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1
阿尔茨海默先生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奇怪的男孩儿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
整整一天的时间,他都在专注手上的工作——他的眼睛和心思从未离开过手上的钟表齿轮和擒纵器。
阿尔茨海默先生是一个记忆收割者,这是一份辛苦而又神秘的工作。他每天都会戴上他的软呢帽,背着他的收集箱,在午夜时分出发,去收割人们那些即将枯萎的记忆。
根据职业规定,为了尊重被收割人的隐私,记忆收割者是不能查看这些“收获”的。那些记忆会被他们装进文件袋,用各种方法销毁掉。
阿尔茨海默先生是个非常优秀的收割人。他不会像其他同仁那样粗暴地销毁收割来的记忆,而是根据它们的重量、颜色、气味、质感、密度、频率、声音等,将其制作成有趣的东西,比如糖果、珍珠、乐器、烟花、收纳盒、杯子等各种各样的物件器具。收割而来的记忆一旦被制作完成,便会永远消失。
这些用记忆制作的物件会被阿尔茨海默先生收藏进他的阁楼里,成为一座不对外公开的小小博物馆。
屋檐下的那个鸟笼就是由记忆制作而成的——那是一个音乐家的记忆。
阿尔茨海默先生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他从这段记忆里听到了云雀的歌声、夜莺的吟唱、红胸鸲的呢喃、红额金翅雀的欢呼,还有紫翅椋鸟的咏叹。这些声音汇成了一曲宏大的交响曲,在他的耳畔整整奏鸣了一个星期。
起初,阿尔茨海默先生想把它们制作成一件乐器,但无论是大提琴、双簧管还是唢呐、洞箫,都不能完整地诠释那些鸟啼的声音层次。为此,阿尔茨海默先生大费脑筋,甚至开始失眠起来。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点子——把它们镂雕成一个金色的鸟笼。
鸟笼制作完成的那天,就连吹过阿尔茨海默先生窗台的风都欢快起来了。那个空荡荡的鸟笼里没有鸟儿,却总是像在无声地吟唱着什么。阿尔茨海默先生常常端着水杯,静静地望着那鸟笼出神——他常常为自己精湛的制作手艺而感到自豪呢!
这一次,他决定把这段收割而来的记忆制作成一块怀表。
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呢?
他闭上眼睛,七窍全开,认真地感受着。他仿佛闻到了城镇的皮革气味、乡村的烟火气味、春天花海的芬芳、冬天大雪覆盖下松枝的清香;他仿佛看到了星星明净得像冰凌、大海澎湃地拍打着海岸、灯光温暖地笼罩着玻璃窗子里的家、亲人们欢聚在一起共进晚餐……被捧在手心里的这段记忆沉甸甸的。阿尔茨海默先生想:它的主人一定度过了丰富多彩的一生吧!
尤其是这段记忆里那些若隐若现的声音,让阿尔茨海默先生十分着迷。他把这段记忆放在耳边,用心地倾听着:有拉长声腔的犬吠声、有火车的哐当声、有煎锅的刺啦声、有母亲温柔地哼唱着摇篮曲的声音……而在这些声音之上,是一个孩童的笑声、哭声和吵闹声……这声音有着阳光般的色彩和温度,让阿尔茨海默先生的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欢欣和感动。
由于太沉浸于欣赏这段记忆,那温暖和踏实的感觉几乎让阿尔茨海默先生忘记了一切。
只是,阿尔茨海默先生忘记这段记忆是从哪里收割来的了,但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这段珍贵的记忆制作成一块手工怀表。
制作怀表可是一项相当有技术难度的活儿,但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完成。
因为,这是他最后一项任务。做完这一次,他就要退休了。
2
一个奇怪男孩儿的到来,打乱了阿尔茨海默先生的工作节奏。他不知道这个男孩儿在自己的房间里逗留了多久。
阿尔茨海默先生注意到男孩儿,是因为他猛地伸过头来,在阿尔茨海默先生的眼前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把阿尔茨海默先生吓了一大跳。
“喂,老默!”那男孩儿不客气地高声叫着,然后熟练地打开冰箱,拿出一罐果酱往面包上胡乱地涂抹起来,“这个周末没有家庭作业,我们终于可以去蓝鲸岛上露营了!”
男孩儿一边说,一边兴奋地踢着冰箱一角。
阿尔茨海默先生放下手里的工作,提醒男孩儿:“孩子,我想你大概是走错家门了吧?我可不认识你!”说完,他又低下头摆弄起手里的工具来。
男孩兒愣住了,他睁大的黑眼睛像两颗闪闪发光的葡萄。但随即他又笑了起来,朝阿尔茨海默先生吐了吐舌头:“老默,你又在跟我玩儿游戏,对吧?”
