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长

2024-01-23 11:08霍君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6期
关键词:立夏丸子女儿

霍君

高温红色预警,梦城气象部门一个连着一个地发。刚入夏才多久,要是到了伏天,还不得把人热化喽。

一颗颗人眼看不见的火种,被躁起来的天爷爷点燃,在空气里燃烧。午后时分,温度达到了最高值。骑着电瓶车和自行车上班的人,被烤得简直要冒烟,火急火燎地赶路。为防中暑,女人们用各种新式防晒武器把自己给武装起来。一个开电瓶车的男子,别出心裁,将装在袋子里的冰块绑在头顶上。袋子预先戳了好多小洞洞,不断融化的冰水三百六十度往下流淌。“痛快——”男子大叫,有种把天爷爷打败了的成就感。快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到红绿灯处,他被突然蹿过来的交警拦住,因没戴头盔开了罚单。结果,交警的罚单还未开完,人便晕过去了。开电瓶车的男子抬头对着杆子上的摄像头嚷:“你可得给我作证,我没抗拒执法,他不是我推倒的啊。”嚷罢将自己头上的冰块取下来,给交警去暑气。这个路口距城中心比较远,两百米之内又没有学校,平时不设固定的执勤岗。今天出现的交警,应该类似流动执勤。

“这天还真是热。”立夏鲜果蔬菜店的老板立夏,坐在店门口的塑料凳上,目睹了刚才的情景,摇摇头说。听众是几只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子,一筐绿皮带花纹的甜瓜,一大网袋摊在地上的水果玉米,一箱矿泉水,以及矿泉水箱子上摆放的几瓶饮料。

红绿灯坚守的十字路口,由一条正南正北和一条正东正西的马路交叉而成。立夏的商店,在正南正北的路上,红绿灯的东北方位。店铺上方延伸出来搭了一个棚子,既可防晒又可防雨,立夏坐在下边,刚好把周围的景致收在眼睛里。门口两侧摆放的东西,罩在棚子的阴影中。

“屋里有冰镇的饮料和水。”

“刚下来的,水果玉米,又糯又甜。”

“小甜瓜,得扶著墙吃,要不甜倒喽。”

少有人停下,不得不出行的人,在滚烫的空气里拼命逃窜。

立夏并不气馁,见有逃窜过来的路人,依旧一句一句地推销。他不是大声吆喝,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像和熟悉的人聊家常,夸奖他的货物多么多么好。平常的语调和语气里,锻造出来的是超乎寻常的耐力。在这样的极端天气里,他坚决不退缩到店铺里,紧紧地抓住每一个商机。间或,他会从塑料凳上站起来,急急地进了铺子。再急急地出来时,有时两手空空,有时会拎了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将垃圾袋投进垃圾桶后,他重新坐回到门口的塑料凳上,目光继续在热浪翻滚的街上搜索。

立夏店铺的对面,是一家生鲜小超市,经营的商品和立夏店里的大同小异。左边紧挨着立夏店铺的,是一家香油坊。这个钟点,生鲜小超市和香油坊都静悄悄的。要等到傍晚,它们才开始和立夏唱对台戏。生鲜小超市的老板,是个80后男生,香油坊的老板,则年届六旬,他们退守在各自的店里。打败他们的,不是立夏的耐力,而是天爷爷。

一辆白色出租车,狗似的趴在东西向路口边上的行道树下。车主海哥在行道树的树影儿底下,和乔大爷下象棋。每天一大早,海哥就会把车开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后备厢,从里面里拎出象棋桌和马扎。一通电话把乔大爷吆喝过来后,两个人开始在棋盘上博弈。棋子与棋子一定要激烈碰撞,这是海哥的风格。有人要租车,站在车子边上吆喝一声:“谁的车?”树影儿里下象棋的海哥便会答应。可怜那白色的车,舌头吐得长度快要把梦城绕一圈儿了,也没迎来一个租客。立夏觉得,指不定哪一次再看,那车便被烤成了一摊铁泥儿。

棚下的阴影面积,随着日头的西移,一点一点发生着变化。立夏店铺门口两侧货物的位置,也跟着阴影的变化而改变。它们需要阴影的庇护,否则会跟着空气一起燃烧。即便在阴影下,也已经奄奄一息。日头再往西,棚子遮阳的功能就丧失了。这个时候,对过儿的楼像接力跑的运动员,开始发挥强大的遮阳效果。

空气里燃烧的焰火,气势正一点点萎去。火苗萎了,气势萎了,余威还在。受到头顶冰块男子的启发,立夏将一只空矿泉水瓶子灌满自来水,在冰柜里冻了会儿,再取出来,把瓶子里的冰水倒在毛巾上。头上顶着凉毛巾的立夏,开始把铺子里的娇贵货物往门外倒腾。镇着冰块的荔枝,贴着标签的麒麟西瓜,一一排布在门口左右。漂亮的瓜果方阵排好,就该到下班的钟点,开启一天当中卖货的高潮。对面小超市也在排兵布阵。冰镇荔枝、水蜜桃、不同品种的甜瓜、主打的西瓜,一个个拧眉立目,预备和立夏打响一场争夺战。

立夏的左邻居也出来了,他摆放的不是香油,而是一堆带皮的玉米。玉米皮子绿油油的,一看就比立夏网袋里的嫩。不光有绿油油的玉米,还有捆成小把儿的精神气十足的生菜,放在水盆里,防止热蔫了,还有嫩嫩的、看一眼就想咬上一口的顶花带刺的黄瓜。典型的挂羊头卖狗肉!开香油坊的老板姓王,是个外地人,据他自己说来梦城做生意二十多年了。立夏无从考证,与他做邻居,倒是有五六年了。老王的香油坊挂羊头卖狗肉不是一天两天了,原先,门店挂着香油坊的牌子,也卖着花生、瓜子、开口杏仁、核桃等二三十种干果,和立夏的竞争力不太大。现在老王蹬鼻子上脸,岂止是挂羊头卖狗肉,就差卖飞机大炮了。下班的路人和跟前的几个小区居民贪恋鲜灵灵的蔬菜,没少被老王给截流。

“自己开荒种的。”这是老王截流顾客的撒手锏。自己开荒种的,没农药,现摘现卖。过路人信了,周围的居民也信了。

哗——下班的人潮涌过来,几家铺子的人都开始忙碌了。每个进立夏铺子买菜的人都淌着一脸的热汗。“这天儿,真够意思。”挑菜的手指在蘑菇豆角西蓝花西红柿们的筐子里扒拉来扒拉去。鸡蛋也要一个个地打量,打量好了,再放进购物袋里。收款的支付宝和微信二维码,铺子里贴一组,铺子外贴一组。台秤也是,里外各放一台。立夏跑进跑出,给买家称重,收款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忙里偷出一份闲的立夏,发现黄瓜和黏玉米卖不动了。不用看,这部分顾客跑老王家去了。对面小超市推出了上门送货的服务,不是天气太热吗,担心家里的老人热着了,年轻人在微信群里发个消息,就把需要的菜和水果解决了。80后开着电瓶车,亲自为周围几个小区送货,父母过来帮他打理超市的生意。80后小个子梭子鱼似的穿来穿去,汗水湿透的衣衫,简直是对立夏赤裸裸的挑衅。

“钱全让你一个人挣喽,可能吗。”

立夏店铺最里边,拉着一袭深色幕帘,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幕帘后传出来。那个声音知道卖菜的高潮退去,店铺里暂时没了顾客,便响起来了。虽然立夏什么都没说,但它精确地捕捉到了立夏的情绪。它安静地等着,等喧嚣过去。像小猫叫的声音,也许只有立夏能听到。

你以为晚高潮结束了吗?

错。梦城一天真正的高潮,在晚饭后来临了。

燥热里不再赶出可以伤人的刀子,并不证明它变得厚道了。晚上八点后的热,依旧张着血盆大口。久不下雨之故,血盆大口起了一块块干皮儿,干皮儿的边缘翘翘着,干渴了一万年般既凶悍又可怜的样子。

立夏店铺门口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子已经散落开,上边坐着几个纳凉的中老年男人,在闲聊天。闲聊天的他们给冷落下来的店铺增添了几分人气儿。对面小超市门口的空地上,聚集了一拨打升级的老太太。看眼儿的,也是老太太,她们自带马扎,一下一下地摇着大蒲扇,脖子伸向打牌人手里的牌。

“妈呀,这个大蚊子,扇着还咬呢,为了口吃的,也是豁出去了。”打牌的老太太们,大概觉得这句话有笑点,便都哈哈地笑了一通,夸赞被咬的人血好吃。

和海哥他们比,打牌的老太太们打得寂寞。这个钟点,是海哥炫牌技的时候。象棋桌变成了牌桌,他和乔大爷不再是博弈的对手,开始联合起来。海哥打升级的团队,牌不是甩,而是摔,摔得啪啪响。你摔,我也摔,啪啪声此起彼伏。在啪啪啪声中,纸牌不停地被掀起来。连桌子上的楚河汉界都想跳起来,把自己给掀翻。

“乔大爷,把眼珠子扒开喽!”

“没有好搭档,打不好牌。”

“咋不调主啊?”

