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奉林
最近几十年是海洋史研究的大发展时代,可以说是海洋史研究出现了空前繁荣,不仅推出了一系列有影响力的大部头著作,而且在每个分支领域都有不同程度的进展,成为当前海洋史研究景象热之一角,反映了中国学者积极参与社会变革与使命担当精神,取得的每一项成就都应当及时总结与梳理。我最近读到陈博翼博士撰写的《限隔山海:16-17世纪南海东北隅海陆秩序》(下称《秩序》),从多方面展现了16-17世纪南海海陆秩序变迁的基本过程与历史全貌,可视为一部具有扎实基础与实在学力的著作。作者在“绪论”中说:“本书要探讨的即是这个区域在近代早期的联动及一些相应的变化。这种陆海相交地区、重要水道和水域接合部历史意义的探讨,从全球的、国家的和地方的层面解析均有可观之处,充分显示了区域史内在联系属性演绎的魅力。”(第1页)我认为,书中表现出来的全球史与区域史分析方法,使作者有条件成为当前三大体系建设的实践者与探索者,为新时期国内文化建设贡献了新篇。通过研读,我感到该著有自己写作方法上的一些显著特色。
首先,提取和关注了东亚史上的一些重大问题。东方历史远比欧洲历史更加复杂和多样,历史上许多有益经验值得进一步思考与总结,不断引起长期跋涉于这一领域探索者们的极大兴趣。在《秩序》中,作者提取的几乎都是东方海洋史研究中有价值的问题,如西方人的东来与东方传统海洋秩序的碰撞,海寇的产生、发展与主要成份,东西方贸易关系,社会变迁与海洋秩序等等。在今天看来,有必要重新思考这些问题,新的海洋史研究必须从重新认识过去开始,把一些重大问题讨论清楚,不然就无法推进海洋史研究。关于历史上存在的海寇问题,作者指出:“近代早期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活跃的海盗和商人通常是同一类人,即多为沿海本地人。这些‘非法’或‘守法’的活跃人群以及大多数平民,都以海盗或商人的身份(或者说在这两类标签之间来回移动)获利、遭劫及争斗。到亚洲的西欧人和中国官员一样也不时给这些人贴上‘海盗’和‘商人’的标签,取决于不同阶段相互间的关系。”(第11-12页)显然,与以前传统的观点相比,这样的评论落落大方,更符合历史的实际情况。海寇问题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真正的海寇是有的,但大部分所谓的“海寇”往往是在正常的对外贸易受阻的条件下,海民以扭曲的形式表现出的特殊的海上交往方式。
对于东南沿海存在的倭寇问题,作者作了细致的分析,看到这一问题产生的复杂历史条件,不同时期有不同表现。作者考察国内外形势发展带来的影响,“16-17世纪之间中国社会发生着深刻的变革,濒临南海的生活和秩序不断被影响和改变,居住于此间人群的各种活动因此被赋予不同的解释,动乱和贸易这种一体两面的过程被分开,人群被标签系常态。”(第41页)正是由于这样的形势,使得历史上的倭寇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作者详细考察历史上倭寇问题的来龙去脉,从多方面寻找产生的根源,从众多的研究成果中比较总结,进行艰辛的理论抽象。通过考察,大胆地提出倭寇、倭贼、海寇、海贼、海盗都是同一类人,活动和贸易中为一体两面,反映的是滨海人群日常生活实态的结论。这样考察,深入细致,反映了当时海上生活的实际情况。这个看法的提出,对于认识长期以来有争议的倭寇问题颇有帮助。这种探索的热情与新开辟的认识理路,无疑是推陈出新的贡献。
学术研究是在不断地总结前人、继承前人和突破前人的基础上向前迈进的,具有总结历史经验、开启后来的社会功能。海洋史研究也是如此。在纷繁复杂的历史材料中理出头绪,重新发现价值,揭示中国海洋文明发展的基本脉络,提出引人深思的结论,显然是极有价值的工作,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秩序》一书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作者指出:“曾经活跃的海上活动人群本来应当是‘民’,陆地上的人群也如此。动乱和贸易只是人群的不同面向,不管对他们的称谓是否改变,人群一直还是那些人群。…… 这个过程也正是社会变化的过程,充满了各种常态和非常态。”作者之意是想说明,“人群从未变化,历史却变化书写”。(第66页)这是《秩序》作者与众不同的观察之处。也有学者指出:“海盗活动的产生和发展是当时经济社会矛盾运行的反映,并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而发展。”(1)胡细华、叶芳编:《中国古代海洋发展简述》,北京:冶金工业出版社,2020年,第89页。
