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军
(临沂大学美术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0)
20世纪上半叶是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由发端而兴盛的时期,以张眺(耶林)、于海(于寄愚)、刘芳松(刘西蒙)、王绍洛、杨荆石、邵锡吾、臧仲文、宁铸、郭牧(郭虹路)等为代表的一批在沪、杭求学的山东美术青年,在张眺的引领下积极投身到左翼文化宣传和推进新兴木刻运动发展的时代大潮中。当历史的剧目拉开了民族抗战的血火篇章后,他们又悉数返回家乡,成为率先在山东抗日根据地开展抗战木刻宣传的主力军。无论是奔走于沪、杭之间的山东美术青年还是奋战在山东抗日根据地的新兴木刻先锋,“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已是深嵌在他们身上的亮眼标识和指代称谓。因此,以群体的视角去关注和分析,是对他们成长轨迹和活动风采的一次探考尝试。
“山东”在地理学范畴中是一个区域概念,主要指山东省域内的自然地理空间和文化地理空间。与拥有山海湖田的多样地质地貌一样,山东的文化底蕴也丰富深厚。发祥于山东的儒家文化所倡导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国情怀之路,激励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位有志之士肩负起奋发进取、探求真知的时代担当和历史使命。
以张眺(耶林)、于海(于寄愚)、刘芳松(刘西蒙)、王绍洛、杨荆石、邵锡吾、臧仲文、宁铸、郭牧(郭虹路)等为代表的“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秉承了儒家文化关注社会现实、实现人生理想的精神内涵。这种对儒家核心价值观的认同在他们生命历程的初始点就伴以家训家规的传承和圣贤诗书的饱读而铭刻在心,也奠定出他们立身行世的基本准则和奋斗实践的行动路径。
个体的成长离不开综合文化的熏陶和教化,在儒家文化一贯倡行“六艺兼修”的教育观训导下,“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多在童年时期就已接受到书画艺术的启蒙教育,如张眺五岁就“在寒亭家乡发蒙诵读古典诗词,习墨笔字帖,阅看碑帖、字画”[1](P187),王绍洛则“幼年在本村从师于王洪基先生学山水人物画”[2](P221)。现代教育学理论认为,童年的教育将会影响到个人的成长道路和发展选择,尤其强调要相信和肯定每个儿童都具有天赋的内在潜能。因此在人生之初承受的这份审美洗礼也唤醒了他们潜藏于心的艺术天赋,激发起了他们热爱艺术、投身艺术的理想与追求。而且,在内因激励下努力提升自身艺术素养的同时,他们也不自觉地磨练出了吸收外在民间文化中艺术因子的能力。
据现有资料统计,“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的籍贯地虽然遍及齐鲁,但潍坊籍的成员仍占到了相当比例。在潍坊的地理文化生态环境中,寒亭区杨家埠的木版年画是中国北方木版年画的代表,它延绵流传数百年,堪称一枝匠心独运的民间美术之花。事实上,在重视节庆习俗的农耕社会中,门前窗外贴红挂彩是各地民众源自内心的自发行为,当面对经年不衰的贴挂“红彩头”的大众需求时,木版年画的复制性与量产化的优势让它成为地理文化环境中原生态的艺术种类,成为深植于普通百姓日常生活和节庆习俗中高度大众化的艺术刚需。置身在如此浓郁的民间美术氛围中,尚在成长中的“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也在耳濡目染杨家埠木版年画的制作过程中体悟到了年画的题材寓意和木刻的版材刀法,更启发了他们对艺术创作价值和判断标准的深入思考,由此迈出了从推崇笔精墨妙的精英化艺术到认知认同普通民众审美旨趣的大众化艺术的第一步。