说把眼珠子扒开喽的是海哥,说没有好搭档打不好牌的也是海哥,他的话最凌厉,最恶毒。打输了是对家的错,打赢了也得抱怨对家哪张牌没出好。和他对家的乔大爷,一边打牌,一边气哼哼地抽烟。打牌的四个人都抽烟,四个不同牌子的烟盒和火机放在自己面前,乌拉乌拉地嘬,打牌说话都没有耽误抽烟。也有围观的,和老太太那边形成性别鲜明的对比,海哥这边全是男的。

“刚才不出主三就对了,出小猫。一出小猫对家知道主三在您手里,就该管上了。”打完一级,看眼儿的给修补打牌过程中的漏洞。他们一个个不是白围观的,该出嘴时就出嘴,显得自己很内行。

海哥的出租车,舌头吐得不像午后那般长了。长时间的安静,它都快忘了自己是出租车,和狗类越发地相似。它真恨不得脖子上有条链子,哪怕自己牵着自己溜溜也好,车轮子都趴麻了。

马路东边,与海哥的车对着的,是一辆蓝色三马车。它把着道边,车厢里是一只只圆滚滚的西瓜。车没有特点,瓜也没有特点,有特点的是人。卖瓜人岁数不大,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面皮漆黑,与海哥有一拼;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较常人远了些,眼神儿也很符合间距远的特质,直瞪瞪的;厚墩墩的嘴唇儿。第一个印象,这是个憨子。憨子卖的瓜,比立夏和小超市的都便宜。他不用交房租,成本比店铺要低。很快,瓜车旁便围了几个人,问多少钱一斤,问甜不甜,问不甜给不给换。憨子用憨憨的声音一一答复。一张嘴说话,憨子晃头的特点又出来了。不说话头不晃,一说话,头就跟着晃啊晃的。

成双成对的老夫妻少夫妻,遛娃的,遛狗的,遛鸭子的,在街上懒散地流动。该出来的,都出来了。此刻,老王的媳妇吃了刷了,也走出了出租屋,坐在马扎上,帮衬老王打理摊放在路边的蔬菜生意。买菜的高潮退去,老王刚刚摘来的蔬菜,靠鲜灵的小模样,对遛弯的人依旧有很强的诱惑力。

这个时候,戴着口罩的丸子头出了小区。

红绿灯北边,四个住宅小区,亲兄弟一样挨着。丸子头住的小区与立夏店铺所在小区隔着一条小马路。丸子头原本脖子就长,再扎了一个丸子头,脖子的长更加突出了。脖子长,腿又长,步子轻起轻落,使得丸子头看上去有好几分鹤的姿态。像她的步态一样,丸子头露在外边的眼睛,也显得很謹慎。在夜色的遮挡下,眼珠暗自转动,探知周边的讯息。

自从搬过来,她第一次出来遛弯。这里偏远,市井气却浓厚,不像之前住的地方,一出小区就是一弯清亮的河水,河岸上新打造的玫瑰园,几十种玫瑰花,把积攒了三个季节的热情全部释放给夏天。傍晚在花丛中穿行,她会把低马尾散下来,穿上仙气十足的长裙。那时的她,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首诗,口中不自觉地吟念道:“假如月季会燃烧,将是白雪的妹妹。”更年期的焦虑,工作带来的不开心,全被诗意融化了。她怎么会知道玫瑰园里有板砖呢?板砖从天而降,砸中她的生活,可以融化掉负情绪的诗意,化成一缕青烟随风而去。空中掉板砖,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新闻,几乎全梦城的人都知道了。

熟悉她的人,尤其单位的同事,可会伪装了。明明她疼得死去活来,那些人在她面前,绝口不提板砖事件。好像她不曾被砸中,不曾承受突如其来的痛苦。她知道,他们在刻意回避。是因为砸中她的,是一块耻辱的板砖。

“妈妈,吃的啥饭?”

“妈妈,给你推荐个好看的电影。我有会员,在电脑上看。”

电话里,女儿假装出来的轻松,让她感到羞愧。女儿不疼吗?那可不是一般的板砖,比集束炸弹还厉害。女儿也被砸中了,受的伤不比她轻,可是她只顾着捂自己的伤口,忽略了女儿的痛感。她决定坚强起来,起码不让女儿担心。女人觉得坚强这个词,一旦走出字典,让人用实际行动来释义,简直太难了。好在,她准备开始实践了。假如耻辱的板砖,再晚八个月拍在头上,那时已经办完退休手续的她,可以逃到市里去找女儿,可以逃到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熟悉的人。熟悉是把盐,专门往伤口里揉。

“就是那个人,那个,扎着低马尾的那个。”

窃窃的私语魔鬼一样扑过来,掐住她细细的脖子。坚强的实践,从逃离舒适的小区开始。梦城的北部,是老城区,单位的同事,没有一个在那里居住。老城区的人,哪怕知道刚刚发生的板砖事件,未必就晓得挨板砖拍的那个人。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对他们而言根本就是虚空的,没有具体的眉毛、眼睛和鼻子。她扮演起特工的角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老城租了房子,在深深夜色的遮掩下,把自己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悄悄搬了过去。

白天,她是扎著低马尾、衣着得体的体制内人。晚上下班,她故意磨磨蹭蹭,假装手里的活没干完,留在最后走。其实,她还有八个月就满五十五岁,即将退休的人,哪里会有多少工作呢?单位里她这个情况的,大多是在拿着好看的薪水,指甲盖都闲出无聊的味道了。等着拿退休证的日子,上班比下班还清闲。没事找事干的人除外。为了成为最后回家的人,她想方设法地没事找事。把同事都熬走了,她才收拾收拾下班。

原本,她是开车上下班的。她的车太扎眼,不适合出现在租房的小区。现在,开车变成了打车。没有同事好奇,这个很好解释,被板砖砸过的人,无法集中精力开车,容易出事故的。她特意下载了一个网约车软件。不能出了单位的门口就叫车,你知道楼上值班的哪双眼睛在盯着你。好在,单位附近的高楼多,高楼可以遮挡窥视的目光。有了高楼的遮挡,她还是不放心,租的房子明明在西北方向,却要让司机往南开。南边,是她过去回家的路径。开了一段路,再朝新租的房子方向绕行。即使如此,她仍旧不能彻底放心,是否彻底甩掉了那些关注她的眼睛们。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她试图安抚自己。

下了出租车,低马尾已经挽起来,大口罩也罩在了脸上。

她变身成了丸子头。

这样的晚上,实在不适合戴口罩。汗水已经出来开会了,它们汇集着,一路私语,蜿蜒地在长长的脖颈上滑过。丸子头觉得,比出汗的滋味还尴尬的,是在烟火气如此浓郁的地方,她的形只影单。戴口罩,别人可以勉强地理解为,是感冒了。此时,她需要做的,是赶紧给自己加持一个目的性。

遛弯不是目的吗?

丸子头不自信,她看起来太古怪了。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浑身不自在。再这么漫无目的地遛下去,说不定那些人就要注意她了。她是谁?仅一个质疑的目光,便会吓到她。

“到家了。”

爬上没有电梯的出租屋,丸子头准备先冲个澡,再用泡面糊弄一下肚子。再然后,窝在沙发上刷短视频。再然后,把懒散的身体,从沙发上挪到床上,看阅读难度高的《百年孤独》。《百年孤独》比安眠药效果还好,熬着熬着,瞌睡虫就扛不住,不情不愿地现身了。出租屋的热水器是燃气的,噪音大不说,每次要放很久很久才能见到热水。放水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下。这个点儿,肯定是女儿发的微信。女儿只要一进家门,第一时间便会把“到家了”三个字发过来。这个习惯,保持了几年。女儿一个人在市里,为母的不放心,这是她当初给女儿定的死规矩。

出租房的卫生间不是干湿分离的那种,搬过来后,丸子头冲澡的时候,会把手机扔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带进卫生间,防止淋上水。今晚好像有某种不祥的感应,她把手机放到了紧挨淋浴的洗衣机上。丸子头一边放水,一边拿起手机,看女儿的信息。一如既往的“到家了”,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也不少。而彼时,平安小信使般的三个字,却变成三把利刃,刷刷刷,刀刀不落空地扎在丸子头的心上。

女儿肯定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习惯性地将那三个字发在“糖”的微信群里。“糖”的微信群,只有三名成员,女儿是群主。“糖”的名字,是女儿取的。群成立的若干年,每天傍晚,群成员都会按时打卡。群主一发“到家了”,另外两个成员不管在干什么,都要第一时间回复“好的”。每一颗文字,都是有气味的,甜甜的。

耻辱感鲜明的板砖事件之后,名字叫“糖”的群便睡着了。每晚的“到家了”,女儿都是私信给丸子头。尽管“糖”不再甜蜜了,女儿并没有解散,说明它还在女儿的心里。

“大宝,在外边谁欺负你,告诉老爸。老爸打不过,一口一口咬,也要把他咬死喽。”

“大宝,周末回来不,老爸给你们俩做好吃的。”

他说的你们俩,当然是指女儿和她。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如此精细,每一道菜都像艺术品,要刀工有刀工,有模样有模样。不同的菜品,配以相应的餐盘。菜品和餐盘都是主角,一个大青衣,一个俊小生。丸子头拿着手机,围着做菜的人转,咔咔一通拍。“案板也太利索了吧,我们家那位也做饭,他做完了,我得收拾老半天。”“这样的好男人来一打。”微信朋友圈的回复,条条羡慕得咬牙切齿。

