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山久不归

2024-01-23 11:08钱幸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6期

钱幸

龙角山 无名尸首

龙角山发现一具尸首。男,二十多岁,死去的状态犹如落了翅子的大鸟,四肢摊平、手脚冰凉,浑身上下衣衫尽失,有说是被野猪啃了去的,有说是给狼人“绝杀”了,还有说是雾天山冷害了失心疯。本来嘛,清晨雾大,雾比山高、比峰阔,盖在坡上,山体仿佛穿了松松垮垮的灰罩衫,或者照片贴了磨砂覆膜。打南边看,群山之巅悍然隐藏巨人头像。此山为龙角山,是泰山一景。巨人仰面,额、眼、鼻、唇、颌历历皆全,表情淡然,仿佛正在酣睡,任谁也吵不醒。

救援队的分析行山线路,讲,那个人就是从龙角山上去的,毕竟,他被发现时,躺在山体的眼鼻沟壑间。

老王都不信,老王是住在竹籁寺对门竹亦馆子的“看家”,偶尔,也帮竹籁寺做点儿义工。一个“看家”的看家本领倒不是“看家”,而是修补、寻人。整个龙角山的住户们,大家都素朴,一件褂子穿好多年,褂子破了,老王拿来能补上个暗花,将就着继续穿。反正都在山里,谁也不会攀见。要是男人的衣服,他能补上一个实用口袋;而家里的电器坏了,也一概找他,他鼓捣鼓捣总能出点声,电视机变收音机,收音机变噪音机。去年老洪家的吹风机,今年变成了纯出凉风的“电风扇”,但没有人怪罪他,还都喜欢找他,因为老王厚道、妥帖,纯粹公益而不收费。

寻人这件事情,是从去年开始的。老王加入了当地的志愿救援组织——岱宗护卫队,帮着找到在山里走散的游客、专拣僻幽小道探险的驴友、被心大的主人带着一起爬山的小狗。对于老王的闲心,竹亦馆子的老板兼厨师都予以宽解,虽则老王平日里刷抖音、看快手,懒散地躺在竹籁寺密匝匝的竹林阴凉空地里头,百无聊赖,但他这是行善事,又不收银两。并且,老王家就在山脚下收费站过去一里地。日日里,清晨三四点,他老婆肩扛着一只长担,两头挑着矿泉水、泡面等吃食,一双秀美的小脚在陡峭的山路上颠腾,扁担一荡一荡,穿林过松,给竹亦馆挑些急用菜品、白蒜辣椒之类,象征性地收点儿,也常常顺带着就给小和尚们运来些瓜果梨桃,这不要钱。

山里小寺庙常常是穷的,而竹亦馆子客来人往,兴旺着呢。

老王接到电话时,信号不好,断断续续,说发现一人。没说人已亡,变了尸首。老王掀了被子蹬上运动鞋,从门后拽起两根拐棍就往山里赶。山陡路湿滑,老王险些跌跤。到达深山底,已过了半个多钟头。尸首头部已白骨化,两条腿盘结扭曲着,不像是人了,像野兽。现场并未发现身份证、驾驶证等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物件。巡山员和救援志愿者围着尸首转了半天了。取证后,他们还得把尸体抬下山去。老王从发现尸体的草坷垃石缝里掏出了一只最新款手机。手机被露水泡得黏重,超出了应有重量,电量尽失。救援的人都看向高队,高队不动声色,讲,拿回去鉴别。

公安局的小高,叫高大全,人跟姓名之间存在一种莫名的张力。他长得瘦矮不起眼,但双目炯炯,黑暗里,好像窖在地下的镜煤。老王特别害怕他的眼睛来回睃人,他的眼睛能穿山透甲,直把人魂灵里头的东西狠狠揪出来。他打眼一睃,讲,这人绝不是自杀。问为什么。讲,前胸创口溃烂不齐整,入口深,可见凶器很钝,自戕的下不去这手。老王跟着连声喏喏。

