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与黑釉的交响(非虚构)

2024-01-25 08:41南翔
作品 2024年1期
关键词:吉州窑木叶

南翔

题记:如果说黑釉是吉州窑的瑰宝;那么木叶天目盏则堪称是黑釉中的精灵。

在县文联主席小杨驱车带领下,我俩从寂静的县城出来,沿着庐陵大道一路向东,行驶七八公里很快便到了天祥公园一带。两边皆是雨后葱茏清新的绿意,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小杨把车停在路边,略一辨识,嘀咕了一句,应该就是这里了。刚才已经找错了一处地方,他多少有些懊恼,伸手拂开新发的垂柳,踏着侵阶的杂草径直朝里去,我赶紧跟上。四顾无人,只有三五间黑黢黢的民间平房散放又襟连。随便推开一扇门,门轴发出年深月久的吱扭声。

我觉得或许又找错地方了,这儿太像在城里购置了新房之后弃置的农家,如今只合适堆放犁耙禾锄。供昔日的主人偶尔回来,举帚扫除尘封蛛网,隔窗瞻望旧时月色。小杨再推开一扇门,里面有了动静。豁然一个庭院,墙边堆满干枯的劈柴,尽里头是一座柴窑,一根四方形的烟囱直冲天空。一位上着黑衣,下穿一条牛仔裤的中年男子,双足蹬在窑上,正用裸露的双手一下一下地往烟道外抹泥。

小杨用本地话朝他招呼了一句,中年男子纵身跳了下来,抱歉道:“我看你们到点还没来,想到过几天要烧窑了,就抽空过来修补了一下烟道。”

眼前这位戴着眼镜,身材健壮的男子,就是我特意从深圳赶来吉安采访的非遗传人伍映山了。2014年11月11日,吉州窑陶瓷烧制技艺,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伍映山净了手脸,带我进了他的工作室“耕泥坊”。

外屋是一大间陈列室,面前身后的博古架上,摆满他这些年自己烧制的盏、碟、杯、罐、瓶、壶、鼎……器型高低错落;胎釉则有黑釉、绿釉、黄釉、青白釉、彩绘……五色缤纷杂陈。

我说:“一看你的名字,就感觉你对色彩应该天然敏感。”

他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笑道,“我的名字告诉你了,我出生在春天,那是映山红盛开的季节。祖籍是吉安县北源乡,我于1970年4月16日出生在吉安县新圩乡,现属青原区的井头坞。”

伍映山出生的年代,家庭出身的好坏,如温度计一般敏感地直接影响后辈的前途。恰恰从旧时过来的人,难得一清二白,譬如一个大家族,往往就夹杂国共两种颜色。他父亲自师范毕业之后,原本应该走进学堂手执教鞭,不幸身染不利的一色,阴影笼罩之下,直接下放到了新圩乡。不幸之中的幸运是,父亲遇到了母亲。他的母亲是一个贫雇农的后代,独生女儿。她不顾及出身,选中了伍映山的父亲,相中的是他诚实的人品和遮掩不住的才华。这有点像张艺谋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里的人物,沉重交织着浪漫,苦难孕育着憧憬,都源自对生活共同的理解。

伍映山知道我头天下午去位于永和镇的吉州窑景区盘桓过,他说自己曾在那儿工作过多年。伍映山排行老三,上面有哥哥,哥叫伍永旭,姐叫伍州明,哥哥姐姐的名字都跟吉州窑有关,因他妈妈在吉州窑所在的永和镇小学当过教师,还在永和的祠堂里住过。物资匮乏的年代,百事可忧,没有校舍,全家就住在一个破旧的肖氏宗祠里,上课也在祠堂之内。