它们来了,丸子头闻到了那些精美菜品的味道。女儿将睡着的“糖”激活,它们便知道了她新家的位置,从城南一路穿越而来。这个盘里是可乐鸡翅,那个盘里是香辣牛肉,还有虾皮鸡蛋羹、清蒸鲈鱼、湘式小炒五花肉、小甜点杏仁瓦片……一盘盘围着丸子头旋转。意思是,快吃我,快吃我。忍着疼痛的丸子头,慌慌张张地出了卫生间。奇异的是,她走到哪儿,那些美味便跟到哪儿。关上房门,闭上眼睛,统统不管用。

无奈,丸子头只得把空间留给它们,自己匆匆地下楼,说不定那些美食不喜欢外边的市井气。经过背部的感知,它们果然没有跟过来。

“来吧,我就是你需要的目的性。”一把钩子,带着拯救的微笑,从打升级老太太们的团队伸过来,勾住丸子头。丸子头接受了它的拯救。老太太的团队,无论从距离还是安全系数上,相对而言都是最佳的。拯救成功,她悄悄地站在牌桌旁边看眼儿,并没有引来在意的目光。少年时代的丸子头,打百分打升级,是同龄人中的高手。人上了年岁,牌技没有丢,只看了几眼,便觉得老太太们太小儿科。能否升级,全看手里的牌好不好,谋略像细雨落进了沙滩,了无痕迹。表情比牌技到位,一张张衰败的脸认真得很,手里捏着的仿佛不是纸牌,而是家国命运。

嘣——一个响亮的大屁从牌桌底下令人猝不及防地窜出来。

“妈呀,吓我一跳。”看眼儿的老太太赶紧把大蒲扇挥过来,做出不让屁接近自己的姿态。

这是丸子头不喜欢的行为。她想起小时候,和奶奶在一起走,奶奶突然嘀里嘟噜地放出一串响屁。她羞愧极了,赶紧和奶奶拉开距离,以免下一场屁来了,跟着背黑锅。丸子头将脸扭向一边,目光从大口罩上方起飞。

一忽儿落在远景的红绿灯南面,一拉溜的小餐馆,把桌子搬出室外,穿着大背心大裤衩的食客们,酒早过了三巡,到了脸红脖子粗吹牛皮爆脏口的最高境界。由远及近,往红绿灯北面这边飞,一忽儿落在把桌子拍得啪啪响的海哥打牌团队上,一忽儿落在卖瓜的憨子身上,一忽儿又落在老王夫妻卖的新鲜蔬菜上。一忽儿的时间,很短暂。只是看个大概,糙糙掠一下。

落在立夏的店铺门口时,目光的羽翼静止了。店铺门口两侧摊着货物,塑料凳上摊着一些屁股。幽暗的灯光下,凳子上的人在闲聊,地上的货物在倾听。烟蒂和矿泉水瓶子,作为闲聊的衍生品,也在地上散落着。这些都不足为奇,留住丸子头目光的,是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他正在离聊天人四五米的火炉上炒菜。简易的火炉,火苗儿精力饱满,跳起来舔炒锅的锅底。炒锅被舔得刺啦刺啦响,高个子中年男人趁着火势,来了一个漂亮的颠勺动作。锅里的菜舞起来,在半空完成既优雅又有难度的翻转后,一片菜叶都不落地回到原位。

丸子头瞅了瞅店铺的名字,炒菜的男人,是叫立夏,还是和立夏有关系?他为什么在这里用这种稍显原始的方式做饭?很快,菜出锅装盘,男子端着往店铺里走。丸子头的目光,被厚塑料条拼成的门帘拦住了。她忽然意识到,让她专注的,不是中年男子用什么方式做菜,亦不是把菜端到哪里,而是他刚才的颠勺动作。干净漂亮的动作,她曾经多么熟悉。丸子头的心又疼了。

“您是新搬来的吧,原先没见过。”

“这大热天的戴个口罩,多热。”

“看着不像普通老百姓,在哪儿上班?”

“一个月拿不老少钱吧?”

一挺机关枪,突然架在丸子头耳朵边,嗒嗒嗒地向她发起扫射。丸子头都被扫蒙了。

“就是不亮牌!”

赶上打十打老K,稍有牌技在身的人,第一时间抓到了赶紧亮牌。眼见着底牌越来越少,还没有人亮,海哥又开始埋怨对家乔大爷。乔大爷确实有不喜欢亮牌的习惯,他总是要等一等,等自己手里同等花色的牌足够多,才有底气把牌拍在画有楚河汉界的桌子上。

“该咱们打十呢!”

海哥的环眼瞪起来,喉间还发出阵阵怪声,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张飞。看架势,手里要是有杆长枪,敢把乔大爷给挑了。

“他没有,咋亮啊。”

在乔大爷身后看眼儿的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替乔大爷说话。乔大爷紧跟在慈眉善目的大爷后边反抗:“你瞎嘚吧啥,有还不亮。”乔大爷脸色很难看,瞧得出来,总被对家的海哥数落,老爷子有点郁闷。论牌技,乔大爷没有多差,差的是记忆力。大上把是乔大爷坐庄,手里的主牌不多,副牌还算硬实。老爷子谋划好了,用手里的大猫毙掉一圈,最后五颗红桃副牌一甩,妥妥地赢。那时,谁的手里也没有五颗主牌了,根本抠不了底。

“五甩!”

乔大爷摔牌的动作那叫一个豪横。嘴努起来,手臂扬起来。帅了没半秒钟,人家来一句:“甩不了,我这儿红桃九还没出去呢。”可不是,乔大爷五张牌里有一张七,大不过人家的九。乔大爷算了又算,以为所有人手里都没了红桃,结果弄了一笔糊涂账。

一边打牌,一边干架。围观的人,沉不住气的支着儿,沉得住气的做总结,热闹劲儿不比红绿灯南边那些嗷嗷叫着拼酒的人差。

一个打车的人走到海哥的出租车旁边,问是谁的车。

“上哪儿?”

起底,六张牌有四个十,怪不得没人亮牌。手气壮如牛的海哥,头也不抬地问打车人。打车人说了一个小区的名字,问多少钱。扣底牌的海哥回,十五块钱。那人嫌贵,说,十块行不?海哥再回,不行。那个瞅了瞅车,又瞅了瞅打牌的光头海哥,怅然地走了。

正在憨子瓜车前挑瓜的丸子头,不觉认真地打量了两眼对面打牌的海哥。这个人真有意思,有买卖竟然不做。从这里出发,到打车人说的地方,要是网约车,连十块钱都用不了。这阵子,她每天早晚都是网约车来去,对网约车的价码有了一个了解。打牌的海哥没有加入网约车平台,已经够落后的了,还霸气地拒载,有钱不赚。

看着不像过日子的人。

带着拯救微笑的钩子把她勾到打牌老太太们的团队,原来是一个错误。她忘了,只要是女人,无论年轻与年老,都有一个共性,对别人的隐私充满着好奇。她们习惯把人当成带皮儿的玉米,一层一层把皮子扒下来,不看到里边的玉米粒儿,不会轻易罢手的。“您比查户口的还厉害。”丸子头语气又轻又柔地回了扫射她的人,就赶紧离开了。有时候,轻就是重,柔便是刚。丸子头的后背有了痛感,那是来自扫射者的怨怒。

她换发型戴口罩的本意是遮掩,防止有人认出她来。谁料到,刚一露头,便被探知欲捕获。一丝不乱的发型,遮住大半个脸的口罩,走路的姿态,都出卖了她,使得她与这里的市井气形成鲜明的违和感。她的发丝,该在耳边随意地垂下几缕。她该摘下口罩,露出素颜的脸。她的衣着,要放下严谨的面孔,向逍遥靠拢。脚上再套一双懒人拖鞋,迈着懒人步子,就齐活了。

她想吃瓜吗?买瓜,挑瓜,不过是她隐藏自己的策略。

“这车瓜处理了,我拉别的了,咋来的咋卖,一块五一斤,麒麟瓜,保熟保甜。”憨子晃着脑袋告诉丸子头。他这番话说得很流畅,听上去一点也不憨。

丸子头假装内行,用手去拍车上的瓜。拍了一个,啪啪啪,发出清脆的回响。再拍一下,啪啪啪,还是发出清脆的回响。她边挑瓜,边拿眼拿耳朵遛对面牌桌的动静。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站在牌桌边上,成为一名看客。說不定那里是消磨时间的最好地方。老爷们儿的舌头普遍短,没有多余的材料做机关枪,她尽可放心做看客。丸子头的脚趾动了动,终于还是没勇气迈向对面。是哦,一群老爷们儿,只她一个女的。又该扎眼了。

她在一车瓜上拍来拍去,憨子一点也不烦。那一时,只剩了她一个买瓜的。憨子索性坐在车旁的一只凳子上,面向红绿灯南边,专注地看路边那些豪饮豪吹的食客。看着看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面包来啃。啃了两口,憨子站起身子,拿了切西瓜的刀,在半个做样品的瓜上砍下一块来,就着面包吃。厚墩墩的上嘴唇儿,像柔软的蚂蟥,吃起东西来,一伸一缩,一缩一伸。

丸子头将选好的瓜抱到台秤上,说:“保熟保甜?”

