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山
白沙涧小学的每个男孩子,书包里除了书本和文具盒,一定还有两样东西:弹弓和泥丸。当然,我也不例外。
1
说起来我爱玩儿的东西,那可就多了,都是我自己做的,商店里一个也没有。比如把一小段八号铁线的一端用锤子锤扁、磨尖,另一端弯成一个小圆圈,圆圈里系上一根红布条,一支飞镖就做成了;比如从父亲新买的大竹扫帚上偷偷拆下一根竹枝,压弯后两端系上一根细绳当弓弦,再把一根修理好的柳枝一端削尖,另一端绑上几根鹅毛翎,一副弓箭就做好了……
飞镖和弓箭做好后,没玩儿几天就被父亲以“太危险,容易伤着人”为理由销毁了。好在还有弹弓,因为这是白沙涧所有男孩子都有的东西,所以看到我玩儿弹弓,父亲并没有没收,只是和我约法三章:第一不能打鸟儿,第二不能在有人的地方玩儿,第三不能用来打架。如果违反了任何一条,弹弓立即上交。我当然只能无条件服从。
弹弓自然也是我自己做的。我从院子里的老榆树上锯下来一个“Y”形树杈,把它去皮晾干做弓架。从家里的废自行车内胎上剪下两条胶皮做皮筋,又从父亲做羊皮袄剩下的一块羊皮上剪下一块皮子做弹兜。最后,再用化肥袋子上拆下来的尼龙线把皮筋绑在弓架上,把弹兜绑在皮筋上,一个弹弓就做好了。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羊皮弹弓。别的孩子的弹兜都是用从村里修鞋匠那里要来的旧皮子做的,黑不溜秋的很难看,只有我的弹兜是雪白的羊皮做的,别提多精神了。
光有弹弓还不行,还要有“子弹”,就是自己做的鸽子蛋一样大的泥丸。白沙涧方圆十几里内,只有白沙没有土,唯一有黄土的地方,是我们上学路上经过的一条壕沟。壕沟帮上的黄土又黏又筋道,用来做泥丸再合适不过了。每天早上和下午上学的路上,我们白沙村的孩子都要在那条壕沟里停上一会儿,挖些黄泥做泥丸,再把做好的泥丸摆在壕沟外的平地上,这才蹦蹦跳跳地往学校走。早上和下午上学时做的泥丸,中午和晚上放学时就晾干了,所以,我们的书包里每天都有足够的“弹药”。
自从有了弹弓和泥丸,我就经常和同村的孩子们一起比赛打弹弓。我们有时在村前的树林里比赛打瓶盖,有时在白沙涧的水潭边比赛打水漂,有时在东山下的草甸上比赛打飞盘——飞盘就是脱完瓜子的向日葵花盘……
那段时间,小小的弹弓给我带来了太多的快乐。
2
除了我所住的白沙村,白沙涧还有两个村,一个是北面的北沙村,一个是东面的东沙村。每到农闲时候,村里的电影放映员就轮流到三个村里放电影。虽然家家都有电视,但村里人还是愿意拿个板凳坐在一起,边看电影,边吃瓜子,边聊天。
孩子们则围着电影放映机转,时不时地帮着放映员搬搬箱子、倒倒胶片。虽然三个村的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放映员,但他是北沙村人,有时候来了新电影,不管轮没轮到,北沙村的孩子们都会缠着他先到自己的村放映。大人们没有谁会在意哪个村先放电影,孩子就不一样了。如果北沙村的孩子们头天晚上看了新电影,第二天上学时,就会在白沙村和东沙村的孩子们面前显摆新电影有多好看。这两个村的孩子虽然对他们既羡慕又嫉妒,却也没办法。
有一天,我同桌实在气不过,对正在显摆看了新电影的北沙村的孩子们说,要是再来新电影,还是先在他们北沙村放,她就让她爸给北沙村停电,让他们看不成电影。我同桌家在白沙村,她爸是村里的电工。
她爸当然不会听她的,但是,她从她爸那里打听到了北沙村电闸的位置。白沙村的男孩子们反复商量后决定,如果放映员再敢在北沙村先放电影,我们就用弹弓打他们村的电闸。
没过几天,轮到白沙村放电影了,可是直到天黑,也没见到放映员的影子。我们想,肯定来了新电影,又在北沙村先放了,于是我们趁着夜色带着弹弓出发了。就在我们快要走到那个电闸的时候,我同桌的老爸,也就是村里的电工追上了我们。原来,同桌向她爸打听电闸的时候,她爸就猜到了我们会有这一手。他告诉我们,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可以随便打电闸,这样做既违反规章又容易引发事故。听他这么一说,我们都感到后怕,自然也没人敢再惦记打电闸了。
很快,父亲就从电工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于是,约法三章变成了约法四章:第四,不能用弹弓损坏物品,不管是公物还是私物都不行。
3
