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点打虎

2024-01-25 01:35郭刚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4年1期
关键词:吉庆春生

郭刚

江湖术士,开店钓大鱼;问题市长,重金求升迁。

纪检高干,查贪腐搜集罪证;古怪客户,三进店闪烁其词。

循循善诱,得知赠棺秘事;步步引导,合力打下贪虎!

许吉庆的吉庆堂开业了,开业仪式有几个亮点。

一是他雇了三班吹鼓手,也叫响器班,为他的开业典礼奏乐。这种响器班在现代都市里很少见,他们在吉庆堂门前比着劲儿地轮番演奏,人们觉得很新鲜;二是不知道他从哪儿请来了一位和尚、一位道士,在西装革履的贵宾中站着两个穿黄色僧衣、青色道袍的出家人,非常扎眼;三是吉庆堂门口的一副对联很有意思,上联是:上边顺下边顺左右都顺,下联是:东来财西来财南北来财。

吉庆堂是干什么的?老实说,它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公开的一面,营业执照上写得清楚:主营礼佛、敬佛用品,兼营建筑设计、装修设计、名号设计。不公开的一面,它是做金点的“座子”。做金点是江湖人算卦、相面、看风水的总称。所谓“座子”,就是做金点的算命馆。吉庆堂前边是商店,货架上摆放着体量不一的镀金佛、鎏金佛、赤金佛和香炉、蜡扦以及其他礼佛、敬佛用品,后边有问心室、清心室、沐浴室。问心室是占卜打卦的地方,清心室是喝茶、洽谈业务的地方,沐浴室的用途不言自明。总之,处处都与“做金点”密切相关。徒弟们说师傅与时俱进。许吉庆却说:“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深圳模式’。”

前不久,受师弟刘吉祥之邀,许吉庆去了趟深圳。

深圳是对外开放的窗口,是粤港澳中心城市之一。对于这些,许吉庆并不在意,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刘吉祥经营的那个金点座子吉祥堂。他去的那几天,吉祥堂总是宾客不断。不是房地产开发商请刘吉祥去看所购地块儿的风水,就是商场老板请刘吉祥选一个开张的黄道吉日。还有一个主儿更新鲜,他居然请刘吉祥测算一下他老婆给他戴过几顶“绿帽子”。看到几乎要绝迹的金点买卖又重现江湖,许吉庆激动不已:现在全国都在向深圳学习,我们这行也一定会随着大环境在各地重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没想到他年逾古稀又来了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师弟在深圳开设吉祥堂,他回去就照方抓药开设吉庆堂,把刘吉祥的营业执照以及所有手续复印了一份带回古城,依葫芦画瓢办好了各种经营手续。

吉庆堂开业了。

开业之后,吉庆堂的业务还不错,多数是商铺开张,请许吉庆给选个良辰吉日;也有人请他测一测儿子“北漂”有没有前途;还有一家想买新房,请教他买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好。

主顾不断,收入可观,两个徒弟很满足,许吉庆却觉得不过瘾。这样的小业务,跟深圳没法儿比呀!古城曾经是江湖大码头,应该有“大买卖”呀!

他越这么想,越爱炫耀过去的辉煌。一有空,他就向徒弟们讲述他当年在古城一炮打响的故事。

那是1948年,许吉庆20岁。经师傅批准,他在古城第一次单独做金点买卖。为了“扬万儿”,宣传自己,他在古城早报上刊发了一则广告,内容是:“患者的福音,失主的喜讯!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生许吉庆先生,以精神控制法治疗疑难杂症、侦破失盗案件聞名平津,近日来古城应诊,如有疑难杂症求医、失盗案件待破,请速与许吉庆先生联系。地址:古城大饭店一楼三号。”

古城大饭店是许吉庆精心选定的,它坐落在西大街正中路北,东边有富丽堂皇的教会医院和五颜六色的外国别墅,西边是铁路工人居住的低矮房屋,中间地段尽是商行、店铺、饭馆、客栈。这地方平时就很热闹,是做金点买卖安座子的理想之地。许吉庆租住的一楼三号,是高级客房区的豪华套间。

等了一天不见有人上门,许吉庆有点儿坐不住了。古城早报的广告费和豪华客房的租金可不是小数目,如果光出不进,赔钱事小,丢人事大。头一脚要是踢不开,师傅不满意,自己没面子,还得让同行们笑掉大牙!

他正在坐立不安时,古城大饭店的老板余焕章来了。许吉庆起身抱拳道:“余老板,您找我有事?”

余焕章躬身还礼,说明来意:古城大饭店普通客房区的六号房,是个八人间。今天下午来了一位从北平来的店客,他随身携带了五根金条,要寄存在柜台上。正赶上写账管钱柜的先生方便去了,余焕章就让客人先去房间休息,等写账先生回来马上去招呼他。十分钟后,那位店客急匆匆地来找余焕章,说他的五根金条不翼而飞了。余焕章立马叫伙计、茶役到六号房去堵门。还好,除了失窃者,其余七个人一个也没少。余焕章和伙计、茶役帮着失主把大包、小包、床上、床下、犄角旮旯全找遍了,也没找到那五根金条。余焕章心里着急,冲着那七位店客一个劲儿作揖道:“哪位客官手头拮据尽管言语,我绝不让您白张嘴。请高抬贵手,给小号留条生路,我在此谢过!”

可是甭管他说啥,那七位店客谁也不搭茬儿。余焕章想报案,一想不行,现在警匪一家,他们经常勾结起来黑吃黑。他有心忍下这口气,赔失主五根金条,既不惊动官方,又不损害大饭店的声誉。可是,这个失主要是成心讹诈,自己不就成冤大头了吗?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则广告,于是来找许吉庆。

许吉庆掩饰着内心的窃喜,卖开了江湖口:“余老板,既然当事人俱在,我就应下这桩案子,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我以精神控制法破案,属于医学范畴,前去勘查现场如同医生出诊……”

余焕章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忙道:“许先生,勘查费由柜上支付,您开个数目。”

许吉庆道:“连失主一共八个人,每人光洋一块。”

余焕章忙道:“好,勘查费八块大洋,由柜上一并支付。”

许吉庆又说:“您先记上账,案子破了,勘查费是我的,如果破不了,我分文不收。”

“好嘞!”

这就是江湖买卖,啥事儿还没干呢,先要把话说在前头。这八块大洋,做金点的行话叫“头道杵”,就是第一次挣的钱。做金点的很贪心,还要挣“二道杵”“三道杵”甚至“绝后杵。”

许吉庆换上西装,提着牛皮出诊包,跟随余焕章来到六号房。八位店客,有的蒙头睡觉,有的抽烟闲聊,有的嘟嘟囔囔在发牢骚。余焕章指着许吉庆向大家介绍:“诸位,这位就是闻名平津的精神控制法专家许吉庆先生。他曾经用精神控制法侦破过许多大案、要案。今天,我特意请许先生来侦破六号房的失金案,敬请各位配合。”

店客们没人理他。

许吉庆见店客们没拿余老板当回事,知道这帮人不好打交道,心想自己如果不能张嘴就把他们镇住,这个活儿也干不好。想到此,他向店客们点了点头,接着,就叽里呱啦地说开了连他自己都不懂的话,声音忽高忽低,忽长忽短,面部表情还挺丰富,给人的印象是他除了长相,整个儿就是一外国人。那八位店客全都被惊呆了,觉得新鲜,仅这一手,许吉庆就把店客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这就是江湖人的能耐,知道在什么环境下用什么办法聚拢别人的注意力。

说罢,他向店客们解释:“诸位,我刚才说的是英语,意思是这间客房里丢失了五根金条,我是来破案的。我所使用的精神控制法,是英国科学家的一项最新发明,刚刚传入中国。现在,为了查清谁是扒手,我要用精神控制法进行检查。请诸位配合,好不好?”

八位店客听他说得神乎其神,都想见识见识这个假洋人的洋玩意儿,异口同声地说:“好!”