高大全就把志愿队提溜过来,讲,你们不要乱找乱寻,坏了脚印。志愿队小田辩说,高小队,这连日里都下了多少回雨了,山里露水也吃印子的好吧?高队的派出所就驻扎在山下,山上这一片统归他负责,跟志愿队和巡山员、护林员都熟得很。高队一九七几年生人,至今尚未娶妻。大家操弄山林这一行,都是爷们,僧多粥少,高队见不到女子;高队长得凶,又腼腆,个子也不尽人意,连老王老婆都给他操过心,但他明显对女挑山工“不服水土”。一来二去,大家都敬畏他果敢的同时,也知他底细,不叫他大高,也不叫他高队,叫他“高小队”。他倒也不生气,双眼虎虎生威,跟身量极不相称的大手挥舞来去,讲,小有什么!小中见大,你们见过大中见小吗!

救援队把尸首用棉被裹了,再用保鲜膜包住,装入裹尸袋固定到担架上,一步步驮下山去。远了看,像是人群托着一只巨大枯木。下了龙骨山,天大亮,每个人的脸都累得浮肿。警车停在门口,老王把尸体放入,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似乎也跟着从山林里掉了半条命似的,白气团团呼呼的,又像薄膜似的往脸上糊,嘴里也愈发有一股塑料味道。他慢慢地往竹亦馆子赶去。还没进门,听见隔壁法器护鸟铃丁零零地响,一波燕子环状起飞,挤挤挨挨落在被阳光染得发亮的竹枝上,发出一两声凄冷的叫,听上去像一种尖刻笑声。探头又见居士们三三两两打扫着庭院的尘灰。五月底,落叶不多,只有衰败的樱花和连翘偶从旁落,堕入泥土中。

山林自有生命,有生命就有生命的节奏。是夏,五点天亮,夜里八点才蒙蒙黑,在山里生活一段时间,身体就自然地融入了山林,好像成了山体的一部分,早上扛不住地醒,晚上抵不住地睡。作息渐渐与鸟兽一致,也算是天人合一了。竹籁寺是個小地方,又在龙角山后山夹角,不是爬山的常规线路,少有人来参拜。住持心善,寺庙里除了流浪的猫狗和受伤的山中小兽,还收留了附近村子里一个姓张的疯子。他跟老王一样,来去自由,但每回回村里,就说在竹籁寺吃了肉喝了酒还耍了风流。弟子们跟老王也劝住持别再发徒劳善心,但只要疯子来了,夏天穿厚袄,冬日里披着大麻褂,住持还是叹口气,让他进来,给他饭吃。讲,若让他流落,只会越来越糟,山林不容他,谁容他?我们不容他,谁容?

后来,又招进来一个做义工的孩子,叫小鸥,一望便知是城里孩子,刚来几天活泼泼像是山大王,谁的管教都不服,出口就要跟师傅单挑,后来饿了几天,饿到最后,连扒了两碗素饭——好像身体涤荡过,知道抵牾无用,倒也乖顺许多。但他对竹制品过敏,一到吃全竹斋饭时,就跑到竹亦馆里叫饭。馆子老板一般给他炒俩素菜。常来常往,成了老相识。小鸥问老王,今天又救了几人?老王叹气,讲,哪就每次都能救得了,这就没救成,已经成了尸骨了。小鸥哦哦点头,把清炒竹笋拨拉出来。老王则从桌上捻起,抹进嘴里,默默点头,问他,竹籁寺的活动参加吗?小鸥讲,来不就是为了修修身、忏忏悔嘛,肯定要去的喽。老王就问他忏悔什么。小鸥脸色就灰白了些,扒拉着菜,讲,跟你说了就不灵了。老王就笑笑。小鸥还是个孩子,又好奇尸首的情况,问东问西。老王就讲,泰山毕竟五岳之尊,又是帝王封禅之处,来的人都求平安呢,这等事少见得很呢。小鸥讲,是高小队能干,都怕他,听说上回他逮住一个扒游客的小偷,小偷人都跑到大南方了,高队愣是费人费钱费时间,自掏腰包自休假,偏要把他捉回来。一共才偷了两部手机,人家游客都没想到能破案。老王喏喏,忽眉头蹙起,一拍桌子,讲,你用这个“才”字,心就不对!偷一个也是偷,偷一车也是偷!小偷偷得,大偷也偷得!物能偷得,命也偷得!小鸥忙学乖,继续扒菜,动作连利,不言语了。事后,老板告诉他,“偷”是老王不能触碰的底线。为什么呢?老板宽脸盘,薄脸皮,一喝酒就上头,满脸红光,他神秘地笑笑,一副秘密在心的样子。小鸥活泼着双眼,讲,我早晚打听出来!老板就拍打他的脑袋,讲,这心性看来还没沉下来,好奇心乃人类一大罪孽,你快让白头居士给你讲讲道理。他说的白头居士是竹籁寺一个近伺男,三十多死了老婆,一愁把头发都愁白了,一心归佛,但家里还有老人,舍不了身。