1919年因“山东问题”而爆发的“五四”运动是一场规模空前的思想解放和文化启蒙运动,也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开端的标志。伴随着蓬勃而起的新思潮,李大钊等人连续发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再论问题与主义》等文章,在人民大众中广泛宣传和介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学说。马克思主义从此在中华大地上落地扎根,并与日渐高涨的中国工人运动相结合,诞生了中国共产党。在“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中,张眺是最早接触和信仰马克思主义并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人。从一个爱国文艺青年到中国共产党党员,张眺经历了在曲折磨难中不懈前行、渴求身份自新的执着追求过程。
1901年,张眺(笔名耶林,字鹤眺。)出生于山东潍坊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张潼和长兄张瑞芝都是同盟会会员,家庭的熏陶和父兄的教诲让张眺在少年时期就接受到民主革命思想的启蒙。“五四”运动爆发时,已是寒亭公立高小教员的张眺积极响应,组织学生罢课并游行声援。1925年张眺赴青岛参加由邓恩铭组织的罢工运动,后为躲避军阀政府的镇压迫害而回到潍县。“在潍县,他频繁与革命人士交往,阅读了《共产党宣言》及《向导》、《俄乡纪程》等进步书刊,组织并支持进步青年南下广州,投奔革命。听到地方政府将对他采取迫害措施的消息后,他避居于美国人开办的乐道院,但继续参加进步活动。”[3](P48)1927年,在追求信仰的道路上愈发坚定成熟的张眺终于加入到中国共产党的党组织中。
在新兴木刻运动的发展初期,主要活动者和创作人员是沪、杭两地的左翼文艺青年和一批不满学院派教学的美术院校学生。这对于以乡籍和职业为维系纽带的“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而言,自然也呈现出群体规模有限和组织非正式化的特征。从“群体动力学”创始人库尔特·勒温的理论阐述中可知,自发性、小规模的群体大多由志趣、脾性等情感性因素聚合而成,相较于大规模群体中异质因素的增大而带来的行为和价值观的差异变量,小群体在凝聚力上反而更具优势。在这样的小群体中,领导者和引路人的能力及影响力也能更多地体现在“如果团体要实现其目标或某种价值,那么必然就会要求其成员有一定的相应行为,领导能力就被看作对这些有助于团体实现其所期望结果的行为的实施”[4](P102)作用上。因此,完成了理想信念升华和组织身份转换的张眺也成为了“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在行为实践价值观和组织身份归属感上的领路人。
在“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中,张眺和王绍洛的人生交集早在彼此的学生时代就已开始。1924年,张眺考入济南“爱美美术专科学校”。在这所学校,24岁的张眺和16岁的王绍洛相识,对艺术的共同追求和同属潍坊籍的故里乡情使两人的交往日增。在王绍洛看来,做过小学校长和国学专修馆教师的张眺无论人品还是学识都为他所仰慕,更为重要的是在与之相处的岁月中,王绍洛接受到了马列主义的理论学说,这是对他思想觉悟和革命意识的启蒙。对这段影响人生选择的难忘经历,王绍洛多年后也吐露出了“羡君八斗才,走笔似蛇龙。更慕识见远,宏论启愚蒙。微言切时弊,挥斥薄太空。探求救国策,马列乃所宗”[5](P34)的心声。如果要感受王绍洛当年在面对张眺启蒙时的心态,不妨借读下同为16岁即随张眺习画的丁子新(1)丁子新,潍县人,曾从张眺习画,后任潍县撞钟院小学校长,抗战爆发后被选为潍县民先队副队长。丁子新的父亲丁东斋是潍县“同志画社”的发起人和组织者;二姐丁信,姐夫田佩之为著名革命者、教育家。的感言:“鹤眺老师这样有真知灼见的人这么称颂共产党,我幼稚的象一张白纸似的学生,求知欲极强和正在寻找真理的青年,能不对党‘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吗?”[6](P195)在引路人张眺的指引下,也“使我从16岁起便对中国共产党向往,终生不渝”[7](P192)。