除了天寒地冻的冬季,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在壕沟里挖黄泥做泥丸,很快壕沟边就被我们挖出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窟窿。村里有人发现后,找到了学校。学校开了家长会,老师在会上说,如果再继续挖下去,下大雨的时候,壕沟就会被水冲毁,庄稼就会被水淹,这就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家长们虽然不懂什么“堤”什么“溃”,但是他们知道庄稼被淹可不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在那条壕沟里挖黄泥,原来挖出来的那些窟窿也被大人们堵上了。
不久,我们就又发现了一个能挖黄泥的地方,就是我们学校新建的“围墙”。原本学校是没有围墙的,附近的鸡鸭鹅狗经常跑到校园里,老师和孩子们早已习以为常。可是前几天,县里教育局的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时,一头猪跑进了校园,听课的时候又有一只雞跑进了教室。教育局的领导走后,校长就找人给学校建了围墙。说是围墙,其实就是在校园四周挖出的四条壕沟,虽然简陋,却很有效,确实再也没有鸡鸭鹅狗跑进校园了。
壕沟挖得很深,挖出了很多黄土,所以,每天放学的时候,北沙村的孩子就在北面的沟里挖泥,东沙村的孩子就到东面的沟里挖泥,我们白沙村的孩子就在南面的沟里挖泥。当然不能在学校里做泥丸,被老师发现可不行,也不能在家里做,大人们发现了还不行。没办法,我们只好在放学路上经过的一片树林里做,做好的泥丸就放在树林里晾着,第二天放学的时候,那些泥丸就干透了。
因为我们都是躲在沟里挖黄泥,挖完就走,所以老师们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直到临近期末,教育局再次来到学校例行检查,校长给领导们介绍新建的“围墙”时才发现,围墙已经被我们挖得千疮百孔。领导们走后,全校的男生都被叫到外面修补围墙,整整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把所有的窟窿填平。
大家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校长室的一块窗玻璃被人用弹弓打碎了。
不巧的是,玻璃刚打碎不一会儿,我就进了校园。更不巧的是,我去教室时正好经过校长的办公室。更更不巧的是,那时候校长正站在他的办公室前,对每一个经过的男孩儿怒目而视。更更更不巧的是,我弹弓上那个雪白的羊皮弹兜明晃晃地露在书包外面。直到校长叫住我,要我把书包给他看看时,我才发现。
结果,无论我如何解释,校长都认为那块玻璃是我打碎的。后来我想,那个时候,那个场景,无论是谁,说那块玻璃不是自己打碎的,他都不会信。换了我做校长,我也不信。最后,父亲不得不花钱给校长室换上了一块新玻璃。
从那以后,父亲就把我的羊皮弹弓没收了。直到小学毕业,不,直到初中毕业,我再也没有摸过那把弹弓。
高一那年,不知道是学习压力太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的身体状况特别差,先是得了肺炎,等到肺炎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又得了心肌炎。
因为住校,那段时间,每天放学后,我都是一个人去学校旁边的镇医院打针,心里既焦虑又无助。起初怕家里担心,就没有告诉他们,后来看我一直没好,老师给父亲打了电话。挂掉电话后,父亲就急急忙忙骑了三十多里地的自行车赶来看我。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和家里人也没什么话。那天也一样,只问了一句“好点了吗”,又叮嘱一句“多吃点好吃的,别舍不得花钱”,就没再说别的。但从父亲的表情里,我看出了他对我的担忧。
临走的时候,父亲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我一看,原来是那把羊皮弹弓。
我当时就笑了,对父亲说:“都上高中了,谁还玩儿这个啊!”终于,父亲也笑了。
其实,父亲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