小鸥家里人做官经商,都是到了高高的位置上了,就这一顽子,手机、游戏靶子长在了手的延长线上,年纪小小,开上百万的车,早早交女朋友。前些日子,闯了祸,家里觉得需下大气力整顿后继,学都不上了,把小鸥送到竹籁寺做义工,让他修修心性。小鸥家里资助竹籁寺做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修缮,也就是把原先漏雨的脊瓦都换了。先前外面下雨,屋里总滴滴答答。现在换了铝合金仿古瓦后,金瓦被阳光驯服似的,犹如大物镇守,群山庙宇间,自有一派庄严。

小鸥的父母打算得很好,还以为小庙小寺,林中栖息,早晚斋饭,女色不容,能断了小鸥早习的坏毛病,但竹籁寺有Wifi,信号还很通畅,即便不通畅,隔壁竹亦馆商业经营,网络快得很。小鸥刚来时,兜里码出苹果手机四五个,放至案前,一群直播女孩衣衫轻薄地跳舞。不过很快就会厌倦,山里有着侵吞一切欲望的能力,毕竟人少了,需求因为艰难而简约。小鸥带足了好几箱的时髦衣服,穿了几日,发现居士们永远都是那身锗黄色的长褂,他也没了对照,索性都放回去了;本想吃点鲜的山货,然而素食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慢慢口味也淡下来;一开始戴奢侈的名表,被山里太阳烤热,云一出,气温骤降,表里积聚了一层雾,机芯不转了——再说时间刻度在这里没有多大的用处,做什么都是法器召唤,或者老王看看太阳,掐算个大概时间。林子里见个松鼠能看半天,正好是摘杏时节,这里盛产一种珍珠油杏,是嫁接的品种,杏子不大,口感纯甜,外皮光滑,杏子结在树叶底下。乍看一个都不见,在叶子里密密麻麻垒着,还没熟,山里的鸟雀早早蹲守着。一染黄,就哚开了。老王扎了长杆子,从鸟嘴里抢食,两个人边摘边吃,俩肚子滚圆。

三两个月在山上,都是眨眼过。小鸥做义工的时间就快到头了,只等参加完“三步一拜”活动,给义工生活做个庄重总结。

山上多雨水,终日漫灌,“三步一拜”活动要在雨里进行。竹亦馆子刚开门,老王抱着胳膊去看热闹。见法师先开示会,一讲几个钟头,一句一偈,小鸥打得瞌睡响。法师说,人要把贪嗔痴摆脱,多一些退转,把最大的抱持捧出。法师讲完了,雨也停了,雨后的地面散发出土地应有的潮涩气味,好像从内往外翻出来,那味儿深邃,来自地底。参加拜会的人,头上没头巾,手上没护腕,膝盖没护膝,额头贴地,栽扶在地表,黄天厚土的味儿就往人身子里沁去。

小鸥认养的百年老松耷拉着茂盛冠子,底下草长葳蕤,一颗红日头勉强从青松枝杈上抬举出来,像烫得滚熟的鸡蛋黄,小鸥跟着人群动作。老王远远观望,忽感到肩上有重量,回头见是高队。老王讲,你还来了,你们怎么还信这个?高队答,山下有扒手,追上来的,混进人群里了。下巴抬起,指指叩拜的人群,正色道,那小鸥是什么时候来的?老王收起扫帚,讲,两个月前。高队喃喃,两个月前出的事。老王讲,不要瞎怀疑,乱怀疑,这里还有神明呢。高队说,我们这是替他们捉人间的鬼。老王笑笑,你总有操不完的心。高队讲,最近“小松林”视频很火,看了吗?