张眺对王绍洛的影响并不仅限于思想的启蒙和引导,在艺术的追求及革命的行动上王绍洛也遵循着张眺指引的实践路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沪、杭是中国美术教育最兴盛和新兴艺术活动最活跃的地区,同样也是吸引有志艺术青年追求梦想的文艺大都会。张眺先赴杭州国立艺术院(1930年秋改称为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就读油画专业研究生,于是在“1929年,学院出现第一个中国共产党员张眺”[8](P102)。在国立艺术院就读时的张眺积极组织“泼波社”和参与发起“西湖一八艺社”等左翼艺术团体。这个身为中国共产党员的艺术青年,让“凡在西湖与他相处的,都能够明白,最初向每人心中播下或抚育了真理的种子,其后通过各种不同的途路而走上革命的,正是耶林。这些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他。他是这批人的‘启蒙师’、引路人。”[9](P145)1930年1月,张眺因宣传普罗大众文艺思想而被捕入狱,后经国立艺术院院长林凤眠、法籍导师克罗多保释出狱。出狱后的张眺于同年3月从杭州来到上海,积极参加并领导“左联”的文化运动,不久张眺以《想对“左联”说的几句话》为题在“左联”刊物《巴尔底山》发文,提出了左联成员除参加文化斗争外,更要成为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实践者的要求。
张眺到上海后不久,王绍洛也于1930年秋即民国“十九年度第一学期考入”[10](P284)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为了这次同城共处的重逢,两人是否有过交流和约定还需考证。但是,与故交叙旧相比,入学后的王绍洛显然更认同张眺的革命实践策略。因为行为动机理论已明释,人类行为的直接促因是需求和价值取向。已经接受了马列理论的王绍洛,也面临着如何将马列理论学说付诸实践的焦虑,当他心怀追寻政治理想的实践需求与张眺会面后,很快就做出了“为了革命故,左联应运生。君先作倡导,吾也入联盟”[11](P34)的行动表白,之后在1931年9月,王绍洛与同学钟步卿、邓启凡、周金海、张致平(张望)等作为主要发起者在上海美专成立了“MK木刻研究会”。
“MK木刻研究会”的组建是王绍洛等积极参加在“左联”和“美联”领导下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实践的记录和见证,投身于新兴木刻运动无论是对中国最早的油画专业研究生张眺,还是在个人画展中展出了“油画七十,素描二十四,木刻七”[12](P162)的王绍洛来说都是时代语境下意识形态的指向性选择,是要将文艺作品淬炼为匕首和投枪的目的和手段。
张眺与王绍洛同在上海的两年多时间里,既是在新兴木刻运动的旗帜下并肩而行的岁月,也是由真诚亲密的同窗情升华为同患难共生死的战友情的时段。1932年底,即将被调往中央苏区的张眺与王绍洛道别,张眺的“临别贻画囊,云将苏区行。劝我坚意志,革命全始终”[13](P34)的赠言成为王绍洛坚定革命意志和实践信念的座右铭。
在中国新兴木刻运动早期发展的历程中,“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是一支不容忽略的群体组合。这一时期与张眺和王绍洛同在上海活动的“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还有“左翼美术家联盟”总干事、党团书记于海和他的继任者刘芳松等。他们同样是在张眺的引领下走上了推动新兴木刻运动发展和宣传无产阶级大众文艺的道路。
张眺和于海、刘芳松的首次相聚正是缘于彼此间对山东乡籍身份的认同。于海考入杭州国立艺术院后,与同乡刘芳松结伴来到杭州。张眺因先于于海入学,故在“1929年夏天,张眺以山东同乡的名义第一次来看我。他虽然比我只不过大几岁,但他的言谈举止颇有长者之风。一见面,他就使人感到十分亲切”[14](P175)。从于海回忆两人初识的记录中能看到他对张眺最深刻的印象恰是那种“长者举止”的引路人风范。
同校就读的机缘和乡籍身份的认同,让张眺和于海、刘芳松之间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了解。富有见识又极具亲和力的张眺非常善于与人交流,他“喜欢找人接谈,谈话时把声音放的很低,生怕冒犯哪个似的,加上他学识经验都较为渊深、丰富,大家都喜欢接近他,在心目中当作‘老师’”[15](P141)。作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张眺在杭州国立艺术院时身边团结了一大批进步学生,他在发动和组织学生运动的同时,也以自己的策略和方式引领、历炼着于海和刘芳松。
