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威 王晓辉
沈延毅早年在父亲的指导下,对唐楷欧、褚、颜、柳诸家临摹研习,他曾在诗中写道:『髫龄满纸笑涂鸦,先仿隋唐诸大家。六十年中如寤寐,幾番梦笔几生花。』沈延毅对碑帖融合、以魏入行的书体,进行了漫长的探索和实践。他曾作诗:『积健为雄颜鲁公,渊源篆隶肆圆锋。要开生面书中象,一帜独垂百代风。』其诗作:『举世千年赞墨皇,临池反复细端详。龙蛇人笔苞元气,毕竟南王逊北王。』『南王逊北王』一诗,提出了『晋书不如魏碑』或『南帖不如北碑』等观点,如此标新立异的艺术主张,可见他特立独行的人格与风骨。
在沈延毅生前曾多次聆教的白传巨说:『沈延毅先生是一座孤峰,让我们后学永远景仰的一座孤峰。不管是书法还是诗词,沈老都有相当的高度。沈老的书法作品,蕴含着中国传统艺术精神和文人风骨。』
一
二〇二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沈延毅弟子姚哲成接受我们的采访,谈起沈老:
『辽宁的大书法家沈延毅先生,去世近三十年了,在全国的影响仍然存在,他为什么影响这么大?沈延毅先生是非常卓越的书法家。』
『我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到东北博物馆看展览,标牌上写的介绍,字写得非常好,谁写的?不知道。后来几经周折,打听到那些字是沈延毅写的。』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在工厂担任工会的宣传委员、共青团的宣传干事,厂里的板报都由我写。那时有一个书法讲座,地点在三经街的一个俱乐部,每个单位发一张票,工会主席说,这个票给小姚。到了俱乐部,我坐在前排,沈老个子比我还高,我一米八三,他一米九三。听沈老讲书法,我听得茅塞顿开,入神了。沈老说,「年轻人,你们要继承和发扬」。为什么我后来总说「火尽薪传」呢?这是沈老的名言,他说了几十年。沈老说,「我有义务,把书法传授给你们,你们再往下传授」。沈老比我大三十六岁,我们都属兔。沈老故去快三十年了,我老感觉像昨天似的,总是感觉他离我很近。』
『沈老家里,每到周日,人去了没有地方站。有人问我,为什么沈老晚年总写四个大字呢?因为找他写字的人太多,沈老还不忍拒绝。沈老非常热心、好客,有时和访客谈话谈到下午一点多,午饭也吃不上。沈老吃饭很简单,高粱米水饭,小葱拌豆腐,吃得很香,小酒有时来两盅,这就是他的生活。』
『沈老阅历非常广泛,学识非常深厚。在他的诗集里,很多是即席、即兴所作,他作诗又快又好。沈老也画画,山水、人物都画过。』
『看沈老的展览,我写过一首诗:「传承魏法贵出新,统领书风几代人。笔底流芳传盛世,观展默记振兴人。」』
『一九五六年,周恩来总理来沈阳,他说,沈阳是人杰地灵的地方,应该把文史研究馆成立起来。沈阳市委决定成立沈阳市文史馆,当时徐志是分管文化的副市长,他提议由沈延毅担任沈阳文史馆馆长。』
『一九六九年,沈延毅到了辽中冷子堡高丽房生产队,他带着女儿沈嫄,爷俩在那干啥?捡粪。农村的人对他也挺好,不为难他。县里、乡里、村里都知道他是书法家,有时让他写字,沈老就坐在炕上写。前几年拍卖行有沈老辽中时期的作品,我买了一套八条屏,他一辈子就写过一个手卷,一套八条屏。中央文史馆《中国书画》刊出沈延毅作品,收录了这套八条屏。那个时期沈老有的字就写在图画纸上,没有宣纸。』
