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苗苗
《武术研究》编辑部,山西 太原 030012
滥觞于神农氏时期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犹如三江源般,于“无形无声”处源源不绝。在中华民族的发展与社会进化中,中华文明成果枝繁叶茂,呈现为儒、释、道三家传统文化牵引的各种文化样态,在道德传承、文化思想、精神观念形态下,诸如武术、棋类、民俗、节日、文字、曲艺等兼属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范畴,其中,武术是典型的身体运动文化形态,其发展浸润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道德、思想、观念等文化叠层。
远古时代的“天命论”是一种古老的宗教观念,限于时代发展的囹圄,远古时代的先民受到时代发展的制约,对于自然的各种变化只能归于“有命自天”,对于社会的发展,“天”的思想无意识地成为当时的主体意识,于是,对于“天”的敬仰与崇拜,他们诉诸于图腾,诉诸于各种所谓的“天命观”,这其中,“天”的思想也暗含了道德的意义,这一点从《尚书·周书·蔡仲之命》记载:“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可见一斑,“以德配天”的周朝统治者也用顺应天命来统治人民,倡导正道、为民奉献、顺应民意的思想,只有品德高尚的人才可以担负“天”之重任,而武术大家的首要素质便受到道德的鉴识,此时,“人”与“天”也实现了基于德行的统一。武术作为古代军事的一种技术传承,既可以御敌进攻,又能强身健体。之于御敌,能守不攻,止戈为武,完全具有维护自身安全和权益的实力但又不主动挑事斗勇,这完全符合中华文化的道德标准;之于强健体魄,如太极拳、五禽戏、八段锦等已经汲取武术的健身功能,弱化其攻技,实现了民众化、健身化、实用化、娱乐化、表演化。无论是防身自卫、御敌于外的武术,抑或是强健体魄的健身武术,一直未曾远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道德约束与教化,始终内守而不张扬,内敛却不失恭肃。
对于“仁”字的起源:首先出现于春秋时代初期,这是学术界最为广泛认同和经常引用的一种说法。中国现代作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郭沫若先生在《十批判书·孔墨的批判》[1]中也指出:“仁”这一字是春秋时代的新名词。故,由历史资料可知“仁”最早出现于春秋时期的“侯马盟书”中,从构字法的角度来讲属于会意字,其本意在于对人友善。[2]自《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后发展为含义广泛的道德范畴,如儒家提倡的“仁爱”“仁政”等。在武术视阈中,“仁”的思想也寓于其中——“习武先习德,拳以德立、德以拳显、无德无拳”方为“仁”。最初从军队而来的武术,一开始便要求端正自己的言行,这也是“仁”的最初立意所在,“忠师爱幼”的武术之礼是对师长兄辈层面的“仁”,“卫国护民,行侠仗义”更是于国于家的“仁”,可见,武术中“仁”无处不在,又教化于无形。
2014 年10 月13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体学习时对重视中华文化的研究和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做出重要指示,并对国人的行动和实践提出发展方向,告诫我们要重视对中华文化的研究,同时也要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唯有如此,中华民族传统思想中积极向上、向善的仁德思想才能实现辈辈传承,濡养国民,由此,也可以看出作为孔子思想体系核心的“仁”尤为重要。“仁”的道德传承从古至今依然延续,仍然效用。
“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是习近平总书记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高度概括,同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总则》的编撰过程中,也将这些理念融入其中,2021 年1 月1 日开始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也是遵循于此,皆可溯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源。
上古时期与夏商周时期是中国传统诚信思想的萌芽期,部落时代的群居生活养成了诚信的行为规范,当人们共同捕猎后,正如《逸周书》[3]所言:“成年不尝,诚信匡助,以辅殖财”,这一无则之规是新民对神灵的虔诚与高度崇拜,更是诚信的美德之始。到春秋战国时期,借着人们对诚信思想的深入思考,逐渐使得诚信思想走向理论化,孔子、孟子、荀子等先哲构筑了中华传统诚信思想的理论架构,由《论语》中38 次提及“信”可见,“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的诚信思维已成为当时的基本规范。秦汉时期,统治阶级将诚信思维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商鞅将“信”列入治国理政的纲领之中[4],“徒木立信”[5]更是有力佐证。如果说要将诚信思想作为一个时代文人、哲人的热议焦点,那一定是在复兴儒学的宋明理学之时,进一步对“信与忠”“信与诚”的关系及“诚信”是“仁、义、礼、智”的核心论述进行了哲学思辨,使其上升为哲学范畴。明清时期,社会交往以及贸易格局形成,资本主义萌芽后,王夫之等学者使诚信思想得以经世致用,主张诚信与利益的结合,提出诚信与利益、道德的兼容性,“立人之道曰义,生人之用曰利”[6]的论调也充斥于当时国人的思维,此时,徽商、晋商以及镖局等商界的诚实守信之道也是具体的例证。近现代以来,和谐思想的全球化视野更是在诚信思想之上的升华与思想开拓,武术的发展此时也进入内守为主的阶段。