张眺在同于海、刘芳松的交流中并非只有口头说教,他也常借助左翼文艺书刊来进行文化视野的开启和无产阶级文艺思想的传播。当于海在国共分裂后对革命前途感到迷茫时,张眺关注到他情绪上的变化,除了与之进行谈心开导外,“他总带几本进步的文艺刊物介绍给我看。我记得,其中有《莽原》、《奔流》、《语丝》、《创造月刊》 等。在他的诱导下,我再一次看到了新中国的光明前途。我坚定相信,只有无产阶级最有前途。我并且下了决心,要为无产阶级的大众文艺而奋斗。”[16](P175)
由于张眺和刘芳松住在校外的善福庵,而于海则住校内宿舍。为了便于群体研讨和及时了解于海和刘芳松等读书后的感悟体会和思想动向,张眺会不定期地以集体座谈的形式组织大家畅谈读书心得。对于张眺的这种指导方式,首次参加座谈会的刘芳松感到即新奇又激动,他清楚地记得“当时上海出版了一本翻译的进步小说(书名已忘记),大家(包括住在校内的于海、李岫石)轮流看了。一次,耶林特地召集这几人凑在一起,谈谈对此书的读后体会。过去的读书习惯,看过后,顶多跟一两人随意谈谈意见,如今这种方式,很使我感到新鲜,而又觉得集体力量到底是可贵的”[17](P142)。刘芳松在这里既表达了对张眺的引领能力的赞许,也感受到了群体对自身成长的带动和促进作用。
张眺在考入杭州国立艺术院前就一直致力于宣传和践行无产阶级大众文艺观,他也深知充实的理论学习并不能替代必要的实践锤炼。入校后,张眺筹划将身边认同普罗大众文艺观的学生结成社团。在付诸实施的过程中,为了磨炼工作实践能力,张眺指导于海进行人员召集和媒介宣传等具体工作的落实。已立志为无产阶级大众文艺而奋斗的于海欣然应允,决心跟随张眺并“在他的指导下,由我出面负责,成立起一个左翼文艺团体,叫‘泼波社’,人数将近20人之多。‘泼波社’以开展无产阶级大众文艺为宗旨,出过几期墙报。我们又通过社会关系,在当时杭州的《国民日报》上出过几期副刊”[18](P176)。虽然后期“泼波社”被当局查封,张眺也因组织“泼波社”和“西湖一八艺社”而被捕入狱,但在他的心目中,经受了信仰考验和实践历练的于海和刘芳松已成为了他在行为实践价值观践行上值得信赖的同行者。
1930年3月,张眺经国立艺术院院长林风眠、法籍导师克罗多担保出狱后即离开杭州来到上海。初到上海的张眺在潍坊籍同乡王宇澄任校长的华北小学任教,并以此身份为掩护参与领导上海“左联”的文化运动。此后,张眺担任了“左联”的党团书记(2)曾担任左联党团书记的阳翰笙在《回忆张眺》中提到,他被调到“文总”和中共上海文委后,中央委派张眺接替他担任左联党团书记。参见:阳翰笙.回忆张眺[G]//张以谦,蔡万江编.耶林纪念文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8,P119。,繁忙工作之余,他也一直牵挂着还在杭州的于海和刘芳松,并以自己的斗争经历为他们指明走向革命的实践之路。对于海和刘芳松来说,张眺“走后即连续来信,告知他参加的一些革命活动情况,如参加了纪念‘四一二’的示威游行,参加了纪念‘五一’的示威游行,描述示威的盛况。6月底,他来信告我,上海艺大已被封闭,临时办一个文艺暑期补习班,建议我参加,我即与于海一同到了上海”[19](P145)。可见即使身在异地,张眺仍心系群体而履行引领职责。作为呼应,于海、刘芳松在张眺的召唤下共赴上海则表明了“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具备了群体凝聚力和稳定性的特征。
于海和刘芳松到上海后,和张眺等人租住了一户狭小的亭子间,虽然居住空间有限,但左翼文化大本营的上海,却又为他们提供了远比校园更为广阔和开放的时代舞台。在这个小亭子间里,张眺指导于海、刘芳松、李岫石等与党内托派分子进行对质和论辩,以增进他们在理论认识上对组织身份的认同感;同时又发起成立“无名文艺社”,出版油印刊物《马达》等,进一步将这种认同感融入到左翼文化运动的宣传实践之中。
