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故事

李智

一

在我们乡下，管爷爷叫公公，管奶奶叫婆婆，我的公公婆婆就住在一个小山村里。

站在屋檐下，抬头是连云山，出门是清水河，屋后是一片大林场，杉树和松树林子里住着黄腹角雉、青鼬、大小灵猫、狐狸等许多小动物。

那年夏天，我离开了爹工作的学校，回老家过暑假。刚到家，就听说邻居家丢了两只芦花鸡，主人赶到时，看见狐狸叼着鸡跑了，只留下一地带血的鸡毛。

乡下流传着许多关于狐狸的故事，我对狐狸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听婆婆说，村子附近就住着狐狸一家，我决定去会会它们。

这天，我趴在小课桌上写作业，婆婆在旁边菜地里采摘新鲜蔬菜，之后把摘好的茄子、辣椒放进挂在栀子树上的大竹盘里晾晒。

忽然，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不等我回过神来，婆婆已经操起常备的竹竿，往地上拍打著，嘴里还发出“哦是哦是”的喊叫声。

是老鹰！我连忙也学着婆婆的样子，“哦是哦是”，大喊着驱赶老鹰。

母鸡们惊慌失措，躲进屋檐下的柴草垛。老鹰被赶得扑了个空，久久盘旋在山谷上空不肯离去。

婆婆说：“看见了吗？老鹰不可怕，狐狸才狡猾呢！春天，狐狸还出来偷小山羊。”

我很好奇，狐狸个头不大，怎么偷羊？

婆婆说：“狐狸背着风，躲在丝茅草里学羊‘咩咩’叫，小山羊以为是同伴，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狐狸立马跳出来，咬住山羊的脖子。”

好狡猾的狐狸！

我听毛狗说，他见过狐狸学鸡“喔喔喔”叫，也见过狐狸学野鸽子“咕咕咕”叫。

毛狗他爹是村里的猎人，我最爱听他讲打猎的故事。他告诉我，狐狸一旦隐藏在落叶、泥土或岩石中，就很难分辨出来。春天，野鸡抱窝的时候，狐狸悄悄摸到旁边，流着口水，耐着性子潜伏下来，等野鸡出窝觅食，才扑上去把野鸡咬死。狐狸并不着急吃鸡肉，先回头喝饱了野鸡蛋，才把野鸡叼回自己洞里，一家子慢慢享用。

春暖花开，也是小狐狸降生的时候，它们又要吃奶，又要吃肉，食量很大。狐狸爸爸每天辛苦奔波，为妻子和孩子们捕食，至少要给每个宝宝带回一只老鼠，才能喂饱它们。只有在连绵的雨季，食物匮乏，狐狸才会被迫进村偷鸡。

小狐狸出生后，狐狸妈妈就开始教它们学习如何挖洞和捕捉小动物。小狐狸在一个多月大的时候，就能跟着妈妈外出捕老鼠了。

二

晚上做梦，我梦见了狐狸。

我把梦说给公公和婆婆听。公公说：“等我忙完手上的活儿，抽空做个笼子，逮只狐狸给你玩儿，好不好？”

他是乡里的老木匠，手可巧着呢！

我说：“好啊好啊！我正想养只小狐狸，走哪儿带哪儿，比毛狗带只猎狗威风多了。”

婆婆说：“你就不怕它咬你？”

我说：“我喂它冰糖雪梨，它喜欢我，不咬我！”

婆婆笑道：“冰糖雪梨有那么好吃吗？我们家又多了只馋嘴猫。”婆婆做的冰糖雪梨生津止咳，清甜可口，我最喜欢吃了。

天天盼，日日念！

没过多久，公公从邻村做木匠活儿回来，果然捣鼓出一个带机关的笼子。

但这看上去，不就是个普通的鸡笼吗？这么普通的东西能捉到狐狸？我有点儿不信。

公公说：“机关都藏在滑动门里面呢！”

