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思恒
城市,是现代生活的重要空间,城市化也是衡量现代化的重要尺度。作为实体的城市,往往有着一种鲜明的风格,但是风格与印象之下,其意涵却又具有多重的复杂性。一方面,作为物质空间的城市是一种实存,其中现代化的交通网络纵横交错,整齐规范的区域划分凸显其功能定位的分殊;另一方面,“城市”也是一种具身性的体验,现代人徜徉其中既构成城市的“风景”,也被城市塑造着新型的感知经验。而在此二者之上,城市亦有着更为高层的维度,便是作为“精神”而言的城市。当“城市”被作为“精神”来谈及之时,城市并非是被抽象为一种形而上学之物来言说的,而是作为一种鲜活可感的理念贯穿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之中。
要了解中国现代化道路的复杂进程,不得不考察中国现代城市的发展。而考察中国现代城市的发展历程,便也不得不考察上海的发展,正如学者罗兹·墨菲曾在《上海——现代中国的钥匙》一书中指出:“上海,连同它在近百年来成长发展的格局,一直是是现代中国的缩影。”①罗兹·墨菲:《上海——现代中国的钥匙》,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页。上海作为近代以来较早对外开埠的城市,是接触外来文化的前沿阵地;作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上海是红色文化重要的孕育之所;改革开放后,上海一直作为改革开放的排头兵,积极探索着加快建设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道路。习近平同志在上海工作期间,对上海的城市精神提法进行了创造性的完善。2007年,习近平同志在早先提炼的“海纳百川,追求卓越”的基础上,加上了“开明睿智,大气谦和”八个字。2019年,习近平同志考察上海杨浦滨江时,富有创见地提出“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的重要论断和城市治理理念。可以说,习近平同志对上海城市精神与治理理念的完善与概括,不仅丰富了上海的城市精神品格内涵,也拓宽了上海城市精神的阐释空间。加快做好立足于实际的、贴近人民生活的上海城市精神阐释工作,不仅是对上海城市物质繁荣面貌的积极展示,更是推动新时代城市精神文化发展的历史要求,同时还可为探索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提供个案经验。
上海的历史与历史上的上海,在历时与共时中相互叠加形成诸种上海印象,学者张仲礼等人指出:“近代的上海是中国第一大都市、远东巨埠、世界名城。既有‘东方明珠’的美称,也有‘藏污纳垢’的恶谥,有‘文明窗口’的令誉,也有‘罪恶渊薮’的臭名。”①张仲礼、熊月之、潘君祥、宋一雷:《近代上海城市的发展、特点和研究理论》,《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4期。作为城市空间的上海,与作为“精神”的上海也在历史与当下之间不断前进。对当下生活的兴趣反过来促使着我们研究过去,同样,我们今天对上海城市历史的回溯,不仅仅是为了追求“真实”的历史化还原,也是为了立足当下对上海过往的“再历史化”。
上海,在其发展的历史过程中积淀下了自己的“历史”,此处加引号的“历史”不是单指上海的城市史本身,它还关涉各个历史阶段的人们对于上海的体验、观点甚至是想象。上海的都市空间是被“叠加”而成的,其间混杂着各种文化类型,这是由历史与地理共同决定的。从历史上看,上海作为最早的通商口岸之一,被动获得了对外开放交流的机会,这使得它最早接受到了异质文化的冲击;从地理上看,作为沿海城市与长江下游的城市,上海的地理位置赋予了它具有对外沟通与向内沿江带动周边地区的潜能。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加之意料之外的历史机遇,共同铸就了上海城市的起源基础。
