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荒野的生态与文化价值研究进展

2024-01-24 01:24李嘉宁王志勇吴珊珊谢梦云
风景园林 2024年1期
关键词:荒野景观生态

李嘉宁 王志勇 吴珊珊 谢梦云*

在快速城镇化和工业化的进程中,城市内的自然景观急剧减少,建筑、道路等灰色基础设施迅速增加,对城市生态系统的完整性与动态稳定性造成严重威胁。城市生物多样性锐减,居民可接触的自然环境减少,城市整体韧性下降,削弱了生态系统服务对人类福祉的贡献[1]。随着后疫情时代的到来,城市居民越来越意识到接触和享受自然所提供的生态系统服务的重要性。在这一背景下,城市中以自然为主导的“残存荒野”和经过生态恢复或修复的“再野化区域”进入了公众视野[2],学界将它们统称为“城市荒野”。这些区域是保障城市生态系统健康和可持续发展的关键要素,为城市提供气候调节、水资源保护、水质净化、生物多样性维护、文化娱乐、环境教育等生态系统服务[2-3]。近年来,随着城市绿色发展理念和城市有机更新的推进、基于自然的城市生态空间再野化技术的发展,以及公众生态保护意识的增强,城市荒野的生态价值与文化价值日益凸显。

城市荒野的概念源自对“荒野”的理解。“荒野”最初用来形容未经人类开发和耕种、只有野生生物存在的地方。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 IUCN)在《IUCN自然保护地管理分类应用指南》中提到的“荒野保护地”(wilderness area),是指大面积的、保留自然原貌或被轻微改变的区域,保存着自然的特征和影响力,不存在永久或明显的人类聚居点[4]。然而随着城市的发展,纯自然的荒野地区变得越来越稀缺,荒野逐渐成为遥远且可达性差的理想化概念[5]。基于实际需求和可持续利用自然的环境伦理,相关学者、规划师和设计师认为,虽然城市中不可能存在严格意义上的荒野地,但城市部分区域可以呈现出荒野的某些元素和品质,以提升人类健康和生活品质[6-7]。因此,将城市内或周边以自然过程为主导的土地称为城市荒野[6,8]。城市荒野包括城市周边受城市化影响但未开发的原生荒野地[8],和建成区废弃地自发的次生演替而形成的次级荒野、城市空隙中植被自然萌发形成的间隙荒野,以及在人为再野化过程中形成的类荒野或设计的荒野[9-11]。

城市荒野是兼具生态价值和文化价值的城市自然空间。在生态方面,它是由自然主导、具备高水平自我调节功能[12]的生态系统,生物多样性丰富,并为城市居民提供多种生态系统服务。在文化方面,城市荒野承载着各界人士丰富的理解、评价与体验,蕴藏着宝贵的文化遗产,同时也激发了公众文学和艺术创作的灵感。如今,城市荒野已成为城市议程的一部分[13],对于政策制定者、学者及大众来说,充分理解城市荒野的生态价值与文化价值至关重要。因此,本研究综合梳理了国内外有关城市荒野的文献,辨析其概念、生态与文化价值,旨在总结和深入理解城市荒野的理论研究,为相关实践提供指导。

1 如何理解城市荒野

学界对城市荒野的理解主要有3种倾向:1)强调城市中特定地点生态特性的城市荒野地;2)强调城市中野性感知的野性体验点;3)注重生态与体验融合的城市荒野景观与城市野境。

1.1 强调城市中特定地点生态特性的城市荒野地

此类研究多称城市荒野为“urban wilderness”,强调与荒野保护地(wilderness area)相似的核心特点,即自然主导下植物自发生长的动植物栖息地。早期研究可以追溯到Duffner等[14]对 柏 林 绿 岛Gleisdreieck和Südgelände的讨论。这些城市荒野以废弃铁路为基底,因缺少人为干预,自然逐渐恢复主导地位,在废墟上形成了物种丰富的动植物栖息地。Rust[15]对美国Friedrich Wilderness公园的描述同样强调了自然主导作用对本土和濒危野生动、植物的保护,以及相关的生态研究、环境教育和徒步旅行等的价值。这一认知下的城市荒野地有明确的空间范围,Diemer等[2]通过位置及尺度将城市荒野分为3类:位于城区或临近城市中心(≤10 km)的中型自然保护地(<1 000 hm2);废弃的城市工业或农业用地(<500 hm2);自发或在人为干预下形成的小型再野化生态系统(≤10 hm2)。该分类结果有助于探寻不同尺度下城市荒野地与城市功能的契合点。