1930年,左翼文化运动迎来了一个发展的新时期,继当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在上海成立后,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简称“社联”)和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简称“剧联”)等众多左翼文化团体也相继成立。作为左翼文化运动的支持者和践行者,张眺引领于海、刘芳松等积极参与其中活动。1930年夏,在中共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倡导组织下,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简称“美联”)正式宣告成立。为此,中共中央机关报《红旗日报》在1930年9月1日以《最先锋的美术集团 左翼美术家联盟成立》为题刊发了报道,为安全起见,报道虽隐去了成立时间、地点和出席人员姓名等敏感信息,却起到了将“美联”成立的新闻广告天下的目的。
左翼美术家联盟第一任主席许幸之在建国后整理发表了当时“美联”领导集体的人员名单,一定程度弥补了《红旗日报》在此细节上言之不详的缺憾。许幸之指出在左翼美术家联盟成立大会上选举产生了执行委员会,“作为美联的领导核心,选出的九人执行委员会中有许幸之、叶沉、于海、胡以撰、姚复、张谔、陈烟桥、刘露、周熙等。这些执委代表了各个美术单位,以便于各单位发展盟员的工作。执委会又选出许幸之、叶沉为主席和付主席,并推荐于海为书记,美联成立大会解散后,经常工作由许幸之、叶沉、于海等几个常务委员负责。后来叶沉由于把更多精力用于剧联的工作,便很少过问美联的事情,这样美联的经常工作便剩下于海和我来负责了。”[20](P46)于海则进一步证实到:“会上推选许幸之为‘美联’主席,沈叶沉(即沈西苓)为‘美联’党内领导人(不久,沈叶沉去电影厂,由张眺〈即耶林〉代替他负责党的领导工作),我被任命为美联的总干事。”[21](P5)
由此,作为“美联”党代表的张眺和作为“美联”总干事的于海结成了党政互促的工作组合,这种组合在强化“美联”领导集体的同时,也显示出与“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相关的两点讯息。第一,由于同为“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张眺和于海之间有很多共识,特别是注重在实践中历练于海,是两人达成的工作默契,也是张眺引领风格的体现。每当于海向张眺汇报“美联”的工作时,“他也总是以赞许的态度,微笑着点头,鼓励我坚持作下去,并且问我,他可以帮助‘美联’作些什么事。他那种谦逊的态度,有如我在领导他一样。”[22](P177)这种融洽的彼此关系,使成立初期的“美联”与上级党组织的沟通顺畅有效,《红旗日报》相关报道证实在1930年8—9月间,在上级党组织发起的一系列文化活动中,“美联”作为主要团体都给予了响应和参与。1930年秋后,张眺的工作重心转到领导“互济会”上,他搬离了原居的亭子间,时间和精力的分散让他无法继续领导“美联”的工作。张眺离开“美联”后,白区的形势变化也愈发严峻,此后“美联”出现了“除了组织盟员参加游行示威、写标语、撒传单之外,很少能作其他有关美术方面的工作”[23](P177)的局面;其次,张眺和于海的这种工作组合是“美联”成立后的人事安排,即张眺以党代表的身份任职“美联”和选举于海为“美联”总干事,都体现出党组织对“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的重视与关切。特别是此后于海入党被任命为“美联”党团书记;在他被捕入狱后,继任者是“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的另一成员刘芳松。因此党组织对“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的重视与关切已非是个体间在价值观和情感诉求上的相互接纳,而是在组织建构和人事选择的视角下对“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忠诚度和能力值的认同。换句话说,这是“左联”和“美联”以组织任命的方式表达出对“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的信任和重托。