上海沦为西方列强的半殖民地的同时也开启了艰难曲折的发展。列宁曾指出:“在人类从今天的帝国主义走向明天的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上,同样会表现出这种多样性。一切民族都将走向社会主义,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一切民族的走法却不会完全一样”②《列宁全集》第28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63页。,同理“现代化”进程也存在着多样的道路。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中,多种现代化道路在上海混杂并行,最后融合吸取,并生成独立的不同于西方现代化的道路经验,这可为我们今日思考中国式现代化的道路生成提供一种个案经验。不论是作为资本主义对华殖民的最早通商口岸之一,还是作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上海在各种意义上具有“开端”的意味。西方式的现代化道路通过对外侵略扩张的方式,强行加给了当时的中国,上海于晚清被迫卷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按照罗兹·墨菲的描述:
就在这个城市,中国第一次接受和吸取了19世纪欧洲的治外法权、炮舰外交、外国租界和略精神的经验教训。就在这个城市,……两种文明走到一起来了。两者接触的结果和中国的反响,首先,在上海开始出现,现代中国就在这里诞生。①罗兹·墨菲:《上海——现代中国的钥匙》,第4—5页。
罗兹·墨菲的所举事例是一种事实,但是结论却略显偏颇,他所认为“现代中国就在这里诞生”,这里所谓“现代”是何种现代,是有待考察的,尽管墨菲在其研究中已经相当注意到了上海的特殊性,然而其结论似乎依旧隐藏着“冲击—反应”的价值观念。卢汉超在其《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中对这种论调表达了不满:“几十年来在‘冲击—反应’模式的影响下,上海被看作是‘近代中国的钥匙’,代表着中国要走的道路。”②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段炼、吴敏、子羽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4页。
如果将此种所谓“现代化”归结于西方带来的“工业化”及其资本体系在中国的建立发展,那么毫无疑问上海的确是中国的“现代”诞生地。外国资本主义的进入,带来了诸多现代化的新鲜事物。1891年,英国在上海海关税务司的一位工作人员裴式模(Bredon)在他的报告中如此回忆开埠后的上海:“早期在上海经商的是一些掌握大资本的人,他们把大量货物运到此地寄存待售,或者买进货物,运回本国去寻找市场。”③裴式模:《海关十年报告之一》,见《上海近代社会经济发展概括(1882—1931)》,徐雪筠等编译、张仲礼校订,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年,第9页。上海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使其开埠之后获得大量外贸订单,是上海迈向繁荣发展的一面。另一位税务工作者好博逊(Hobson)则认为上海的发展并非是一种“周期性的繁荣”,他站在殖民者的角度对上海“开放对外贸易”50周年纪念(1893年)津津乐道:
……一些老上海回忆了开埠早期的商行生活和低级伙食,把1893年的美丽的外滩和早期沿江的泥泞小路作了对比,并预言说,作为本港开埠头50年的鲜明特点的成长和发展,将在以后的50年重现。④好博逊:《海关十年报告之二》,见《上海近代社会经济发展概括(1882—1931)》,第37页。
商业繁荣的背后紧接着是市政的近代化改造。上海的市政格局呈现出“一市三治”的特点,学者熊月之指出:“所谓‘一市三治’,是指上海在近代大部分时间里,存在三个行政管理机构,即公共租界、法租界与华界。三家各自为政,互不统辖。”⑤熊月之:《上海城市集聚功能与中国共产党创立》,《学术月刊》2021年第6期。三家虽然各自为政,但在城市设施完善上,却呈现一种互动的局面,往往租界进行了城市设施改造之后,华界也会竞相模仿,学者周武将这种现象概括为“租界创始于前,华界继踵于后”。⑥周武:《晚清上海市政演进与新旧冲突——以城市照明系统和供水网络为中心的分析》,见张仲礼、熊月之、沈祖炜主编:《中国近代城市发展与社会经济》,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183页。1865年9月上海英租界“自来火房”完成了煤气管道铺设工作,1867年法租界也在其主要道路安装了路灯。1885年,上海自来水厂开始进行供水,电话、电报也相继出现,各类城市设施的完善,使得上海的市政近代化不断前进。进入20世纪之后,上海城市现代化也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成为中国近代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之一。①张仲礼、熊月之、潘俊祥、宋一雷:《近代上海城市的发展、特点和研究理论》,《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4期。