近年来,强调城市荒野地生态特性的研究一再突出了城市荒野以自然而非人为主导的特征[9,16-17]。城市荒野被认为是城市中新的管理自然的方式和城市重组的基本组成单元[18]。通过提高城市荒野的文化地位、明确城市社会对荒野的需求、改善荒野的可达性和基础设施的便利性等,可以促进公众对城市荒野的认知和使用[12,18]。

1.2 强调城市居民野性感知的野性体验点

此类研究多用“wildness”(野性)与“wilderness”区分开来,强调体验的重要性。Cronon[5]在1996年指出,“wilderness”强调地点,而“wildness”则强调体验,后者使人们能够在城市中的各个地方寻找到“野性”的存在。Bunting[19]也在研究中鼓励大众将注意力转向野性体验,不再将荒野视为地理上的特定地点,而要在城市中感受“野性”的存在。但上述研究并未对城市荒野中的野性体验进行具体说明。近年来,曹越、万斯·马丁等[6-7]认为城市中不可能存在严格意义上的荒野地,故提出“城市野境”(urban wildness)的概念,认为这个词可以避免将城市与荒野概念并置所产生的矛盾,并突出了城市各种尺度的景观中可能存在的“野性”特征。然而,曹越等[6]的研究除强调“野性”外,还涵盖了城市荒野的生态特性、居民体验和综合价值。

1.3 注重生态与体验融合的城市荒野景观与城市野境

2007年,Jorgensen提出“城市荒野景观”(urban wildscapes)的概念,将其定义为城市中以自然而非人为力量为主导的土地,尤其指在自然演替过程中植被自由生长的地方[20]。2012年,Jorgensen等[20]在《城市荒野景观》(Urban Wildscapes)一书中进一步解释道:“尽管植被是城市荒野的关键要素,但并非决定性特征。城市荒野景观是一种概念和思考空间的方式,是人们的感知、使用和占有方式未受到城市常规控制力支配的区域、空间或者构筑。”这里的“常规控制力”包括规划政策、建筑规范,以及建成环境的正常营造过程、治安、监控、城市文脉等[20]。“城市荒野景观”的概念在兼顾城市荒野生态特征的同时,从社会层面扩展和具象化其“野性”的含义,推动了城市荒野理念的发展。

曹越等[6]提出的“城市野境”的概念同样融合了生态特性与个人体验。这里的“境”指地境,城市野境指的是城市内部或周边区域中以自然过程为主导的土地,其中人类开发和控制程度相对较低,在一定程度上允许自然演替和生态过程的发生,野生生物能够与人类繁荣共存,在重新连接人与自然、促进人类身心健康、保护生物多样性和维持生态系统服务方面具有重要和独特的价值[6]。万斯·马丁等[7]也描述了城市野境高效的自然过程、出众的自然美、标识性的野生动物、高质量的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服务。俞孔坚[3]采用“urban wildness”的译法,同样强调城市荒野作为自然生态系统服务于人的审美启智、释放人类探索未知的天性的特质。

经综合对比,发现Jorgensen等提出的“城市荒野景观”与曹越等提出的“城市野境”是思考城市空间的不同方式,两者存在本质区别。“城市野境”是“地境”的概念,强调城市区域中未被人类完全控制的野性自然,是对严格意义上的自然保护地的补充,应注重保护与修复,旨在提高生物多样性并带来人类福祉。而“城市荒野景观”则更注重从人的视角理解城市荒野,强调为人类社会提供功能和体验的价值体系,通过景观规划、设计与管理,发挥其生态系统服务和社会效益[20]。这是理解城市荒野的2种互补视角:保护和修复城市中的野性自然,既可以促进城市的自然过程和生态演替,打造健康的城市生态系统,也能为人类社会提供重要的服务和效益。通过科学的城市规划和管理,我们可以保护并合理利用城市荒野,实现人与自然的双赢。