“保熟保甜。”憨子扔掉瓜皮,腾出手来称重。

扫码付钱。抱着装在塑料袋里的西瓜,丸子头往回走。这就回出租屋?丸子头不想。她不知道屋子里的美食们是否还在,等不到她,它们说不定觉得无趣,便自己走了。

再走几步,就到了老王的香油坊。长着赤红色瓦刀脸的老王,刚才还笑眯眯地站在香油坊门口,一眨眼不见了踪影,留下老伴儿一个人卖菜。可能太热的缘故,默默守着菜摊的老王媳妇长裤的裤腿撸起来,肌肉流失的小腿肚整个露在外面。丸子头都走到蔬菜摊旁边了,老王媳妇依然没有要向她推销的意思,持续着之前的沉默。你买就买,不买就不买,买什么不买什么,自由权都交给别人的样子。

“黄瓜咋卖的?”

丸子头蹲下来,把怀里抱的西瓜放在地上,手伸向顶花带刺的黄瓜。黄瓜真是嫩,它们还是少年的样貌,来不及成熟和衰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刺儿,傲慢地向低调的路灯灯光挑衅。丸子头竟不忍去摸了,怕摸掉它们身上可爱的锋芒。见有买主,老王媳妇报了价钱,并朝丸子头递过来塑料袋。目光交汇,丸子头发现,老王媳妇的眼睛有点问题,左眼的眼皮下垂得厉害,眼皮子很沉,好像有什么东西坠着,抬不起来。有缺陷的人,不能总盯着看,丸子头赶紧把视线再次转移到菜蔬身上。

“再来两个塑料袋。”

嫩黄瓜要买几根,生菜要买几把,绿皮玉米也要买几个。原来,在街上隐藏自己和消耗时间的策略随处可见。

“这阵儿咋没见你出来啊?”

“姑娘把腿摔了,在邯郸那边,我过去照顾了一阵儿。”

问话的是机关枪。哒哒哒,机关枪对着卖菜的女人猛烈扫射。操着外地口音的女人,顺从地顶着枪林弹雨,认认真真回答每一个问题。丸子头觉得机关枪在向她示威,看吧,你不是拒绝我了吗,有比你乖上十倍百倍的。这挺机关枪真不是东西,有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匪气。丸子头不准备再躲开,继续蹲在菜摊儿跟前挑挑拣拣。这样的菜蔬哪里需要挑拣,但是不挑拣,如何才能把时间抻长了呢?丸子头很珍惜菜蔬的鲜,小心翼翼的,唯恐弄伤了它们中的谁。

嗒嗒嗒,机关枪在耳边猛烈地扫射。

丸子头听了个大概。卖菜的是香油坊老王媳妇,老王媳妇去照顾女儿,由于女儿离婚了,身边除了上小学的孩子,再没了亲人。当初嫁到邯郸,老王的媳妇就不同意。老王媳妇去照顾女儿,从老王那里拿了两千块钱。她嫁给老王,跟着老王到梦城,头一次管老王要这么多钱。平时她不管钱,有她吃的喝的就行了。管钱,要是管不好,怕落下埋怨。老王这边有两个儿子,用钱的地方多。

“老王赚大了,找了个不要钱的保姆。”

机关枪又扫了一梭子。老王媳妇并没被带了节奏,只说自己要钱没用。

“咋没用啊,你比老王小好几岁,老王肯定比你先死,他死了你手里没钱咋活着。”

“到时候再说呗,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老王媳妇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时,丸子头借着问“一共多少钱”,窥视女人的面部表情。女人很平静,说的好像是别人家的事情。左眼皮没被盖住的三分之一瞳孔,幽深幽深的,像是一潭水的局部。

丸子头抱着西瓜,拎着菜蔬往回走。西瓜和菜蔬咋会这么重呢,好像有千斤重。热汗顺着汗毛孔往外喷,丸子头的嘴和下巴颏合作,往下拱口罩。拱啊拱啊,终于把鼻子露了出来。鼻子一解放,赶紧畅快地呼了几口气。

“老王的菜看着挺好,不干净,都是用下水道的水浇的。”

机关枪装了消音,在丸子头耳朵边扫过。

夜里十点半,立夏还在店铺门口外守着。头顶上的毛巾,最后一丝凉气被热魔吸食掉后,反过来报复立夏。立夏一动不动,没有再把毛巾放进冰水里投一下逼退热魔嚣张气焰的意思。门口只剩下了他自己,塑料椅子上的那些人,各归各的家了,地上的烟头和空矿泉水瓶子还未来得及收拾。

对面的小超市已经关门,门口的货物,连同打牌的老太太一同消失了。消失的还有左邻居、卖瓜的憨子、海哥的打牌团队。每个夏夜,海哥团队散伙的标准是,其中一方把枪,也就是把A打成。今晚散得有点晚,双方迟迟没有把抢打成。有两三次差点打成了,由于乔大爷配合得有缝隙,不够完美,才导致另一方峰回路转。立夏听见,海哥气得差点掀了桌子。海哥走了,他的车自然也跟着走了。一天跑几单买卖呢,立夏用一个巴掌就可以算过来。海哥不是做生意,倒像每天牵着车出来玩的。人跟人,就是这么不同。

红绿灯北边的夏夜暂时静下来,蝉趁机作妖,趴在行道树上嗷嗷地鸣唱。红绿灯南边的静比北部来得要晚一些,路边仍有人在喝酒,大概喝到了一定境界,开始勾肩搭背,黏黏糊糊。有两个袒胸露肚的人朝北边走来,他们可真是亲密,脚下的步子再摇晃,也扯不断牵在一起的手。跳着摇摆舞的两个人,牵手闯红灯,离立夏越来越近。两个人说什么,他已经听得非常清楚。

“咱俩是一伙的,那个……不行。”

怪不得要手牵手,经过酒精的测试,原来他们俩是一伙的。

“饮料和水屋里有冰镇的。”

“冰镇个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俩是一伙的,一伙的。”

一伙的两个人,站定了,各自从短裤的裤腿里,掏出一个家什来,一道闪亮的液体朝立夏的方向高高地滋出来。他们可真是一伙的,滋的方式一样,高度一样,连划出的弧线都分毫不差。

“一個酒鬼,你理他干啥呢。”

细细的声音,跋山涉水地从铺子里幕帘后传过来。

“收拾收拾,睡觉吧,大早起还得去早市进货呢。”

细细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立夏开始动起来,把散落的带皮玉米往网袋里捡。带皮玉米明天不用上货了,让老王给挤兑的,今儿没咋卖。

“还有十天了。”

当听觉捕捉到细细声音的这句话时,立夏愣了一下。

“是,还有十天就到你生日了。”

“我说的不是生日。”

立夏打了个寒战,身上起了一层冷疙瘩。

这一时刻,丸子头也还在外边。

艰难地蹭到楼栋门口,想着要爬楼梯,身上承载的分量一下子变成两千斤了。想了想机关枪在耳边的悄悄话,不管是不是真的,丸子头决定把青玉米和黄瓜、生菜抛弃了。反正,她也没打算把它们怎么样。小区的垃圾桶,是它们最好的去处。

再冲个澡,吃块西瓜,然后用《百年孤独》作安眠药,帮她度过难熬的夏夜。那些美食走了吗?是否还在出租屋等她?这么长时间,手机一直沉默着,说明没有女儿再次发来的信息。女儿把“到家了”三个字扔到“糖”的群里,未收到她的回复,意识到自己发错了,应该会再次私信过来。她们彼此那么在意,女儿怎么会忽略妈妈没有回复信息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她真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会不会是女儿出了什么事儿?

丸子头忽然就有了力量,三步并作两步地爬楼梯。开门,放下瓜,拨通女儿的电话。女儿最喜欢的机器猫,独自絮絮叨叨。别唠叨了,快叫姐姐接电话啊。机器猫不理会丸子头,小嘴巴继续叨叨。女儿从小就喜欢机器猫,机器猫的漫画,机器猫的抱枕,机器猫的各种小玩意儿,遍布梦城和市里的家。哆啦A梦,我不嫌你烦了,求求你,快叫姐姐接电话吧。机器猫还是不理会丸子头。

丸子头急得脑神经要抽筋时,机器猫闭上了嘴巴。电话通了。

“睡觉了,有事儿回头再说吧。”

不等丸子头开口,电话便挂断了。女儿的语气很冷漠,与之前的小棉袄判若两人。显然,丸子头被女儿的冷漠嚇到了。她想知道为什么,却不敢再次拨通女儿的电话。

一盘盘的美食,趁机飘到丸子头眼前,来呀,吃我。原来,它们并没有走掉。刚才,她陷在女儿电话的焦虑里,忽视了这帮家伙。丸子头恼了,从厨房拿来菜刀,两手握住刀把儿,对着美食噼噼啪啪一顿狂砍。她要它们粉身碎骨,彻底和自己的生活告别。它们真是狡猾,泥鳅一样,躲过刀锋。

啪——算是伤及无辜了吧。那只西瓜,被一劈两半。露出的伤口,不是鲜红的,粉白的颜色。显然,瓜还没有成熟。骗子,说保熟保甜的憨子,看着憨厚,骨子里也是个骗子。丸子头抱着半个西瓜,匆匆往楼下走。她要去找憨子,当面揭露憨子奸商的嘴脸。一二三四五,她的脑子已经快速组织好了批判憨子的稿子,整整五条,好好地给憨子上上课。

站在小区门口,目光如长长的渔线,嗖地甩向憨子停车的地方。蓝色的三马车那么显眼,不过是隔着两百多米的距离,在与不在一目了然。三马车停放的地方,已然空空荡荡。一股气在丸子头的身体里发疯般地窜来窜去,如果丸子头不把它放出来,大有把她的身体钻出一个洞的气焰。抱着半块西瓜,发丝挣得凌乱的丸子头,正不知如何泄掉折腾她的恶气,就见老王媳妇迎着她的目光,姗姗而来。

老王媳妇住在她租房的小区?或者对面的小区?