近代上海的城市现代化是现代化道路的“一种”缩影。这样一种现代化,首先充斥着偶然性,又暗含着历史规律的必然。此外,这种现代化又是复杂乃至独异的,它一方面与中国广大内陆地区所代表的传统保持着深邃隐秘的联系,并逐步带动周边地区的现代化进程,一度向内部产生某种标杆作用②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可以参考周武的《从江南的上海到上海的江南》一文,载熊月之编:《都市空间:社群与市民生活》,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第235—255页。;另一方面,上海却又与外来文化保持融合之态,迈着独特的脚步进入世界的体系之中。华洋杂处之间,上海道与工部局两个并不彻底的行政体制所形成的异质空间相互渗透,学者刘建辉以“杂糅”形容这种充满张力的状态,③刘建辉:《魔都上海——日本知识人的“近代”体验》,甘慧杰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页。正是这种杂糅状态在物质基础之外生成了上海独特的精神空间。
学者白吉尔(Marie Claire Bergere)指出:“要真正认识上海的特性,除了需要研究上海的经济成就和社会演变,还要在蓬勃发展的‘海派文化’中去找寻。”④白吉尔:《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王菊、赵念国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73、181页。海派文化具有着丰富内涵,这一术语不仅指涉一种新的日常生活方式,同样也指一种文化艺术流派。海派文化所具有的海纳百川的文化品格是在悠久历史下积累而成的,它所产生的现代性是前所未有的独异景观,一方面它与与其紧密相联的传统江南乃至广大内陆呈现出巨大的割裂感,显得如此“不真实”,无怪乎卢汉超指出“对‘真实’的中国而言,上海是外来事物”;⑤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第284页。另一方面,它吸收西方文化的同时,却又成为我国最早形成民族主义觉醒和进行民族动员的城市之一,具有悠久的反帝反封建传统。这种割裂与杂糅并存的形势不仅存在于物质生产意义上的工业化、市政系统的现代化上,更表现在文化生产上,上海因此在文化上凝结为一个复杂的“符号”,并保持着它旺盛的生命力。
城市商业设施与交通系统的新变带来了不同的生活方式,随即带来了文化上的新变。1917—1918年首批大百货公司的开张,日用商品与奢侈品在一幢幢百货大楼内共同生成消费景观,而刺激消费需求的中国现代广告也就此诞生在上海,并扩散全国。据白吉尔考证,上海最早的广告出现在1905年,英美烟草公司“进口了先进的印刷设备,委托一些中国艺术家设计出能够刺激中国同胞想象力的画面”,⑥白吉尔:《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王菊、赵念国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73、181页。不少企业、医院、学校、饭店酒家争相效仿制作广告为自己的产品与服务进行推广。正如有学者所言:“现代城市集生产和消费于一体,首先要满足的是人们的物质层面的需求,广告是一种与新兴城市和大众媒体的物质需求发展并肩而来的新型媒介,对于市民的审美观念、消费观念有很重要的影响力。”⑦杨晓林:《〈礼拜六〉与上海现代市民文化的形成》,《上海文化》2019年第4期。新兴商业文化刺激新的商业需求,新的商品消费又为广告业生产出了巨大市场,广告的最初载体是月份牌和报纸,月份牌本身也是一种“现代”产物,它象征着一种“现代时间”,是融入新式商业与工业生产的必需品。而报纸也对现代城市居民起到一种思想塑造的作用,它向民众告知着此刻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以此来突破农业时代“山高皇帝远”的空间隔绝感。①实际上,报纸采用公历,同样具有使人们时间意识“多样化”的效用,李欧梵如此写道:“值得注意的是,最早采用西历的是《申报》,该报由西人创办,1872年开始在头版并列标注农历和西历。到1899年,自梁启超声言他的旅美日记采用西历时,‘时间意识’才真正发生转换。”见李欧梵:《上海摩登》,毛尖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52页。