2 相关文献收集与分析

截至2023年4月,在中国知网(CNKI)核心期刊、CSSCI、CSCD和Web of Science核心数据库进行检索(中文期刊以“城市”并包含“荒野”或“野境”为主题词、英文期刊以“urban”并包含“wilderness”或“wildness”或“wildscape”为主题词),共检索到527篇文献。从中筛选出与城市荒野的概念辨析、生态价值、文化价值相关的文章,剔除观点评述类文章,并在研究过程中新增24篇文献,最终对81篇有效文献展开详细分析。根据研究的主要内容可分为3类:1)学界早期主要侧重于城市荒野生态价值的研究,这一领域在近年来仍属研究热点;2)兼顾城市荒野生态与文化价值的研究逐渐兴起,但发展相对较缓慢;3)对城市荒野文化价值的研究在近年来增长迅速,且累计数量最多(图1)。

图1 各主题文献累计数量分析Analysis on cumulative number of literature on each theme

3 城市荒野的类型与生态价值

根据城市荒野的生态过程,学界已将城市荒野分为不同类型。这将为城市荒野生态资源的分类保护和管理提供科学的依据和指导,从而在保护这些野性自然的同时,为城市居民提供多样化的生态系统服务。

3.1 基于生态过程的城市荒野分类

由于野性体验因人而异,难以量化,学界主要根据城市荒野的生态过程进行分类。这形成了2种视角:一种强调结果,划分自然过程与人为干预下已形成的城市荒野;另一种强调过程,着重于呈现形成城市荒野的生态过程的持续性。

Diemer等[2]最早依据自然主导作用的连续性,将城市荒野分为2类:始终由自然主导的“残存荒野”与经生态恢复与修复形成的“再野化区域”。类似地,王晞月等[10]参考IUCN的分类,将城市荒野划分为“以无可见人为干预痕迹的地域为主”的初级荒野和“在废弃地上自主发生长期次生演替而形成”的次级荒野,并提出“类荒野”的概念(指人工建造的荒野景观)。另外,钱蕾西等[9]还补充强调了城市空隙中呈散点状或线性的一类次级荒野——间隙荒野。对于规划和管理者而言,这一分类方式更具可操作性和实践性,如残存荒野(或初级荒野)多在城市边缘的自然遗迹[21]或城市中的孤立高地中存在,如南非的开普敦凡波斯(Fynbos)生态系统[12];次级荒野多以城市中退出或减少管理的林地、耕地以及公园某些区域为基础,通过自然演替重建[12,18,22],如德国吕贝克城市森林(Stadtwald Lübeck);间隙荒野可在废弃铁路[23]、废弃河道、废弃工厂[24]、公园边缘、小型的溪流与水塘等[10]城市缝隙中寻得;而类荒野则是设计的荒野[25],如天津桥园公园、杭州江洋畈生态公园等。相关从业者可通过建立城市保护地、自然保护区等方式对初级荒野开展保护与管理[6,25],通过建立留野区、降低人工干预程度、增加荒野地之间的连通性、保护和重引入关键种等方式[6,26],促进再野化区域的形成和可持续维护。

Kowarik等[21]着重分析城市荒野的持续生态过程,并展示其时间维度。他们将城市中以自然遗迹为代表的“古老荒野”(ancient wilderness)、工业城市中形成的“新生荒野”(novel wilderness)作为横轴,并引入“荒野梯度”(wilderness gradient)这一反映时间变化的纵轴,综合呈现城市荒野的动态变化。不当的人为干预会使得上述2类荒野的生态系统调节能力降低,导致荒野梯度下降。只有当自我调节能力达到较高水平时,才能维持或提高荒野梯度,达到“城市荒野”的标准[12,21]。因此,在这一视角下,城市中的不同土地类型都有潜力成为荒野,并分布在不同的荒野梯度上。因此,袁嘉等[17]提出了“潜在荒野”的概念,指人为干预较低、处于自然再野化初期的城市生境。这一分类方式为通过长时序监测来深入了解城市荒野的动态变化提供了参考。