男儿孩在房间里踢踢踏踏地走来走去,他猛地拉开卧室的门,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又“嘭”地关上了,然后笑嘻嘻地朝阿尔茨海默先生跳了过来。
阿尔茨海默先生皱皱眉,没好气地说:“游戏?我可没时间跟一个淘气的小孩儿过家家!”
“行了老默,咱们不开玩笑了!”男孩儿不笑了,他拍拍肚子,认真地说,“现在,我肚子饿了!”
阿尔茨海默先生终于抬起头望了男孩儿一眼。
这究竟是哪家的淘气包呢?他快速地在脑袋里搜寻了一遍,毫无结果。
“那就快回家去吧!”阿尔茨海默先生揶揄道,“你可真像条饥饿的小流浪狗!”
也许这个玩笑并不好笑,那男孩儿一下子便跳到阿尔茨海默先生的面前,一把拉下了他的目镜。
“哼!”男孩儿生气地挥舞着手臂,“你看清楚一点,我是米卡、米卡、米卡!”饥饿会让男孩子失去一部分理智,米卡有些愤怒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声比一声音量大。
米卡?
这个名字好特别啊!阿尔茨海默先生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便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亮起了一团小火苗儿。但是,他真的不认识这个叫米卡的男孩儿,于是无奈地摊摊手:“我真的不认识你。”
米卡更加愤怒了:“我不要玩儿什么糊涂游戏!”
“小朋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尔茨海默先生真是被这个叫米卡的男孩儿搞糊涂了。
米卡倒在地上打起滚儿来:“你是个坏人!你是在故意气我吧?是不是因为我不小心摔碎了你的茶壶?”
说完,米卡扯乱了沙发上的纱巾,打碎了落地灯的灯罩,扯下了许多绿植的叶子,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嚷嚷着:“现在,我全都是故意的,哼哼哼……”他像水牛一样大声地喘着气,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阿尔茨海默先生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面对这个胡搅蛮缠的男孩儿,他很是头疼。
“不管你是谁,”阿尔茨海默先生耐着性子说,“现在,我得去给咱们俩做晚餐了。”
米卡终于停止了破坏,倒在了沙发上。他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朝阿尔茨海默先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明天我一定要去贴一个招领启事!阿尔茨海默先生想。
“我已经说过一百八十六遍了!”米卡焦躁又委屈,“我是米卡,你的外孙!”
“你别再跟我玩儿游戏了。”阿尔茨海默先生镇定地打断了米卡,“我相信,等你妈妈来认领你的时候,她一定会好好地揍你一顿的。”
但是,招领启事贴了好几天,没有一个人来认领。
3
其实,有一个捣蛋的小怪兽在身旁,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在阿尔茨海默先生全心全意地忙着手里的工作时,米卡会帮着打扫打扫房间、收收信件、买买菜。
米卡常常瞪大眼睛观察着阿尔兹海默先生,吃惊地说:“背心不应该穿在外套外面;米饭不是一粒一粒吃的;衣架是用来挂衣服的,不是用来枕着睡觉的……”
阿尔茨海默先生一心扑在自己的工作上,他每天想的都是指针啊、齿轮啊、表芯啊,对米卡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总是一笑而过,不去浪费精神思索。
不知道怎么的,米卡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心里暖暖的、亮亮的,这个像小怪兽一样的男孩儿还是挺可爱的。
大概两周后的一天,就在阿尔茨海默先生全心沉浸在怀表的制作过程中时,他突然灵光一现,心中被一个大胆的想法击中了。
他连忙跑出去,找到正在院子里踢球的米卡,兴奋地喊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了!”
米卡撇撇嘴,一副不在乎的模样:“那你说说,我是从哪儿来的?”
“你是从这块怀表里跳出来的孩子!”阿尔茨海默先生举着那块怀表,兴奋得像发现了新大陆。
米卡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阿尔茨海默先生,很不情愿地跟着他来到了工作间。
阿尔茨海默先生深情地抚摸着那些细密的齿轮,这块精美的怀表已经快要完工了。
“你是从这块怀表里的记忆来的,”阿尔茨海默先生为自己这个新想法而激动,他把将要完工的怀表递到了米卡的眼前,“我是不能查看这段美好的记忆的,但也许你可以。”
“闭上眼睛吧,孩子!”阿尔茨海默先生慈爱又温和地说,“你会找到回家的路的!”