其次,关注了欧洲人东来及其带来的挑战。以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为嚆矢,欧洲人陆续来到东方,对既有的海洋秩序进行了冲击。虽然说早期的冲击不同于近代以后坚船利炮时代的冲击,但它的影响亦不可忽视。1511年马六甲王国被葡萄牙人所灭,这是东西方关系中的大事,可视为东方近代外交史的开端。“葡萄牙人征服马六甲王国后,欧洲人纷纷东来,联翩而至,从事商业贸易掠夺与竞争,控制交通线,使东方的财富源源流向西方,冲击东方传统的国际秩序与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成的土壤,开启了大航海时代东西方文明交流与冲突的复杂过程。”(2)陈奉林:《从东方外交史的角度看马六甲王国沦陷的影响》,载《太平洋学报》2018年第11期。此后,欧洲人联翩来到东南亚和中华帝国的周围,东方社会发展又多了一层复杂因素。《秩序》的眼光相当开阔,看到西班牙、荷兰的商业扩张,指出:“西班牙与荷兰两个欧洲强权在南海东北隅尤其是17世纪以后更加活跃,因此它们成为边界碰撞的主要角色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跨界人群的生态。”(第21页)作者从多方面分析殖民者东来的详细过程以及东西方矛盾的根源所在与影响,全景式地展现了当时海洋秩序全貌。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人的东来,是受到了中世纪末期宗教扩张的狂热与对东方财富渴望的驱动,来到东方从事殖民掠夺活动的,与后来成熟的殖民主义国家英国、美国不同,在东方基本上没做什么“建设性”的工作,殖民掠夺的目的与动机十分明显。《秩序》作者所言“西班牙菲律宾殖民地确立了一个南海东北隅秩序模式,而荷兰人进入该区表现为与海寇竞争合作模式”(第29页),是有充分史实根据的。
《秩序》对西方人的东来给予了极大关注,几个重要章节涉及这个问题。无论选题、取材范围、材料的使用以及分析与叙述的关系都有许多新意,构建了自己在此问题上的看法。在该书中可以看到,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人来到东方时,它们也不得不受到东方传统政治、经济秩序的限制,活动范围相当有限,或被局限在某个小岛上,或被划定在某个特定的区域,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才逐渐做大、做强,最终改变了东方传统的贸易关系格局。它们对东方既定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有一个加入与适应的过程,作者指出:“西班牙人入华,必然要借助原有的航线、在已知的港口登陆和离开”“外国人进入大陆还是不容易的”。(第107页)这里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东方国家传统贸易体制力量的强大,西人是无法与东方国家抗衡的。认识到这一点极为重要,也是作者细致观察所得。
东西方社会实行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贸易交往原则,东方商人按照东方市场原则进行互利交易,诚实不欺,互通有无,建立的是朝贡贸易体制;西方奉行的是殖民主义武力劫掠的原则,因此每到一处都要施加军事行动,构筑城寨,驻兵把守,保护本国商人。欧洲的宗教经过马丁·路德改革之后,神圣的宗教被世俗化了,发财致富被看成是上帝的使命,无休止地最大限度地追求利润的活动本身就是目的,而不再是罪恶。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早期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传教士、商人、殖民官吏到东方来都冠以传播“福音”的宗教外衣,或发展教徒、扩大教区,或聚敛财富,迷惑了当地人的思想,实际上他们充当了白人大规模入侵前的先锋。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荷兰人进入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实施武力劫夺,竭力驱逐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势力,以及爆发多次荷西战争。(第127页)对东方市场与势力范围的无休止的争夺必然引起冲突以至战争。从西班牙、葡萄牙和荷兰在东方的关系看,和平是相对的、暂时的,争夺则是绝对的、长期的,以“修昔底德陷阱”这个命题看待近代以来欧洲国家的复杂关系,是有一定的参考意义的。