可以说在现代商业文化催生下的大众媒介,从多个方面突破了人们原有农业社会的时空感知。上海正是在这样一种大众媒介生产出来的文化传播中,一方面对外塑造了上海城市的形象,一方面对内塑造了上海市民本身。最早的现代印刷技术由传教士带进上海,据学者克里斯托弗·A.瑞德(Christopher A.Reed)研究《古登堡在上海》(GutenberginShanghai)来看,从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30年代,这一时期在上海印刷市场里“传教士基本上退出了技术前沿,取而代之的是中国的印刷资本家”,②Christopher A.Reed,Gutenberg in Shanghai: Chinese Print Capitalism,1876-1937,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2004,p.26,27,27.他指出:“1905年后,中国设计的字模(Chinese-designed type fonts),可以用于快速凸版印刷机,淘汰了平版印刷和旧的传教士字体,正好用于晚清的教育和革命运动。”③Christopher A.Reed,Gutenberg in Shanghai: Chinese Print Capitalism,1876-1937,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2004,p.26,27,27.中国人在吸收西方技术的同时融入了自己的创新,以运用于社会革新运动的思想传播,似乎也在一定程度上反驳了“冲击—回应”模式。借助新式的印刷技术与商业媒介的结合,上海很快成为近代重要的印刷出版中心。以晚清维新变法为例,据不完全统计,在1895到1898年间,维新派在全国创办的近40种报刊杂志,其中有27种在上海发行。④唐振常、沈恒春主编:《上海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16页。辛亥以后,上海的出版行业更是蓬勃发展。新文化运动时期,鼓吹新文化运动的重要阵地——《青年杂志》(后更名《新青年》)便是在上海出版,即便1917年编辑部北迁,出版也一直是由上海群益书社负责。正如克里斯托弗·A.瑞德所言:“西方印刷技术为……改革者和革命家提供了印刷硬件,使他们能够广泛、快速、相对匿名地传播信息”,⑤Christopher A.Reed,Gutenberg in Shanghai: Chinese Print Capitalism,1876-1937,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2004,p.26,27,27.上海在近代成了传播维新变法与革命思想的古登堡。
上海的书报出版媒介不仅广泛地传播新思想以促进“政治”意义上的社会变革,其媒介所承载的文学叙述、视觉艺术形象等,也在审美感性层面上变革着更深意味的“政治”。李欧梵认为诞生于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小说月报》等刊物为当时的人们提供着一种典范的现代性“文本”资源。⑥李欧梵:《上海摩登》,第53、53—54、54页。特别是《东方杂志》,在直到被茅盾接手改版为新文学期刊之前,它所致力的目标是“向读者提供于日常生活有实用价值的知识”。⑦李欧梵:《上海摩登》,第53、53—54、54页。《小说月报》则是面向都市主妇、青年男女,其中选编林译小说的广告也明言:“足以解颐家庭新智尤切日用为居家者所必读”,⑧李欧梵:《上海摩登》,第53、53—54、54页。俨然一副在解闷消遣的小说中注入“情感教育”的架势。