“美联”成立后不久,即划归“上海反帝大同盟”(简称“上反”)领导。面对不断发展的左翼文化运动,国民党当局采取了摧残迫害的高压政策。1930年9月,国民党当局下令取缔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并以袭击捣毁进步文化场所和绑架暗杀革命文化人士等手段进行文化围剿。负责“美联”日常事务的总干事于海追述道:“到了1930年冬和1931年初之间,又正值‘立三路线’同‘王明路线’大换班的时候,这期间,我连‘上反’的负责人也找不到了。”[24](P5)生存环境的险恶和中国共产党党内路线政策的调整,使“美联”的组织活动到1931年初就基本处于中断停滞的状态。从“美联”的组织发展上看,这是一次暂时性的挫折,而对“美联”的总干事于海来说,则更像是一场对他加入党组织之前的磨炼和考验。面对突变,“我的痛苦是,就在这个时期中,‘美联’工作濒于瘫痪。顿时间,我成了上海滩上的流浪汉。”[25](P178)如此境况下,也愈加激发起个体对群体的归属感,特别是“每当我思想上感到苦闷的时候,一遇到张眺,我的心情就开朗了许多”[26](P178)。于海在归属意识下对群体引领者的这句情感表白,透露出他在困境之中渴盼张眺引领的迫切心迹。
为了坚守和生存,在“美联”工作陷入停顿的日子里,于海住过上海新华艺专的廉价宿舍、干过《红旗日报》的发行员;这期间他从事时间最长的工作是接受左翼人士袁殊的邀请筹办和担任于1931年3月16日创刊的《文艺新闻》的美术和文字编辑。对加入《文艺新闻》团队一事,于海表示:“我征得当时‘上反’领导人洪灵菲同志以及过去领导过‘美联’的张眺同志的同意后,就接受了他们的邀请。”[27](P112)不过,已有资料显示,原来负责“上反”领导工作的是潘汉年,他于1930年冬调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分管文化出版工作。继任者洪灵菲任职“上反”的时间起点虽有1931年春(3)持1931年春观点的主要见:胡从经.洪灵菲[G]//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三十年代在上海的“左联”作家(上).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P138。和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4)持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观点的主要见:秦静(洪灵菲夫人).忆洪灵菲同志[J].新文学史料,1980,(2),P89;王惠芳.洪灵菲年表[J].文教资料,1989,(1),P26。的两种说法,但无论那个属实都会出现于海所说的在一段时间内找不到“上反”负责人的情形,同时也能说明于海在失去“上反”工作指示的日子里,作为群体引领者的张眺一直在引领指导着他人生前行的道路。
《文艺新闻》创刊后既致力于左翼文化运动的报道,除与左联机关刊物《北斗》一起发起关于文艺大众化问题的研讨外,还对鲁迅及他所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予以了持续关注。创刊后仅数日,《文艺新闻》就刊发出了《中国版画运动之序页——鲁迅氏的努力提倡》的报文。在众多推介文艺大众化和新兴木刻运动的报道中,于海作为《文艺新闻》编辑团队的重要成员不仅积极组织编发,还以“美联”原总干事的名义与“一八艺社”的美术青年们在报刊专栏和主题报道中进行交流互动。
1931年6月,“一八艺社习作展”在上海展出,《文艺新闻》对此全程报道。6月15日,以鲁迅亲笔题作的《一八艺社习作展览小引》为报道开端,至6月22日于海的《一八艺社迎送致词:怎样看世界?怎样表现世界?》作为展览总结。其中于海在文中表达了对参展的美术青年们“以新的一代人的资格它跑向劳动大众来,此次的1931年展即是表示它这一年多之中跑了多远的路或是表示它跑着如何的路吧”[28]的喜悦。同时,对于他们的作品,于海也给出了“在现在我们应当有着更知道其被惨(残)酷压迫的地位而要加以反抗的劳动者出现!比较上有点暴露的意味的倒还是胡以撰君的几幅木刻如饿民、囚、流离等”[29]作品的赞赏态度。某种意义上,于海的这番直言评点也是对展出期间张眺吐露的“不要用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虚伪的恩赐观点去搞创作”[30](P7)的文艺观的具体化和详同。《文艺新闻》通过报道“一八艺社习作展”成为了当时最早登载左翼美术青年木刻作品的刊物,于海也凭借传扬大众美术创作观的作品成为了新闻阵地上的一名坚强斗士。