或因母亲是小学教师,伍映山发蒙比其他同龄孩子更早,别的农村孩子七八岁才上学,他挎着书包进学堂才六岁半。

他在黄塘小学就读时,哥哥在新圩乡的新圩中学读书。新圩中学边上就有一个民间的窑场,黄塘去圩镇的路上必经这个民间窑场。窑场四周堆满大大小小的做酒坛子,给他留下了鲜明记忆。从小对诸事好奇的伍映山,每回路过窑场,便探头探脑,驻足观望。那些毫不起眼的黃泥巴被打碎、和匀之后,在乡亲粗糙的手里一一塑形,经过简单的烧制,便走进茶楼酒肆、寻常百姓家,成为人们日常用具中的酒坛、酒缸和凉水壶。一个青涩的少年,当然想不到,这些东西同样会走进他以后的工作与生活,成为既是日常的承载,又是精神的挂牵。

此时伍映山回想起那渐行渐远又复现如初的记忆,不由感叹:那些平时所见的东西,尤其是孩童时代所感兴趣的物事,不经意间就给人留下最深的生命痕迹,乃至伴随一生。

谈起童年的兴趣,那时的吉安县乡下,偶见马车,披鬃甩尾的骏马,跟憨厚的水牛大不相类。他就产生了一种想象,以后长大了要去赶马车该多神气,多好啊!以至于他爷爷问及孙儿长大了想干什么,他未来之理想的图谱中,既没有工程师,也没有科学家、作家、艺术家。他脱口而出:我要赶马车。全家人无不捧腹,说这是一个没用的崽俚!

伍映山还有一个曾用名伍新农,他父亲当年下放在井头坞,1970年出生的孩子,仅见的出路便是当农民。父亲唯一的冀望便是,即使你躬耕田亩,也要做一个新时代的农民,要有知识、有文化。进到学堂父亲才把他的名字改成伍映山。映山,不言而喻,春天的井头坞,跳跃如火、尽染层林的是映山红。既是就近取象,也是郁郁不得志的父亲对儿子的寄寓——既火了自己,也映红了左右。

伍映山1976年入学,在黄塘小学就读两年之后。那两年,正是举国拨乱反正,国人头顶厚厚的阴霾为之一扫。被冤屈埋没了才华的父亲得以平反,调去县教育局教研室。随着父亲的工作履新,伍映山的母亲调入吉安县城关一小,伍映山跟过去读完了小学。因了调动的关系,他在城关小学多读了一个二年级,算是复读生。复读一年有所得,因是炒现饭,各科都比他人优秀。他父亲原本是师范毕业,吹拉弹唱以及写写画画都会,在乡下帮农民画大屋的檐头,画院子里的照壁。父亲的美术字写得特别好,那是每逢运动写标语时需要提搂出来的“人才”。监督归监督,改造归改造,限制使用时也是不可或缺的。

从小耳濡目染,近朱得赤。看父亲写字、画画,帮左右邻舍做漆艺,伍映山那一点骨子里的艺术细胞蠢蠢欲动,得一点雨露沾溉,就会生发出来。他笔下的竹子和马都画得颇有灵气。竹子在吉安山区太常见,马则是他的情有独钟。尽管缺乏有意识的培养,但凡有机会,他还是喜欢看看、想想、临摹……这也是他后来沉湎在吉州窑中的一个源头吗?毕竟,窑中的烧制品,离不开手中的拿捏与脑中的构图。

伍映山的初中和高中都在吉安县立中学度过。甫进初中,他就被宠爱的追光灯照着,一下子身兼七个职务:班长、学习委员、各科代表。福兮祸所伏——太过得意就不免放恣,进而走向玩逆。成绩遂一落千丈,上课不认真听讲,心思都在绿茵场上。一个学期下来,凤凰脱毛变成鸡,七个职务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语文课代表。语文很奇怪,再贪玩,他的语文一直在班级名列前茅,作文被拿出来当范文。

20世纪80年代,受科学春风的鼓舞,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成为万千学子“修齐治平”最豪迈的人生注脚。