上海书报媒介的兴盛,让情感教育的“生意”风生水起,也为一批职业文人在上海的出现提供了物质基础,无论是“鸳鸯蝴蝶派”还是后来的新文学旗手们都从中获得稿费与读者群。生产与消费的辩证关系,一方面刺激着作家生产,他们有意无意地将上海写入纸端,施蛰存笔下的百货大楼、咖啡馆,刘呐鸥《都市风景线》(1930年)里的舞厅与跑马场,甚至于茅盾《子夜》(1933年)中的公馆舞会、证券交易以及火热的工人抗争,这些场景与“事件”都在生产着“上海”。另一方面,读者们也从报刊小说中学习“上海”,文学青年男女模仿其中的生活方式,而对上海进行“再生产”。书报刊物也为各类文学论争提供空间,并为文学背后的意识形态开辟了斗争的场所,随着蒋介石发动“4·12”反革命政变后,其掀起的“白色恐怖”使得中国共产党与左翼进步人士遭受到巨大的生存压力,“1927年至1937年的十年中,一场激烈的争论席卷上海:作家的作用和文学的功能是什么?”①白吉尔:《上海史:走向现代之路》,第199页。“文学的革命”在艰难中转向了“革命的文学”,大批进步作家与青年聚集在左联周围,租界的存在也为革命文学的论争提供了安全场所,从而埋下了更多革命的火种。②熊月之先生的《上海城市的国际性与中共的创立及早期发展》从更为广阔的视野分析上海城市多租界并存的现象对中国共产党创立及早期活动的影响,可参考此文所讨论的上海出版业、社会主义运动信息网构建与上海城市国际性的特点之关联,见《世界历史》2021年第2期。
在京海论战之时,京海兼济的鲁迅站在颇值玩味的立场上说了一句“‘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当然他亦在后文中表达了对北京文坛的失望。③鲁迅:《“京派”与“海派”》,见《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3—454页。鲁迅在一定程度上发现的海派文化的特点,同时也是它在文化上的卓越与缺憾之处,即商业性。事难两全,海派文化在其形成的早期阶段,彰显其兼容并包特性的同时,也因其商业逐利的氛围而成为藏污纳垢的“罪恶渊薮”,芥川龙之介的《上海游记》甚至有一章以“罪恶”为题专章书写。④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施小炜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0—43页。现代化的道路曲折蜿蜒,除了“罪恶渊薮”,上海及其文化所生成的精神空间常常被“符号”化地指涉为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村松梢风则将其称之为“魔都”,⑤村松梢风:《魔都》,徐静波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67页。符号化的指称是对上海文化的凝练表达,众多符号并置,如同“星簇”璀璨,而恰恰在“星簇”之间的间隙可以孕育众多可能性。这正是华洋杂处、一市三治的城市格局的文化差异体现,这些市政管理缝隙之间遍布各种缓冲地带,为各种文化形态构筑庇护之所,由此也在客观上埋下革命之火种,同时凿开了海纳百川的精神源流。
回顾上海的“现代化”历程,研究者们都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罗兹·墨菲对上海现代化的阐释脱离不开“冲击—反应”的固化模式,当我们自己思考起“上海”之现代化时也可能产生“自我东方化”倾向,不仅仅接受了一些西方研究者对上海历史的指认,甚至“自然地”将其挪用甚至扩充以作为自我表达一种话语形式。实际上,我们只需回到最为根本的问题上,那就是此种“现代”果真是一种人人可享受的现代化吗?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上海的开埠为上海带来了现代城市化,但是随之而来的也是资本主义现代化与城市化的诸多弊端。正如大卫·哈维所言:“资本主义的城市化永远都可能摧毁作为社会的、政治的和适于生活的共享资源的城市。”①大卫·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81页。合理的城市发展需要通过科学的规划来防止可能出现的环境污染、住房拥堵等城市病,但近代上海却在这方面疏于治理,这些城市病的受害者又往往是城市底层的居民。近代上海的生活污水和工业废水处理问题做得并不如人意:
在生活污水和工业废水处理方面,问题更为严重。开埠初期,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都把原有的纵横交错的河流当作现成的排水和处理污物的渠道。……城市污水大多不经任何处理就直接排入苏州河和黄浦江,使上海的水质遭到了污染。……②张仲礼主编:《近代上海城市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06、507页。