溯源于春秋时期,左丘明在《左传·宣公十二年》[7]提出“武德有七”的观点,这一观点已然将军事与武术的发展纾于“德”的基本框架,将 “武”的施行决定于“思”与“想”,正所谓“心正则拳正,心歪则拳偏”,这一拳谚正是对武德的规劝与指导。在武术的传承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便是:择人而教,择品性正派之人而教,弃品性邪恶之人于外。“天下第一名刹”——少林寺“忠诚善良传衣钵”“少林真武技,莫传恶歹人”的传授歌诀更是表明高尚品德必定是习武的首要因素,这也附着了《拳经·拳法备要》:“贤良秘授救危困,邪亡休传害众生。”的劝诫之语。
和谐始终是人类追求理想社会思想道德体系的动因,也是人类与自然和社会体系中求共生的秩序所在。中华民族始终是和谐思想的践行者与推动者,和谐理念也逐步深入人心,辈辈相传。
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中,“格物致知”作为儒家思想的一个重要概念,这一源于《礼记·大学》[8]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儒家思想是专门研究事物道理的理论之一。“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其中的奥妙,或许今人无法理解得那般契于本境,但是,和谐的思想必定寓于其中,否则,此八目又如何作为“大学”之识教化于后人?武术是“格物致知”的良例,试想,如若没有对于武术本质的真切了解与体悟,没有对于武术“止戈”思想的道德教化,武德思想又何曾影响于中华文化上千年历史呢!推见,其中的“和”必定发挥了隐于内而又外化于心的巨大作用。
在远古时期,部落政治是神农氏时代的政治形态,在此种形态下,先民见到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时会无所适从,因于知识未开,神主宰论便自然而然地被推崇为权威,而“巫”则顺其自然地成为原始先民的领袖或当时的“科学家”。
远古时期的各种自然环境决定了人们要想生存就必须先学会保护自己,在与各种动物或环境进行打斗或抗争的过程中,诸如推、踢、劈等动作便应运而生,这些招式便是武术的雏形或最初阶段。借着与动物的打斗,人们的文化思想开始萌发并得以发展,“巫”的思想成为当时人们对自然与生存环境的解读工具,当人们由“生存”转向“生活”时,渴望了解自然与摆脱生活困境的思维也以祭祀及其礼仪的形式呈现出来:由于对天和地所怀的无比崇敬之情,敬畏自然与神化自然的探索性理解促使易学产生,不得不说这是当时人们对自然的探索与解读,也是早期文明或文化思想的呈现。
生产力的发展是人类得以繁衍生息的不竭动力,当历史车轮进入到青铜时代后,曾经的身体防御符号:推、踢、劈等已不适应当时生产力的发展和人们的文化思想追求,戈、矛、斧、钺、戟、刀、剑等武器作为青铜时代身体的延伸,逐渐成为武决赛事或其身份的象征。
尤其是到春秋战国时期,社会动荡,战火不断,各种攻防技术和战术不仅是生存和生活的必备要素,更是展现自我能力和国家力量的象征与标志。此时的武术思想也表达为对器械的追求与完善。“百家争鸣”思想的出现,使得各种思想流派充实了文化与学术的发展繁荣,孔子、孟子之“仁”的儒学逐渐成为正统。
历史的时钟进入秦、汉、三国时期后,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元素进一步发展,在统一与竞争的大环境中,武术从对军事技能的追求迈向竞技方向,在竞争中,武术流派的雏形开始出现,在器械的使用方面,刀渐渐取代了剑在军事上的地位,相扑和角抵等活动也相继传到日本,从我国现存最早的目录学文献,即班固所著的《汉书·艺文志》[9]中对于兵书的分类可以看出当时已经对“兵权谋”“兵技巧”“兵阴阳”等做了细分,从某些武术作品和文学作品或运动项目中所表现的竞技性可见一斑,楚汉相争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10]时代的“剑舞”可视为剑术攻防动作固定组合或随意编排而成的套路[11]。此外,东汉末期华佗创编的《五禽戏》[12]是通过模仿动物动作形态的健身导引项目,虽不具有攻防动作和攻防意识,但是,已经具有健身意识的健身项目。
竞技存在于武术文化思想之后,许多文人墨客和武术方家对于“武”的真谛逐渐有所领悟,在社会发展与人们安定生活的历史时期,养生与求道呼之欲出,尤其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盛行,道教发展也流于民间,及至隋唐时期“三教合一”,养身与武术互相融合,这种思想一直延续到生产力水平更高的唐代,如,李白不仅仗剑走天涯,还求仙问道,剑与道有所融合。此种情境,仅从武术发展而言,其原初具有的搏斗与竞技功能似乎有所弱化,武术技击功能的发展受到阻力影响,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难道不是人类文化思想的进步吗?