并没有。老王媳妇经过了两个小区的大门口,以及站在其中一个小区门口的丸子头。再往北,就是一大片废墟了。四年前,废墟不是废墟,是老城最早的宿舍区。丸子头不太关心城北的信息,因工作关系,知道一鳞半爪。有大财团买了宿舍区的土地,另外给住在那里的人盖了楼。楼盖好了,人搬走了,宿舍区推倒了,项目一直没落地。和憨子的三马车一样颜色的围挡,在几年的时间里默默地值守着,将废墟和人世间隔离开来。

她不是去找老王的吧?

机关枪的耳语启发了丸子头。抱着半块西瓜的丸子头跟在老王媳妇身后,逶迤而行。往北走了一段路,向东拐。东至一个路口,再向北转。无论怎样转,中心都是左侧的蓝色围挡。这样,又变成了向北行,在另外一条更宽阔的路上。为了美观,从左侧围挡到便道,大概十来米的空地,做成了一条绿化带。围挡里边没有灯光,阴森之气外溢出来,加之绿化带疏于修剪,林木附着了浓郁的恐怖氛围。如果不是右侧的马路尚有零星的车辆往来,丸子头怕是早没了跟踪的气力。

忽然,老王媳妇的身子一闪,不见了。

在老王媳妇消失的地方,有一处被撬起的井盖,一根塑料软管从井里伸出来,蟒蛇一般延伸进绿化带深处。一股难闻的臭正从井盖被撬动的空隙向四处散发。井盖上的“污水井”三字清晰可见。

奶奶的!还真像机关枪说的那样。

顺着原路返回的丸子头,除了上楼睡觉,还能怎样呢,像野鬼一样,继续在街上晃荡,一直到天亮?快到小区大门口,丸子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也不是突然想起来,那件事就在脑子里,暂时被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遮盖住了,现在跳出来,让主人注意到它。小同事生孩子,要办满月酒,按照过去的习惯,同一个部门或是关系不错的,要交喜酒的份子钱。干什么都可以手机支付,份子钱需要仪式感,交的都是新崭崭的现金。召集人说,明天上午就收的。

目光再次向南,见立夏正往铺子里边搬东西。丸子头放开了脚步,踏踏踏地朝立夏的店铺而去。

想用手去掀厚塑料条拼的门帘时,丸子头才发觉,自己怀里还抱着那半个西瓜。她竟然把它给忘了。用身子拱进来,寻找店铺主人。屋子里虽然有冷气,却有一种压迫感。压迫感来自满屋子的货物。地上和货架低处,摆的是水果、蔬菜、食用油,再高一点,是香皂、牙膏、牙刷等日用品。丸子头这样的身量触及不到的高度,不是摆,而是顶着,一袋袋纸抽,一箱箱牛奶。空间不够,高度凑,除了衣服鞋子,铺子里好像无所不有。靠近门口的地方,是一个类似吧台的玻璃柜,上边有台秤,有盛豆腐的豆腐盘,最后两块没卖完的豆腐,在长方形的盘子里,显出几分孤独。挨着豆腐盘的,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货物。玻璃柜后边是一把旧藤椅,藤椅上摞着锅碗瓢盆。

怪不得炒菜,老板在这里吃住。丸子头看到里边暗色的幕帘,这样想。

“您买啥?”

听到动静,撅着屁股整理货物的立夏直起腰。

“想跟您换四百块钱现金,随份子用。”

“一般我们不给换,得交税的。”

“换现金,还交税?”

“对。”

“交多少,我补给您。”

立夏并没有和她做交易的意思,打开冰柜,从里边取出一块冰来,放在装荔枝的塑料箱子里。

丸子头低头瞅了瞅怀里的半个西瓜,有所醒悟,告诉立夏,自己在街边买瓜,上当了,想从立夏这儿再买一个,让立夏给挑个称心的。

“您放心,我这儿的瓜个个称心。街边上的,不靠谱。”

立夏立即来了精神,给丸子头挑瓜。麒麟瓜,三块钱一斤。憨子说他的瓜也是麒麟,价钱却比立夏铺子的便宜了一半。从价位和贴着标签的外观上看,立夏的麒麟像是真的。付完瓜钱,立夏再没提上税的事儿,主动给丸子头拿了四百块钱现金。丸子头也没说什么,在收款码上扫了一个相同的数字给立夏。

“您就放这儿吧,回头我给您扔了。”

立夏说的是丸子头抱进来的那半个西瓜。

丸子头说了声“谢谢”,手里攥着四百块钱现金,怀里抱着一整个西瓜,走出铺子。那一瞬,很烈的一股情绪突然漫过来,辣心辣眼睛。站在铺子门口,她想调整一下,不让自己崩溃掉。

“你把那半块瓜留着,赶明儿趸瓜可以换个整的来。”

细细的声音,是蚊子在叫吗?丸子头没心情理会,她已经全线崩溃,眼窝被呛得泪水长流。这么多天,耻辱的沙袋,愤怒的沙袋,搭成的坚固堡垒,被冲刷得七零八落。

“你不是人家的老顾客,说换钱,人家就换给你?先买点东西,再提换钱。你可真是个笨笨。”

他还在,一定会这样告诉她。社会上的事儿,他什么都懂。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懂,才让她像个孩子似的,什么都不用懂。可是他不在了啊,还是以那种方式不在的。女儿最初生他的气,担心她受不了打击出问题。现在呢,女儿开始觉醒,要不是她太愚蠢,没有及时发现问题,把控住事态的走向,也不至于出那样大的一个事件。作为女儿,她肯定宁可父母离婚,也不希望失去任何一方,天人永隔。

他那么爱女儿,女儿也那么享受他的爱。“咱闺女啥时候结婚,一定通知我喝喜酒。”酒桌上,人家只开了个玩笑,当爸爸的就受不了了,借着酒劲儿抹眼泪。一张纸巾擦不完泪水,两包纸巾也擦不完泪水。这个浑蛋,你做那事儿的时候,想过还有一个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女儿吗?

浑蛋,你出来啊。躲到天上去了,是怕我骂你,怕我打你吧?

是不是?

是不是啊?

丸子头扬起脸,质问夏夜的天空。夏夜的天空不语,洒下大把的星光,和喷出眼窝的泪水融汇到一起,想把女人全部的哀伤冲刷干净。

依旧无雨,高热。据说这是几十年来温度最高的一个夏天,已经有人热死在抖音里。

“乔大爷,出来下象棋了。热不死你,饮料伺候着,这待遇够棒的吧。”举着手机,海哥朝铺子这边吼了一嗓子,“来两瓶大窑,冰镇的。”又对着手机说,“听见了吧,不是拿嘴虚你。麻利儿的,赶紧出来。等孙子再大点儿,不用你老婆子看着了,再想这么自由,门儿都没有。”

海哥那边一喊,立夏这边早进了店铺,开冷柜拿了两瓶大窑,颠着碎步而来。大窑放在象棋桌上,将印着收款二维码的卡片举到海哥面前。“立夏,我跟你说,做生意得大气,不能斤斤计较。我还能差了你那俩钱?要不是瞅着你可怜巴巴的,早去对面买了。你也向人家年轻人学学,也弄个群,谁要啥在群里一说,就送货上门。雇个人送货,保准比现在赚钱。”

立夏笑呵呵地接受海哥的数落,不生气不顶嘴,举着卡片的手却不缩回去,等着海哥来扫,一副概不赊账的倔强嘴脸。骨碌儿,海哥的环眼在立夏的脸上滚了一下,举起手机扫码:“我服你。”

让立夏满意的是,今天网袋里的带皮玉米卖得还算不错。铺子外边不是有个简易炉吗,他剥开十几根玉米,用蒸馒头的铝锅煮吗。煮到玉米粒子都开了花儿,香气溢得到处都是。“又糯又甜的玉米。”為了证明玉米好,立夏特意拿了一根,用刀剁出好多个段儿,放在盘子里,供买家试吃。

立夏的玉米畅销,老王的玉米就滞销了。单是玉米滞销也就罢了,老王其他的菜蔬,这两天卖得也不多。这么热的天儿,老王的铺子里又没有保鲜柜,菜卖不掉就打蔫儿了。老王观察,附近几个小区的老住户,好像都在有意躲着他家的菜。

“这是有人给使坏了,欺负我们外地人。”