旧上海环境污染严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工业发展的无序盲目,还包括当局管理者的短视与疏忽,沿河而建的棚户区住户则是城市河流污染的最大受害者。“租界当局和中国统治者不惜巨资经营上海的高级住宅区,但是对于改善棚户区的环境卫生却毫不在意。”③张仲礼主编:《近代上海城市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06、507页。在《上海棚户区变迁》一书中有一段对比鲜明的描写——肇嘉浜北岸的徐家汇路的工厂之后是“以整齐、幽雅著称的衡山路,紧连着的是一大片幽静的高等住宅区”,然而浜岸水面上则是水上棚舍,“它一边筑在河岸,另一边则临空悬在河面上……肇嘉浜令人作呕的臭气,使得过往行人都要掩鼻疾走,但住在浜上的人,不但无处可避,而且还要忍受臭浜中孳生的各种虫害的折磨”。④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城市经济组:《上海棚户区的变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6—17、19页。殖民当局与旧社会的统治者并不思考如何改善棚户环境,反而“不断以‘妨碍卫生’等为理由拆除棚户”。⑤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城市经济组:《上海棚户区的变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6—17、19页。1865年上海建起了第一家煤气工厂,但煤气供应的普及从来没有普及到大部分上海家庭,“截至1949年,只有2.1%的上海家庭使用煤气灶”,⑥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第228页。更多的家庭一直使用的是苇杆、豆梗以及煤球。
城市公共资源的分配也呈现出极大的不公平,一方面体现在上述的贫富差距之中,另一方面则一度以华洋区隔体现出来。从一段法国人的游记当中,我们可以从其视角中看出其对上海华洋之间的不同态度:
(引者按:租界)新的马路,次第修筑起来,新的房屋,也到处建起。河浜填平了,并时时有新的商店增设。现在,几于最新的发明,没有一种不被利用的。
世界上真没有个城市能如上海,没有个城市能与上海相比。在上海,是什么语言都通行的,并且,还可见到各式各样的建筑(……)至于在华界,那里的人,其不讲卫生,简直比狗也不如。①Georges B.Maybon:《上海印象记》,见冯仰操编:《海上行旅——民国上海游记》,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页。原载《当代》1928年第1卷第1期。
殖民者骄傲地炫耀“开化”上海的成就,并对华界的街道与卫生充满鄙夷之情,显示出了浓厚的歧视意味。华洋矛盾在城市公园的开放上也尤为突出,市政当局所设立的公园原本是现代市政的服务理念的价值体现。②关于近代公园的观念以及租界外滩公园禁止华人进入所反映的华洋双方心态及观念的讨论,可参考王馨培、李广益:《“文明”观念与空间重构——以晚清文学中的“公园”意象为中心》,《上海文化》2023年第2期。然而,自1868年建成的上海外滩公园,1928年6月才对华人开放。同为租界纳税人的华人被租界工部局拒绝承认其享有的入园权利,这60年来租界华人不断派出代表抗议谈判最终获得本应属于自己的权益。③对这段历史的研究,可参考王敏、魏兵兵等:《近代上海城市公共空间(1843—1949)》,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第37—58页。