此时,伍映山家里的上下左右,还没有出过一个理科生。家里需要出一个懂技术的人,最好是医生。医学实用,治病救人,利己惠人。他看到好同学对理科趋之若鹜,脑子一热跟着报了理科。到高二选科之时,才发现自己对理科的兴趣不太大,想转学文科,重新勾起了对美术的热情。他的家庭负担很重,四兄弟两姐妹都在“茁壮”成长。选科的问题,家里虽然很民主,但也不能太过散漫,父母有经济上的考量,终究是一锤定音的。高二提出选科时就没有听从他的意见,父母认为他们的道理比儿子的兴趣更坚实,男儿当自强,理当学理科,将来择业更有利。乃至转科未成,兴趣失落,读不进去,1989年夏天的高考落榜了。一个人在重要关头选择的彷徨与迷失,将决定今后很长一段的人生走向。

由于情绪低落,落落寡合的同时,对任何建议建言都没有采纳的兴趣。接二连三的复读、补习,依然踟蹰不进,与榜无缘,宅在家里遂成常态。弟妹都在往前走,看着映山不仅不能“映山”,也不能自顾,父母不免心焦。

机遇来临在吉安县文天祥纪念馆开始筹建。筹建小组的负责人肖史牟,乃伍映山父亲伍全刚的故交,史主任还是第一任吉州窑古陶瓷研究所所长。

至此,吉州窑该出场了。

吉州窑位于吉安县永和镇,是中国古代江南地区一座举世闻名的综合性窑厂。创烧于晚唐,兴于五代、北宋,极盛期在南宋,元末明初熄火停窑,迄今已有1200多年历史。据史料记载,吉州窑陶瓷在中国宋元时期是重要的商品之一,它为促进中国和世界各国的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厥功甚伟。世界各地的众多博物馆和收藏家都藏有吉州窑的名贵产品。1975年,在东京博物馆举办日本出土的中国陶瓷展览,吉州窑的兔毫斑、鹧鸪斑和玳瑁斑成为传世珍品,日本国珍藏的剪纸贴花盏被誉为国宝。1976年,在新安海域发现一艘开往朝鲜、日本的中国元代沉船,从沉船中打捞出1.5万余件中国的古陶瓷,其中就有不少属吉州窑烧制。韩国中央博物馆陈列的42件吉州窑瓷器被视为稀世之珍。英国博物馆所藏的吉州窑产凤首白瓷瓶堪称瓷中尤物,木叶天目盏则被列为国宝。

千余年来,吉州窑璀璨过,也暗淡过,乃至湮灭过。在陶瓷界,它像一颗经天纬地的彗星,留下过令人目眩的辉光,也留下了令人着迷的猜想。直到1982年10月,中国古陶瓷研究会、中国古外销陶瓷研究会、江西省博物馆、江西省文物工作队等多家单位,在吉安县联营举办了吉州窑及相关议题的全国性研讨会,来自全国18省区市的154位专家学者齐聚一堂,从此吉州窑成为古陶瓷学者瞩目的焦点,研究的重点。

此时走马上任的肖史牟既是吉州窑的负责人,更是文天祥纪念馆筹建小组的核心人物,他原本还担当过文物办的主任,筹建的很多纪念馆伍映山的父亲都参与了,两人相知很深。伍映山“屡试不第”,困坐愁城,便被招到了史主任的麾下,来到文天祥纪念馆筹建队列的系列活动中。那会儿有一个临展,叫吉安县工农业产品展覽馆,是为文天祥纪念馆开馆同时搞的一个临展。临展布置工作正在组建班子,需要有点美术基础的年轻人。伍映山就跟着史主任,边学习边干活。布展是一个综合工程,需要各方面的人才,抽调的是全县的精英,搞美术的、懂设计的、会装潢的,这是伍映山的一个工作机会,也是他日后进入吉州窑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契机。

临展仅一年,他却得到了实实在在的磨炼,也展示了相关的工作能力。是年秋天他就来到文天祥纪念馆工作,以工人身份添列在事业单位之中。工作经验靠一点一点的积攒,工作业绩靠一点一点的显露。对文史的爱好,使得他在业余兼职的讲解中,出人一头。

锥处囊中,何时得以脱颖而出?

