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

2024-01-23 11:08王威廉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6期
关键词:灵敏镜面冷漠

王威廉

我看见,我见过。

见过,不仅仅是看见,而是看见并记住。

看见犹如镜面,让事物滑过镜面;见过则是吸纳,让所见之物留下无法复刻的独特踪迹。

在世界上行走,看宇宙星辰,看万物生长,看那看不见的黑暗深渊,常常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这常常是自大狂必修的人格教育课。但是,对于很多人而言,觉得自身渺小便会匍匐在地,失去创造的勇气,那是可悲的。

当我看见那些浩大之物,内心并不被其击垮,而是凝视、记忆并探索,渺小便离我远去。目力所及之高远,还会放大自身的存在感。

可不是吗?经历千万年才到达视网膜的光线,该有多孤独,当我感受到它的存在,它的孤独终于有了意义。

是我的意识抚慰了宇宙的孤独。

当我与宇宙相遇之际,我和宇宙之间的巨大障碍忽然消弭于无形。因为遇见,渺小的我与浩瀚的宇宙突然变得平等了。这个等式是万物存在的基石。

人因为感受到宇宙,才能成为人。

宇宙因为人之感受,才如此绚烂而壮美。

向近乎无限的壮阔完全敞开,是人的终极幸福。但人的存在密度也被无限稀释了。

人终归是有限的。

当我收回目光,认真看着周围的人们,我的存在密度瞬时被重新浓缩,自我意识像核聚变那样发亮,犹如恒星的光芒。我变回那个带有局限性的个人,跟另一个人、另一群人相爱或相恨。

他者,决定我是谁。

有无限宏大的他者——宇宙。

有对等的他者——你和他,还有她。

有极小的他者——灰尘、细菌。

我与哪个他者对视,我就被其所塑造。

难道没有一个恒定的我吗?我到底像水果那样拥有果核,还是像洋葱那样剥落到最后依然一无所有?

我固执地认为,人类文明源于一次发问:我是谁?原始人是因为这个问题的困扰发明了名字,然后有了文明。

我是谁?人们的答案越来越多。除了名字,还有性别、年龄、职业、籍贯、经历、学历……仿佛答案更长,就更能证明我是谁。但夜深人静之际,你和我一样,感到自己与那些东西逐渐失去了关系。那些东西并不能说明我是谁。这时,内心有个声音终于再次徐徐发问:我是谁?

在文学意义上谈论“我是谁”,你会发现,这个问题被巧妙置换了。“我是谁?”很多时候被偷换成“他/她是谁?”那么多的故事、情节、修辞和思辨,都是在告诉我们:他是谁?她是谁?他们是谁?乃至,它是谁?你在他们当中陷入了迷宫。

但是,你为何保持着阅读的热情?因为当你穿越了迷宫,你忽然发现,那些他、她、他们、它,终究导向了我。

没有什么比文学中的“我”更具有魅惑性与丰富性了。

感谢绵延不绝的虚构工作,这场浩大的虚构说来说去,最终都是为了虚构这个“我”。

这个“我”神通广大,“我”直接看到的人,“我”用记忆之眼看到的人,“我”用知识之眼看到的人,他们都获得了“真实”。他们让“真实”有了层次,让“真实”成为一种更大的“真实”。

从现在起,我将成为“我”。我想和他们说话,我想他们和我说话。但如你所知,他们并不理睬我,而是继续在既定的位置上忙忙碌碌,继续在时间的囚笼内重复着内在的程序设定。

但我不能因为他们不理睬我,就停止我发起的对话。

我用写作完成我的对话。如果我自问自答,我便写成散文。如果我幻想他们遇到了一些程序之外的事情,我便写成小说。写作之后的我,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我。因为,我终于懂得,我在小说中虚构的他们和我一样,被更大的事物所虚构。

写作即对话,对话即创造。如此,我跨越江河,接引古今,取消空间,也取消时间,让这场对话如天体旋转产生的引力波,绵绵无绝期,却又隐秘如空无,直到被灵敏装置所探测、解析和还原。

那“灵敏装置”位于你的灵魂深处。

我的这场对话经受巨大的孤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你的视网膜,然后,你的意识抚慰了我的孤独。

把你的目光化進我的目光里,我不但看见了你,还看清了自己。

即便到处都弥漫着非人性的冷漠,但写作是一种生命内在的呼唤,让漠然的世界乃至遥远的宇宙能够获得脸孔、获得目光,最终得以与你对视。在那样的时刻,我说出的和写下的,已经远远超越了我自身,我在替那些看似冷漠的万物表达着它们无法言说的热情。

我是宇宙的眼睛与舌头,我是眼睛与舌头的宇宙。

我见过,我创造了新的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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