3.2 城市荒野提供的生态系统服务

城市荒野可提供多种生态系统服务,包括支持服务、供给服务、调节服务与文化服务。其中,城市荒野的支持服务是其他3项服务的基础,因此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城市荒野具有提供初级生产和营养循环、恢复与维持生物多样性、保护栖息地、支持物种互动和生态过程等支持服务的潜力[17]。相关研究表明,保护和维护城市荒野有利于应对全球性的生物多样性危机[21]。就空间分布而言,城市核心区外围较大规模的荒野区域的物种丰富性与生物多样性较高;而城市核心区内较小规模的公园、广场等区域的小型野境易受到人为干扰,生物多样性较低[27-28]。但相比于受人工管理的公园、草坪和城市森林等绿地,城市荒野通常拥有更多的动植物数量和种群密度,并且包含稀有物种、濒危物种和部分外来物种[29-32]。部分荒野甚至在昆虫数量较多的情况下,也能保证植物的健康生长[33]。城市荒野中的朽木被真菌分解为有机质,可以改善土壤;自然掉落的草本植物和树叶为动植物提供了理想的栖息环境[33];城市荒野森林可以作为城市生态网络的一部分,为动物迁徙提供生态廊道[32]。然而,对于人工设计的城市荒野,为了提供良好的支持服务,设计和施工需遵循生态学规律,充分考虑不同生物类群对栖息地和食物的需求,构建自然演替的生物群落[33]。一项对人工再野化重建的野花草甸进行绩效评价的研究表明:修复后,草甸动、植物关键种种类明显增加,生境连续性、群落多样性和物种团聚的复杂程度不断提高,从而保障了动物关键种的基因流和多样性[34]。

在调节服务方面,城市荒野有助于减缓和适应气候变化,提供临时雨水径流滞留地、延迟洪峰到达时间、减少洪水风险、改善城市微气候和缓解城市热岛效应等[32,35-36]。相关研究表明,热带地区人工管理的城市荒野可以以较低成本实现雨洪管理,并降低周围空气温度[37]。城市荒野公园通过人工设计也发挥了生态系统的调节服务,如杭州江洋畈生态公园通过整合地形,建立了多层次的植物群落,植物的蒸腾作用增加了环境湿度,形成了山林谷地小气候[38];而哈尔滨群力雨洪公园则通过地形填挖和引入乡土植物的方式,发挥了湿地的多种功能,包括雨水收集、净化、储存和补给地下水等,有效地解决了城市雨洪问题[39]。综合相关研究,可推断出城市荒野的调节服务与面积、地形、土地覆盖类型和景观结构等因素相关[27,40]。

在供给服务方面,残存荒野(或初级荒野)一直是保护与修复的对象[21],而再野化区域则可为居民提供食用或药用的野生植物、商品林木等,从而有利于当地人的生计和健康。城市荒野的存在促进了粮食安全和饮食多样性,荒野中丰富的野生植物也为当地人在经济困难时期提供了一种保障网络[41-42]。此外,较少人工干预的城市林地还可以通过合理利用林木来满足部分居民的木材需求,从而减少对自然森林的砍伐[32]。作为城市中的自然空间,城市荒野不仅提供了支持服务,助力城市生态系统的健康发展,还通过调节城市环境、提供生物资源和满足人类文化需求等方式,为城市和社会提供了丰富的调节、供给与文化服务。这些服务对于推动城市可持续发展、提升居民的生活质量、促进人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共处具有重要作用。但相比于城市荒野的支持服务和文化服务,学界对调节服务和供给服务的描述性表述较多,实证研究较少。后续研究可重点围绕这2类服务对城市荒野实践项目开展绩效评价,以全面地揭示城市荒野的生态价值。

4 城市荒野的文化价值

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荒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为自然观[43],即荒野所呈现的空间野化程度近乎实体的自然,这种自然既归属于实体自然,又是一种精神世界里的自然。在此观念背景下,中国古代传统文化推崇的人与自然的和谐突出体现在山水文化中。荒野作为中国文化内在精神的外在显现,在传统文化中构筑出一个精神荒野世界[43]。

及至当代,对城市荒野文化价值的研究主要强调居民在精神层面的主观感知与体验。Kirchhoff等[44]从社会文化的视角指出:城市荒野是一种文化建构,是人们感知为荒野的地方。作为构建城市高质量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城市荒野不仅为城市增添了“真实自然”[18],而且丰富了城市景观的文化内涵。当前对城市荒野文化价值的相关研究大致从自然形象、景观偏好、景观体验3个方面展开。