许吉庆戴上雪白的手套,从出诊包里取出一个咖啡色的方形玻璃瓶,上边贴着一圈印着外国字母的商标。他拧下瓶子盖,用镀银镊子从瓶内夹出一个淡粉色的小纸包,说:“这里是一种专门探查人心灵的药物。谁在想什么,服下这种药就能反映出来。不过请你们放心,绝对没有任何危险。每人一包,现在就服。”他转身对余焕章说,“这是进口高级药品,每包一块大洋。”

余焕章毫不含糊道:“药费由柜上统一支付。”

许吉庆拿下了“二道杵”。

再看那八位店客,都拿着纸包互相看,没有一个人服。许吉庆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他心里清楚,纸包里就是一点点小苏打粉,没有任何危险。他把一位店客手里的小纸包拿过来打开,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小苏打粉倒在嘴里,喝了口水服了下去,说:“你们看,我服下去了,有什么危险吗?”

店客们一看,二话没说都把“药”吞服下去了。

许吉庆说:“大家都服了药,下一步我要逐个听诊。”他随便指着一个店客说:“你先跟我走。”然后又对余焕章说,“余老板,听诊需要在我的房间里进行。你派两个伙计,负责往我那里送人。回来一位,再送去一位,送完为止。”

余焕章满口应承,特意选了两个人高马大的伙计担此重任。

许吉庆带着他指定的那位店客来到他的豪华套间,穿上白大褂,戴上小白帽和口罩,把听诊器套在脖子上,对那位店客说:“把你的上衣扣子解开。”

店客战战兢兢地解开衣扣,许吉庆手持听诊器的探头,刚刚触到店客的皮肤,店客就又躲又闪又笑。许吉庆气道:“你笑什么?”

店客不好意思地道:“先生别生气,你那玩意儿一挨我的肉,我浑身就痒痒,光想撒尿。”

许吉庆也被逗笑了,道:“好,检查完了。回去别说话,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别给自己找麻烦。”

“哎。”

第二个来接受听诊的店客像个农民,黑粗布裤、白粗布褂,头上包着一条发了黄的羊肚毛巾。

“把上衣扣子解开。”

“先生,别解了吧,我没偷,真的。”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边说边往后退。

许吉庆板着面孔道:“不让检查就是你偷的,解开!”

店客很不情愿地解开了上衣扣子,许吉庆手持听诊器探头刚要往他身上按,猛地又把手抽了回来。原来那店客肚皮上的皴足有铜钱厚,衣襟和衣领的褶子里虱子挤成了疙瘩,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许吉庆摆摆手道:“检查完了。回去别说话,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别给自己找麻烦。”

第三个被带来的店客身穿灰布长衫,圆口便鞋,虽脸色苍白,头发散乱,却彬彬有礼,进来先问好道:“许先生,您好。”

“请你解开衣扣。”

“好。”店客不慌不忙地解开长衫的扣襻,并主动撩起贴身的内衣。

许吉庆听过他的左右胸,收起听诊器,眯着双眼凝视着他,足有一分钟才开口说:“药物的作用很好,把你的内心活动反映得很清楚。你不要害怕,偷了就告诉我,没偷也不要违心地承认。”这几句话从字面上看很平常,可许吉庆说得却很不平常。这在江湖行当中叫“纲口”,所谓纲口,就是说话的内容和说话的技巧。说这段话时,他有快、有慢、有诈、有解。如果店客心里有鬼,逃不过许吉庆的眼睛。

但是,店客只说了一句话:“许先生,我不会干那种缺德事。”

“好啦,你回去要保持沉默。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别给自己找麻烦。”

第四个被带来的店客是个瘦小干枯的年轻人,身穿蓝布裤褂,脚下一双靸鞋,一进门就低着头,想看清他长啥模样都不容易。

许吉庆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他发现店客虽然低着头,却在左顾右盼,观察着客房里的一切。掌握了这个情况,许吉庆努努嘴说:“把上衣扣子解开。”

店客解开衣扣,双手抻着两个衣角往后一背,胸脯和两肋完全暴露出来。他腰里扎着一条红色的“腰里硬”,很显眼。

许吉庆听完了他的左右胸,凝视了他很久才重复已经说过的话:“药物的作用很好,把你的心理活动反映得很清楚。你不要害怕,偷了就告诉我。”说话的时候,他发现对方背着的两条胳膊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就以训斥的口气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慌了神,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許吉庆这句话产生了强大的威力,对方浑身一颤,像斗败的公鸡一样,脑袋耷拉了下来。

许吉庆走过去,拍着对方的肩膀说:“别害怕,有话坐下说。”

既然被识破了,又觉得许吉庆很客气,行窃者只好供认不讳:他叫孙贵,原来以捡破烂为生,新近才开始“吃闷窑”,就是专门冒充旅客到旅馆行窃。今天下午,他在六号房窃取了五根金条,正想脱身,余焕章带人堵了门。他以为警察来了,便想舍出一根金条,他们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警察没来,来了位“专家”,叽里呱啦一通鸟语,他当时就慌了神。服了“药”,他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肚子里像着了火,直往脸上蹿。到了豪华客房,许吉庆凝视他的时候,他就有点儿心虚。来接受“检查”之前,他就打定了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承认。可没想到,进了门儿没容他开口,许吉庆就揭了他的底。

他从后腰里取出五根金条,放在许吉庆面前,道:“许先生,东西如数交给您,只求您给我留个面子。”

“好!痛快!”许吉庆又凑近他的耳根说,“不但要给你留面子,还不能让你空着手走。”他从出诊包里取出五块大洋,“拿着,回客房吧,只当没这回事。”

孙贵接过大洋,给许吉庆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多谢许先生!”

孙贵走后,许吉庆迅速把五根金条塞进出诊包。下一个店客来了,他还是照听照问。七个店客全听完问完了,他让大饭店的伙计去叫失窃者。

工夫不大,丢金条的主儿来了。他一进门就给许吉庆作揖道:“许先生,麻烦您了。”

许吉庆一脸严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满堂。”

“你的金条是哪儿来的?”

谢满堂解释说:“我十一岁去北平永庆斋学买卖,几十年才积攒下这么点儿体己。这次回老家蠡县看望家小,下了火车天色已晚,怕走夜路不安全,打算明天一早再赶路。万万没想到,眨眼之间就招了贼。”

“你在北平干买卖,怎么穿得跟叫花子似的?”

“嗨!我是怕带着黄货树大招风,特意借了这身衣裳,这不,连住房都没敢要单间儿。唉,緊小心慢在意,还是没躲过。许先生,您查出眉目啦?”

“嗯,不过……”许吉庆故意欲言又止。

谢满堂在北平经商多年,很会察言观色,狠了狠心说:“许先生,若不是遇上您,兄弟我这几十年就白干了。那金条,返回四根我就心满意足了,那一根算我跟您交个朋友。”

许吉庆摇头道:“你这话说到哪儿去了?实不相瞒,通过精神控制法,我确实已经找到了行窃之人。可是,你在北平混了多年,社会上的事情不会不知道。偷你的人可不是等闲之辈,是古城‘吃闷窑’的总瓢把子。他是谁我不能告诉你,你也别打听。但是有一点我不能不说,那就是贼不走空。假如今天咱们抓了他,明天他再纠集一帮弟兄对付你,你防得住吗?我也甭想有个好结果。就为这,我很伤脑筋。”

对许吉庆这些话,谢满堂有些相信。他在北平经商,也听说过扒窃行里的一些名目,什么“停风”“行风”“闯闷窑”“吃闷窑”等等。可是盗他金条的人是不是来头那么大,他拿不准。思忖片刻,他觉得还是相信许吉庆为妥,不然的话,那扒手真是扒窃行里有头有脸的人,可就不止五根金条的事了。于是他试探着问:“许先生,您看一根黄货能说得过去吗?”

“一根?”许吉庆先皱了皱眉,随即又做了个干脆的手势,“这样吧,你给我的那一根就免了,两根金条全给那个主儿,咱们省得惹麻烦。”

“许先生,那可亏待您了。”

“既然交了朋友,就甭说这话。你不是在北平永庆斋吗,说不定啥时候我会到北平去打搅你呢。客气话别说了,咱们三头对面交代一下。你把余老板请来。”

“好!”

余焕章正在账房焦急等待,谢满堂一招呼,他跟着就走。三个人到一起,许吉庆把他与谢满堂商量好的办法说了一遍。余焕章挑着大拇指赞成,他立即回到柜上取来十六块大洋交给了许吉庆。谢满堂损失了两根金条,还一个劲儿地感谢许吉庆呢!