『那年冬天,沈老住处窗玻璃坏了,风嗷嗷的,他没办法,回沈阳找我,让我帮忙找块塑料布堵窗户,当时太困难了,哪有啊。我在园林处上班,找到朋友李文铁,说沈老师家窗玻璃坏了,能帮找块塑料布不?他回家找五弟李文伟淘弄了一块塑料布。我和李文铁冒着寒风骑自行车到冷子堡,把沈老的窗户给修好了。沈老非常高兴,说「我给你写个字」,就坐在炕上给李文铁写了首毛泽东诗词。』
『一九七〇年冬天,沈老从辽中回沈阳一次,我和程与天请他到沈河饭店吃了顿便饭,当时的情境,沈老流了泪,感慨万千。吃过饭,沈老写了一首诗:「两生招饮谈三绝,六出初飞又一年。如此深情如此酒,不堪万感集樽前。」我后来把这幅作品捐给盖州沈延毅纪念馆了。』
『沈老从农村回来以后,组织上给补发工资、分房,文史馆恢复,回到赵媞小姐楼办公,沈老继续当馆长。』『沈老逝世前三天还坚持写字,与书法相伴八十年。生前没有办过个人展览,没有出版过作品集。他对辽沈乃至全国的书法艺术、诗词、书画鉴赏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我们应该向沈老学习。』
二
二〇二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沈延毅长孙、辽宁省书协会员、和平画院副院长沈诗政接受我们的采访,谈起其祖父:
祖父沈延毅是一九〇三年,即清光绪二十九年生人。九岁开始学书法,一九一七年,他十四岁时由长辈带着在大连拜见过康有为,得以「磨墨理纸于侧,亲睹康老措笔之妙,骇目惊心,深有所悟,窃心识之。」祖父以诗回忆了这段经历:「启悟多端信有因,高山仰止喜书绅。童年十日前尘梦,沓渚楼头拜圣人。」』
『祖父有三个儿女,我大伯叫沈尔瞻,我父亲叫沈尔亮,姑姑叫沈嫄。我大伯家四个女儿,我家除了我还有一个妹妹,我姑家一个儿子。祖父有一个姐姐,在老家盖州。我曾祖父叫沈庆飏,字羹唐,生于一八七三年,一九一〇年过世,是清末优贡,在盖州一带办过学。』
『我讲讲我心中的祖父形象。我在读高中的时候,每周都去看他,礼拜天,我从大东区的家出发,骑车到祖父家,祖父住在和平区三好街华侨楼。每次进门得先行九十度鞠躬礼并说「爷爷我来了」。祖父让我坐,我才能坐;不让我坐,是绝对不敢坐的,如果有其他长者在,我得在边上侍候着。』『到祖父家,他经常问我「你在学校学的语文、国学,学得怎么样?学不学繁体字?能不能学到甲骨文?」』
『在祖父家,经常能看到一些老先生,摇头晃脑在那儿吟诗作对,他们称之为唱诗。我在少年时,就有这些印象。后来逐渐认识到,从小,祖父是在教我传统文化,在我脑海中,从小便打下这些烙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步认识到祖父的伟大,他并没有在物质上给我更大的关怀,但他在精神上、文化上潜移默化地教我。』
『有时我惹祖父生气了,他就让我跪着。他说:「你做错事了,就得罚跪。」每年过年,我伯父、我父亲,包括儿孙,都得给祖父磕头拜年,我父亲那一辈磕头, 祖父是不给压岁钱的, 孙辈磕头之后, 他给压岁钱。』
『有人知道祖父爱吃冻豆腐,给他送来,临走的时候,他把人家叫过来说「我给你写张字」,而那些等在门口拿钱要买他字的,他不写:「我不卖字。」』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大连一家宾馆总经理和工作人员到祖父家,说「沈老,您到我们宾馆住一年,给我们写点字,我们给您点润笔费」。我祖父逗他们:「给我多少钱?」对方说了个很高的数字。我祖父说:「你们拿我当什么人了?请你们哪来的回哪去」。第一天祖父挺热情,他们是给请回去的。这些人没死心,在沈阳住了一晚,第二天又来了,又提这个事,这次被祖父给骂出去了。我父亲曾说:「你爷爷这是捧着金碗要饭吃。」』