外地人是那么好欺负的吗,老王几通电话下来,他在梦城做生意的儿子儿媳、亲支近派都来了。三个轱辘的电三马,两个轱辘的电瓶车,纷纷驶向老王的香油坊。一群人不说话,给老王做后盾。只要有人敢龇牙,他们车上的擀面杖就会跳起来,敲掉大牙的气焰。老王的媳妇是劝过老王的,劝不住便不劝了,但心里是惊恐的,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一着急,低垂的左眼皮子突突地抖动。

一切准备就绪,赤红脸的老王开骂了。

“做生意公平竞争,使点子下三烂的手段,那算啥本事?我卖不出去,你卖出去了,你那钱不定咋花出去呢。”

“你那钱不定咋花出去”,指向清晰,是一句非常恶毒的话。从话里听出来,老王这是在骂立夏。平时看着笑眯眯的老王,还会来这一套。出来消夏夜的人,都把眼立起来,耳朵支棱起来。在暴风雨来临前,风儿不刮,树梢不动,蝉都屏住了呼吸。

“老王你不地道,架秧子打架,一会儿公安来了全带走。”

打牌的海哥把短脖子抻长了,朝这边骂骂咧咧。

老王真想打架吗,也未必,不过想造造声势。他用的计策是指桑骂槐和杀鸡儆猴,不光让给他下绊子的人知道,更是让周围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好惹的。这一骂真奏效,立夏进了店铺。就在老王想着再骂几句便收兵的时候,立夏又从店铺里出来了。

立夏不是空着手出来的,他肩上背着一个包裹。包裹里兜着一团东西,从包裹的膨胀度和下沉度看,那东西也就二三十斤的分量。背着包裹的立夏走到老王跟前,小眼睛瞪得滴溜圆,里边的愤怒都快喷出来了:“谁下三烂了?你说清楚。”

“谁下三烂谁知道!”

老王挺着肚皮往立夏跟前凑。他身后的众亲友也跟着往前拱,呈扇子面把立夏围住。

“去你的下三烂!”

立夏猛然抡起背上的包袱,朝老王和老王的亲友抡去。他的手紧紧攥着包袱扣,防止包袱滑脱。那根本不是包袱,而是重磅武器,包袱飞出去,就要砸到老王身上了,突然从包袱里露出一个孩子的脑袋。脑袋扁扁的,头上稀拉拉的头发,被一根皮筋儿箍住。除了头发有点长,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两腮瘪瘪的,去了皮,肉星儿没有。腮一塌陷,嘴便外凸,两颗长长的兔牙将上唇撬起来。那孩子的兔牙,朝老王龇出来。不是要咬老王,而是笑了。

那孩子在笑。

很本能的,老王的身子向后闪去。立夏不断地收回包裹,不断地抡出去。老王的亲友吓得纷纷撤退。这样一个尊贵的武器弄伤了,真心赔不起啊。看着自己取得如此大的战功,那孩子好开心,两颗长长的兔牙想收都收不回来了。

“都滚蛋!”

海哥一嗓子提醒了颓败的军队,他们赶紧乘着各自的座驾,一哄而散。

站在80后超市门前的丸子头被眼前的阵仗惊住了。立夏居然有那样一个病孩子,令她不可思议的是,立夏把病孩子作为武器时,那孩子丝毫不恐惧。相反,那孩子在笑,还笑得那么开心。前两天夜里,在立夏店铺门口听到的蚊子叫,原来是孩子在说话。幽暗的幕帘后边,是那孩子的世界。

那孩子得了什么病?多大了?

“两口子血型不合,生出来的孩子是个渐冻人。是个小子,好像十一二岁了。他妈跟一个男的走了,一直没回来瞅瞅孩子,狠心的娘们儿。”

机关枪真是厉害,看出来丸子头的疑惑,适时出现。丸子头微微点了点头,可以理解为对机关枪的回复,意思是她知道了。也可以理解为,对一个病孩子的怜悯。

老王和立夏的冲突,再晚发生一会儿,丸子头就进了立夏的店铺。到立夏的店铺,去讨个说法。立夏卖给她的西瓜,今晚切开一看,也是个不能吃的。憨子卖给她一个不熟的瓜,立夏卖给她的瓜则刚好相反,熟得太过了。瓜肉红过头,一副无精打采的德行。他说自个儿的瓜个个称心,还说街边的不靠谱。却原来,他们一路货色,全是嘴巴靠谱。

“等一会儿,我下楼,去立夏那儿换瓜,等着我的好消息。”

丸子头抱着半个瓜出来前,在“糖”微信群里留言。

“到家了。”

女儿依旧把这三个字发在“糖”微信群里。

“好的。”

丸子头在“糖”微信群里回复。

她不光回复了“好的”,还把前一天夜里的发生的事情,用语音在群里讲。她讲得非常家常,非常流畅,非常有条理。机关枪如何扫射她,她为了躲避机关枪去憨子那儿买瓜。机关枪为证明自己的实力,如何当着她的面,扫射香油坊的老王媳妇。她如何跟踪老王媳妇,验证老王的确是在用污水浇开荒的地。又如何去立夏的店里换现金,立夏不愿意给换,买了西瓜才顺利完成交易。

在“糖”微信群里语音的流畅,是丸子头用心的结果。怎么个用心呢?今日的“糖”,不再是过去的“糖”,在里边说话,丸子头会有严重的心理反应,这必将导致语音的破碎。丸子头想出一个办法,把要说的事情,提前写出来。先在自己的微信里演习,照着写好的词儿念,念完了播放,听听语气和情绪的把握是否得当。不满意,推倒重来。丸子头曾经代表单位参加过梦城总工会组织的演讲比赛,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可见,她在语言表述上是有功底的。

语调不能欢脱,不能油滑,不能沉重。所有的“不能”,几乎把丸子头整得不会说话了。语言功底全部作废,好像咿呀学语的襁褓中的婴儿。听着播放器里自己四不像的语调,丸子头急得不行。

“饮料和水屋里有冰镇的。”

“刚下来的,水果玉米,又糯又甜。”

“小甜瓜,得扶着墙吃,要不甜倒喽。”

立夏那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吆喝,突然闯进丸子头的大脑。陷入僵局的思维,一下活络起来。深呼吸,放松,学着立夏的口吻,把写好的段子又念了一遍。果然好了许多。以立夏为映照,丸子头一遍遍练习,直到自己满意。等到实际操作,丸子头还是有些紧张。“你这个笨蛋,有啥了不起的。”她骂自己,掐自己,让自己的精神和肌肉松弛。

在“糖”微信群里,丸子头的大拇指摁住“按住 说话”功能鍵,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说不好,撤回来,会泄露她的紧张和刻意。

每一段只能录六十秒,丸子头录了几段,才把她要讲的讲完。她的几段语音,安安静静地躺在群里,没人回应。丸子头相信,女儿一定会听,而且会认真听完。她还相信,总有一天,女儿会回应的。女人举起右手,把五根手指攥成拳头,在自己眼前挥了挥。

今天夜里,丸子头要在“糖”微信群里聊的可真不少。看了看时间,十点零三分,这个钟点,女儿肯定不会睡。她有一种急迫感,特别想表达,第一时间把自己看到的,在群里说说。急迫感给了她力量和勇气,让她在没有打草稿的情况下,直接就发语音了。

我不是出去找立夏换瓜了吗,刚走到立夏对面的超市门口,就看见挨着立夏铺子的老王香油坊前边有一群人。领头的老王,在指桑骂槐。好像这几天生意不好,是谁在背后给捣鬼了。当时我一听,心里直打鼓,我跟踪过老王媳妇,看见有人从污水井里抽水。是不是被他们发现了,以为我跟别人说,他们家的菜有问题,才不好卖了呢?想想也不对,知道这个事儿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起码机关枪就知道,以机关枪的威力,还不得到处跟人家宣扬。兴许,机关枪厉害,老王不敢骂人家。拿我开刀,杀鸡给猴看。我正瞎琢磨呢,立夏从店铺里出来了,背着一个包裹。好家伙,我都形容不出来,你们看过李连杰主演的一个武打电影吧,电影的名字我忘了,其中有个画面,是他拿自己的孩子做武器,抡着打坏人的。立夏就是那样做的,他抡着包裹打老王那伙人。包裹里是个孩子,那孩子把脑袋从包裹里露出来,样子特别吓人,一看就是有大病的。后来机关枪说,那孩子是天生的渐冻人,得有十一二岁了,可是瞅着顶多三十斤。帮他爸打架,那孩子一点都不怕,还笑呢。两颗大兔牙,特别大特别大,好有喜感,却让人心酸,笑不出来。老王他们谁也不敢往前凑,怕伤着了那孩子,给自己找上大麻烦。关键时刻,海哥把他们给骂跑了。海哥看着混不懔的,人还挺仗义,向着弱势的一方。围着好些人看热闹,就人家海哥打抱不平。