一会儿的工夫,许吉庆就得了两根金条外带十六块大洋。这个活儿用行话说,叫一炮打响,“火穴大赚”。

讲完这个故事,许吉庆自言自语道:“想当年,开张就有大买卖,如今开张怎么就没大鱼咬钩呢?”

这天晚上十点多,许吉庆和两个徒弟在吉庆堂里喝酒聊天。晚上喝酒,是江湖人的习惯,甭管白天业务怎么样,晚上这顿酒是少不了的。其实喝酒只是个由头,大家聊聊活儿,交流交流经验,师傅向徒弟传授些技艺,才是酒桌上的重要内容。师徒三人正在喝着聊着,啪、啪、啪!有人敲门。大徒弟把门打开,进来一个年轻人。小伙子二十五六岁,眉清目秀,干净利落,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见师徒三人正在宵夜,小伙子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打搅了。您就是许老先生吧?”

“我是许吉庆。你是?”

“我姓李,您就叫我小李吧。许老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行啊!”许吉庆把小李带进后边的清心室,“小李,有什么事,你说吧。”

“许老先生,有个人想见您,您能辛苦一趟吗?”

“现在?”

“对。”

“可以。”

许吉庆已经从他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看出来小李是干什么的,这个本事江湖行话叫“把簧”,简单地说就是察言观色。许吉庆料定小李是个秘书,他是为他的领导来请人的。能使唤秘书的领导级别不会太低,有“大鱼”上钩了。他暗自高兴,招呼着二徒弟就往外走。

吉庆堂门外停着一辆轿车,小李拉开后边的车门,先把许吉庆师徒请上车,然后才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让司机开车。

古城的夜景很美,霓虹闪烁,流光溢彩,鼓楼上的装饰灯五颜六色,赏心悦目。在这么美妙的夜晚,去给一个“大鱼”打卦,许吉庆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轿车驶进北郊的夏都酒店,停在别墅区一号楼前。小李引领着许吉庆师徒进了大厅,服务员示意二徒弟在一楼喝茶等候,小李带领许吉庆直接上了二楼。走进201房间,小李为许吉庆斟上一杯茶,说了声“稍等”,转身走出房去。

时间不长,门开了,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一见许吉庆就招呼道:“您就是许老先生?”

许吉庆起身点头道:“我是许吉庆。”

“许老先生,您认识我吗?”

做金点的有一招,就是主动掌握话语权,以我为主。许吉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两人一见面,对方就主动发问,他觉得很被动,很不习惯。他眯起双眼,一打量,对面这个人有点儿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得问:“您是……”

“许老先生,我是李春生。”

许吉庆一惊,忙道:“我想起来了,您就是古城的市委书记李春生?”

“没错。”

许吉庆半开玩笑地说:“李书记,按我们江湖话说,您可是古城市的总瓢把子。您叫我来干什么?”

“总瓢把子就不能向您请教吗?”

“您向我请教?”

“是啊。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过的坎儿。别看我是市委书记,心里也有解不开的疙瘩,所以才想请您给我破解。”

在老江湖许吉庆的心目中,市委书记与金点买卖无论如何也搅和不到一起。可是今天,他的观念被颠覆了。一个正厅级干部,为什么要问卜打卦?

许吉庆不明白也说不清楚,但是他认定了一条:请他相面、算卦、看风水的普通人不一定都是坏人,但是请他相面、算卦、看风水的当官的,一定不是好人。有了这个想法,他很鄙视李春生,再说出话来,口气就不一样了:“李书记,既然您向我请教,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第一,从现在起,您不再是什么书记,就是向我问卜求卦的客户李春生。第二,我们这行讲究预交卦礼,您的预交数额是一万元。第三,我对您的测算与解说能够让您满意,一万元就是我的,如果您不满意,预付卦礼就如数返还,我分文不取。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不许以势压人。”

李春生满脸不自然道:“一切都按您说的辦,我安排一下。”说着,他掏出手机发短信。

不大工夫,许吉庆的手机响了,二徒弟发来微信说:“小李预付卦礼一万元。”

许吉庆放下手机对李春生说:“卦礼我们已收到,现在咱们书归正传。”他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纸和一支笔说,“干我们这行的有多种方法,有的摇签子,有的看面相,有的看手相。我是既不摇签子也不看面相手相。您用这支笔在这张纸上随便写一个字。”

李春生惊奇地问:“写什么字都行吗?”

许吉庆自信地点了点头。

李春生接过笔,思考片刻,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人”字,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许吉庆。

许吉庆看了看纸上的字,又看了看李春生,然后闭上眼睛,过了半晌,倏地睁开眼睛拿起笔,在那张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人往高处走”五个字,问:“您是来问升迁之事的,对不对?”

李春生没有回答,他笑了。他的笑容里包含着两层内容:第一是许吉庆测得很准,他很服气;第二是他认为自己是古城的一把手,社会上对他的议论很多,也可能许吉庆听到了社会议论,所以才测得准。

看李春生脸上的笑容,许吉庆已经揣测到他在想什么。他打量着李春生说:“您的神情已经告诉我,我刚才算准了。人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经商的挣了十万想百万,挣了百万想千万,永无止境。从政的当上处长想当厅长,当上厅长又想当省长,总想进步。但是……”许吉庆故意把“但是”两个字咬得很重。他接着说,“成事在人,败事也在人。您刚才为什么不写别的字,偏偏要写个‘人’字呢?这说明您很在乎人。在乎什么人呢?”他拿起笔,在李春生写的那个“人”字的左、右两边和下边写了三个“小”字。

李春生看在眼里,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盯着许吉庆,期待着解说。

用做金点的行话说,许吉庆刚才写了三个“小”字叫“扣瓜”,说白了就是根据判断用语言、用文字吓唬人,这是做金点的一个技巧。瓜扣准了,问卜的人一定会紧张,而且会流露出来。李春生刚才神色有变,虽然短暂,但还是被许吉庆发现了,说明瓜扣准了。在此基础上,许吉庆便可针对李春生的心思,怎么说怎么有理。这就好比中医把脉,脉把准了,才能说准病情,病人才会听话。

许吉庆把准了李春生的脉,若有所思地说:“人在世上,主要是与人打交道。人分三六九等,看人难看人心。无论做多大的官,也会遇上小人。当然啦,小人不可怕,但是,您周围的小人也太多了,左右两边加下边,您是三面受敌呀!”

如果说在许吉庆“扣瓜”的时候,李春生还能保持镇定,到了现在,他可就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了了。因为他找许吉庆问卜,纯粹是病急乱投医。早在两年前,有关部门就对他进行了考察。一时间,他要被提拔的消息就在官场上嚷嚷开了。可是两年过去了,他还在原地踏步,这就引起了官场上和社会上的议论。有人说他很快就会被提拔,职务是副省长;有人说他有严重问题,不但提拔不了,还得被审查。他很急,究竟是福到了还是祸来了,他心里没底,越没底心越慌。正规渠道走不通,只能来找许吉庆。听了许吉庆“三面受敌”的说法,他再也掩饰不住紧张的情绪,着急地问:“许老先生,有什么办法破解吗?”