2002年,文天祥就义719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在吉安举办,这又是一个时机。为配合这个大规模的国际会议,文天祥纪念馆得以全面升级改造。已经担任副馆长的伍映山被任命为纪念馆“改版”的负责人。他的好学、敏思、善行,在此全面展示。从硬件到软件,从历史的纵深到美学的构想,在他的努力下,纪念馆修葺得焕然一新。

“改版”的成功摆在那儿,想不被人重视都不行。领导一重视,就盯上了伍映山——吉州窑缺一位掌门人。

原本肖史牟1992年还在吉州窑,因为文天祥纪念馆筹建成功,史主任有成绩,去了县政协任副主席。吉州窑的领导出现空窗期,既然你伍映山能把纪念馆“改版”得如此流利、大方、悦目,那么眼下,吉州窑渐趋成为吉安县文化项目起死回生的重头戏,选贤任能,此其时也!

没料到,伍映山婉拒了。

他当时筹谋写一本书,把文天祥的《御试策》翻译成白话文。文天祥的《御试策》是文言文,普通读者难以读懂,须针对时代背景去翻译。历代翻译都只是标注,亦即对个别重点字词注释。他想翻译成白话文,他为此查阅《说文解字》,每一个字都在查读音、本义、注解,一心想做这件事情。在此之后,还想出《文天祥选集》《文天祥诗选注》,用书画的形式表现文天祥诗词,衍生出一个系列的文创产品。他不想去吉州窑,还有一个原因,史主任较长时间的工作重心在建设文天祥纪念馆,那边具体执掌者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管理和提升办法,故而多年以来,吉州窑基本处于“躺平”状态,荒草萋萋。谁都晓得,那儿是一个不好剃的头。

想法归想法,谈话归谈话,情绪归情绪,一纸调令下来,便表示木已成舟,不去也得去。所谓“士为知己者用”,领导这么器重你,一再抗命,那就有点儿不识相了啊。

2003年3月仲春,雨水淅淅沥沥,伍映山走马上任吉州窑,岗职是吉州窑古陶瓷研究所所长,兼吉州陶瓷厂厂长。此前无论是古陶瓷研究所还是陶瓷厂,前面均无一个“窑”字。这个“窑”字是他郑重思考之后,打报告要求加进去的。以中国之大,窑场之多,吉州窑倘无一个“窑”字,其特色将大打折扣。因吉州是一个大范围、大概念,整个吉安市都是一个大吉州。必须将吉州窑的在地性突显,吉州窑之名——连带而来的才是历史、文化与审美。

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伍映山召集员工开会,在编三四十人,拢共才来了五六个人。吉州窑鼎盛时期可是有数百之众!1984年建厂那会儿,肖史牟即任厂长,外面提起吉州窑,那可是众人仰望的香油饽饽。财政拨款、资金补贴,人家儿女都希望来此上班。现如今,沦落到工资都发不出来的境地,谁还来上班呢?分流的分流,自谋出路的保留编制,还能待在里面的,非残即弱。也有两个能撑面子的,一个拉坯,一个彩绘。可此二人也不正眼瞧他,直接跟你叫板,谈条件,要待遇。你刚去,人家就给你横看脸色,竖撂挑子了。

耐住性子,一一跟人谈心。做人的工作是天下第一难,尤其是在“家无隔夜粮”的窘境当中。尤感深刻的是,作为一个厂长,如果不懂技术,那是难上加难。摸索着,开始走出去取经。去到他小时候往新圩路过的做酒坛子的窑场,杂草丛生,冷清孤寂,四处打听人还在不在?待得找到见到烧窑人,发现当年挖泥推车、码坯烧火的精壮汉子,在岁月的雕琢下,已然是皤然一新了。