滑动门升起的时候，拴着根透明的鱼线，上面挂着诱饵。一旦狐狸咬到诱饵，弹簧便会收紧，滑动门“啪嗒”一声落下来，狐狸就被锁在里面了。

公公让我亲自试一试。我在笼子里挂了条小鱼，自己则溜到门后，伸长脖子探个究竟。

果然，我家猫咪阿花见了，悄悄溜进笼子，鱼刚到嘴，滑动门“砰”一声落下，把阿花锁在了笼子里。阿花“花容失色”，“喵喵”乱叫。

这就成啦！我有办法活捉那只偷鸡的狐狸了。

我一路笑着跑过去，救下阿花，把小鱼赏给了它。

傍晚，公公又在笼子里铺上几块木板，在鱼线上挂了片肉，叫我抱了只小公鸡进笼子，拴牢了做诱饵，说是双保险。

我们一起把笼子抬进油茶树林，用树枝掩盖好，把机关上的弹簧挂钩搭好。公公还用鸡粪把摸过的地方抹了一遍，胸有成竹地说：“锣鼓一响，好戏开场，明天就等着捉狐狸吧！”

第二天天没亮，我破天荒起了个大早，飞奔进林子，一心想看狐狸。

看到笼子我就傻了眼，现场一片狼藉，树枝被拖动过，笼里的鸡和肉都不见了，门竟然关得死死的。

我忙回家喊了公公过来，他看了也很纳闷儿，狐狸究竟是怎么把鸡叼出笼子的呢？

于是，我又叫毛狗把他爹请了过来。老猎人蹲在地上，仔细研究了一番，回头说：“狐狸被关进笼子后，把底下铺的木板掀开了几块，通过笼子底部的缝隙，往地下掏了个洞，想办法溜走了！”

公公做的笼子，因为计划好底面铺木板的缘故，底部横栏之间的间隙设计得比较宽，狐狸钻得出来。而他一时疏忽，忘了把木板固定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们一起挪开笼子，在茶树林新翻过的泥土上，赫然露出一个大洞来——狐狸临走时，还不忘重新掩埋了洞口。

猎人分析得真到位，而那只狡猾的狐狸，就这样从笼子里溜走了。下回再要它上当，可没那么容易了！

几只猎狗围着地上的鸡血嗅了又嗅，“汪汪汪”叫着寻找狐狸的气味。我和公公抬着空笼子扫兴而归，感觉肩上的扁担都沉了不少。

三

我们一到家，公公就开始“亡羊补牢”，马不停蹄地钉木板，希望补救还来得及，晚上我们好继续放笼子。

婆婆说：“不敢再放鸡，我辛辛苦苦养大的，要留给孙子长身体呢。”

她想了想，又说：“就放两片老腊肉吧，可香呢！”

婆婆把过年的存货拿出来，切了两片五花腊肉，小心翼翼地挂进笼子。

公公开玩笑说：“这是我的下酒菜啊！”

结果，狐狸对下酒菜不感兴趣。老腊肉在我们乡下，年头吃到年尾，味道比较咸，太阳底下晾晒的时候，狐狸曾偷吃过，也许它不喜欢这个味道。

而且，狐狸曾经啃过这个笼子，哪还会轻易上当！

狐狸不来，我们也拿它没辙。狐狸笼子丢在家里，被公公改造成鸡笼，婆婆把剩下的几只鸡关了进去。母鸡们失去了自由，只能抱窝不下蛋。

这一年，早稻还没入仓，为了增产增收，村里统一用空竹筒投放拌了老鼠药的谷子，半掩在田间地头灭鼠。

有天下午，一只老鼠吃了毒谷子后大难不死，一不小心爬到阿花脚下，被阿花捉到，拿来玩儿猫捉老鼠的游戏。阿花从小被我用大鱼小虾伺候惯了，肥猫变成了“叼嘴巴”，并不吃老鼠。

老鼠清醒过来，正准备伺机逃走，我在旁边见状，立马把“吱吱”乱叫的老鼠逮住，拴在屋前的葡萄架下，准备继续拿来给阿花当玩具。

夜间，森林里有一只猫头鹰在叫，那声音时而尖啸，时而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我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婆婆转过来搂着我说：“乖，莫怕！我念个歌子给你听。”

婆婆念的是一首儿歌：“七子星，七七过，云里钻，水里过，谁说得七次过，我说得七次过。”

这首儿歌，没有哪个小孩儿能一口气念上七次。

婆婆却能一口气连念七遍，念完还能笑出声来！然后，她又用温柔的声音念道：“月光光，照田坎，捡条鲤鱼三斤半；爷吃脑，崽吃腰，留个尾巴做三朝。”