实话实说,对李春生的议论,许吉庆也听到过一些,有褒有贬。至于李春生被提拔还是被审查,他确实不知道。他认为江湖人与市委书记根本就不搭界,好比一三五七九,谁也不挨谁。李春生升官,他也沾不上光,李春生被判死刑,他也成不了陪绑的。可今天,李春生把他请来问卜,还请教破解之法,这就把他们连接起来了。他琢磨着:看来这个李春生还真有问题,否则他能来找我吗?他有什么问题,是纪检委的事。我是吉庆堂的堂主,我现在的任务是让他心服口服,让他痛痛快快把钱掏出来。这种人,敢找我问卜求卦,就敢以权谋私、贪污腐化,不让他出点儿血连我自己都对不起,更别说对不起老百姓。

许吉庆接过李春生的话茬说:“对我们来说,凡事都有解,只是解法不同。这就如同大夫看病,能查出人得了什么病不算高明,只有用对了药才能治好病。我已测算出来,您现在三面受敌,不光对您的升迁不利,可能还有灾难降临。本来想人往高处走,却落了个水往低处流,麻烦大了!那么如何破解呢?”他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

李春生恳求道:“请许老先生明示。”

许吉庆拿起笔,在李春生写的那个“人”字的上方写了一个“贵”字。

人字上边加贵字,连起来是贵人。这本来是做金点的老套子,先拿小人扣瓜,让问卜人紧张;再用贵人破解,让问卜人高兴。可是李春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看到有贵人,而且还在上边,他如释重负,眼巴巴地望着许吉庆,充满感激之情。

许吉庆表现得很平静,不紧不慢地说:“您可能遇到贵人帮您破灾。贵人是谁?对不起,天机不可泄露,您知道有贵人相助就够了。我要提醒您的是,贵人毕竟是外人。凡是破解灾祸,贵人相助是一半,自我保护是一半,两者配合默契,才能破解灾祸,心想事成。”

李春生急切地問:“我应该如何自保?”

许吉庆刚给了李春生一个“贵人”的惊喜,立马又给李春生出了一道“自保”的题目,这就叫前后呼应,虚实结合。前边给的惊喜,是为后边的自保铺垫。前边的惊喜是虚的,后边的自保才是实的。前边的惊喜不收费,后边的自保要收钱。

许吉庆没有直接回答李春生如何自保,先讲了一番道理:“为什么您有灾祸?那是您所作所为的报应,都是自己招来的。话虽不好听,但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小人?是您太强势,有意无意地伤害了别人。小人都在暗处,您想找都找不着。那怎么办呢?那就要自保。怎么自保?您要自我修炼。根据您的卦象、您所处的环境,我给您的自保之法是:在家里建一座佛龛,供一尊金佛,每日敬佛、礼佛,忏悔、思过,与人相处和气一些。多则半年,少则半个月,您定能逢凶化吉,心想事成。”

“许老先生,您的吉庆堂是敬佛、礼佛专店,我想请您为我设计佛龛一座,赐佛一尊。”

“帮人如帮己,我一定满足您的要求。”

“那可太谢谢您啦!”

就这样,许吉庆揽了一个大活儿。几天后,二十八公分见方的红木佛龛做好了,十二公分高、十八公分宽的鎏金佛安放在佛龛里。大活儿完工后,吉庆堂得款三十万元,加上预交的一万元卦礼,总计三十一万元。刨除红木佛龛和鎏金佛的成本费八万元,这个买卖净赚二十三万元。

许吉庆觉得,李春生这宗大买卖比当年余焕章那笔买卖还过瘾,当天晚上就带着两个徒弟喝酒去了。

半个月后,李春生当上了副省长。许吉庆明知自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却仍拿这事当作吹牛的资本。不久,李春生又派秘书小李给许吉庆送去十万元感谢费。

这天上午,许吉庆正在清心室里喝早茶,大徒弟报告:“师傅,前边有一位大爷指名道姓要见您。”

“大爷?什么大爷?又来大买卖了吧!”许吉庆放下茶盏,擦了把脸说,“走,看看去。”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前店,许吉庆一见来人,先是一愣,然后紧走两步握住来人的手,说:“这不是赵院长吗?!”

“许吉庆,不不不,许大师,生意兴隆!”

“老院长,您别拿我打镲了。快,请里边坐。哎,老二,你去订一桌饭送到这儿来,今儿我跟我这老狱友一醉方休。”

在两个徒弟眼里,许吉庆是个人倒了架子都不倒的主儿。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见了什么人,他总是端着。今天不知打哪儿冒出一个老头儿,师傅一反常态,热情有加,两个徒弟很纳闷儿。更让他们不解的是,师傅嘴里又是院长又是狱友,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嗨,这事儿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1951年10月的一天,古城曲艺杂技团有一位老艺人过生日,团里不少人去祝寿。吃饭喝酒的时候,大家闲聊。因为刚解放,他们所聊的内容全是新社会好,说旧社会的下九流变成了新文艺工作者,有了社会地位,再也不受歧视,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许吉庆也谈了切身体会,他说:“旧社会咱们这种人连个家都没有,还美其名曰四海为家。现在家里吃饭多踏实、多舒坦,旧社会挣了钱就下馆子,胡吃海塞;挣不上钱就饿肚子,前胸贴后背,那哪是人过的日子!”

这话本来没错,可是不知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许吉庆说,‘旧社会我没在家里吃过饭,新社会我没在饭馆吃过饭。’”就这样,许吉庆成了对新社会不满的嫌疑分子,被送进看守所关押审查。在他被关进看守所的第二天,号子里又关进来一个人。这个人可不一般,是古城法院的副院长赵景云。许吉庆主动搭话说:“赵院长,您不认识我,我可知道您。我是曲艺杂技团的演员,叫许吉庆,我进来是冤枉的。您是老革命,是古城法院大名鼎鼎的院长,您怎么也进来了?”

赵景云苦笑着说,组织上怀疑他在1942年投过敌。他13岁就参加了八路军区小队。他参加革命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他哥哥当了县保安队长,是日本人的狗腿子,老百姓骂他哥哥是汉奸,让人戳脊梁骨。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把他爹妈气得要死,总说没脸见人。赵景云下定决心,非得跟他哥哥对着干。参军后,他是区小队年龄最小的战士,战友们都很喜欢他。一次,为了伏击日伪军,他们疾行80里山路,又在一条河道里埋伏了大半夜。天快亮了,他困得滚到草丛里睡着了。区小队撤走了,没人发现他,他就被来伏击的哥哥俘虏了。他哥哥把他带到县城,动员他参加保安队。他骂完日本人骂皇协军,高声大嗓,唯恐别人听不见。他哥哥怕惹麻烦,只好把他送回家去了。回到家的第二天,他又到区小队报到了。这段历史很清楚也很简单,当时组织上就下了结论。不知什么原因,当年的事又被翻腾出来了,还说他有投敌嫌疑,关进看守所等待审查结果。

许吉庆说:“我觉得我就够冤枉的,敢情您比我还冤呐!好嘛,俩窦娥。”

赵景云说:“别发牢骚,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审查结果出来咱们就轻松了。”

号子里就关着他们俩,闲着没事就聊天。许吉庆讲了很多江湖故事,赵景云知道了什么叫撂地、什么叫做金点、什么叫安座子,对江湖行当发生了兴趣。他对许吉庆说:“你过去那些玩意儿确实不能再演了,得动动脑子创作新节目。不然的话,你就很难再上舞台。演员不上舞台,还是演员吗?”

许吉庆说:“我的好院长,您说得太对了。作为一个演员不让上台演出,比新婚之夜媳妇不让睡都难受。可要创作新节目,谈何容易?就是团里现在演的节目,哪个是新创作的?都是老前辈留下来的。不要说创作新节目,就是改一个动作都很不容易。”

赵景云说:“创作新节目确实不容易,但是,只要我们不怕困难,勇于探索,就一定能写出好作品。最近我从收音机里听了侯宝林的一段相声,叫《婚姻与迷信》,说得太好了!”

许吉庆说:“侯先生是大师,我能跟他比?”

“我不是让你跟他比,是让你学习借鉴他的创作方法。他把过去那些旧的婚姻陋习说出来,一条一条地进行批判,同时介绍、宣传新的婚姻法,听众在笑声中受到教育,这就很好啊!”