老王眼睛不抬,讲,火了好,火了香火旺,怪道最近上山来的多了。高队把烟从嘴里拔出来,在脚底拧灭,讲,你老婆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跟你说了吗?老王说,婆娘爱操心这个,自己捞不着了就当看客,“乐在其中”嘛。高队讲,这回不是挑山的了,是个巡山的导游,说话字正腔圆的。老王笑眯眯起来,称心了?高队并不看他,目视前方,才在山下见了一面嘛。老王还待说什么,高队倏地兔子般蹿出,又如野狼手脚伸张,一下就扑住了一个假装香客的小偷。高队随便摸摸,从他裤兜里掏出了两只手机,交给同行的小便衣,扑啦扑啦身上的泥灰,又站到老王跟前来,仿佛刚才不过是打了个喷嚏,继续讲道,还是你们这个工作好,心闲,心就怕忙慌。上回在玻璃扇跳崖的俩小毛孩,想不开。这就是心病,还是他们好!说着,头又冲跪拜的信众点点,把自己的苦难倒豆子般地交给寺庙,自己就轻快了,能照看好自己,也算是行善了。

老王撇撇嘴,什么叫“也算是”啊!这就是!小便衣这会儿已经拷牢了嫌疑人,把缴获的手机都交给了跟来的游客。高队犹犹豫豫的,终于按捺不住,对老王讲,那姑娘我没联系上,你帮我问问。黑汉子脸先糙红了,老王笑笑,点点头。

小松林 小鸥

太阳把叶子的青绿都挑起來了,阳光顺着竹叶尖一缩一缩地滚动。远处的芒针小得像尖尖,近处是摊平了的大片黄。活动要进行三个小时,老王怕小鸥身体吃不消,但小鸥想得开,一会儿就钻回来了,跟老王讲,走了,咱做视频去呗。跟小鸥做视频是“看家”老王不看家时的另一大趣事,也是制伏这只城里野猴子的紧箍咒。老王不没收小鸥的手机,只是带他巡山,给他摊派诸如“寻十种草药”“找有兔子样儿的泰山石”等任务。一来二去,心性没怎么磨好,但撒了欢成了山里猴子,还反过来教会了老王刷抖音、看快手、上传视频了。他人小,喜欢充大,乐意指点老王做关于大山的视频。

两个人商量着取景,小鸥剪辑做成视频,第一期就是做了《石来运转》,拍泰山石。那石头产于山边的溪流山谷,质地坚硬,有一种天然纹理。是千百年的河流演变以渗透、半渗透的画面浮于其上,似乎风化了时间。人对时间的价值格外敏感,而对于石头来说,时间是不值钱的,泛滥的时间只是它们窖在身体上的一道道纹理。不过,因为有了厚厚的时间堆积,连石头都有了话语权。

竹籁寺门口右拐的老松树下就挺立着一尊泰山石,上书红色遒劲字样:石敢当。千年的事物洞悉了岁月轮转,总是要沾染些神性的,何况在有灵性的山上吸菁。尤其是,这两年又不让采石了,反而愈发宝贵起来。前几日,高队还逮到一对驴友,下山时肚子挺大,眼神东看西瞭,慌慌张张,一摸肚子,哟,不是孩子,是石头!老王就笑说,这种石头,搁多少年前,别说用来观赏,就是用来垫火灶,都嫌不合手的。人哪,命短,喜欢岁数长的东西,这玩意儿存在了上亿年,一看比老祖宗都高龄,干脆成了“文物”。高队讲,几个小孩高考前,跑到山上乱涂乱画的,在泰山石碑上刻:“开开天盘功,开开殿九龙,主宏起来了。”判了好几年。老王也是第一回做视频,小鸥戴着黑头套,模仿了刻碑求告的小孩,又戴上假长发,模仿揣石头假怀孕的驴友。老王出镜,戴着石敢当的铁青脸面具,义正词严,指出此种行为不端,并请他到局里接受教育。热热闹闹,粗粗糙糙,居然还收获了不少粉丝。