『说到「南沙北沈」,当年韩天雍考上中国美术学院研究生,沙孟海是他的导师,韩天雍提到辽宁书家沈延毅,沙先生说「沈老师我知道」。韩天雍假期回到沈阳,又和我祖父谈到沙先生,祖父和他说,让他好好和沙先生学,沙先生名气大、学问高。祖父给沙先生写了四个字「积健为雄」。韩天雍把字带到杭州送给沙孟海,沙孟海给我祖父写了「翰逸神飞」四个字,请韩天雍带回沈阳。韩天雍和我讲了这个事,并提议条件成熟时,可考虑办一场「南沙北沈」书法展。南北两位大家从未谋面,却以这种方式交往。两人作品曾多次同时参加中日书道交流展。』『我伯父统计过,祖父一生大致写过三万幅作品。』
三
據沈尔瞻撰文回忆,启功先生早年曾以一首七言绝句评价沈延毅书法:『白山黑水气葱茏,振古人文大地同。不使龙门擅伊洛,如今魏法在辽东。』
沈鹏先生诗赞沈延毅:『南海昔年薪火传,沉雄奇逸笔如椽。行间情质宣融处,双楫箴言一脉牵。不薄唐碑爱魏碑,旁揉博采涉瑰奇。心为笔帅先求正,书到生时是熟时。』
杨仁恺曾写:『公卓尤擅八法,兼娴音律。以魏碑正书擅长, 为一绝。衰年变法, 自有新意, 有口皆碑。』
李仲元说:『沈延毅是一位传统文化修养极其深厚的学者和诗人。于传统典籍,史乘诗文,无所不精,胸藏万卷,笔下千秋。先生述而不作,不以章句考据为乐,不作白首穷经的腐儒,而是以经典为源头活水,化育群伦,实是一位潇洒清高的才艺之士。而他的学识修养也造就了他的文人品格,在笔墨挥洒和诗词咏唱中,展示他博雅的胸襟、高洁的格调、朗润的境界和深湛的情思。他的诗含英咀华,吐散馨香,动人心扉,启迪妙悟。』
聂成文说:『沈延毅先生的北碑,以方笔为主,源于《始平公》《杨大眼》《孙秋生》等碑铭墓志。风格方峻古拙,豪迈率真。起笔多切锋入纸,如断金切玉,然后转笔铺毫劲写,如锥画沙。捺笔多侧笔重按折送,如大刀般锋利。笔笔有弹性,笔笔见骨力,极富金石味。结字则以奇求正,字形方正而向左倾,开合纵横,尽随挥运。他还将篆隶笔意、行书笔意融入北碑,以行写碑,使碑写得更活脱、更富变化、更有韵味。康有为先生曾云,北碑「笔法舒长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实为唐宋之所无有」。沈延毅先生正是充分发挥了这个特点,将北碑写得极醇厚、极有神采,如万岁枯藤,独具风骚。』
王丹回忆: 『我第一次拜访沈延毅先生, 是一九八〇年深秋。那一年,我十七岁。当时,我是带着「神圣使命」成行的。我的启蒙恩师李世伟先生(一九二七—一九八〇,著名书法篆刻家,原锦州铁路图书馆馆长)去世前为沈老刻了一方印章「公卓长寿」。先生弥留之际,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沈老。沈老晚年常用的两方印章,白文「沈延毅印」,是李世伟先生早期刻的;另一方吉兽肖形「公卓」,是沈老嘱咐我刻的。』
沈延毅曾对他的学生说:『与古人之合,先求法合,得其形似;继求貌似神合,形神兼备;最后要求貌离神合,推出新意,自成风格。结体要先学唐楷,以求端正,后学魏晋,以求奇变。』沈延毅以诗表达一生的书法求索:『书法固求精,书中贵有我。临池大半生,至今未觉可。』
沈延毅经常书写元好问诗句:『百年人物存公论,四海虚名只汗颜。』他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关于书法艺术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