許吉庆从小跑江湖,脑子好使,他一下子就开了窍。他对赵景云说:“我们江湖上有句话,叫名人一点价值千金,您不但是名人还是院长,是真人,您的开导更值钱。按照婚姻与迷信的路子,我可以把我们做金点的黑幕说出来,告诉人们别再相信相面、算卦、看风水那一套。”

赵景云高兴地说:“你这个想法非常好。出去以后下下功夫,一定能搞出个受欢迎的好节目。等你的新节目上演,我去给你捧场。”

时间不长,审查结束了。他们俩都没问题,赵景云回了市法院,许吉庆回了曲艺杂技团。

许吉庆说到做到,回团之后就开始了节目创作,他们的行话叫“攥弄活”。他没多少文化,可他有绝招。他不像作家们搞创作,趴在写字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他是一段儿一段儿地想。想好了一段儿,先自己跟自己说,觉得有意思,再说给别人听。边说边观察对方的反应,对方听得津津有味,就说明方向对了;对方听得无精打采,说明还得修改;对方听笑了,说明包袱响了。就这么一段儿一段儿地想,一段儿一段儿地说给自己再说给别人,越说越顺当,最后他把所说的内容全都记录下来,就成了一篇作品:

各位观众,今天上台来说说我过去的事儿。解放前我干的那行,是老寡妇养汉子——名声不好。那我是干什么的?我是算卦、相面、看风水骗人的。为什么说是骗人的呢?因为算卦、相面、看风水都是假的。我给大家举个例子: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找我算卦,问我他是几个儿子的命。旧社会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把有没有儿子看得很重,经常有人为此相面、算卦。那人问完了,就等着我给他打卦。我装模作样地把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对他说:“你现在连半个儿子都没有,还问有几个儿子?你想什么呢!”那人一听,当时就傻了。他说我算得太准了,简直是活神仙。那么我怎么知道他根本就没儿子呢?

实不相瞒,我们算卦的有位老祖宗叫方观成,他写了一部书叫《玄关》。这部书讲了很多社会现象和人情世故,是我们相面、算卦、看风水的至宝。《玄关》上说:“问子则无子。”意思是:凡是来算卦问有没有儿子的人,他一定还没儿子。他要是有儿子,再问有几个儿子,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按照《玄关》上写的,他问我他是几个儿子的命,我说他连半个儿子都没有,果然没错。为此,他就把我当成了神人。他又问:“我何时得子?”观众们,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有儿子呢?可我是算卦的,不能说不知道。要说不知道,人家还会给我钱吗?为了挣钱,我就胡说八道。我看他三十二三,问几个儿子的命,我认为他不是穷人。穷得没饭吃,有儿子还发愁呢,他想要儿子,准是富足之人。不是媳妇不能生养,就是曾经有过儿子不幸夭折了。于是我说:“看你的面相,你是五男二女的命。可是你现在妻子不能生养,所以你才连一个儿子也没有。”这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家境不错,再娶个二奶奶、三奶奶,你一铆劲儿,准能凑够五男二女。”

娶那么多老婆,肯定能生很多孩子啊!这就是瞎说的,可是,因为我说准了他一个儿子都没有,他就把我当神人了。这时候,我说什么他都信,我要多少钱他都给。信迷信的都这样,被人骗了还挺高兴。他高高兴兴地走了,我挣了钱。他回去以后,如果真娶了二太太、三太太还没生儿子,想找后账都找不着我。我们到处走穴,他上哪儿找去?就是找着我,我也不承认呐!观众们,我这么一说您就明白了吧,算卦、相面、看风水都是骗人的,咱们千万别相信、别上当。咱们要讲科学,相信科学,科学最可靠!

许吉庆这个作品,有点儿像单口相声,也有点儿像评书。这个段子,有人、有事儿还有情趣。他在台上表演,跟拉家常似的,观众听着很亲切,效果非常好。第一部作品获得了成功,许吉庆一发而不可收。他又编演了批评缺斤少两、提倡公买公卖的《问买卖》,批判赌博的《论输赢》和批判封建婚姻、宣传婚姻法的《少妇求签》几个段子,同样受到了观众的好评。

那一年,许吉庆着着实实地火了一把,到年底还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戴了大红花、得了大奖状。受此殊荣,许吉庆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在领奖大会上说:“我过去也火过,那是因为我骗人的招数比别人高明,想起来觉得很不光彩。现在我又火了,这是我用事实揭露了江湖骗术,让善良的人们别上当。组织给了我这么大的荣誉,我觉得光荣。”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买了一袋水果,到法院向赵景云表示感谢。他说:“赵院长,您给我指出了一条明路。用江湖老话说,这是给我饭呐!我的成绩,我的荣誉,都是您给的。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没别的报答,我向您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干那骗人、坑人的勾当了。”

吃过午饭,两人边喝茶边聊天。

赵景云问许吉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又重操旧业了?你不是向我发过誓,再也不干这骗人、坑人的勾当了吗?”

许吉庆不好意思地咂了咂嘴,说:“老院长,这让我怎么说呢?前几年我发现,在咱们古城的城乡结合部,一到晚半晌儿就有撂地卖艺的。什么变戏法儿的、玩儿杂耍的、算卦相面的、唱小曲儿的,行当还不少。一打听才知道,那些多年不让干的玩意儿又都重现江湖了。我们那些同行又过起了东南西北到处走,黄河两岸度春秋的生活。我那些徒子徒孙也撺掇我当穴头,带着他们去走穴。我当时拒绝了,但我毕竟是江湖出身,对江湖事很关心。我发现,不光我们做金点买卖的又重现江湖,丢包碰瓷儿的也死灰复燃了,而且还升了级,一讹就是千八百,还有上万的。卖假药的也卖出了新花样,他们买点儿保健品换个包装就变成了治癌防癌特效药,价格能翻几十倍。现在满世界都是托儿,有医托、有票托、有婚托还有饭托。更新鲜的是,过去管卖淫的叫娼妓,现在叫小姐。她们成大家闺秀啦!这是谁给她们改的称呼?”

赵景云一摆手,道:“打住打住!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咱们现在说你,你为什么又重操旧业?”

“这不是说事出有因啊!见我的同行们,特别是一些晚辈,支摊子、安座子,都置了杵、发了财,我的心痒痒手也痒痒,真想下海去大捞一把。我又一想,这肯定是暂时现象,早晚会有人管,我别往枪口上撞。”

“别铺垫啦,你就直说为什么开吉庆堂吧!”

“我正在观望呢,我师弟刘吉祥从深圳打来电话,让我去他那儿玩儿几天。都说深圳发展快,我也想去开开眼。到了深圳,我见我师弟那吉祥堂问卜求卦的不断,买卖那么火,我就问我师弟:‘干咱们这老本行没人管了?’他说上面有人说了:‘窗子打开了,飞进个把苍蝇,没什么可怕的。’听了他的话,我再也克制不住强烈的欲望,回到古城就开了这个吉庆堂。”

“你就成了苍蝇。”

“您爱说啥说啥,就是骂我我也得听着,谁让我对不起您呢?当年我铁嘴钢牙地向您保证,再不干骗人、坑人的勾当。可是我言而无信,我向您道歉。不过,我还得解释两句。这个吉庆堂是徒弟们开的,我只是应了个名,给他们指点指点。再说了,金点买卖是个古老的艺术,已经传承千百年,还得传承下去,不能失传。”

“好了,不说这个了。我问你,是不是有一个叫李春生的找你问卜求卦?”

“李春生?”许吉庆这才恍然大悟,赵景云是来搞调查的。可做金点的有个规矩:不能暴露问卜者的信息。在旧社会,这规矩既是为了保护问卜者也是为了保护卜卦者。现在老院长指名道姓地提问,如何回答?实话实说,有悖规矩;矢口否认,很不仗义。

许吉庆打马虎眼道:“老院长,您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只问事儿,不问姓名。再者说,我这儿一天到晚进来出去人很杂,我也记不清谁是谁。要不这样,您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我想起来就打电话告诉您,想不起来也没办法。”

赵景云明白他的话是托词,笑了笑说:“许吉庆,甭管你是记不清了还是不想说,我也不跟你较真儿。但是以后你把眼睛睁大点儿,看清是什么人再捞钱。一个副省级干部如果到你这儿来问卜求卦,他就一定有问题,你可别落个助纣为虐,到时说不清楚。”

许吉庆虽然怀疑李春生有问题,但确实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就抖了个机灵,没说实话。老院长走了,他又有点儿后悔。在这之前,他也听人们议论过李春生,褒贬不一。但是,赵景云可不是跟风扬土的人,他来调查李春生,那就一定事出有因。许吉庆谨慎起来了,他想,李春生是个副省级干部,不出事便罢,出了事就是大事。自己曾经为他占卜打卦,还对老院长隐瞒真相,不是助紂为虐,也是帮倒忙了。为防万一,他让两个徒弟设法摸摸李春生的底细。