还做了白菜、豆腐、水的《泰山三美》视频。小鸥蹲到大寮,跟着竹籁寺的厨子学会了做斋饭。取景在八里沟。一块大石,背面刻着“将军鼓”三个大字。路较平,四周叠翠,脚下踩着溪水,附近一排石房子。敲开一间,山民热情。就地取材,竹取溪水,高坡有三个羊圈,圈旁种着白菜,薅一棵,回来用溪水洗净。豆腐是石屋主人自己磨的,黑山驴围着碾盘碾匀了,用电锅炖豆腐白菜。做好后,旁若无人的石屋一家人清清静静地盛菜吃饭。就这样的视频也很耐受,照小鸥的说法,城里人都躁乱够了,就喜欢盯着你过个现场版的慢日子哩。他们自个儿不想吃苦,看人吃苦倒挺爽气。

做完视频,署名——“小松林”。

这一期的视频,老王早就想好了,做的是竹籁寺“三步一拜”活动,当时手机镜头藏在松树底下,正好照出了大雨朦胧的仙景。神来之笔是高队凌空一跃,把在地上磕头的假装香客的小偷双手反剪,逮个正着。但对于这条“神来之笔”到底要不要用,老王跟小鸥争执不休。小鸥认为就地取材,直接能用,老王认为这会让竹籁寺没了清净。小鸥的意思,现在寺庙也该打打名气,引人来看看,干吗要守着那种穷清白、穷清高?老王对于小鸥把清高、清白跟穷联系起来有所不满,指出穷只是一种过程,不是结果。小鸥讲,嗨,穷了嘛,讲什么都没人听了!

老王对于毛孩子的洞察力感到某种叹服。

还是高队感慨到位。高队讲,这是新陈代谢,一代比一代强。但他讲完这句话,声调沉下去,仿佛对于前途的光明并不肯定。老王敏锐地感知到了,讲,高队,你悲观什么?高队叹气,人聪明了就好吗?看得更透了就好吗?我只是担忧。小鸥讲,高队你们老了,是在羡慕嫉妒我们。老王赶忙作势踹小鸥的腚,乱讲!你高大哥正当年呢!脚还没戳过来,小鸥就尖叫,嚷痛。高队就笑笑,你们这些年轻的,是越来越聪明了,把世界弄得很复杂,就像这个那个的短视频,看得人眼花缭乱。又是这友圈那红书的,搞得人很焦虑。我看上一个大爆炸是地球大爆炸,下一个爆炸就得是信息大爆炸,把咱们都炸没了。小鸥尖嚷,你们是活够了,炸了还有人陪,赚了!我们还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呢!

但是老王没想到,小鸥还是把视频上传了,他唯一妥协的一点就是做了模糊处理——把高队P成了机动车战士高达。老王想要删除视频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前期有粉丝基础,平台有推送政策,又涉及龙角山、竹籁寺的景点,还存在“朝拜圣行”与“小偷可耻”之间的舆论张力。“小松林”火了,粉丝开始以“万”计,都有了专程来山上的香客和“伪香客”。他们一面排队,一面拍照,挤挤挨挨,好不热闹。

竹籁寺的白头居士样子挺拔,经常被拍。他对着镜头不无忧虑地讲,人们来这里的愿望是满足贪嗔痴的。小鸥讲,做人就是这样才有滋味嘛。老王笑笑,讲,小鸥啊小鸥,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无法无天。小鸥洋洋得意,又抢话道,廟里那法器大铜钟为何总不敲?居士笑叹,看来你睡得好,又贪玩耳背,都没听见。大家早晚要敲的,是警示,亦是提醒,钟声代表愿力,是要让你获得体谅与容忍的。小鸥忽然收了笑,沉默一会儿,问,那我回家时,你能给我专门敲个钟吗?居士摸着他头,讲,你这个小子,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浑水呀!老王讲,我看是摸鱼的浑水,一点儿没长进。没料到小鸥对这句话反应过激,他跳高了要跟居士论个高低。