起初,米卡觉得自己一直在绕啊绕,像是踩在一团软乎乎的大线团儿里,或者睡在一本旧书里,又似乎被困在一个走不出去的迷宫。他焦急地转啊转啊,眼前却总是模糊不清。
渐渐地,米卡的眼前清晰起来。他看见了年轻时的外公穿着笔挺的西装,手上转动着一个软呢帽,脸上带着自信而谦逊的笑容。坐在外公旁边的年轻女士怀里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他们正幸福地坐在草地上的长椅里。
那个年轻的女士一定是外婆了!米卡心里一亮,他记不清自己外婆的模样,因为外婆在他记事前就去世了。米卡使劲儿地揉揉眼睛,想要看清外婆的样子,但那记忆像云彩一样轻柔地飘远了。米卡追着记忆跑了起来,飘忽中,他看到了外婆墓碑上的鲜花儿,那花朵上颤动的水珠就像外公的眼泪,晶莹、剔透。
米卡追着记忆的云朵,看到外公在阁楼上的博物馆里出神;看到外公的女儿——他的妈妈穿着洁白的婚纱幸福地笑着;看到外公挥手告别远行的女儿;看到外公的眼睛里闪出了晶莹的泪花儿……
然后,记忆明亮起来了。米卡看到了自己背着崭新的书包,被外公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拉住。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期待里又有些忐忑。外公蹲下身,轻轻地抚摸他的小脑袋:“米卡,勇敢地去吧,外公会一直在你身后看着你!”
外公的大手轻轻地推了米卡一把,自此,米卡迈进了学校的大门。而后的每一天,当米卡在校门口回过头时,都能看到外公脸上带着微笑,在朝他挥手。在外公的期待中,米卡渐渐地长大了……
米卡看到自己和外公一起埋葬了他们心爱的老狗阿里,一起将阿里的照片制作成相册,一起在夜晚的灯下翻看着,一边翻看一边讲着阿里过去闹过的笑话儿。不知不觉间,他们都笑了……
米卡还看到了他和外公一起去赶海,在海滩上搭建起沙子城堡;看到他和外公一起捉萤火虫做灯笼;看到了外公参加他的家长会,并表演了一个滑稽的节目;看到自己生病时,外公整夜地守在床前;看到他贪玩儿迷路的那个夜晚,外公打着手电筒焦急地寻找着;看到他的数学考试得了十五分,外公跟他一块儿笑得直不起腰来;看到他们一起做过许许多多古怪又好玩儿的游戏……在这段记忆里,他的笑声一直在上空萦绕着、盘旋着。
这些记忆像云朵、像梦境,又像电影,一帧一帧地在米卡眼前閃过。他忽然明白了:他的外公——记忆收割者阿尔茨海默先生,收割了他自己的记忆!
而米卡便是这段记忆里最珍贵的一部分。
米卡哽咽了。
这时,阿尔茨海默先生望着米卡,喃喃地说道:“我竟忘记了这段记忆是从哪儿收割来的了,但愿它能帮你找回你自己。”
他一手拿着螺丝刀,一手收回了那块怀表:“这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记忆啊,它让我的心里暖暖的。所以,我把它制作成了一块怀表,让它永远停留在我的胸前。”
说着,他把螺丝刀放在了表盘的螺丝孔上。这是最后一道工序了,只要轻轻地转动螺丝刀,表盘闭合,一块精美绝伦的怀表就制作完成了。
“不,不!外公!”米卡惊恐地大叫着,“不要那样做!”
说着,米卡便伸手去夺那把螺丝刀。他知道,怀表完工时,这些记忆就会永远从外公的脑袋里消失了。
但他慢了零点零一秒。
咔嗒——那细微的声响如同雷声轰鸣,震得米卡的心一阵颤抖。
怀表做好了!阿尔茨海默先生得意地笑起来,他有些隆重地说:“这可是我这一生最无与伦比的杰作了!”
4
阿尔茨海默先生甚至很快就忘记了米卡是从怀表里跳出来的孩子。
每一天,他都要问米卡很多次:“你是谁啊?”
“我是米卡呀!”这是米卡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这么回答了,“是你的外孙!”
米卡早已不生外公的气了。他耐心地安抚着外公,搀扶着他坐进轮椅,为他扣好外套的扣子,并为他打开一块巧克力饼干的包装纸。
“以前,这些我都会自己做的……”外公抱歉地说。
他越来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没关系,有我在呢,外公。”米卡拍拍外公花白的头发,就像当初他第一天上学,外公拍他的脑袋那样。
米卡靠近外公的胸前,那块怀表发出细小的“叮叮”声,像一圈圈银亮冰凉的涟渏,在他的眼前扩散着。
米卡拉住外公的手,外公却颤抖着向后缩了缩,他没看米卡的眼睛。米卡紧紧抓住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轻轻地说,“外公,别怕。”
本文获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童话组特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