在信息时代,想了解一个人很方便。许吉庆的两个徒弟很快就通过电脑、手机了解了李春生的基本情况。李春生原籍海宁市李各庄,1958年出生,1973年参加工作,中央党校研究生学历,在古城市郊区建筑公司当工人。1980年入党,1989年任郊区建筑公司书记兼经理,1993年任古城市郊区区长,1996年任省建设厅副厅长,2002年任古城市市长,2005年任古城市委书记,现任省政府副省长。

他们还在坊间了解了更多信息,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肯定的,一类是否定的。

李春生初中毕业后,就到县城和周围市、县打零工、干短工,1973年到古城市郊区建筑公司当了合同工。由于到处流动,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他比同龄人的社会经验多一些。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他比同龄人要“贼”一些。他参加工作的时候,郊区建筑公司除了几个干部有些文化,多数职工是文盲。他虽然只是个初中生,但在郊区建筑公司里也算鹤立鸡群了。此地无朱砂,红土为贵。看到了自己的优势,他信心十足,积极表现。十来年的时间,他就由合同工转成了正式工,又由组长、队长、副书记升为书记、经理。

肯定的一方说:当上经理以后,他带领郊区建筑公司取得了显著成绩,是郊区乃至古城市利税大户。当时的大环境需要经营型人才,他当上了郊区区长。到了省建设厅,他充分发挥业务特长,把全省建设市场搞得红红火火。在古城当市长、书记期间,他大刀阔斧,改造了旧城格局,改善了市民的住房条件。

否定的一方说:从郊区建筑公司书记、经理到副省长,李春生是饿虎三扑食。第一扑,是他当上郊区建筑公司经理以后,就以公司承揽业务为名,公开用公款贿赂上级部门和领导,他自己也从中贪污不少。那些受过贿的上级领导也没亏待他,以大环境需要经营型人才为借口,提拔他当了郊区区长;第二扑,是他当上郊区区长以后,就对古城的建材市场下了手。当时古城市就像个大工地,对建材的需求特别大。而古城的几个建材市场都在郊区的地盘上,归郊区管辖。他就以规范管理为名,派专人对钢材、水泥、木材、砂石等企业进行整顿,大行卡、要之实。只这一项,就让郊区的收入大幅增加,他自己捞得更多;第三扑,是他任古城市长、书记期间,打着旧房改造、拓宽公路的旗号,大拆大建,掌控发包方,吃了承包商又吃施工方,再吃建材商,一口比一口狠,捞了个盘满钵满。钱多了,有了大肆行贿的资本,真金白银送出去,他就当上了副省长。

老江湖许吉庆寻思:一个农村孩子,从十五岁到城里当泥瓦工,三十年后当上了副省长,不是太优秀,就是太会钻营。无论他太优秀还是太会钻营,如果没人提拔,他也不会上升到现有的高度。所以,持肯定态度的一方以此说他有能力,说领导有眼光,发现培养了一个好干部。持否定态度的一方就怀疑他行贿买官,老院长赵景云就属于持否定态度的一方。

不过,否定归否定,至少到现在还没有人掌握真凭实据。如果有真凭实据,李春生早就进去了。许吉庆阅人无数,凭印象,他认为李春生是个既有胆量又很谨慎的人。他找自己问卜,说明他胆大妄为。到了节骨眼儿上,他什么事都敢干。他当了副省长又给自己送了十万元感谢费,实际是为了封住自己的口。这样的人能成大事也能出大事,得躲着他。

这天上午,有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走进吉庆堂。他一见许吉庆就问:“许老先生,你真能预测生死祸福吗?”

许吉庆觉得来人过于憨直。来吉庆堂问卜求卦的人,见了许吉庆都是先寒暄几句,然后再进入正题。他倒好,进了门还没坐稳当,劈头就问话。

许吉庆耐心地解释道:“这位先生,预测是一门学问。我们是依据麻衣相、六爻卦,结合问卜者的生辰八字、父母妻儿、亲朋好友和周围环境,来预测人的命运。”

“你能保证准确?”

“我为谁卜卦,谁知准不准。”

“那……我先去办事,回头再说。”说罢,他走了。

许吉庆觉得他还会再来。

傍晚时分,那人果然又来到吉庆堂。跟上午一样,还没坐稳当他就问许吉庆:“许老先生,如果我把心事说给你,你能为我保密吗?”

上午他来去匆匆,没容许吉庆“把簧”。二次再见,许吉庆抓紧察言观色。他中等个头,体态微胖,穿休闲装、旅游鞋。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两眼充血,眼圈黑紫,嗓音沙哑。这一切说明,他心事很重,精神紧张,没有睡好觉。有了这个判断,许吉庆才回答他说:“为人保密是我们的行规,我们不按规矩办事,就吃不上这碗饭。既然来找我卜卦,就请你相信我。”

“我明白了。我改日再来。”说罢,他又走了。

第一次他走后,许吉庆认为他摊上了事情。又一次旧戏重演,许吉庆认为,他摊上的不是一般的事情。他想通过问卜求卦得到解脱,又怕事情暴露引来灾祸。他还在犹豫,但他肯定还会再来。

当天晚上,按照老习惯,两个徒弟早早地把酒菜准备好了。可是许吉庆却突然想到大红门夜市去吃小龙虾。徒弟们没办法,只能依着他。酒足饭饱已是午夜时分,他们在路边等出租车。这时候,在他们左邊不远的地方停下了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大徒弟一伸胳膊把许吉庆和二徒弟拦住,小声说:“师傅,您看。”

许吉庆向左边一瞧,从奥迪车上走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再仔细一瞧,高个儿的是副省长李春生,矮个儿的是那位两进两出吉庆堂的主儿。只听李春生说:“老爷子,这个夜市的小龙虾很好。”

那位两进两出吉庆堂的主儿很不情愿地道:“春生,我不爱吃那玩意儿。”

“那就喝点儿酒聊会儿天,再把那件事说道说道。”

“办都办了,还说道什么?”

两人你言我语,向夜市走去。许吉庆看了个清楚听了个明白,转身对两个徒弟说:“今天就奇了怪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这儿吃小龙虾,这下我明白了,这叫鬼使神差呀!我说过,那个两进两出咱们吉庆堂的主儿肯定摊上事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他与副省长李春生还有瓜葛。等着吧,他还得去找咱。”

还真让许吉庆说对了。第二天上午,吉庆堂刚开门,那位两进两出的主儿又来了。大徒弟把他让进问心室,给他沏了一杯铁观音,才去请师傅。

许吉庆一进门就招呼上了:“嘿,是你呀!你都来过两次了。怎么,今天不忙啦?”

“许老先生,前两次实在对不起。今天有时间,请你给我算一卦。”

许吉庆说:“既然有时间,就不要着急。你贵姓?怎么称呼?对了,这个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可以回答。我姓吴,叫吴二贵。”

“老吴,你先喝口茶,听我说两句。到我这儿问卜求卦有一条,你有多大的事,都放在你心里,不要对我说。我只需要你写一个字,甭管你写个什么字,我都能根据这个字把你的心事算出来。不过你要预交卦礼一百元,我算得准确,破解方法你满意,一百元归我,如果我算得不准,一百元退给你,我分文不留。”

吴二贵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许吉庆。许吉庆把钞票放在一边,顺手拿过一张纸一支笔。他再次提醒吴二贵:“老吴,你啥也不要说,就在这张纸上写一个字。你先考虑好,写什么字都行。”

吴二贵拿过笔,想了想,写下了一个“鬼”字。

在吴二贵考虑写什么字的时候,许吉庆也没闲着。他把吴二贵两进两出吉庆堂、在夜市与他和李春生擦肩而过综合起来分析,许吉庆认为:吴二贵摊上的那个事情很可能与李春生这个大人物有关。如果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事,吴二贵不会那么犹豫。许吉庆还闻到吴二贵身上散发着一股药味儿,不是他吃的,是衣服上沾的,在医院陪护病人时间长了,身上都有这种气味。一个六十多岁的人陪护什么人?只有妻子、儿子、孙子。联系起来看,他摊上的大事还挺复杂。

许吉庆看着纸上的“鬼”字对吴二贵说:“鬼?有鬼吗?你见过鬼吗?世上根本就没有鬼。非要说有鬼,那是人们心里有鬼。胆子小的人,做了亏心事,心里受熬煎,遇事解不开,胡思乱想,这都是鬼。你老兄写了个‘鬼’字,说明你遇到事了,遇到大事了。”

这又是“扣瓜”,用语言吓唬人。吴二贵被吓得不轻,他脸上的肌肉在抽动,鼻尖上沁出了细碎的汗珠。见此情景,联想起昨晚他和李春生的对话和他身上的药味儿,许吉庆说:“老吴,你遇到的事,我用八个字便可概括。”

“哪八个字?”

