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月光上路

2024-01-27 03:51:49李文山
阅读时代 2024年1期
关键词:幽会何其芳上路

李文山

万籁俱寂的深夜,只有我踏着月光上路。

乡村的旷野归于平静,房屋的灯火也不再眨巴眼睛。我一个人从徒有四壁的斗室出发,孤零零地走在兴隆河堤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尽显旁若无人的恣意。

准确地说,我不是在投递一封信,而是要去与一个梦中的诗人幽会,这个诗人就是何其芳。当然,在这个1978年的秋夜,我根本不认识何其芳,也不知道这个可敬的诗人已在一年前溘然长逝。

“幽会”源于我的初恋。我和当时的女友同窗四载,但她属城镇户口,我是农家子弟。同样是高考落榜,她能进入城镇谋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而我却只能回到摇摇欲坠的人民公社种田打土块,我们只得忍痛分手。

女友掏出一支钢笔和一本薄薄的旧书,在旧书上方留白处龙飞凤舞地写了几笔,递给我说是作个纪念。我接过来一看,书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书页已经泛黄,只不过上面多了她那熟悉而隽秀的字迹。这是一首四行新诗,带有那个时代的明显特征:“茫茫大海任友行,大风大浪好征程。不做燕雀学鲲鹏,展翅高飞入九重。”

如果我不甘心成为一只蓬间雀,我就必须练就一番直入九重的本领。而正是捧读这一本女友留给我的旧书,让我做起了一个鲲鹏梦。

彼时的中国,“文化启蒙”思潮成为主流,诗歌创作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黄金期。躬耕垄上之余,在昏暗如豆的煤油灯下,我捧读这本无头无尾的旧书,读到了一首题为《预言》的诗:“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告诉我用你银铃般的歌声告诉我,/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诗人说这是他19岁时写下的对自己爱而不能得的初恋的“预言”,而读到《预言》时我只有16岁,总觉得这是诗人写给我自己爱而不能得的初恋。

沐浴着诗人的《预言》《季候病》《夜歌》《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和《我们最伟大的节日》,我开始了自己展翅高飞的梦想。

一份份带着原始冲动的稿件,就这样一夜夜地踏着月光上路。夜雨连绵不便出行,月黑风高我也不会投稿,我总是等待着皓月当空的子夜或是繁星满天的三更出发。

这是一段几乎渺无人烟的僻路,皎洁的月光透过树丫枝叶的缝隙筛落在地面上,俨然跃动的片片银箔。松软如毯的路旁,多是鸣唱的蛐蛐,偶尔还有土蛤蟆之类的小活物跳出来助兴。

踏着月光上路,这便是我乡村生活中最美妙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光。

月华如水,如冰雪之色。我的肩头有一片月,我的脚下也有一片月,我的前方依然是一片月,我就在月光下做着我痴痴的梦。

异想天开是要付出代价的。家里穷得常常揭不开锅,做诗人梦也没有温床。稿纸匮乏,真正是“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我就把别人扔掉的烟盒当成宝贝;买不起一分钱一个的信封,就用别人丢弃的水泥袋纸自己糊,或者在接到编辑部回函后将信封翻转过来反复使用;八分钱的邮资在我看来比天还大,好在当时向大小报刊寄发稿件都不需要粘贴邮票,邮政工作者的无私付出,让我的思想天高地阔。

最初的写作,都是那些稚嫩而粗糙的文本。因此,我痴痴的诗人梦,总是在早晨醒来时破灭,当然也有再踏着月光上路的夜晚。

“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上苍给予了我些许慰藉。1980年3月,有感于“林业部门今天栽,水利部门明天毁”的乱象,我以《盲目治水园林荒芜》为题写了一封“农村来信”寄往北京。后来无意间发现,我的这一篇报道绽放在了《人民日报》的枝头。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从此,我的新闻作品一发不可收拾,文学创作也开始小有斩获。大队党支部发现我是一个能写材料的笔杆子,就在当年金秋让我当上了民兵连长,继而改任团支部书记。次年7月,我的一个记者朋友将我在文学道路上的努力记载下来,发表在地区党报副刊上,标题是借用的歌德的一句诗:“如果是玫瑰,它总会开花的。”

这篇文艺通讯登载不久,邻县撤县设市继而升格为地级市,草创的报社求贤若渴,马上向我伸出了橄榄枝。但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还是没有去成,他们给我寄来了袁枚的绝句相勉:“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秋风萧瑟的时候,人民公社走到了尽头。也就是在这年冬天,我因为“还能够在报刊上写几句话”奉命组建乡文化站。1989年初,乡镇机关要在村干部中招聘国家干部,我从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是年7月,我加入中国共产党。10月,我终于如愿以偿进入国家干部序列。

借助书籍的羽翼,我飞过了茫茫大海;在铺满月光的路上,走了将近11年。回过头来,我才弄明白,那首题为《预言》的诗歌作者名叫何其芳。何其芳——何其芬芳,何其美好,何其令人陶醉啊!他的名字本身就散发着诗意。难怪这个出生于重庆万州的“公子哥”会不负众望,由新月派诗人成长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由一个学者而崛起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领军人物。

诗人有幸,我当时读到的是他的论文集《诗歌欣赏》,1962年由作家出版社付梓,而我恰巧是在这一年呱呱坠地。何其芳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写下这么一本书?是不是在冥冥之中他的命运与我也有一种别样的交集?

五年后又是一个春天,我奉调进入复刊不久的市报,从普通记者做起,两年后以“全省十佳”业绩竞得记者部主任,而后跻身中华人民共和国首届记者节表彰之“百名优秀新闻工作者”龙虎榜,出任报社副总编,再任副社长,成为本地新聞界首屈一指的“享受市政府特殊津贴的中青年专家”。

闻歌生悲,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为诗人祝福,为自己祈祷。虽然与何其芳失之交臂,我却觉得自己是他神交已久的嫡传弟子。

踏着月光上路,月光为我照亮了我与诗人幽会的路:

“如今我悼惜我丧失了的年华,/悼惜它如死在青条上的未开的花。/爱情虽在痛苦里结了红色的果实,/我知道最易落掉,最难捡拾。”

月华如水,如冰雪之色。我的肩头有一片月,我的脚下也有一片月,我的前方依然是一片月。与何其芳先生幽会,我还在月光下继续做着我痴痴的诗人梦。

责编:潘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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