把镰就是一把芭蕉扇,只要把六月的太阳束在麦捆里,颗粒归仓的日子就颗粒饱满,浓浓的麦香味就萦绕着一夜连双岁的大年。
草帽,草帘,草锅盖,这些草编的民间藏品,让人想起小麦的品质;草垛,草棚,草篅,这些小麦的骨肉兄弟,立在光阴的深处,叙述着一个冬天的故事。
三片瓦,盖个房,里边住着个白面郎。荞颗,就像儿时的村庄,简陋,直白,岁月沤黑了院墙,阳光从门缝照射进来,生活的光景有一绺没一绺的。有苦有甜,是荞的类别,也是日子的味觉。
甜荞习惯生长在曝地里,那红红的荞秆,绿绿的叶,加上一簇簇、一片片粉红色的花团,就成了庄稼堆里最时尚、最有看点的姑娘,成群结队的蜜蜂旋飞而来,各色各样的蝴蝶舞动着翅膀,扇出山野的清香。苦荞习惯了在苦水中浸泡,苦苦地等待,那绿色的面团依旧保留着苦苦的味道。山里人生活再苦,也不对着苦荞叫苦,他们总将苦荞喊成绿荞,让绿色的期待在心中发芽。
麦子歉收了,在成绩不好的麦地里种上荞,像补考,荞就成了茬荞,成了替补队员;在一块不知种什么好的地里撒上荞子,荞就成了季节的一道填空题,补着光阴的空间,填充日子的间隙。
庄稼兄弟里,只有荞最好说话,种早种晚都好,都会尽力完成一个生命的周期。麦子、玉米,就连洋芋的品种都换了几茬,而荞,依然像祖先留下的黑色瓦罐,装着一部民间《辍耕录》。
从拔节到灌浆,一股冲天的劲头积极向上。成熟的时候,沉甸甸的谷穗低下头颅,眷顾着脚下的故土。
出生注定永久。第一个扛起生命的旗帜,让稻、黍、麦、豆与你一起列队。出发的时刻定制成谷雨的节令,从此,一个五谷的番号在二十四节气中穿行,漫漫岁月,依旧风雨兼程。
谷乃国之宝。村庄与谷子的结合永远注解着社稷的概念,谷子与其亲兄热弟永远撑起厚土上的一方苍天。肩扛步枪的小米,给了中国革命胜利的营养,一株最饱满的果实镶嵌了国徽的图案,人民大会堂前便走来了一张张质朴的笑脸。
谷子是五谷之长,千年的磨砺铸就了其抗寒耐旱的性情,哪里潮湿,哪里风大,哪里就会有它坚强的身影;无论山高,也无论坡陡,只要有一点泥土,就都能扎下生存的命根。石碾蜕去光阴的粗皮,日子便熬成油津津的小米汤,滋养着村庄恬静的意象。一头嚼着谷秆的牲口,油光发亮的毛皮上,站着一只越冬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