“交往不慎,病祸上身。”

一听这八个字,吴二贵的眼睛瞪了个滴溜儿圆,他急切地道:“许老先生,你给我解释解释!”

吴二贵的表现,让许吉庆心里有了底,他侃侃而谈:“所谓交往不慎,就是交错了朋友、看错了人。细说起来,这得分两个方面:一是你结交的人表面不错,其实不是好人;二是你的眼光有问题,分不清好赖人。一个坏人和一个糊涂人搅和在一起,就会办错事。办错事,就会引祸上身。”许吉庆见吴二贵直冒汗,接着说,“我这岁数,见过的人多了。我看你是个老实人,就是因为心慈面软,没有防人之心,结果交错了朋友招惹了是非,招惹是非就要遭报应。天下的事情也怪,本来是你交错了朋友招惹的是非,它不报应你,却要报应你的亲人。哪些亲人呢?就是跟你睡觉的、为你尽孝的。”许吉庆观察着吴二贵的反应,又说,“跟你睡觉的就是你老婆,小三不算。为你尽孝的就是你儿子,还有你女儿,再往下就是你孙子。”

许吉庆发现,他说到“跟你睡觉的就是你老婆,小三不算”时,吴二贵没有反应,当他说到“为你尽孝的就是你儿子”时,吴二贵的面部肌肉又抽动了一下,眼里还闪动着泪光。许吉庆明白了:是吴二贵的儿子在住院。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说:“老吴啊,现在我给你挑明了,你听对不对?你心里有鬼,就是因为你的过错,让你儿子遭了报应,你是既害怕又后悔,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来找我。”

吴二贵抹了一把泪水,哭道:“你别说了,你是神仙!许老先生,你就说怎么破解吧!”

到此,已经证明许吉庆原来的分析和判断完全准确。但是,他还不清楚吴二贵与李春生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吴二贵的儿子得病住院,因此,他想让吴二贵说实话。他说道:“老吴啊,有句话叫瞧病不瞒医,求卦不妄语。咱们不说瞧病不瞒医,光说求卦不妄语。这句话是说,凡是求卦问卜的人,对卜卦人必须说实话。有些话不想说、不能说,可以不说,但是绝不能说假话。就说你交往不慎吧,你得如实告诉我你交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岁数、生辰八字?他是干什么的?他给你带来了什么不幸?当然啦,你也得把你的情况如实地告诉我。只有这样,我才能算得准,才能给你指点如何破解,你才能逢凶化吉。如果你对我说了假话,比如你交的那个人明明是女的你偏说是男的,本来五十岁你偏说三十岁,我就算不准了,也无法指点你如何破解。你来求卦问卜,就必须相信我。话我已经说透了,你自己掂量吧,实在不愿意吐露真情,我也不会强求。”

许吉庆这番话,无论从谁的嘴里说出来都没毛病,因为需要人帮助,就必须向人交底,这是求人办事的基本原则。吴二贵也明白这个理儿,所以他对许吉庆说:“许老先生,能说的我肯定说实话,不能说的我宁可不说也绝不说瞎话。”

“这就好。”

吴二贵说:“许老先生,是这样,我有一个忘年交,比我小13岁。我今年68,他今年55。我們俩是1973年认识的,那一年他从山区农村来到古城,到我们郊区建筑公司当合同工。那时候他才15岁,还是个孩子,我28岁,已经成了家。一个孩子背井离乡,挣二十几块钱,除了吃喝穿戴还要寄钱孝敬家里的老人,着实让人心疼。我也是从小在外边跑,能体谅到他的处境和困难,因此我就处处关心他、帮助他,经常带他到家里吃口热饭,把一些旧衣服送给他穿。他很重情义,有空就给我们家干活,不嫌脏也不嫌累。一开始他管我叫吴师傅,后来管我叫吴大叔,再后来干脆管我叫干爹,我也默认了。他上过初中,在当时算有文化的人,他脑子也很好使,还很会来事儿。几年下来,他就由合同工转成了正式工,又由工人转成了干部,还入了党。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后来当了领导,调到别处去工作,他还像孝敬父母一样孝敬我们老两口,坚持了二十多年。我和我那老婆子非常感动。可是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很纠结。”

吴二贵没说他那个朋友姓什么叫什么,不过许吉庆听了这些,已经确定那个朋友就是李春生。既然吴二贵不肯说姓名,许吉庆也不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吴二贵喝了口水,继续说:“八天前,我老伴儿去世了。因为是老人,就讲究老习俗,因此决定火化后把骨灰盒装进棺材,运回老家进行土葬。我那个干儿子也支持那么办,他还送了我老伴一口柏木棺材。那口棺材是为他爹准备的,已经在他们家里放了六年。我们交往了几十年,情同父子,我不好拒绝,就用了他送的棺材。可谁知道,五天前,就是我老伴入土的当天,我儿子正在为他母亲烧纸磕头,突然喊了一声肚子疼,眨眼间就不省人事了,送到医院一查,确诊为急性胰腺炎,还报了病危,这都五天了,还在抢救。老家的人们议论纷纷,说送棺材不吉利,说我儿子凶多吉少。我现在是六神无主,所以才来找你。许老先生,能说的我全说了。你给算一算,是不是我那朋友给我老伴儿送棺材送的祸?我儿子还能不能转危为安?”

许吉庆闯荡江湖多少年,遇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可是给朋友的亡妻送棺材还闻所未闻。

许吉庆很快就编排了一套说辞:“老吴,从卦象上看,你那朋友给你老伴儿送的那口棺材,确实是导致你儿子病祸的根源。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那口棺材是你那朋友为他爹准备的,那口棺材在他们家里存放了六年,里里外外都是你那朋友他爹的气场,可装进去的亡人却不是你那朋友的爹,而是你的亡妻。这样一来,阴阳两种不同的气场就在棺材里发生了冲突。越冲突越厉害,就形成了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流,这就是所谓的邪气。要说有鬼的话,这股邪气就是鬼。恰在这时,你儿子为他母亲烧纸磕头,那股邪气喷射而出,你儿子就中了邪。请医生诊断,那就是得了病。什么病呢?叫急性胰腺炎。”

见吴二贵点头默认,许吉庆又说:“卦象上说,要想让你儿子转危为安,你必须做到以下两条。”

吴二贵忙问:“哪两条?”

许吉庆说:“第一条是积极配合医生治疗,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不能有半点儿含糊。”

吴二贵点头道:“这我保证能做到。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你要为你儿子做善事。做什么善事呢?就是要放生。每逢初一十五,放生六尾鲫鱼。放生就是求生,你要为你儿子求生。你得记住,配合医生治疗和放生做善事是相辅相成的。光治疗不放生,效果不会好。光放生不治疗,效果也不会好。只有两者结合,才能相得益彰,收到最佳效果。”

许吉庆这套说辞,纯粹是满口荒唐言,可是吴二贵却信以为真。他对许吉庆很服气,除了那一百块钱卦礼,还多给了两百当谢礼。

在往常,无论给什么人打完卦,许吉庆就不再想它了。可这次不同,为吴二贵打完卦,他总是放不下。第六感告诉他,吴、李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天晚上,师徒三人正在吉庆堂喝酒聊天,电视里播出了一个专题节目:离休老干部赵景云法律援助纪实。

一看到电视里的赵景云,许吉庆又想起了李春生和吴二贵,心想:上次老院长来调查李春生我没说实话,又没勇气去找他承认错误。这几天,吴、李的事情让我放不下也解不开,我何不主动向老院长汇报?一是他很重视李春生的问题,二是借此因由向老院长赔个不是。

想到此,他立马给赵景云打了电话,约定次日上午十点在清心室喝早茶。

第二天上午十点,赵景云准时来到吉庆堂。清心室里茶香缭绕,老朋友相对而坐。赵景云问:“许吉庆,是不是想通了,要把李春生请你算卦的事告诉我?”