那就往大瓷都景德镇去取经吧。在朋友的指引下,景德镇各个窑他都带人或派人去走访、学习,包括拜访专家如刘品三、张文江,都是他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谦卑精神去恳请支持。现在回想,那还真是运气好!乱局之中谋开新篇,既然面对的是最坏的情况,唯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翻过新篇之后,感觉此前所吃的一切苦,都是值得的。

尝试着蝶变,也是从点滴开始启动的。

一是重新回归到正常的民主决策制模式。不再搞生产承包了,采取经济补偿的方式终止原本设定很低的目标。在新的模式下运作,会有一些新的产品设计出来,譬如把以前一年销售额才两万多元的大而粗的产品革新,与日渐兴盛的城乡茶文化相结合,将大斗笠盏改为类似喝工夫茶的小盏,适应日益变化的市场及消费趣味。

二是整治环境。所、厂合二为一的吉州窑古窑址,广有30多亩水塘。水如镜鉴,流经一座木桥,种树栽花。春天桃红柳绿,夏天荷花满池,那是多么赏心悦目的景观。

三是通过学习之后,研发自己独特的产品。时值“非典”,他们组织生产各种纪念品,半卖半送,征求各方面的意见和建议,不耻下问,走访各地专家。譬如在報纸上看到省考古工作队队长张文江相关吉州窑的文章,便登门拜访。在他的引荐下,又络绎不绝,陆续联系上了其他专家。

尝试、模仿、践行……最初的产品,无论剪纸、贴花还是彩绘、黑釉,老实说,十之八九都是模仿而来。在模仿中生存,在生存中发展。

釉料配方开始很简单,就是试。原本主要做彩绘,用红土、黄土调制的配料,在制成的坯器上装饰。有一个工人从江苏学来了简单的配釉技术,配得很不稳定。伍映山有一种判断,首先,外面的东西一定不是吉州窑的东西。吉州窑的东西终究从外地学不来的。其次,去景德镇或其他地方取经,是为了生存,借鉴人家的器型,乃至到景德镇去烧制过。因本地没有烧制的条件和技术,需要派员工到那边去学习。经过这样一个拉锯似的磨炼,边学习,边模仿,边生存。无生存条件之时,是谈不上发展的。只要干了,有了前进的苗头,领导就不会亏待你。你什么也不干,让人如何重视你呢?开始是没有一分钱,因为干起来了,日渐有起色了,上面觉得伍映山去了半年不错,财政补贴就来了。头一年5万元;过一年你去要,又给你2万元,到了7万元;7万元以后继续干工作,年年递增,到他2014年离开时一年财政补贴有40多万元。销售收入达80多万元。按照在编人员比例,相当于一个人有10万元的经费,不得了。

由不知到略有所知,以及多有所知,技术上的突破提到议事日程。

如果说黑釉是吉州窑的瑰宝,那么,木叶天目盏则堪称是黑釉中的精灵。

木叶天目盏始于南宋吉州窑,指将一片树叶置于施完天目釉的坯体之上,再经过高温烧制,木叶高温氧化自然落灰,木叶灰与底层釉面高温融合,浑然天成,留下或斑斓或完整的木叶纹理。此件瓷器即为木叶天目瓷,此茶盏即名木叶天目盏。“天目”,即浙江的天目山。唐代时,日本的和尚到中国来取经,常去浙江临安的天目山佛教寺庙留学,返回日本便会带些寺庙中所用的黑釉茶盏送给亲戚朋友。日本人颇为喜爱黑釉茶盏,称之为“天目盏”。久之,“天目”成为对中国黑釉瓷的尊称。

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吉州窑就已经能生产木叶天目盏了,可一是不稳定,二是领导变动,技术人才流失,掌握此技术的人调走之后,技术能力更是薄弱得无法力挽狂澜。