1931年10月,于海接受“上反”赋予的新任务,到沪东某纱厂开展工人运动。选中于海下沉到工运一线,一是形势需要,因为当时党内“左”倾冒进的斗争策略,让白区各级地下党组织被迫转为公开活动,敌强我弱之下党员和党组织的暴露致使人员和组织遭到了捕杀和捣毁。其中,由工人暴动导致的工运损失尤甚,因此急需选派人员予以补充和恢复;二是从需要经受考验和历练的组织选拔标准看,于海属于符合条件的最佳人选之列。这基于他曾在1926年考入到北洋顶级工科名校唐山交通大学补习班,在校期间就已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组织领导的工人运动,经历和经验应是他获批选派的最大考量。
在于海的回忆中,张眺是他这段经历的倾听者。当年于海以工科生身份入学杭州国立艺术院后,曾对自己半路出家的艺术追求颇存疑茫,是张眺对他说出了“你学过科学对学艺术很有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定要有科学头脑”[31](P175)这样充满启迪和鼓励的话语。也许于海的回忆并不能证明张眺是唯一知晓他这段经历的同志,却可以说明从见面初识张眺就对于海持有赏识和认可的情怀。如果再参考张眺在“美联”和“互济会”的任职情况,特别是“互济会”与“上反”是协同合作的左翼团体,张眺与“上反”各届领导的交流互动也属工作常态的一部分,那么在选派于海这件事上,秉持知人善任、贯彻始终引领作风的张眺若无进言举荐反倒有违他为党尽职尽责的担当和初心了。实际上,身为“左联”美术界饱经考验的早期党员,张眺在引荐人才方面颇得慧眼独具的口碑,在他的介绍和善导下诸如江丰、刘芳松、李岫石、季春丹、马达、胡一川、李可染、王肇民、汪占辉等一大批进步美术青年或加入到中共党组织或投身于革命美术文化征程的洪流之中!
于海在沪东某纱厂开展工运的时段,碍于沪东与上海市区城乡界划的地理错位以及组织纪律的恪守,限制了他与张眺谋面交流的可能。直到1931年岁末,于海回到上海市区,才有了在华北小学与张眺的一次不期而遇。如果从群体行为的轨迹线索去评释论说,这次被于海称为“偶然”的相遇却原本有它的必然性。首先,群体行为轨迹的一致性特征意味着“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在特定空间的聚集上具备活动轨迹的趋同性。对“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而言,这个特定空间的聚集地就是张眺来上海后曾任教的华北小学。华北小学成为“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的聚集地不仅是张眺作为群体引领者的体现,而且“小学的王校长是张眺的家乡人,同情革命的进步人士。我们几个从杭州来的同学,时常在这里碰头、会面”[32](P177)。其次,群体凝聚力是由群体成员之间相互合力而生,它既是群体发展的动力,又是成员与群体目标一致性的体现。于海也正以群体行为轨迹来定位“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的聚集地,在群体凝聚力的鞭策下促发了这次和张眺的相逢。
“美联”工作暂停后于海经历了太多的波折辛劳,也经受住了革命工作的历练考验。“确实,这一个时期,我正一肚子苦处无处诉。”[33](P179)这让他在与张眺重逢的这次团聚中有了更多工作上的感慨和游离于党组织之外的苦恼,肩负引领职责的张眺在同于海的直面相晤中已洞悉到他渴求组织身份归属的内心诉求。“你还未入党吧?为什么不主动找组织?”[34](P179)这是张眺对于海在加入党组织问题上的发问,也是在当时条件下依据组织程序对发展对象入党意愿的再次确认。面对发问,于海的“党在哪里?”[35](P179)不但是他深晓要成为一名党员必须经过组织考察和核准认可的回应,更是他对尽早加入党组织的渴盼和期许。
作为引领者,引领价值最优化的时刻是在被引领者的个体成就动机与成就目标达成正向期待之时,此时被引领者对目标的追求已内化为自觉自愿的主动行为倾向,引领者需要不失时机地点明前行的方向和身份的坚守。深谙引领之道的张眺自然善于把握不同阶段引领的时机和方式,就在两人重逢相聚的第二天,遵照中共三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修正章程》中第二条“党员入党时,须有正式入党半年以上之党员二人之介绍”[36](P70)的规定,张眺联同“上反”负责人洪灵菲共做于海的入党介绍人并为他举行了入党仪式,仪式虽然短暂,但“我要轻声背诵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准备无条件的为党牺牲。’”[37](P179)的入党誓言和对党承诺却永远印记在了于海的心中。