三朝，就是婴儿出生第三天，要为小宝宝洗澡。

我躺在木架子床上，在黑暗中听着婆婆的儿歌。眼前仿佛有一只小狐狸在朝我扮鬼脸，我在梦中笑出了声来。

早上起来，我看见葡萄架下的老鼠不见了，泥土上还留着狐狸的脚印。之后几天，狐狸都没有出现过，我开始隐隐有些担心。

四

黄昏，我和公公婆婆围坐在屋前晒谷坪上，准备吃晚饭。碗中的绿豆粥里夹杂着几粒红豆、白豆，这是婆婆新收的豆子，熬得特别香稠。

吃完一碗，我正要起身添粥，突然看见一只小动物出现在路口。

仔细再看，是一只土黄色的狐狸，身后还跟着三只小狐狸。

婆婆要我在公公身边坐好，她自己则端着一碗粥，慢慢靠近狐狸。狐狸挣扎着想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

老人与狐，四目相对。

我悄悄问公公：“莫非这就是后山那只狐狸？”

公公点点头，示意我别作声。

婆婆把粥碗搁到地上，“哦哦噢”地招呼着狐狸。她们常在田间小径狭路相逢，房前屋后几年来相安无事，熟悉彼此的眼神。

我的心跳得好快。夕阳西下，这只狐狸毛色枯槁、失魂落魄，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与我想象中的灵狐相去甚远。

病狐躺在泥土上，痛苦地呻吟。三只乳臭未干的小狐狸，懵懂地围在母亲身边，“唉唉唉”地呜咽。它们的母亲温柔地舔抚着每一个孩子的脸，含着泪亲吻它们的小嘴，仿佛在做最后的道别。

我心中满是心疼和感动。哪怕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那一刻的情景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每每回忆，都会黯然神伤。

而我那菩萨心肠的婆婆，平日雪天里发现冻僵的小鸟，都会捂在怀里带回家，然后用炉膛里温热的草木灰擦拭小鸟的羽毛，用米汤调养放飞。如今更是看不得狐狸母子生离死别的场面。

婆婆用围裙抹着眼角，伤心地说：“狐狸口吐白沫，是吃老鼠中的毒。”

狐狸都有自己固定的领地，它一般也只在自己熟悉的地盘上觅食。那只致命的老鼠，很可能就是我拴在葡萄架上的那只。

我的心里充满了自责。

婆婆又说，看来是大狐狸中毒后走投无路，为救自己三个年幼的孩子，只能拖着虚弱的身子，拼尽全力带着孩子们，冒险闯入我们家。

狐狸妈妈可太不容易了！

我的心里也很难过，上前轻轻拉住婆婆的手说：“狐狸真可怜，我们快救救它吧！”

婆婆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狐狸一定是饿坏了，还在叫唤着往母亲怀里钻。可它们的母亲躺在地上抽搐着，慢慢合上了双眼，眼角的睫毛上还垂着一滴眼泪。

婆婆亲手将它埋葬在屋后的竹林里。后来过了许多年，那一片的竹笋长势一直特别好。

所幸的是，三只小狐狸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五

那年暑假，家里新添了三个小宝贝：三只毛茸茸的小狐狸，长得就像刚断奶的小土狗。

小狐狸到家时，我可高兴了！

毛狗他爹说，小狐狸还没换乳牙，应该不到三个月大。

我牵着小狐狸出门，后面跟着一大帮村里的孩子。连毛狗都把自家的小狗拴好了，跟我一起遛狐狸。晚上睡觉，我恨不得把小狐狸抱上床。可惜狐狸是夜猫子，夜里并不睡觉，而且它们也不像小猫小狗那么黏人。

小狐狸刚来的时候，只比公公的巴掌大一点，但它们食量很大，长得很快。小狐狸从不挑食，青菜萝卜都爱吃，但最爱吃生鸡蛋了。我把鸡蛋省下来喂它们，它们吃完后，还把蛋壳藏进菜地里，并且在上面撒了泡尿，做好了记号。

小狐狸爱洗澡，我和毛狗抱着它们跳进河里洗澡，小狐狸们一齐甩头，水花四溅，就像在和我们打水仗。从河边回来，它们就再不是脏兮兮的臭宝宝了。小伙伴们争着要抱，毛狗挺身而出维持秩序，指挥大家说：“一人一只，排好队。”

小狐狸刚来的时候被荆棘挂伤过，它们彼此舔着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猫咪阿花失了宠，难免有些不悦。小狐狸害怕肥猫，怕惹它生气，会一巴掌拍过来，不过有我在，阿花也不敢乱来。