武术的发展与文化思想的发展总是相扶相辅而进的,唐代的生产力不得不谓之以高,对武术及其内涵的理解与要求也便水涨船高,武举制的设立便是对武术发展或武术文化思想的最好解释,正是武举制的出现,国家才有可能选拔武术高强之人,才有可能进一步促进武术的正统发展,这时,可以说是从国家制度的高度对武术的发展予以期许与督促。同时期的刀术逐渐取代剑术,并运用到军事中,这对于日后武术的进一步发展是一种方向性指导,在武术文化思想方面具有其特殊的历史意义。宋朝时期,程朱理学构成了新的儒学思想,将“格物致知”融于人性与天理的一致,兼具仁、义、礼、智、信等美德。
明清时期,文化形式进一步多样化,武术的发展也随着历史变迁与文化思想的进步走向高潮。在外族入侵时期,清末武术家、中医外科名医、舞狮名家黄飞鸿曾任广州水师武术教练和军中技击教练,及至黄飞鸿开武馆并倾力教授武艺时,不得不说是被外来势力侵略所逼,防御与攻守的武术思想成为当时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正是在当时外族的逼迫下,武术的热度与传承成为人所共识,武术的发展也自然成为如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以半步崩拳打遍天下的郭云深等有识之士的追求。
现代以降,和平发展成为时代主题,中国武术也渐渐隐去其技击性,其功能引导方向也趋于健身与养性,但武术的发展仍应遵循其技击本质,无论以何种形式表现,能保留其本质元素便不会成为“淮北之枳”,可喜的是,2020 年1 月8 日,在瑞士洛桑举办的国际奥委会执委会会议上通过了一项振奋国人精神的提议,那便是武术在此次会议上成为第四届青年奥林匹克运动会新增的正式比赛项目,对于武术而言,对于一直翘首以盼的国人而言,其兴奋与激动之情体现于武术文化思想所示的“礼”与“智”。回到武术的发展与武术所蕴含的文化思想发展命题,能在此时实现许久以来的武术入奥梦终不负武术的核心价值与武术的文化内涵,至此及后,武术必将在入奥的道路上对其表现形式与文化本质不离不弃,这也必将成为新一代武术人无法逃避的堪论命题。
无论是自远古流传而来的“河图洛书”[13],还是随后出现的甲骨易经,都是中华文明早期精神观念的结晶,“河图”作为星河或银河之说,确定了北极星与龙的图腾形象。“河图”最初的原型是一条白色旋转的龙,将银河画成白龙,围绕着中点运转,而这个中点即是北极星。这幅图在后来演变成了一黑一白两条龙,逐渐成为今人熟悉的太极阴阳图。“洛书”之意,其实就是“脉络图”,是表述天地空间变化脉络的图案,是中华文化,阴阳五行术数之源,太极与八卦等思想皆可追源至此。[14]凌家滩遗址[15]中出土最早的、已具雏形的玉板八卦图可以证明“河图洛书”的存在,再据某些观点所言,这一存在比周文王时期早千年之久,由此而言,太极拳拳法、拳技的源头是否及如何溯源于此,或许可以成为一种研究思路,“太极”思想和“太极”模式与此溯源也便建立了某种时空逻辑,远古人类渴望了解自然,而又无法摆脱生存困境,只能借助于最早的祭祀礼仪,用以表达对上天和下地的崇敬之心,敬畏自然也便从祭祀礼仪得以抒发和表达,如此经年累月,最早的文化思想和精神观念便也由易学的雏形衍化出来。尤其到了百家争鸣初期,易学的出现成为当时的主导精神观念,商朝末年,周文王在漫长的囚禁生涯中也创造了先天八卦,即便是被后人诟病诸多的纣王也无法阻止易学思想的传播与被接受,因为易学是远古先民对自然和宇宙的探索与精神观念,是当时人类的智慧之果,更为重要的,它是蕴含了远古文明的哲学思想。放眼世界历史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论语》是当之无愧的生命力最强大的著作之一,尤其是孔子“仁”的精神观念一直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等各个方面给人以启示,其对于武术而言,以太极拳为例,总是于“无形无声”[16]之处给人以“有”和“无”的哲学思考,并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寓于武术修身养性、塑造人格、调节人际关系和以防为首的御敌思想中,“仁”的思想也在“武”的精神中再次凸显。
在生产力日趋向上的发展潮流中,各种精神思想和意识观念多元发展,伴其左右相生的道德观念也逐渐为世人所识,武术中某些看似富含攻防劲力的招式,其实皆寓以“武德”的无形教诲,可谓“有生于无,实出于虚”[17]。在复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下,如能“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矣”[18],那么,这种“听于无声,视于无形”[19]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思想便会继续影响一代代国人,无论从美学角度还是从武德视阈,对于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后辈,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知识并充实自己,在对武术的“音”“形”“意”中体悟武术文化无疑是正途。武术刚健自强精神的内涵包括积极开拓、自强不息的进取意识,迎难而上、勇往直前的责任担当,大胆果断、稳重自信的心理气质[20],尤其体现在面对错综复杂和瞬息万变的世界格局时,当民族文化的力量被冲淡或被替代后,“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的现实将令后辈成为无所适从之人,民族发展随之成为枉然[21],故此,武术精神如何奋起,武术文化及至中国传统文化如何复兴这样的文化发展命题也就成为武辈常探常新的研究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