完成组织身份归属后的于海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党对一个同志最大的关心是政治上的关心”[38](P179)的真谛,这种感受很大层面上也源自于张眺的引领和“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之间的相互扶持和激励。同时,身为一名新党员,在 “一·二八淞沪事变”掀起的抗日反帝高潮下,于海又义不容辞地接受了恢复“美联”工作的任务。1932年春,于海被任命为“美联”的党团书记并出席了由江苏省文委主办、张眺主持的文艺工作会议,在会议上张眺既对“美联”的恢复和重建做了相关指示,又鼓励于海放手工作、勇于作为。张眺这种一如既往的引领和指导为于海注入了事业进取的动力和方向。为了让“美联”组织尽快恢复,党团书记于海负责总务,黄日东担任文书,“分工以后,于海起了骨干作用,他把内部文件交给黄日东,对外文件由于海指示,黄日东参考内部文件起草。”[39](P34)对外文件的发布是“美联”工作恢复的宣言,是执行党的文艺宣传政策的宣誓。重组后的“美联”在于海等人的领导下出画报、进工厂、参加反帝大游行,并成立了“春地美术研究所”壮大木刻创作队伍。1932年6月,“春地美术研究所”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举办了包括木刻、漫画等画种在内的“春地画展”。展出期间,不仅鲁迅欣然前往观展并购木刻作品十余幅,于海也联系《文艺新闻》刊出画展消息和评论,认为:“此次画展为近来中国艺术运动上最青春的一页,其中之木刻作品,实可与外国木刻相抗衡、而为中国木刻运动上之一新阶级。”[40]
从“美联”恢复后开展的活动和取得的成效看,这是“美联”新生的启航,也是助推中国新兴木刻运动发展的持续动力。在这个过程中,已是“美联”党团书记的于海更加坚定了作为党员身份的职责和坚守,这份传自于张眺等文艺先烈的身份职责和坚守也随着于海在其后山东根据地的抗日文艺实践而得到了巩固和升华。
新兴木刻运动从诞生之日起就开启了与中国社会革命相伴相行的历史进程,在推动新兴木刻运动由发端到兴盛的诸多因素中,以张眺(耶林)、于海(于寄愚)、刘芳松(刘西蒙)、王绍洛、杨荆石、邵锡吾、臧仲文、宁铸、郭牧(郭虹路)等为代表的“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是一支不容忽略的参与力量。
“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的成员大都有着在沪、杭等地求学和参加左翼文化运动的经历,在这个以乡籍为纽带结成的非正式群体里,早在山东就已加入到中共党组织的张眺成为了群体成员参加左翼文化运动和渴求组织身份归属的引路人,在张眺直接或间接的引领指导下,“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的成员以新兴木刻运动的组织者、评论家和创作人的身份投入到这项运动的发展潮流中,为新兴木刻运动的蓬勃兴盛注入了一股来自齐鲁大地的前行动力。
不仅如此,在全面抗战爆发后,“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又悉数返鲁,担负起了抗日文艺宣传的重任。特别是在山东抗日根据地建立后,“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成员成为了最早到达并开展木刻宣传和美术教育的拓荒者。至此,他们以“来自山东——历练沪杭——归至山东”这样一条线路明晰的闭环革命历程支撑起了“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的无愧名号。同时,伴随着“山东新兴木刻家群体”的名号他们也完成了由“爱国文艺青年——新兴木刻先锋——根据地革命文艺战士”的身份转换和组织归属,并将继续手持铁笔利刀拉开在拯救民族危亡的血火洗礼中镌刻山东抗日根据地美术史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