木叶天目盏一直是吉州窑研究的主攻方向,最初的成果也并非本地古陶瓷研究所的独活儿,由与扎根在景德镇的轻工部陶瓷研究所合作的果实。现在看来,当初走的科研之路,有得有失,得的是逐渐打开了市场,失的是,用现代工业材料及工艺配方烧制出来的黑釉,终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黑釉,也非传统意义上的木叶天目盏。爱知县濑户市是日本屈指可数的陶瓷出产地。“濑户烧”陶瓷制品有茶道器具、花道器具以及普通的餐桌用具等,它们一脉相承地继承了传统的技法。濑户烧与备前、信乐、常滑等并存,为日本现存最古陶窑之一。但跟大多烧制农民使用的甕、壶一类杂物的备前等地比起来,濑户则是仿效中国的青瓷及天目烧而生产使用灰釉及黑釉——天目釉的贵重工艺品,自镰仓时代起就开始制作。

伍映山通过研习,得知日本人带着中国的黑釉瓷制作技艺东渡返国之后,千百年来技法上一以贯之,守正、持平、完整。他由衷感慨道:“日本的濑户烧是一个知名的品牌,是南宋时期从中国学过去的制瓷技术,到日本去生产。日本对中国的唐宋文化是比较敬畏的,在守正方面做得好,不敢乱变。我们当代最欠缺的就是守正,往往喜欢创新。创新原本没错,可是这种发掘传统手艺的创新,一定要有守正做前提。不能走捷径,要正本清源,不能用新的东西把旧的东西都替换了,我们老是喜欢用新的替旧,而原汁原味的保存是不够的。”

在之后的交谈中,伍映山一再提到与强调“守正”二字。

身兼二职:陶瓷研究所所长,陶瓷厂厂长,前者着重研究,后者强调生产。当年的产能达到一定峰值之时,伍映山认为物以稀为贵,吉州窑的产品,起码目前并非生产越多越好,多则溢,溢则滥矣!

他的目标死死盯住吉州窑古法制作的溯源,亦即对传统技艺的恢复和研究。2012年前后他就开始谋划建柴窑了,全国恢复柴窑他是最早的践行者之一。

2014年是伍映山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他向领导郑重提出请辞。所长、厂长都卸任了,从哪里出来又回到哪里去,编制仍然回到文天祥纪念馆。转一圈又回到原点,工作性质却没变,而且,更为深化了,成立了一个伍映山陶艺传习所,正式挂牌也在2014年。

所谓无官一身轻,很多事情就不需要早请示晚汇报了,拂面都是春风,两肩担荷星月。

虽然更早的时候古窑址就兴建了柴窑,可所用配方还是工业材料硅酸盐之类。如同现代人穿了长袍马褂,乘坐的却是火车、飞机,说白了是演戏,为了旅游文化的需要。伍映山希望自己卸下所长和厂长两个职务之后,能在研发与烧制上撇去浮沫,推开浮云,揭开吉州窑古法烧制的重重面纱,还黑釉瓷一个朗朗清白。

伍映山此时就开始模仿宋人的“耕泥”方式。第一,所用的材料,一定不能是商业材料、工业材料,必须是本土材料。本土材料是什么?不知道,只有去摸索。经过一个漫长的试验过程,先是从永和镇周边开始找,找到什么材料就拿来分析,理论分析加实践分析、尝试。长期思考以后突然就有灵感,有了发现,大道至简。包括做木叶,原来他们用加法,涂东西上去,再去浸,用酸去煮,穷尽所有的办法。前面的探索就是这样的可笑。后来直接上一片叶子就可以解决问题。一旦顿悟,越简单的方法是最接近本原的方法。木叶的减法已经简单到极致了,就是一片叶子,无需经过任何处理。对树的择取也有讲究,先发现不同的树叶效果不一样,再发现不同地域的树叶也有不同的效果,此后又发现同一棵树,树叶的老嫩效果也不相若。还没完呢,时间季节采摘不同,效果也不相同,当然,品种不同,效果就更不相同。整个研究就是反复比对,提炼出最好的样本。最后找的树还是本地的树种,除了本地的树种,外地的树种也值得尝试,所有的树叶都试过了一遍,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桑树。

伍映山告诉我,历史上的木叶盏大多数是桑树,为何是桑树叶?

