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芝
一树叶子
祖母经常就着光亮,用铜制的镊子
将刮蹭眼睛的叶子拔离
有时我采摘桑葚的手指抚着她额头的皱纹
取出倾倒在眼眶里的叶子
她鼻息均匀,干净的眼神转瞬愉悦无比
习惯于把往眼睛里长的下睫毛
喊成与蔽目相似的叶子,在村寨没有第二个
这是她理解的疼痛,更是旧时的方言
鱼刺,锈铁钉,柚子树干,雷和偏头痛
它们相当于一树叶子,肉体外指向不明的事物
此后在很多生活的场景中
我都近于偏执地命名,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词语
全都長在稠密的树枝上
边角料
木质的边角料,少量做成卯榫
多数塞进灶膛化为水蒸气
石材的边角料,利用得更为充分
铺路,磨成齑粉,都拥有一个好归宿
树木和石头的处理方式,是我在寨子学会的
一遍遍练习,熟稔
多年后,我游走城市之间,遇见许多边角料的词
斧头和凿子都不管用
深夜,蝉跟我说——在月光面前,我是个新手
心也空空,手也空空
夏至过书城
图书城转移到地铁出口通道的巷子里
沉默不言的各色书衣
与放大后的收款二维码,一直紧跟身后
老人双眸微闭,坐在书架旁的长凳纳凉
脸上露出灰鹤的神情
只是这身体,缺失精神上的启示
从镜像一次次看到虚无
避过图书投来的幽幽目光
行人和隐去的风推搡着我快速离开
这时,地下书城成为一种渐远的装饰
一处规模庞大的遗址
需要不引人注意才能幸存于世
阳光涌进扶梯,尾随我脚步的不是影子
它们看得见,像草原卸去铠甲的羚羊
腹腔被一群鬣狗掏空
又顽强地活过来
途中遇雨
南湖步道上,大雨从浓雾的湖面突然而至
榕树叶,吊灯树叶,肾蕨,水鬼蕉
笼罩在身边,反复抒情
玉液穿透身体,它们捧出齐腰深的酒杯
几个月从未如此开怀舒畅,自当一饮而尽
突奔中,雷霆撕开天空的裂缝
强烈的电光从树叶纹路的轨迹照射过来
仿佛诘问。低处,草丛抱作一团
雨水蔓延如黑影,像夜空一样广大
又同肉身那么窄浅。起初只感到微微寒意
所有的动,仿佛惊鸟晃动
直到想起去年在山中
看见一匹系在柱子旁独自淋雨的马
不挣扎也不嘶鸣——默不作声有如此时
内心磨损的门闩轰地折断
那匹老马原来一直都在疲惫地驮运
它眼睛里翕动的深情,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藏身
日常拆解
鱼可以试探周旋,但不去吞食诱饵
那致命的弱点,掩藏在水中
不会随浮标划动水面
需要吕尚式的垂钓者,被鱼活活饿死
也保持某种敌意
抱着古老的体面,引流水沐浴
鱼尾跃上岸,或者人靠近鱼
生活就变得干巴巴的了,只剩日常拆解
转换并清理浩大的残骸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