老王把他拎进竹亦馆,用一顿老厨白菜和山水豆腐伺候着。山上做菜不能用火,只能用电锅,因运送成本高昂,材料又因陋就简。但石屋草堂,大小树墩做的桌椅,夏季山中的风游至半空,凉爽下来,在空气里成了一团团白色拳头,软软打在人身上,惬意了。老板让老王喝点酒,老王不喝,倒给小鸥倒了一点茶,是一种青桐芽,小而圆。说这是女儿茶,之所以得名,是因为由女子采青桐芽,雨前得之,用冷冷的泉水浸泡,再经体温烘焙,竹筒盛了,茶汤碧绿,叶娇芽嫩,缓缓舒展。一股甜甜的茶香。

正喝得舒服,高队的青灰色脑袋就从山下石路冒出来了。

他端起老王的竹筒茶杯就爽饮。喝完又倒了一杯,连连喘气,看来刚进行完“激战”。问及,讲,有不按常规线路走偏走小道的游客,不慎踩了马蜂窝子,马蜂疯了似的,几十只朝他猛攻,一路狂追。那游客实在跑不动了,屁股一撅,趴在地上,歪打正着,马蜂们在他头顶盘旋一会儿,终于飞走了。他们现在正跟救援队一块把人抬下去。关键是,马蜂躁乱了,群飞在大批游客头上,高队他们对付小偷还有一套,对付山林中野性的马蜂就束手无策了。徒劳了一上午,结果十几个人被抬下山,直接去了岱庙医院。那最先引起麻烦的游客已处于昏迷状态,全身多处弥漫性肿胀,小便竟然是深酱油色的。抢救及时,那游客好歹脱离了生命危险,高队这才赶过来,他匀了匀呼吸,讲,老王,今天晚上请你吃炖鸡,如何?老王这才想起,高队跟他招呼的事情还没着落,忙应道,别花费了,正好今天姑娘放假回家,老婆炖鸡,走地鸡,冠子老大,肉香呢。高队看了他一眼,讲,也好,那一会儿你家见。刚走出几步,又折回,叫上小鸥吧,做义工快结束了吧?小鸥点头,一口茶在嘴里含着,险些呛着。小鸥原先就跟老王讲,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警察。

东御道 王溪杏

老王家住在山脚。但山脚也是相对来说的,泰山毕竟是五岳之首,高度是提拔了的,所以山脚相对于大平原来说,实为半山坡。这儿毗连溪谷阔地,山峰在背面高耸,岩壁间有山民放牧的岩羊,一刻不停地吃草,老王的屋子在环山路背面,靠着进山巷道,旁边是大片果园。樱桃成熟期刚过,满树翠绿,偶有一点熏红,满地落着鸟儿半啃的熟果。风吹来,都是致密紧实的水果味儿。

老王家有院子,小叩柴扉。一群走地鸡姿态孤傲地咯咯大叫。老王老婆浑身晒得黑挺挺的,站在门口,笑了笑,讲,快进来吧。高队把一排香蕉和一兜苹果放到院子里石桌上。小屋是红砖瓦房,陈设简单,一张桌子四条凳子站在中间。堂屋北供着财神爷。另有两间偏房,关着木门,脚底是青石板,颜色深浅各异,很像不同时期修山路时“捡”回来拼接的。打量了一会儿,高队讲,山脚下平房带院,还真不错。老王讲,哼,前几年修环山路,就拆到前院,把个猪圈给造进去了,原先前排的老邻居们都得了赔偿款,去市里上楼了。高队就笑,上楼有什么好,停个电,回家得爬一小时,赶上住玉皇顶了。老王就笑笑。老王老婆勤快,进屋出屋,一会儿工夫,桌上码起了凉菜瓜果。老王就按高队的喜好,拿搪瓷缸子焖上普洱口粮茶,讲,是小鸥下山时给我带来的——小鸥家不是没好茶,但咱喝不惯,就留下这个。高队吹了吹茶叶梗,温吞吞喝了两口,放在一边。正准备说点儿什么,有人掀帘子进来,是一个姑娘。姑娘耳朵下掖着两条细细的小黑辫子,背着光,就看着两条小辫一左一右地晃,把影子剪得像黑蝴蝶。到近前,才瞧得浓眉嫩眼的,双唇微翘,露出两排细碎的牙齿尖,看人的样子像只猫。竹籁寺就有这种猫,平日里懒懒地晒太阳,眼睛眯着缝儿,一听得风吹草动,立刻滚直了身子,瞳孔瞪大一圈,毛乎乎的。那姑娘的眼睛毛毛地盯着他们,笑笑,讲,是高队吗?我爸妈托你照顾了。高队就知道了,这是老王家在北京工作的姑娘,叫王溪杏。她刚上大学时,他见过她几回,那时候没长开,枝头青杏一个,没滋没味的,见了也没留得印象,只觉得爱学习懂礼貌的。现在长开了,杏子熟了,发出了浓郁的果香,这就属于低调地招蜂引蝶了。