有桑梓之意味?梦里江山归啸咏,望中桑梓亦光荣。

有沧桑之意味?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伍映山除了守正,当然也有创新,譬如除了用桑叶,他也用菩提叶。伍映山忽然停下来,指着我俩对谈的窗外道:“我这里种了三四棵菩提树。这棵菩提树就是我引进的,菩提有禅宗文化在里面,佛教跟吉州窑能不能把交织在一起?‘天目’就是一种佛教文化。这就是我当时的一些尝试,这也是所谓创新的一种思想。”

反复不断地比对,终于得到正果。伍映山想到自己既然是非遗传承人,也得学一些相关的法律法规,真实而切近地理解非遗保护的目的和意义。他阅读《非遗保护法》发现第一条第一则说,非遗保护的目的就是保护和保存。这对他的触动很大,原来总认为创新是为了发展,只有创新才能吸引与占领市场。现在慢慢认识到保护和保存才是非遗传承人要清晰理解与把握的首要目的,保护和保存是第一要义。非遗项目的复原、活态与存在,离不开“原汁原味”四个字。创新是创新,发展是发展,繁荣是繁荣,可守正才是前提与根本。这是历史赋予非遗传承人的近乎神圣的使命。在这一点上,不能动摇,不能擅变,更不能投机取巧。

面对他的几乎虔诚的严肃,以及他身后架子上的偌多瓷器摆件,我问,工业用法所制,与传统技法所制,看上去有何明显区别?我们普通消费者能够区别出来吗?

他镜片后面的双眼灿然一亮道:“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从一开始就在思考。我复原传统方法技法做出来的,跟他们用硅酸盐做出来的木叶盏的识别,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核心问题。我原来还有怀疑,有担心,如果我费尽心机用传统材料、传统技艺、传统烧制方法,到底跟市场上用工业方法、工业技艺做的还是一样不可区别,怎么办?这是我最担心的,还没有研究出来时我就提着一颗心。研制出来以后,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他随即起身,从旁拿起两只黑釉浅口杯给我识别:一只釉色光亮,一只釉色平实。他说:“这只贼亮贼亮,另一只是哑光的、温润的、含蓄的、柔和的;再看看胎底,一只瓷胎的白,一只是陶胎色。”

我瞬间明白了:前者是工业品,后者是手工制。

伍映山進一步阐释:这个是吉州窑唯一的,其他地方都没有。木叶盏突显它技艺的独特性,是用真实的树叶烧进去的。它实际相当于化石、琥珀。化石是在长期的历史沉浸、压力、温变中所形成的,而这片木叶是吉州古代窑工利用一种偶然的烧造技艺发现,把树叶直接可以烧制成像化石一样的永恒的东西,这就是技艺的独特性。此其一。其二,审美的共情方面,树叶尤其秋天的落叶,有诗情画意,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其三,桑梓也是家乡的别称,饱含一种思念,乡愁、乡情、乡音。其四,是共情,能引起我们的哲学思考,人生,生命有限和永恒的思考问题,因它是高温烧制,树叶连同陶土在高温(1200多摄氏度)的煅烧之下,是一个化为灰烬的过程,一个残破、卷曲、扭曲、变形的过程,这就有涅槃的意味了。任何事业都要经过苦难、磨炼、淬砺,才能走向成功。这种思考之后的共情,会给人生带来一些积极的感悟。当然还有美感,吉州窑这种黑,玄色之美,深沉之美,朴素之美,典雅之美,内敛而璀璨,它不像普通工艺品那种一眼见底,光亮而肤浅。这种黑,高雅有之,沉淀有之,丰富有之,是别一种境界。