4.1 城市荒野意象——自然形象研究

自然形象指“指导和构建感知与欣赏自然的框架”[45],是在个人经验的基础上形成的对自然的理解,包括对自然的认识、反映和表述等。

一方面,城市荒野由自然主导的特质会引起“矛盾的感知”。在城市环境中,一个人可能视荒野绿地为避风港和喜爱的地方,而对另一个人来说,则可能是充满不安全感和负面影响的区域[46]。甚至对于同一群体,当面对野生的城市森林时,他们既能感受到大自然带来的幸福感,又能感知到城市森林的“混乱”和“不可预测”所带来的负面情绪[47]。

另一方面,个体的成长环境、接触城市荒野的频率、价值观和文化背景等也会影响对城市荒野自然形象的理解和认知[48-50]。部分居民通过城市荒野联想到童年时在乡村的生活,从而增强了对城市荒野的接受和认同[48];农村居民由于接触荒野较多,他们会将伐木和放牧的地方视为生活和生产区域,而这类区域往往被城市居民视为荒野[49];一些人支持以生态为中心的“荒野形象”,认为独立、未受人类生产影响、未被驯化或管理程度较低的自然才是“真实自然”,他们更容易理解城市荒野的生态与文化价值[50]。在集体或国家层面,“德国森林”和美国的“荒野精神”等概念都受到文化环境的影响,将荒野视为国家身份的象征,进而影响了大众对荒野的理解与认知。

因此,后续的研究可以通过跨学科的方法,深入探究个体因素对城市荒野自然形象的塑造和反应,以及不同群体对城市荒野的情感和态度差异。同时,还可以进一步研究城市荒野自然形象的社会、文化和历史背景,与个人因素结合,以全面了解大众对城市荒野的意象。

4.2 城市荒野评价——景观偏好研究

个人或集体的景观偏好是指视觉接触真实或模拟的自然环境时所引起的审美或评价反应[51]。人们对于自然形象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他们的景观偏好[12]。在认知自然的3种形象中,支持荒野形象的群体明显更喜欢野性自然而非人为管理下的景观[50],因而也更欣赏城市荒野,而支持功能形象(以人类为中心的价值观、主张对自然进行集约管理)和包容形象(以生态为中心的价值观、强调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的群体则没有表现出对野性自然或人为管理景观的明显偏好[50]。

除自然形象外,城市荒野的空间结构、管理程度和可达性等因素也会影响居民偏好。相比于初始演替阶段的地面裸露、荒凉和顶级演替阶段的不安全感,均匀草地覆盖演替阶段的城市荒野更受居民喜欢[52]。具有丰富植物多样性和适度人为干预(如修剪植物边缘、铺设步行路)的城市荒野空间也更易被居民接受和使用[52-53]。在景观管理方面,Rupprecht等[54]在与“新型生态系统下的城市荒野”近似的“非正式城市绿地”[54]的研究中指出,相较于高度人为干预或不加任何维护的空间,城市居民更喜欢经过一定程度维护的环境。这些研究结论可为城市荒野的设计与维护提供参考。设计师可在最小限度的干预下引导景观结构的发展,或规划适合感知城市荒野的游线与视点,以确保公众在人身安全不受威胁和不干扰自然过程的前提下进入荒野。至于城市荒野的可达性,居民的偏好因人而异。一些居民欣赏城郊荒野,这些荒野拥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和高水平的管理,虽距城市中心有一定距离,但并不影响居民的喜爱程度。然而也有部分居民,特别是中老年群体更喜欢可达性较高、与日常生活联系更为紧密的城市中心荒野区域[52,55]。

相关研究还指出,居民对城市荒野的偏好受年龄、性别、受教育程度和文化背景等因素的影响。中老年居民和女性[52]、了解更多城市荒野生态功能和经济效益的群体[53,56]、从事园艺职业或与自然景观有更多接触的居民[53,55]更欣赏荒野景观。因此,通过多媒体的科普活动,向公众介绍城市荒野的生态、经济与文化价值,有助于增加大众对荒野景观的理解、欣赏与保护意识。