老王老婆把烧好的溪水冲进铁壶,讲,非要在北京留下。你说泰安就我们两口,还怎么办?北京哪是我们这种人家能留住的?高队你劝劝她。说着,把姑娘按到条凳上,让高队给她做工作。高队做刑侦工作驾轻就熟,做思想工作不在行,先局促起来,站起身,开始对着财神相面。老王就跟上来,先压低了声道歉,说识人不淑,没把好关,那导游收了客人的回扣,前几日给公司辞退了,耽误了高队一番热情。高队睇着财神,不声响。这会儿就听见院子里咕咕嗒嗒的动静,再过会儿,小鸥直接闯进门来,呼呼喘匀气,讲,嘿!我逮住的那只冠子那么挺那么硬,是个“鸡将军”!

“鸡将军”还没端上桌来,小鸥又拍脑袋到门外拎来两瓶酒。52度的五岳独尊20年皇家小窖,瓶体通红,状如泰山极顶,一望便知不便宜。老王两眼都红了,感慨讲,不该戒酒。小鸥就讲,那就破了戒算了,也算是送送我嘛。小鸥常年跟着父母浸染,酒场话说得醇熟,一开口惹得一桌子人都笑了。老王老婆慌忙讲,他可不能喝酒,身体消受不了。高队问,什么时候戒了?早前不还一块痛饮来着?老王老婆讲,几个月前刚戒掉,酒可不是个好东西。高队还想问什么,老王姑娘靠坐过来。菜还没全,酒先开瓶满上了,讲,一会儿我陪着大家喝,就算是送送小鸥弟弟,谢谢高大哥。老王黑了脸,讲,高大哥看着老成,不比你大多少,这风吹日晒的,都是为山上人民披肝沥胆了。高队蹙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满脸少见的羞赧。

野蘑菇燉鸡的味道很快满仓满谷,甚至,整个半山坡都是鸡肉鸡汤黄金色的香味。小鸥已经跑进跑出三五趟,看鸡的熟度,帮着洗盘子端碗。老王老婆把电磁炉直接摆上来,一桌子眼睛都骨碌碌滚进了浓稠的汤汁里。一时无言,只是闷吃。老王老婆拌了苦菜根,用另一只电磁炉做蒜香炸核桃叶、槐花小饼,上一盘,抢半盘。肚子捅了个八九分饱,话从胃里升起来,在小屋里氤氲开。老王讲,舍不得小鸥呀,处了这么久,有感情了。小鸥醉了酒,接话道,还是你们去找我吧!山上清净是清净,但我热闹惯了,现在就想钻到万达广场、泰山老街,哪儿人多钻到哪儿。干吗呢?看人!真寂寞,你们也真能忍,我要不是犯了点事儿,我爸妈才不会把我发配来呢!

高队的脸色如烛火微明,讲,犯的什么事儿啊,说来听听。

小鸥吐了老长的舌头,眼睛瞪直,讲,找人作弊,跟女朋友乱搞,算不?