吉州窑的文化基因体现出来了,所有材料及加工方法,无一不归属在地性。泥土、树叶、溶剂、草木灰……及其烧造程序及方法,拉坯、修坯、刻画、彩绘……直到全过程的柴窑烧制。

伍映山在传习过程中,还要求每个学员掌握所有过程。必须掌握全能的技艺,才能叫陶艺家,从材料的研究、配比、造型、装饰、烧成,全会。不像有的地方,陶艺分工很细,一个人只做其中的一道工序,画的只管画,就不管拉坯或修坯,流水线作业,十分单一。他语气很重地说:“站在我们的角度,未来吉州窑的传承人就必须是全面的,这个文化才能长出来,它的韵味、气质等都是一体的。”

谈到传承或传习,伍映山认为,现在也不会找不到传承人。孔子有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他相信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一定能碰到有缘的人。他不是一个受过专业教育的人,因热爱而生情,最后能够无师自通,他相信只要喜欢、热爱,后继不会乏人的。

对于弟子之问,他的态度是寻找和等待兼而有之。他的传承方式是敞放的而不是狭隘的,面对中小学,或大中专院校的学生,他都带,寒暑期最忙。他任陶瓷研究所所长,长期以来就在给大中专院校做老师,因毕业生面临的主要是就业压力,今后传承的重点要是在职的大专、中专院校的教师,中小学的教师,他们是最稳定的,他培养的目的是传承人而不是企业家。

他在技艺方面的传习毫无保留,比如拉坯、修坯、装饰、烧制一锅端;可是配方要保密。多少年后肯定要传开,甚至告诉学员不是仅仅抄配方,还要告诉其原理一一经过他们的实践。只有通过实践,才能知其所以然。如这是标准配方,这个配方跟古代的配方是最接近的配方吗?用原材料,用古法,其他配方是不是有用?或者会发生什么变化?

伍映山颇感欣慰的是,目前就读于中央美院大一的女儿肯定是他的传承人之一。女儿学的是艺术史论,她的美术理论基础毋庸置疑。另外,他在远近都有一些亦师亦友的可以切磋琢磨的同行,如宁波职业技术学院所属建筑与艺术学院的院长胡成明,两人互为师生。他喜欢这样一种方式,传承谱系当中今后或会把他也列进去。胡老师在漆艺方面很有研究,在水墨写意方面也有成果。这样一种带艺学艺、修行,对吉州窑的发展是很有帮助的,他特别喜欢今后的传承过程中侧重于带艺修行。学艺者本身就有基础,不是从零开始。当然,从零开始的也有。其他传承方式也有,如吉安县保育院有两位年轻教师,每星期都到这里来上课。他培养骨干老师,骨干老师再去培养其他学员,一传十十带百。还有一些學生,学习之后,因工作的原因会走向其他岗位,搞设计、搞网红,这都是可以的啊。天高任鸟飞。

问及有何担心,那就是,他不希望随着市场或旅游的带动,四面八方大量工业化手段做出来的木叶盏或其他,鱼目混珠,冲击了传统文化的守正与审美。

不知觉间,我俩已经面对面畅谈了三四个小时。

窗外忽然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猛一抬头,是菩提树叶在风中起舞。“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与眼前的非遗传人和与之日夜厮守的木叶天目盏,岂非生动的映照?!

责编:鄞珊

猜你喜欢
吉州窑木叶
吉州窑陶瓷中书法装饰的应用研究
辣木叶水提取物减缓奥氮平诱导的小鼠糖脂代谢紊乱
千年窑火耀庐陵
——吉州窑传承异彩齐放
立冬即事二首其一
梅大圣
宋代吉州窑窑变瓷的创新
香港苏富比历年所见吉州窑拍品
吉安市博物馆藏吉州窑黑釉瓷赏析
盏中,木叶似小舟
谁曾见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