华洋矛盾还体现在城市公共交通运营之中。例如,1922年商人董杏生组织“公利汽车公司”筹办公共交通业务,然而通车之后却遭到了工部局的百般刁难,“每季度要其缴纳执照费银100元,道路捐每英里收银10元”,④上海市公用事业管理局:《上海公用事业(1840—1986)》,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49—350页。除此之外工部局又允许英商安利洋行所属的公共汽车公司申请专利权,英属公共汽车公司在公利汽车公司运营路线上营业,董杏生的公利汽车公司压力倍增,不得不于1924年2月歇业。在上海华洋杂处的格局下,中外双方不得不就城市公共交通的运营进行复杂的合作与斗争,其中双方合作基础往往因为外部条件的转移而变得脆弱,更多时候是采取恶性竞争的方式,⑤可参考陈文彬:《近代化进程中的上海城市公共交通研究(1908—1937)》,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年,第166—183页。其中涉及华洋杂处格局下,中外双方对路权、公共汽车运营的诸种合作与斗争。这阻碍了上海城市公共交通的进一步发展。正如有学者指出:“在治外法权没有收回的情况下,近代上海根本无法根据城市发展的需要进行公共交通线网整体的合理规划与布局。”⑥陈文彬:《近代化进程中的上海城市公共交通研究(1908—1937)》,第183页。
在旧社会,上海城市化的发展成果并不由全体市民共享,华洋之别和贫富鸿沟横亘在城市的空间之中,外来殖民资本主义的城市化注定无法解决这些问题,正如大卫·哈维所言:“如果不被监管的话,个别资本的积累永远都会威胁着所有生产形式赖以存在的两大基本共同财富资源:劳动者和土地。”⑦大卫·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第81页。在资本主义的城市现代化中,空间资源与精神文化资源的分配始终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市政建设也往往无法得到整体性的科学规划,人与城市,乃至城市中的不同社群之间都存在着诸多有待解决的矛盾。
“我们一定能够克服一切的困难而建设起一个光明灿烂的新上海和新中国。”①《上海解放一年》,上海:解放日报出版社,1950年,序言第4页。这句话是1950年由解放日报出版社出版的《上海解放一年》的序言结尾,它展现出一种开天辟地的魄力与上海人民对光明未来的渴求。这句豪言壮语,不仅是对过往的告别,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上海人民对上海城市发展道路探索的宣言之先声,是中国共产党对如何建设上海的强有力的回答。从“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光明灿烂的新上海”到“五个中心”再到“人民城市”的生成,中国共产党与上海共成长,带领着人民以实践品格和理论创新回应着上海如何发展,走何种现代化道路的问题。
习近平同志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②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22年10月26日。在党和人民的努力下,上海走出了自己的现代化城市发展道路。上海的发展有其独特性,正如学者郑崇选指出:“上海建设国际文化大都市,虽然可以在客观形态指标上借鉴发达国家国际大都市文化建设的经验,但上海是社会主义中国的上海,不可能成为中国的纽约、伦敦或巴黎”,③郑崇选:《提升上海城市文化软实力的价值追求与基本路径》,《上海文化》2021年第8期。如其所言国际经验在客观上可资借鉴,但是根本内因上,上海之发展离不开“人民城市”理念所涵盖的共产党人为人民谋福利的建党初心,更离不开中国共产党与上海人民的在城市实践努力上的独特智慧。
“人民城市”的理念形成及其现实建立,每一步都渗透着党和人民的智慧。城市的发展本质上便是为了人的全面发展与美好生活。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谈及:“城邦的长成出于人类‘生活’的发展,而其实际的存在却是为了‘优良的生活’。早期各级社会团体都是自然地生长起来的,一切城邦既然都是这一生长过程的完成,也该是自然的产物。”④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7页。诚然,亚里士多德的“城邦”(polis)概念与现代意义的“城市”概念并不等同,但是二者也有其内在的渊源。亚里士多德也道出了早期人类文明中的共同体为“优良的生活”而相聚的事实。历数上海城市发展的历史,那“十里洋场”“罪恶渊薮”等符号印象如万花筒一般照出分裂隔离的上海城市图景,所谓“优良的生活”实在无从提起。西方城市理论家对现代资本主义城市建设中存在的贫民窟、贫富差距、犯罪率等以及后工业时期进行了猛烈的批判,有学者指出这些问题的本质其根本在于没有把握城市归属于“谁”的问题。⑤徐锦江:《全球背景下的“人民城市”发展理念与上海实践》,《上海文化》2021年第12期。中国共产党给出了这一问题的答案——人民!