每天傍晚，凉风习习，河边热闹非凡。小狐狸洗完澡，在沙滩上尾巴点地一字排开，咧嘴朝我们笑。

毛狗没吹牛，小狐貍聪明极了。它们的笑声，像极了小孩子的咳嗽声，而且，它们还真学会了阿花的“喵喵”叫。

日子过得真快。小狐狸一天天长大，爹也回到乡下，准备接我回去上学。暑假结束了。

六

夏夜，远方山峦叠嶂，青白的岩石若隐若现，宛如点点积雪。黄昏，站在山梁上远眺，大山那边，还是连绵的大山，而书上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走出深邃的大山，也许就能看见广阔的大海。

爹回家的那个晚上，我们围着他，在星空下讲狐狸的故事。

爹说：“在非洲大草原上，鸵鸟蛋足有两三斤重，狐狸去偷蛋，可嘴巴不够大，只能‘望洋兴叹’，直流口水。后来，它灵机一动，叼起一块石头，把‘笨蛋’砸开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不禁啧啧称奇！小伙伴们也七嘴八舌地说：“一个鸵鸟蛋，顶我家十个鸭蛋呢！”

我们又说到公公的狐狸笼子。爹说：“毛狗他爹观察仔细，分析到位。狐狸肯定是想办法掀开木板，打了个洞，坐飞‘鸡’逃跑了。”

爹是老师，讲话就像讲课，讲得生动活泼。

毛狗他爹敲了敲旱烟袋，谦虚地说：“我只是同狐狸多打了几十年交道罢了，没啥了不起！”

公公则说：“狐狸都关进笼子里，还让它逃走了，真是可惜！只怪我一时疏忽，老师傅遇到了新问题。”

爹说：“这就叫百密一疏。”

我却遗憾地说：“可惜那只狐狸最后还是死了！都怪我不好。”

爹说：“今年夏天雨水特别多，小动物们的足迹很容易被雨水冲刷掉，狐狸捕猎困难，还得饿着肚子抚养孩子，才会冒险来村里偷鸡。它的运气不好，刚好碰到那只毒老鼠。动物吃了有毒的食物很容易生病和死亡。事情都过去了，三只小狐狸也长大了，不要太难过。”

听了爹的话，我的心才宽慰了不少。

爹最后对大家说：“小狐狸如今长大了，得赶紧放生，万一孩子们被抓伤咬伤，是很危险的！而且，小狐狸一直被人养着，迟早会丧失生活自理能力！”

爹说得有道理。大家决定，明天一早，就把小狐狸放生。

月光下，荷塘里蛙声一片，稻田里散发着禾苗的清香，小伙伴们围坐在一起，喂小狐狸吃水煮鸡蛋。小狐狸们“吱吱吱”吃得无比欢快。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月光下，我不禁想起读过的一句诗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二天一大早，小狐狸吃饱喝足就被赶到笼子里，原本被关在笼子里的鸡则重归自由。狐狸们竖起身子，仰天嘶鸣，声音虽显稚嫩，却有着女王风范，不禁让我想起了狐狸妈妈。

“走喽！”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人小孩十几号人，便浩浩荡荡上山了。林场里山路弯弯，我们用两根扁担轮流抬着小狐狸，走了一个多小时，方才停了下来。不远处传来了瀑布声，我知道，鹰嘴岩到了。

毛狗他爹指着头顶一块像鹰嘴的岩石说：“那里也有个狐狸洞呢！”

我抬头去看，岩石果然掩映着一个石洞，就像一只老鹰的眼睛，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我们一起把笼子抬到溪边，放到板栗树下的岩石上。树上的板栗就像一个个绿色的小刺猬，挂在高高的枝头。

再过一个月，山里野生的猕猴桃、柿子、板栗就都熟了，灰鼠、松鸡和野兔，也全都会长得肚滚腰圆。小狐狸们又可以度过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了，它们会迅速长大，绒毛变厚，不用我们再为它们的温饱操心。

笼子打开后，三个小家伙“吱吱吱”地叫着，跳过溪涧，穿过草丛，奔向山林，还不时回头朝我们这边张望。

我们“哦喂哦喂”地欢呼着，同小狐狸们挥手告别。阳光透过密林，在我眼里变幻出千万个小小的太阳，我的心底不再留有遗憾。

小狐狸走了。这些世间的精灵，像三颗小小的露珠，从草叶上滚落到小溪里，越過江河，汇入大海，去寻找它们未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