每个人活得都挺不容易的,立夏还有这样一个病孩子,弄得我都没忍心去找他换西瓜。但是呢,最后我还是把一个新西瓜抱回家了。本来我是打算把坏西瓜扔进垃圾桶的,看见憨子就变主意了。这两天我不是正找憨子吗,一直没看见他。寻思着,憨子知道自己的瓜不好,怕主顾找他算账,不敢来了。还真是低估憨子了,人家还真不是我想象那样。我把自个儿弄得挺横,跟掌握了真理似的,质问憨子,不说你的瓜保熟保甜吗,你瞅瞅,熟是熟,就是熟得过劲儿了。憨子说,这可保不准有一个半个的,让您赶上了,这车瓜,您随便挑。憨子那么痛快,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就挑了一个小的。憨子说,大姐,那样儿的是二茬瓜,口感稍微差点,您挑里边的。里边的个头大,我跟憨子说,我可真挑了。憨子说,挑吧,大姐。挑完了我让憨子称重,憨子说不用。我说给你扫点钱吧,憨子说真的不用呢。憨子说,一个瓜真不算啥事,他们直接去瓜地趸瓜,每回都多摘十来个。明儿晚上再看见憨子,我多买几个瓜,要不心里怪不落忍的。

丸子头说啊说,讲啊讲。一口气讲了几十条的语音。讲完了今晚的故事,还配了几张图片。她已经有意识地在拍照了,憨子的,立夏的,老王夫妇的,海哥团队的,80后超市门口中老年妇女团队的。

依旧没有回复。

这个阶段,没有回复,未尝不是最好的回复。倘若女儿在群里回了一个厌烦的表情,或是说了一句难听的话,她所有的努力将付之东流。

她不和女儿视频,亦不打电话。变身讲段子能手,平静平和地讲述她身边小人物的故事。从身边小人物的故事中,看到她的影子。她正渐渐与他们融合,渐渐变成他们。

入了伏,终于盼来一场雨。雨量太小了,高温的气焰没有被压下去多少。

晚上下班,丸子头打车直接奔向立夏的店铺。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假装工作没有干完,留在最后走,打个车还得遮遮掩掩,钟点一到,头一个往外冲。头发束成丸子的形状,显得清爽利落,只是对于一个快要退休的女人来说,有些扮嫩的嫌疑,而且和一个庄重的工作环境,也不怎么搭调。丸子头的变化,同事们看在眼里,谁都不评价。

不评价就是评价,丸子头不管那么多了,她还能在他们眼前晃悠几个月呢。到立夏的铺子,丸子头是去买菜的。买了原材料,照着手机里的教程,一步一步跟着做。就像数天前发语音一样,她不怕浪费食材,一遍一遍地练习。直到她觉得色香味俱全了,装到精美的餐盘里,拍照发到“糖”微信群里。“这是我的晚饭,看看还行吧?”她做的每一道菜,都是群里永远不可能再发声的那个人做过的。女儿爱吃,她也爱吃。菜品和餐盘是河流与河道的关系,河流随着河道走,河道九曲十八弯,河流就淌出缠绵悱恻的美。精致的餐盘,是丸子头特意新买的。配饰也上心,根据不同的菜品,点缀以紫白黄蓝粉为主色的勿忘我鲜花。款款皆用心,款款都有爱。

买菜的晚高峰,丸子头在人的缝隙中挤来挤去,挑选满意的食材。她需要的食材原料,立夏店铺里没有的,去大型超市里买,但凡有的,便会直接在那儿买。“到这时候了,菜一点也不便宜。”“气温忒高,就下那两滴雨,比香油还金贵,菜都受病了。”买菜的人,互相认识的,一边挑挑拣拣,一边发牢骚。冷柜里的鸡腿,化作一抹灵光,让丸子头想起一道菜。那道菜是女儿的最爱之一,每回从市里回来,餐桌上必不可少。

付款时,立夏见丸子头的食材里有鸡腿,便说配上鹌鹑蛋来烧会更好吃。今天晚上,他就准备做这道菜。丸子頭说,好啊,你做的时候,我来观摩。效果要是好,就照着你的方法做。

“效果肯定好。”

细细的声音从幕帘后边传过来。

今天是多么与众不同,立夏主动告诉她要做哪道菜,幕帘后边的小人儿说效果肯定好。有人在,幕帘后边总是安安静静的,从来不发出声音。彼时的店铺很嘈杂,丸子头确信幕帘后边的小人儿说了那句话。她听见了,立夏也听见了。立夏还笑了笑。

“我觉得,今天晚上,会有故事发生。”

丸子头没有在“糖”微信群里晒晚餐的图片。她对立夏的那道菜充满了期盼,怕错过了制作程序,只将昨晚剩的菜用微波炉热了热,草草地打发了自己的肚子,便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一边下楼,一边在“糖”微信群里语音。

天还是很亮的,太阳在使劲往地平线下拉拽自己的影子。燃烧了一天,它也累了。立夏那边已经开始了。炉火拔得很旺,锅里的油温正欢悦地上升。炉子一旁,两只塑料凳上架着一面案板,案板上摆着盘子、主料、辅料。一只小塑料筐里,是几只洗好的鸡腿在沥水。

“我可以把制作过程录下来吗?”

“可以。”

立夏答应得很痛快。他见丸子头举着手机录,便一边操作,一边解说注意的要点:“这道菜有名字,叫鸽蛋烧鸡腿。您看,我们的主材是四只鸡腿,配七八个鹌鹑蛋就可以了。说是鸽蛋,其实是鹌鹑蛋。现在的油温可以炸鹌鹑蛋了,注意,鹌鹑蛋一定要炸到金黄。把炸好的鹌鹑蛋捞出来,放在一边。这是生抽、料酒、柱候酱,再来点白砂糖,把它们调成酱汁儿,也放在一边备用。下边呢,该煎鸡腿了。重点来了,鸡腿要两面煎,都煎到金黄色。您瞅瞅,好看不,像不像八月十五月亮的颜色。好了,下边把调好的酱汁儿倒进去,再加点姜片、辣椒。翻炒几下,翻炒的技术还行吧,起码没翻到外边去。翻炒完了,加清水,这么大的碗,两碗就可以了。再把炸好的鹌鹑蛋放进去,然后大火烧。我这个炉子没法调火,您在家里烧的时候,加一碗水就可以,大火烧,烧开了,然后转中小火,这样入味儿更充分。煮着吧,二十分钟后就可以了。您要是没把握,就用牙签扎一下鸡肉,牙签拔出来干干净净的,就可以收汁装碟了。”

立夏的解说,像说给丸子头听,又不像。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朝丸子头镜头这边看一眼,注意力都在那道叫作鸽蛋烧鸡腿的菜上。

“今儿吃喝不难啊?”

立夏门口的常客吃过晚饭,陆陆续续出来了。

香气从火炉上的锅里飘散出来,从温柔到猛烈。丸子头从未闻过这么美妙的菜香,只恨香气不能飘进手机里,实时传递到“糖”微信群里。

利用煮鸡腿的二十分钟,立夏变戏法般从店铺里拉出几只卡通氢气球。气球上一个小男孩正坐在飞船上遨游太空。立夏把牵着气球的绳索固定在店铺外墙上,气球便托起小男孩向着太空的方向飘扬。把塑料凳和凳子上的面板重新码放,使它们离店铺的门口更近些,更规整,更像一张餐桌。焖好饭的电饭锅端出来,提前整好的几样菜端上来,大菜是水煮虾,凉菜是皮蛋豆腐、杂果罐头。还有更厉害的,一只六寸的巧克力蛋糕,也被隆重地请了出来。面板真的变成餐桌了,内容好丰富。尤其是巧克力蛋糕,做工很精美,最上层装饰着红色的草莓、蓝色的蓝莓、淡绿色的猕猴桃片。还有祝福语呢,鲜艳的祝福语内容是:大儿子万岁。

“啥日子这是?”

立夏先不回答。下面他要做的,是将锅里的鸽蛋烧鸡腿收汁儿装盘。好有食欲的一道菜,色泽明亮,汤汁匀称,小蛋蛋如乖乖的宝宝,酣睡在鸡腿周围。最后撒上的葱叶段儿,盎然地绽放。一切就绪后,立夏又进了店铺。再次出来,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安详地卧在立夏的怀里,比麻秆还细的胳膊和腿从袖管和裤管里伸出来,无力地下垂着,随立夏脚步的节奏而晃荡。丸子头举着手机的手有些抖。

那孩子头发好像被剃光了,戴了一顶新太阳帽。尽管是儿童版的太阳帽,还是有些大,衬着那孩子的脸更小,也更古怪了。长长的兔牙龇出唇外,那孩子在开心地笑。“餐桌”后边摆放的,不是普通的塑料椅,而是立夏柜台后边的那张旧藤椅。藤椅,会给父子两个更多的舒适感。父亲坐在藤椅里,病孩子依旧卧在父亲的怀里。父亲让孩子枕在自己的左臂弯,用空出来的右手去夹菜。

“好吃吧。”

“当然。”

孩子吃美了,长长的兔牙,欢乐地舞动。

“留着点肚子,还得吃蛋糕呢。”

“好嘞。”

一个小时后,一切好像都恢复了正常。享受夏夜的人,该遛弯儿的遛弯儿,该打升级的打升级。只有老王的香油坊早早锁了门。自从和立夏发生争执,老王的香油坊白天照常营业,一到晚上人就不知所踪。后来有人看见,老王夫妇到梦城中部的小区附近摆摊卖菜了。

一只小鹿狗被主人牵着,从老王香油坊门口经过,与一只体型硕大的白毛犬相遇。只因多看了白毛犬一眼,小鹿狗便荷尔蒙汹涌,疯狂地拉拽着主人,要与意中同类亲昵。白毛犬很高贵,根本没看上小鹿狗,跟着主人连头都不回。小鹿狗哪里受得了,汪汪汪叫着,执意要追上去问个明白。我对你一见倾心,你为什么却无动于衷?