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上海时总结当代中国城市发展状况,提出“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的发展理念,这一观念的提出是“对中西城市发展理论的有机创新”,“既是依据中国当代城市现状所作出的深刻归纳,也体现了现代城市理论在发展中不断凸显的人文转向”,⑥徐锦江:《全球背景下的“人民城市”发展理念与上海实践》,《上海文化》2021年第12期。其本质意义上与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全面发展”观念相吻合,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城市发展实践的又一次结合,更是对中国共产党对上海乃至全国城市治理实践经验的历史回顾与高度总结。
早在上海解放初期,中共中央就高度重视上海的接管与市政工作。1949年6月,上海出现金融风暴,而后又有“棉纱之战”、抢购风潮等问题,时任上海市长陈毅在毛主席、中共中央领导下一一平息风波。①周振华、熊月之等:《上海:城市嬗变及展望·上卷——工商城市的上海(1949—1978)》,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290页。与过往的城市管理者不同,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伊始,上海市人民政府便下决心改善上海劳动人民的居住环境,为把中共中央“要逐步地、有计划地解决工人住宅问题”的指示贯彻落实,上海市政府把建设工人住宅新村作为重点工作来抓。②周振华、熊月之等:《上海:城市嬗变及展望·上卷——工商城市的上海(1949—1978)》,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290页。新建曹杨、天山、凤城等6个新村,而后又在此基础上扩建,极大满足工人群众的居住需求。计划经济体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在一定时期内推动了上海城市的发展,但改革开放之后,新的发展需求也要求上海进行变革。20世纪90年代初,邓小平在上海视察时指出,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两者都是手段,市场也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其发挥市场经济功能的指示指明了上海进步的方向,③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编:《邓小平在上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2、219页。由此上海开始革新之路,积极进行产业结构调整,重建自身国际金融中心地位,另一方面则是将开发浦东提上议程,早在1988年5月,时任市委书记的江泽民同志就从总结历史经验的高度阐明了开发浦东的必要性,他强调“要再造上海经济中心功能和对外枢纽的功能”,④徐建刚、严爱云、郭继:《上海改革开放三十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4页。之后在邓小平“抓紧浦东开发,不要动摇,一直到建成”的指示下,上海抓紧开发浦东,为带动上海乃至长三角的发展提供跃上新台阶的机遇。⑤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编:《邓小平在上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2、219页。
从计划经济时期一直到改革开放以来,上海在党中央与国务院的领导下,不断求新求变,快速发展,2009年国务院在《关于推进上海加快发展现代服务业和先进制造业,建设国际金融中心和国际航运中心的意见》中明确了上海建设国际金融与航运中心的目标,赋予了上海代表国家参与全球竞争和夺取全球发展话语权的历史重任。⑥周振华、熊月之等:《上海:城市嬗变及展望·下卷——全球城市的上海(2010—2039)》,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6页。由此,上海的城市格局定位更上一层,“五个中心”的定位与迈向全球化现代性大都市的目标,成为上海城市发展的重要导向。
新时代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追求物的全面丰富和人的全面发展、社会的全面进步,人民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得到提升,上海在此潮流之下,也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上海作为党的诞生地,不仅是中国共产党革命初期的摇篮。在新成国成立后,在党中央和国务院的指引下,上海不断谋求新的发展道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上海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直到新时代的今天,上海成为党和人民探索建设国家化大都市的范本与试验田。2014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上海考察时强调:“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是块大试验田,要播下良种,精心耕作,精心管护,期待有好收成,并且把培育良种的经验推广开来。”①刘士安、谢卫群、方敏:《用心耕好这块“大试验田”——写在中国(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建设十周年之际》,《人民日报》2023年10月6日。
上海,在发展中深化了对城市本质的理解,并以自己的努力实践诠释着城市如何让生活更美好的命题。2020年6月,十一届上海市委九次会议通过了《中共上海市委关于深入贯彻落实“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重要理念,谱写新时代人民城市新篇章的意见》重要文件,其中提出的“五个人人”是对人民城市理念的进一步探索,是城市经济发展、软实力提升的方向坐标。建设人民城市,走出城市发展的中国现代化道路,上海将在这条道路上不断前行,把人民城市的理念精神注入城市实践的物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