第三,结合全球史和海洋史新视野,突破了以往大航海时代以来西方殖民主义扩张与东方消极回应的传统观点,建立了自己的理论分析框架。《秩序》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以区域的和全球的分析视角看待中国人大胆地走出国门,参与西太平洋贸易网建设,与西方殖民主义者竞争问题,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观点。中国人走出国门从事海上商业活动是何等的艰难,作者对此做出了艰辛的探索,取得了令同行刮目的成就。在该书中可以看到这样的观点,海洋文明史是世界文明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先民东南沿海地区的海上活动创造了东方历史,留下了太多的经验与教训。长期以来,国外学者过多地强调了阿拉伯人在东亚海域贸易中的作用,而对中国商人和华人的作用估计偏低,甚至认为自8世纪至16世纪欧洲人来东亚之前,执东亚海域贸易之牛耳者是阿拉伯人。以今天的视角来看,这样的观点显然是不正确的、不客观的。通过研读《秩序》,读者易于接受这样的观点,即大量的中国商人与各国商人一道共同参与了西太平洋贸易网的建设,并非仅仅是阿拉伯商人之功。该书以具体的史实,展现了中国海商不仅把中国传统的商品输送到国外市场,同时也把国外的科技、思想、文化、宗教引进到国内来,堂而皇之地走进沿海城市的通都大邑,从沿海向内地扩展,甚至深入穷乡僻壤。这些观察都是作者深入思考所得,有他自己的理解与判断。东西方海陆交往带来了社会变迁,作者给予了足够的关注。
第四,材料充实且有新理,观点材料纵横贯通,是该书显著特点。为撰写这部著作,作者使用了大量的中、英、日文材料,这些材料包括明清中国、西班牙、荷兰等各方档案、官方记录、方志、私人日记、游记、信札、碑刻和族谱等田野调查资料和近代学者研究。这些材料比较全面,是研究中国古代南海华商问题绕不过去的,整体支撑了全书的框架。作者从多方面摄取材料,并对这些材料做出了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加工整理,使分析与论述尽可能地接近历史的真实。这显然是难能可贵的,现在需要更多的这样的著作。一部著作的成功不仅是材料与观点的统一,也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也是历史与现实的统一,显然作者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该书材料充实的特征已经得到充分的展现,做到了史论结合,论从史出,增加了学术史论的可信度。历史研究的一个基本任务在于弄清真相,反映客观实际,把握本质与规律,不为表象所迷惑。历史的表象容易看到,而本质与规律往往又不易把握。通过梳理大量的历史材料,作者看到“中国的寇盗源于该期王朝深刻的社会变革,西方殖民势力进入该区加剧了这一问题的复杂性。从传统王朝的角度考虑,流动的‘化外之民’带来的挑战要比外部的挑战更大,内外挑战势力若联合则非常危险”。(第165页)这样的观点非从大量的材料中获得不可,不可能是书斋里随意性的空发言论。作者还使用西班牙、荷兰的档案材料,透视出明末到清初的百余年间,福建沿海的主要贸易港兴衰的情况。
《秩序》是一部具有实实在在学力的著作,书中表现出来的贵实证、轻虚谈的朴实学风是十分可贵的。本书从中国古代海洋发展史的高度出发,使用全球的和区域的视角,整体关注了近代早期中国南海地区的海陆秩序及相应的发展变化,这种理论上的构建不仅对于把握中国海洋史发展具有积极意义,而且对于构建今天的海洋经济学、海洋政治学、海洋军事学和海洋安全学也多有启发意义。区域研究是近年兴起的一种崭新范式,已经引起学者们的热情关注,推出了一些相关的研究成果,反映了我国学术研究的活跃与进步。区域研究的推进,不仅是研究范式的改变,更是历史观的进步,与世界经济全球化与区域化发展保持了同步。(3)陈奉林:《在探索中拓展学术发展的路径--读吴小安教授著<区域与国别之间>》,载《青海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海洋不仅给人们提供舟楫之利、衣食之源,更关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与崛起。作者以更高远的目标自期:“对环南海区域认识和了解的不断深化,自然也为日后撰写综合性更高的环南海区域历史做了相应的准备。”(4)陈博翼:《限隔山海:16-17世纪南海东北隅海陆秩序》,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第246页。在中国和平发展、实现民族复兴的关键时刻,应该把海洋史研究继续推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