丸子头举起手机,去拍那自不量力的狗儿。拍完了,立即传到“糖”微信群里。拍啊拍,传啊传。今晚拍得最多,传得也最多。上传立夏和病孩子吃蛋糕的视频时,丸子头和自己打了个赌,这段视频肯定会打破女儿的沉默。假如不是十天前的夜里把泪水都掏空了,丸子头一定会为那对父子流下感动的泪。

切蛋糕前,立夏对围观的人,说了一番话:“叔叔大爷的,也都瞅个八九不离十了,今儿是儿子十二岁生日。这说明啥呢,儿子在这个世界上整整活了十二年。十二年,对别的孩子不算啥,可是对我儿子来说,非常不容易。我儿子是胎里带来的病,大医院的大夫早就给判了死刑,说活不过十二岁。我不信大夫的话,儿子也不信。不就是十二年吗,我们努力活着,使出吃奶的劲儿活着,能活一个十二年,就能活上它十个八个十二年。是不是,大儿子?”

“是,爸爸。”

男孩发出的声音像小猫儿,笑容却充满力量,长长的兔牙作证,一双双围观的眼睛作证。丸子头的视频,也是最好的证据。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丸子头帮父子俩点燃生日蜡烛,带头唱起生日歌。夜幕刚一拉上,星子们急急地来上岗,最亮的那一颗抛洒向人间的光芒跑在最前边。烛光跳跃一下,接纳了来自星光的助力。

丸子头打赌输了。她输给了自己。一个小时都过去了,并未等来女儿的回复。看来,女儿的坚持,比她预想的要严重。超乎想象的坚持,皆来自内心被唤醒的巨大的痛。她要是有神力多好啊,隔空给女儿打一剂止痛针。要不要再继续给女儿讲故事,发视频?有那么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秒,她迟疑了。挫败感像个偷儿,盗走了她的信心。

给她打气的,居然是这条显得自不量力的小鹿狗。

白毛犬远去了,小鹿狗仍然不死心,小身子还在试图努力让主人放手,它好进行最后一搏。丸子头正看着,忽觉耳边刮来一阵热风。

“听说了吗,咱大梦城有一个副局长,从九楼掉下去,摔死了。去相好的家里约会去着,正约着呢,人相好的爷们儿回来了。敢情相好的爷们儿,早就察觉自个儿女人有问题,故意说出差,给两个人设的套儿。跟电视里演的似的,那俩还真往套子里钻。听见门响,副局长吓坏了,围个单子爬到窗户外边的窗台上了。他想从窗台上爬下去,爬溜手了。人当时就摔死了,啧啧啧。搞个破鞋,把命都搭上了。您在哪个单位上班?没听说?”

“您信息不灵啊,这事儿早就臭大街了。”

丸子头没有逃跑。她看见机关枪在到处宣讲某副局长因为搞了个破鞋,从楼上摔下来的事儿。为了制造神秘感,机关枪的宣讲是克制式的,捏着半拉嗓子,把声调降下来。从神色和唇语上,丸子头推断出来,机关枪在重复一件事。机关枪仿佛是掌握信息密码的人,解锁如此重大的信息,简直太兴奋了,哪怕费再多的子弹,也在所不惜。没有人刻意朝她这里望。看来,这里的人,不知道副局长和她有关系。城北这个地方,还真是有点闭塞。

机关枪唯一不敢宣讲的地方,便是以海哥为首的打升级团队。

“还不收摊儿是吧,待会儿我买个瓜。”丸子头向卖瓜的憨子交代完,加入到海哥的打升级团队,成为唯一的女性看客。海哥一如既往地暴躁,对家的乔大爷一如既往地承受海哥的埋怨,偶尔反抗一下。一个骑自行车的老者从这里路过,也停下来看眼儿。老者自行车的车筐里嗚哇乱叫,细查,原来是一只手机,手机屏幕上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美女正在直播唱皮影。

“假装听戏,其实是瞅大美女呢。”

“你手里的大鬼舍不得出,等着擦屁股用呢。”

海哥叼起一支烟,大环眼一瞪,呲儿泄露他牌的老者:“该哪玩儿哪玩儿去,别扯淡。”

烟还没点上,来买卖了。一个个头不高却有几分威猛、戴着口罩的男人,从红绿灯南边而来,直奔海哥的出租车。海哥问他去哪儿,那人回,开你的车。大热的天,捂个口罩,还不直接说去哪儿,也没问价,威猛男人的神秘感陡然上升。丸子头猜,以海哥的脾气,不会顺从,还可能会把那人贬损一通。结果丸子头又输了,海哥站起身,决定接下这单活儿。“这把牌要是打输喽,从此退出江湖。”

周围看眼儿的人,都是打升级的行家。但没人愿意接海哥的牌,真给打输了,挨海哥的数落,犯不上。不是怀疑自己的手艺,对家的乔大爷稍稍弱了些,偶尔给乔大爷支嘴儿的慈眉善目的老人,今儿晚上没出来。海哥有些不悦:“这帮能耐梗,没有敢接手的。”

“我替两把。”

丸子头接过海哥的牌,坐到了海哥的位置。

威猛的戴口罩男人上了海哥的车。等过一个红灯,左转上了马路。出租车很欢脱,刷——滑行出最帅的姿势。打牌的,看眼儿的,没有人议论神秘的打车人。难道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不成,那人本来就是正常的?十几天前,她初入这个环境,同样戴着一只大口罩,除了挨了机关枪一梭子,在他人看来,好像也没那么不正常吧。

海哥坐过的马扎怪了,丸子头坐上去,便成了女版的海哥,把牌摔得啪啪的。随着摔的动作,头上扎的丸子也跟着一耸一耸的。乔大爷把眼瞪大了:“我毙的!”“乔大爷,咱争取两级,有信心不?”“这家伙,巾帼不让须眉。”看眼儿的人都热血沸腾了。

果然升了两级,另一方的两个男人被丸子头和乔大爷打得落花流水,一分没捡,最后来了个干抠儿。输家正洗牌的工夫,海哥回来了。

“问半天去哪儿,也说不清,按着扫了十五块钱,给踹车下去了。”海哥骨碌着大环眼,一瘸一瘸地走近牌桌子。

十一

“坐车的人看着不像喝醉了,咋就说不清要去的地方呢?他真的是被海哥踹下车的?”

丸子头把怀里的西瓜倒到一只臂弯里,在“糖”微信群里发语音。

“我咋感觉欠了立夏的呢,刚才从他门口过,立夏直看我抱着的西瓜。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从谁那儿买东西,是我的自由。好了,我要上楼了。晚安吧。”

西瓜好重,一只臂弯就快要支撑不住了。跺了一下脚,楼道的声控灯亮了。仰头看着一级一级的台阶,丸子头深吸一口气,抱紧怀里的西瓜。左脚抬起来,预备踏上第一级台阶。脚还未落在台阶上,攥在手里的手机响了。夜里十点半了,谁会给她打电话?难道是……这样一想,铃声不再是铃声,而是蝎子尾巴上的毒刺,狠狠地扎进她的心尖尖儿。她疼得一哆嗦,赶紧撂下怀里的瓜,去接听电话。

果然。

“你欠了这个,欠了那个,欠得最多的,就是我。而且,永远也还不清的那种。你以为从城南逃到城北,就能赖账吗?想得可真美,我这个债主子,你是甩不掉的。你这个天下第一笨的女人,怎么就做了我妈妈呢?经过我同意了吗?跟我商量了吗?你要是还想让我叫你一声妈妈,就赶紧变得聪明起来,否则别怪我不认你。做几道破菜,就证明你聪明了?讲几个破故事,就证明你在努力还债?你凭什么说欠立夏,是觉得他可怜吗?我告诉你,立夏一点也不可怜,他很了不起,很伟大。你才是可怜虫,欠了自己亲闺女一屁股的账,还不自知。我再说一遍,你才是可憐虫……”

听筒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丸子头的耳朵使劲贴在手机屏幕上。没有挂断,只是突然没了声音。她极力压抑着,怕心跳的咚咚声,影响到耳朵的听觉。耳朵像个神探,只要听筒里有声音传出来,会立即被它捕捉到。来了,声音来了。那声音仿佛是一只被踩扁了的蝉发出的,衰弱而又断断续续。丸子头身子弯下来,牙齿狠狠地咬住下唇。是她啊,她就是把蝉踩扁的帮凶。

衰弱和断断续续持续了六七秒钟后,突然反转,撕裂的鸣叫把丸子头的耳朵震得嗡嗡响:“啊……啊……啊……”

女儿爆发的哭泣,比她的猛烈一万倍。这哪里是哭泣,分明是心肺撕裂后,血浆在往外迸发。丸子头跌坐在台阶上,耳朵依旧紧紧地贴在手机屏幕上。一只手按压住心脏,让它的搏动轻些,再轻些,别惊扰了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女儿声嘶力竭的哭泣重新变弱,变得断断续续,抽抽噎噎。

倚在楼梯的栏杆上,大汗淋漓的丸子头坐直了身子,调动身体里全部的能量,温和地对着手机话筒说:

“明天周末,回梦城吧,我给你做鸽蛋烧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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