4.3 城市荒野求趣与寄情——景观体验研究

Bunting[19]认为,相比于“地点”,“体验”是城市荒野的关键特征。城市荒野可以提供多样的景观体验,这可能与其特殊的空间性质有关。一些学者将城市荒野描述为“表征性空间”[57]或“多孔空间”[58],强调其野性和自由的状态。城市荒野的空间是以自然而非人为因素为主导的,这使得城市居民可以开展各种类型的休闲娱乐活动,并赋予城市荒野与个人经历和偏好相关的丰富意义。

对荒野空间进行以“体验”为核心意义的多元赋能,学界对此颇有共识。有学者指出,中国传统文化中“求趣”“寄情”的精神象征和情感内涵对自然的认知有着深远影响[43]。城市居民可以结合感官体验和想象力来体验荒野[19]。在心理层面上,Thompson[59]引用Kaplan等[60]提出的“神秘性”和“复杂性”,Jorgensen等[29]引用Appleton[61]提出的感受“崇高”时并存的快乐和恐惧来描述这种体验,正是这种对立而又共存的紧张关系创造了令人愉快的荒野空间。城市荒野中多样的动植物物种及群落、四季更替等自然节律、丰富多变的空间体验等,使荒野成为居民心灵的“避风港”和“生态疗法”的物质载体。这有利于缓解城市居民的生活压力和日常焦虑情绪[53,62-63],满足人们对舒适、安全的心理需求[64-65],提升幸福感[53]。

此外,城市荒野还有助于城市居民形成对场所的依恋,从而增强自尊心,提升个人身份认同[66-67]。在文化层面上,Ashley[68]使用“超越”(transcendence)和“联系”(connection and interrelationship)来描述荒野体验。“超越”指的是居民在荒野中感受到比自我更为宏大和持久的东西;“联系”则强调了居民在荒野中意识到自我与周围事物的相互关联。陈望衡[69]从中国古代文化的角度出发,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城市中的荒野具有一种“天地精神”,在西方文化中表现为对宇宙规律的敬畏与崇拜,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体现为《周易》和《孟子》中所宣扬的道德精神。城市荒野还为居民提供了丰富的生态及美学教育的研究机会[22,67]等,不一而足。

基于此,学界普遍认同设计师可以通过在场地中营造私密空间以独处和静思、设置观景平台以体验时令变化、提供多种休闲娱乐设施以丰富居民在城市荒野的体验[27,59]。需要注意的是,关于如何创造出更好的城市荒野景观以实现重新连接人与自然、促进人类身心健康、保护生物多样性、维持生态系统服务等目标,相关学者已提出了具体的策略。如王晞月[25]提出了白板策略、遗产与保护地策略、动态控制策略、公众参与策略、景观叙事策略与功能转型策略6种保护和景观改造途径;曹越等[6]则提出了在城市保护地中保护野性自然、再野化部分城市区域、在城市公园中营造类荒野景观,以及在城市空间中系统性融入野性自然4种策略;邵钰涵等[11]则更注重使利益相关者认同城市荒野的价值,从而优化更新城市荒野景观的利用方式。

5 城市化背景下当代中国城市荒野的价值思辨

作为城市中宝贵的自然遗存与城市更新过程的重要组成单元,城市荒野承担着维持城市生态系统与社会文化连续性和完整性的重要任务。城市荒野所具备的生态价值有利于维持城市生态系统的动态稳定性、增强城市韧性,为城市提供生态系统服务;城市荒野所具备的文化价值则有利于居民通过感知荒野来塑造荒野形象、减缓日常压力、维持心理健康。因此,基于对城市荒野生态价值与文化价值的辨析,本研究尝试梳理出二者相互融合促进的3个方面。

1)城市荒野的动态演变是促进荒野感知的关键特征。城市荒野的时间维度承载着自然和社会系统动态变化的过程,将场地历史叠加在空间上展现给大众,与城市中缺乏生命力的高楼大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居民对城市荒野不同演替阶段空间结构的偏好不同,多样化的动植物群落、不同地形塑造的多元空间和四时之美丰富了公众的感官体验,建立了城市荒野生态过程与居民感知的联系,为城市居民提供了探索和发现的机会,可有效缓解生活压力。此外,城市荒野的动态发展过程可作为环境教育的重要资源,可结合解说系统使大众了解生态系统、生物多样性、环境保护、场地人文历史等方面的知识。同时,在动态环境中的独处、静思、休闲娱乐等行为也有助于促进多样化的荒野文化体验。

