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育梅
记忆中,二十五年前,乡下老屋往东北方向走前一点便是一大片竹林。说不上都是些什么竹,只记得走进竹林里就可以玩躲猫猫,不费点劲是找不到的,我们常常在竹林里迷路,这一头看不到那一头的边,在竹林里撒野是我们这一辈农村孩子的乐趣,竹林自然也就成了我们的乐园。
幼小的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帮奶奶上山砍柴,只能去竹林里捡竹壳供奶奶做饭烧火用。黄黄的竹壳像一把扇子,又像一艘小船,我时常让自己的小手指坐在船上遨游竹海,也时常扇扇林里的风,真是清风徐来竹浪翻涌,小小一片竹壳在我手里就可以把玩一整天,最后在奶奶的炉灶里哔啵哔啵地化为灰烬。看着火光一点一点吞噬竹壳,内心对竹壳有了一种敬爱,爱它的牺牲,爱它忍受生命的煎熬却从不抗拒,爱它在我手中远离时不会哭泣,爱它一开始还是珍贵的玩具转眼就化为燃料时没有怨言,爱它……不知为什么,这份爱一直保留着,只是不再是竹壳,也不知道是什么,总之它是存在的,存在于我的生命,存在于我生活的每一个瞬间。不知道哪里还有大片的竹林大棕的竹子,可以供我再一次去轻轻地捡起童年的玩具,再轻轻地放在炉灶里听它哔啵哔啵地歌唱。和朋友说起这些,总有一句话在我耳边响起“你老了”,谁说不是呢,生命只有一步一步迈向终点,回首看起点的时候才能感慨过程的不易。
姐姐、妹妹和我都只相差一岁,姐姐的手很巧,一片竹叶在她手里可以变出花来,而我只会用竹叶做鸡腿,没有零食的年代里,闻着带竹香的鸡腿,就像大口大口吃到肉一样地香甜。如今的孩子们竹叶都难见到了,他们生命中的香甜是什么则令我非常地好奇。奔跑在竹林的感觉在我生命的历史中就叫童年,光着脚丫踩在干爽的竹叶上,能听到唦唦唦的声音,特别悦耳。每一根竹子都很高,夏日凉风吹过的时候片片落叶刷新着我的童话故事,而竹子的绿和它内心的坦荡却像毒药一样,侵蚀着我的灵魂。竹林里是有青蛇的,暂且让我在这里称呼它为“小青”吧,有时它会挂在竹枝上荡秋千,有时它会缠着竹子做变色龙,有时它又会穿梭在地下的干竹叶里与你赛跑……不知是年少的无知,还是“原始”时代的蛇都是善良的,我们都不怕,看到了拿竹枝拍两下就溜走了,但“小青”的妖娆和柔情却是许多年后的我无法再次寻见的。如今,我只能在动物园或电视里看到大蟒蛇,小青的无足重轻让人们漠视了它的存在。
竹林如今都变成了洋楼,楼与楼之间毫厘必争,穿梭在竹林里爽朗大笑的我也学会了沉默,因为知道穿不过墙,笑声也一样。只是对竹子会像梅花一样喜爱,对梅花的爱是奔放的,是对着天空大声呐喊的,对竹子的爱则不然,多了些许隐藏放在内心远观默默地爱着,也不敢把玩了,只剩下敬而远之。中空外直的竹子装着人类看不到的世界,当你劈开竹子,里面是白色的碎末,白得洁净白得与世无争,是一辈子的纯洁及与世无争。我时常看着竹子发呆,潇湘妃子也时常看着竹子发呆,她看到了竹子的本质,而我看到了竹子与她共存时的清雅。
朋友在工作中摸爬滚打几十年了,前几年想着送什么东西给他的时候,突然在花圃看到文竹,根细叶茂层次鲜明,小小一盆很适合放在办公桌,于是买了两盆送给朋友。竹子本身就有节节高的隐喻,加之文竹叶子的蓬松大有开枝散叶之意,只是当时买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只想着朋友的高风亮节配得上文竹,便买来送给了朋友。不多时,朋友确实步步升级,家庭成员也在增加,不由地让我感慨物与人的契合是那么地神奇。
这几年,被家中琐事扰得我心神不定,时常没有缘由地发呆,于是便买了一盆懒人文竹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半个月才在圆柱形的花盆里加一点水,然后就没有过多地打理了。文竹安静地活着,和之前认识的竹子一样,不争朝露也不争夕阳,很适当我当下不思进取的状态,这与之前送朋友文竹的意义大不一样,无非是想它陪我一天又一天地呈现生命的来与去。