许吉庆嘿嘿一笑,道:“老院长,您只猜对了一半。上次跟您没说实话,您一出门我就后悔了,今天我先道歉再说事儿。”

赵景云说:“态度不错。说吧,什么事儿?”

许吉庆按时间顺序,把李春生派秘书接他去问卜求卦、吴二贵两进两出吉庆堂、大红门夜市李和吴对话内容、吴二贵三进吉庆堂问卜求卦,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赵景云听得很认真,一直没插话。许吉庆说完了,他还在沉思。突然,他问许吉庆:“你刚才说,李春生给吴二贵送了一口棺材?”

许吉庆说:“吴二贵的老伴儿去世了,李春生送了一口柏木棺材,说是为他干娘尽孝。”

赵景云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说:“许吉庆,我给你讲个故事。1949年,我们部队协助地方搞土改。有一个全县最大的地主,富得流油,可在清点财物的时候,除了房屋和土地,他们家没有一点儿金银珠宝,连现金也很少。土改工作队和贫下中农都觉得很奇怪,一个大地主,居然有产无财?这时有人说,半个月前,大地主还没满月的孙子夭折了,出殡那天用了个黑漆大棺材,人们都觉得有点儿小题大作。乡亲们议论纷纷,怀疑棺材里有文章。据此,土改工作队再审那个大地主。一开始,他百般抵赖,最后才交代,大棺材里有个小棺材,小棺材里装着他死去的孙子。大棺材里其余的空间,装的全是金银珠宝和几十万银元。这个李春生会不会也跟那大地主一样,利用棺材藏匿赃款赃物呢?”

“什么?”许吉庆倍感惊奇,“还能这么干?”

赵景云若有所思地说:“近来,关于李春生被查的传闻满城风雨。如果他真是个大贪官,依他那胆大妄为的性子,他会千方百计地抵制审查、掩盖罪行。利用棺材藏匿赃物,不是不可能的。”

许吉庆说:“真是这样的话,吴二贵也有责任呀!”

“这只是一种猜测,假如情况属实,说明李春生太狡猾了。”说到这儿,赵景云对许吉庆投去赞许的目光,“许吉庆,你能对李春生、吴二贵的行为产生怀疑,能主动把它告诉我,说明你在进步。不像过去那样,只要把钱拿到手,天塌地陷也不愁。”

许吉庆解释说:“这不是受您的影响嘛!再者说,那天您找我了解李春生的事我没说实话,觉得非常对不起您。还有,别看我是个江湖人,我一直憎恨贪官污吏,就是敢怒不敢言。”

“那好。反腐倡廉是治国方略,每个公民都有监督国家公务人员的权利和义务。既然咱们对李春生的所作所为有所怀疑,就深入了解了解。他有问题我们就要举报,他没问题我们就要为他正名。”

“您说得对。那怎么深入了解他呢?”

“还是要通过吴二贵。”赵景云说,“他曾经找你问卜求卦,说明他相信你的卦言卦语。你可以利用这个条件,直接告诉他,你对李春生给他老伴儿送棺材有怀疑,希望他说清楚,不要犯迷糊。”

许吉庆像接受任务似的答应:“行。您等着我套他的证词吧!”

赵景云走了,许吉庆在想:李春生真要是利用给吴二贵亡妻送棺材藏匿赃物,那他比老院长说的那个大地主还坏。那个大地主是在自己孙子的棺材里藏匿钱财,李春生是利用别人为自己藏匿贪污受贿的赃物,这是拉无辜的人下水,而且还是自己的恩人!他是副省长,天天在大会、小会上要求别人反腐倡廉,他自己却干着这种肮脏的勾当。一旦证明这是真的,那吉庆堂得积极配合老院长,把这个贪官揪出来。

这时的许吉庆,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做金点的身份,倒像一个嫉恶如仇的正义战士。于是,他立即派大徒弟到附属医院去请吴二贵。

很快,吴二贵到了吉庆堂,一见面就问:“许老先生,你找我?”

许吉庆关心地问:“老吴,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吴二贵回答:“已经醒过来了。许老先生,你把我叫来有啥事吗?”

许吉庆很认真地说:“老吴啊,你是个老实人,可是那天你没跟我说实话。”

吴二贵的脸“唰”地红了,磕磕巴巴地问:“你指哪方面啊?”

许吉庆说:“你只对我说你的朋友给你老伴儿送了一口柏木棺材,却没说其中有什么内容!”他这话讲得很艺术,既可以理解为,送棺材这件事有什么内容,也可以理解为,棺材里有什么内容。这是两道题,看吴二贵选择哪道。

吴二贵听了许吉庆的话,直冒冷汗。

许吉庆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说:“据我所知,你那位朋友在送给你老伴儿的棺材里做了手脚,他很不地道。如果他藏在棺材里的东西是赃物,更是违法行为。你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因为抹不开情面,帮助你那位朋友干了违法乱纪的事情,也是错误的。如果能及时纠正,还可以將功补过。若执迷不悟,就会受到法律制裁!”

许吉庆说的这些,吴二贵在发现棺材里有赃物的时候就明白。可当时碍于情面,他没有勇气拒绝,他甚至没问李春生以后如何处置那些藏匿物就默许了。现在经许吉庆一说,他确实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出了半天冷汗,最后下定决心,态度诚恳地说:“许老先生,我不该骗你,我向你道歉。给我老伴儿送棺材的人叫李春生,他现在是副省长。我老伴儿去世那天他找到我,说有人要整他,说他贪污受贿,可能要被审查甚至被抄家。他家里有不少积蓄,怕被抄走当罪证,需要换个地方保存,就提出要藏在我老伴儿的棺材里。我问他为啥不藏到别的地方?他说藏在什么地方都不保险,藏在棺材里最安全。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磕头求我救他一命,还承诺给我好处。看他那个可怜样,我就一时心软了。几十年的朋友,真不好意思撕破脸呐!可是,当我看到棺材里那么多金条和成捆成捆的钞票,我被吓傻了。我知道我犯了大错,可为时已晚。正不知如何是好,我儿子又倒在了坟头上。我觉得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啊!”

听吴二贵一番话,许吉庆心情非常复杂。他认为,李春生利用吴二贵在棺材里藏匿赃物,卑鄙无耻。吴二贵明知在帮着坏人干坏事,还拉不下情面,真是糊涂透顶。好在他能够实话实说,为有关部门惩治贪官提供了重要线索。

征得吴二贵的同意,许吉庆给赵景云通了电话,请他速到吉庆堂。不多时,赵景云来了。一个老干部、一个老工人、一个老江湖,在清心室里研究着下一步如何行动。

一个月后,武警战士奉命开到吴家堡,在吴二贵的指认下,刨开了他老伴的坟墓。检察人员就地展开工作,在棺材里清点出金条280根,人民币若干,还有几块名表和一批珠宝首饰,初步估算约3亿3000万元。检察人员立即通过专线,向有关部门作了汇报。

与此同时,李春生正在全省反腐倡廉会议上讲话。在几百名干部面前,他慷慨激昂地道:“同志们,在反腐倡廉工作中,我们要牢记党的宗旨,遵守党纪国法。我在这里表个态:今后要时时警示自己,警钟长鸣。牢牢树立执政为民、廉政为民的思想,做到常思贪欲之祸,常除非分之想,勇于接受群众的监督。我们要时刻用组织要求和群众监督这面镜子,照一照,想一想,查一查自己在思想上、行动上有什么不足和缺点,及时加以改进和纠正。”

他讲完了,台下的掌声响起来了。这时,办案人员上了主席台,把他带走了。

得到这个消息,许吉庆激动不已。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行走江湖一辈子,出过彩,出过名,那都不算什么。唯独这次让狡猾的大贪官现了原形,是最大的光彩。那天晚上,他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儿现编了几句词儿,用他家乡的西河大鼓唱了起来:

江湖人呐!

东南西北到处走,

神州处处度春秋。

占卜打卦一张口,

别人高兴我风流。

江湖人呐,

是非面前咱出手,

反贪反腐也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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