2)城市荒野由自然过程为主导的特征对文化感知具有双重作用。城市荒野的自然特征会引发“矛盾的感知”。一方面,自然过程带来的自由与野性氛围为多维度、多视角的感知提供了可能性;另一方面,自然主导也会带来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性。例如,气候变化与降水不规律可能导致城市荒野的动态变化难以预测。此外,过于茂盛的植被、野生动物的出没、部分植物的致敏性等可能成为阻碍居民进入荒野和影响居民感知荒野的重要因素。大众对城市荒野的文化感知既与荒野的空间结构相关,也与居民的年龄、性别、受教育程度、对荒野的了解程度、接触荒野的频率、所处社会文化环境等关联密切。因此,对于能够进入的城市荒野,如何通过设计手段进行最小干预,减少自然灾害和其他潜在风险对游客的威胁,同时协同各类型游客的偏好,是景观规划与设计的难点。

3)生态与文化视角的融合共同影响着城市荒野生态系统的稳定性和发展前景。城市荒野的生态、文化特征与价值共同构成了城市荒野发展的推动力和约束力,推动力包括生态系统的自我恢复能力、再野化的相关措施、社会政策的支持以及合理的景观设计手段的介入等,这些因素有助于促进城市荒野生态系统的保护与恢复,充分发挥城市荒野的生态系统服务。约束力包括城市化进程或极端气候对生态系统的破坏、荒野中潜在的不安全因素以及城市居民对荒野的不理解等,这些因素将限制城市荒野的可持续发展与合理利用。因此,在城市荒野的推广和实践中,不仅要考虑生态价值的发挥,还要考虑社会的可接受程度,平衡生态保护与社会需求,从而不断探索生态过程恢复程度的社会边界[70],寻求推动力和约束力间的平衡点,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在规划设计实践中,城市荒野与不同土地利用类型之间存在密切联系。例如,农田边缘的城市荒野对农业生产的连续性和农田生态系统的完整性至关重要,应与农田一同进行整体保护;某些城市荒野与自然保护区相邻,可以作为缓冲区域,增强自然保护区的边缘效应和生物多样性;还有一些城市荒野与城市建设用地相连,在城市扩张中面临被吞噬的风险。因此,城市规划与土地管理需建立相应的技术指标体系,系统地识别和评估需要保护与恢复的城市荒野,包括划定边界,评估生物多样性状况、生态功能和价值、生境质量及生态环境承载力等方面的情况。这有助于科学地确定城市荒野的保护管理要求,包括将哪些区域纳入生态红线范围之内进行严格保护,以及哪些区域可供城市居民进行适当的休闲娱乐活动。针对每一类城市荒野,都应明确保护与恢复目标、责任主体、激励与制裁措施等,从而鼓励地方政府和开发商保留城市荒野,并通过持续监测确保其生态功能得到有效发挥。同时,通过宣传教育等活动提高公众对城市荒野的认知和关注,鼓励公众参与并监督城市荒野的管护和生态恢复,推动建立跨部门的联动工作机制,形成全社会保护荒野的力量。

6 结论

在构建生态文明的时代背景下,城市更新面临着生态与文明和谐共存的挑战。本研究从生态价值与文化价值2个方面梳理了城市荒野的研究进展,同时分析了城市荒野的生态特征和文化感知之间的联系。城市荒野的构建需要与不同的生态类型和生态过程相协调,避免单一的范式。与此同时,相关从业者也应意识到城市荒野反映了人们对自然的理解、评价与体验等文化内涵和情感精神诉求。这有助于回应当前社会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探讨,并为相关研究和实践提供思路和参考,从而充分发挥城市荒野在保护生物多样性、促进人类福祉、改善人与自然关系、丰富居民精神生活等方面的优势,以建设健康、多元、宜居的生态文明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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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由作者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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