突然有一天,一进办公室便看到我那盆文竹以实际行动抵制我对它的侮辱,一条线状的根在一夜间腾空而降,它穿透最顶层竹叶以骄傲的姿态站在一盆文竹之上,大有向我宣战的气势。我仔细观察了几分钟,只见像钻头一样的尖被细长细长的根连着长出来,别看它细如发丝,支撑一片新生命则是绰绰有余。但凡被看轻的生命,它都有出格的爆发力,而眼前这盆文竹它所爆发的不单单是新的生命,更是一种灵魂的突破。
次日,再回到办公室,再看这一枝新竹的时候,它已以新的生命实力来向我展示它的内涵,如松针一样的竹叶慢慢地散开来,绝对是一次有规模有组织有纪律的战斗。植物尚且懂得如何以集体的力量生存,而我永远停滞在一个人的灵魂挣扎中,怎样的生命延伸才配得上这文竹的精神?一个人的行动始终是一个人的力量,一个人的成就始终是一个时期的荣耀。文竹只有在侵占领域的时候,是有先锋带头作用的,当真正成长丰盛生命的时候却始终是一部分一部分生长的。弟媳常常教导下一辈的桐桐:“你是大姐姐,你要先学好,后面的弟弟妹妹才会跟着你一起往好的方面去学习……”看似在教育一个人,实则是对整个家族的期待,这种榜样的力量在任何场合它都是适用的。用生命影响生命,而不是用生命压制生命,也许才是一个团队最好的成长模式,更是一个家族兴衰成败的关键性节点。因我们这一代人多数是独生子女,这种羊群效应的存在早已变得甚是稀薄。如今更多的人期待的是用生命去改变生命,这绝对不适合文竹的成长,那么细弱的根,一压必断。
中国人的智慧可以在现实生活细节里寻找,所有人都知道“节外生枝”的寓意,但一定很少人真正看到“节外生枝”的过程。文竹是慢慢长的,从不懈怠又从不莽撞,我常常佩服它坚韧生命里的上进。2020 年的春天抑制了人类的成长,却没有阻碍到植物的上进,文竹一开始是一根一根独立地长,突然有一天,它窜出三枝主干且是齐头并进,生命说不上蓬勃但一定活跃。当观察出它的生长一定要压倒旧生命的高度时,我已经对它的进取心给予了相当高的认可。春节后的工作常常让我感觉到窒息,是精神压力给予大脑的窒息,三月初的一个午后,累到趴在桌子上,猛一抬头,“呀!这枝竹子的生命不是从根部开始的。”惊叹之余又开始自嘲,是否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节外生枝的意外?上一秒刚胡思乱想,下一秒立马就训斥自己这种无中生有的思想很不应该。把头往文竹上靠了又靠,还真是从节骨眼里迸出来的新生命,即便是像这样起点高的新竹,新生命根枝的长度也一定超过原有的竹竿,我给它们翻了一个白眼,轻声说了一句“好胜心作祟”。
随着新枝的不断生长,也因着冬去春来的演变,文竹的根部有很矮一层黄竹。如果是桌面上的绿萝黄了,我一定毫不迟疑地掰掉并丢弃,对于文竹我却不忍去清理它的旧生命,它自然不会化作春泥,更不会护新叶更常新,但我觉得不清理也是一种感恩吧!没有旧的,哪来新的,即便是“节外生枝”也得有旧枝给它生啊,存在虽略有些许衰老的提醒,如果每个人的老都能像文竹一样老有所成,又何惧生命中老旧的沉淀,这是生命中异样的财富,真正的大富大贵。
宁可食而无肉,不可居而无竹!我的家种有高雅的兰花,也种有清香的桂花,还有展示爱情的鸳鸯茉莉……但我始终觉得还需要有竹,它会提醒我生命需要保持的那份直以及通透的内心。起初我把转运竹和富贵竹放在同一个花瓶里养,小气的富贵竹便开始一天一片黄叶地向我抗议,底下总是不长根。无奈把它们分开,约半个月左右两种竹子就都安居乐业了,底下慢慢长出错综复杂的根,眼看把它们的命救活了,我又让他们同居,慢慢它们也就彼此兼容了。有一天去花圃里咨询一直长高的竹子要如何打理,老板娘赞叹地说:“没有几个人能养活竹子半年,像你这样长得好的更是难得。”我微微一笑,内心为着对竹子的性情了解而欣慰。没有不可接纳的世界,只有不可正视的自己,我们始终以为人与人之间有一定的磁场,当正负极不对的时候排斥是社交的必然产物,如若愿意转个圈再回来,也许就都能发现对方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