老王憨憨笑笑,这真得去忏悔忏悔了,不学好,怪不得你老爸舍得把这么宝贝的公子赶到山上呢。老王老婆给小鸥倒了酒,讲,多少事也都快结束了,家去吧,家去就听话,别搞三搞四的了。王溪杏开了腔,我认小鸥弟弟做个干弟弟吧。说着她把杯子送过去啪一下跟小鸥的杯子碰了,她舔了一口,颊上深沉的紫红泛起来。她又碰了高队的杯子,讲,其实在北京也没什么好,老漂着,跟踩在云朵上似的,咱配在云朵上踩吗?不配,早晚还得回来。高队,到时候我多跟你请教,也考公务员。老王老婆一听这话,眼睛汪汪地亮。高队这才看清,这老王老婆虽是风吹日晒的,其实剥落了那层风尘仆仆,眉眼也是猫一样,睫毛天然地浓密,瞳孔黑圆,看人毛毛的。她拿袖子擦擦泪,又给大家搛菜。老王没怎么说话,把烟掏出来,都送送,点了火,狠狠抽着。

又都说了一会儿闲话,说竹亦馆的营生、竹籁寺的香火、龙角山的游客、泰山的门票,扯东扯西,拉拉杂杂。终于小鸥问道,龙角山那个尸体破案了吗?一瞬间,正好窗户里泼进来一打月光,万籁俱寂。忽地头顶的灯灭了。

老王叹气,讲,山上就这点儿不好,停水停电的。老王老婆声音局促,停水还好,总有山水可喝,就怕这停电。接着,只听她潜入黑暗处,窸窸窣窣的。啪嗒,火光亮了,她的脸像从烛火里长出来的,蜡黄一片,不像是真人,高队和小鸥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了,老王老婆端着影影绰绰的烛火走过来,好像一张古旧的相片耸立在这里。她把蜡烛歪倒,用烛油黏住了底。一桌子上的人密密实实围拢着这团火,四面墙上却是更密密实实、大了一号的影子,一时间,小屋里有些拥挤。偏在这时,高队捏着酒杯,斟酌一番,对着烛火讲,案子已经有点眉目了。烛火一送一送,扭尽腰肢。小鸥又醉醺醺追问不休。高队红了脖子,又添细节,讲是安徽那边的游客,属于无业游民,身上没有钱,胸口处有个贯穿伤,像是被什么很锋利的东西刺穿了动脉。前段时间他跑外勤来着,去了小伙子家里一趟。小伙子家里不富裕,爹娘都挺大年纪,上头还有个姐姐,是冒险要的老二,宠得很。老王接话道,像小鸥那样?高队睨他一眼,讲,差不多吧,他自己一个人跑到咱们这山里,看来是找刺激来了。他爸拉住我的手,说他兄弟的儿子前年开大车没了,全家族就这么一支单传,眼泪汪汪的,让我们一定找出凶手。

谁说话,烛火就向对面倒伏。高队讲完了话,烛光竟直通通往上升去。这时老王又倒了一杯酒给高队,讲,那手机处理出来了吗?高队摇摇头,讲,还在处理,估计也没什么东西,我们调查了一圈,小伙子平时独来独往,就喜欢上上网,没仇家。小鸥提起了精神,讲,是不是自杀?懦夫!早晚都要死的,去死算什么英雄好汉,对吧?能活一刻活够六十分钟才是胜利呢。老王看着高队。高队低下头,盯着碗里的鸡骨头,讲,这个不能排除,还在调查中,按说不该跟你们说这些,今天喝多了。他抬头看了王溪杏一眼。黑暗中,王溪杏的眉眼黑得格外浓郁,好像是两颗忧伤的葡萄。她本来面无表情,察觉他在看她,苍凉一笑,讲,各人有各人的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王讲,多年没这种事儿了,影响游客不?高队讲,龙角山在我的辖区里边,算是治安好的,多是小偷小摸的,这回这个刑事案子非破不可。要不,我就不穿这身行头了。他话刚讲完,灯呼一下全亮了,立在各人头上,像趸了不少电力,光线锋利许多,像是一把把光亮的刀悬着。

吃完了鸡,骨头吐了一桌子。酒也光了,瓶子东倒西歪。高队的眼红了。小鸥的脸倒白了,已经跑到院子里的杏树底下吐了两回了。高队负责送小鸥回家,王溪杏从院子里找出一辆破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那种,说家里从早上就上山,采回一些菇子野菜,两大黑塑料袋,在车后座上一左一右挂着了,她要陪他们走一程。高队跟小鸥连说不用,一个姑娘家能用她送吗?但王溪杏根本不容他们置喙,长长的腿绕过车梁,骑上车子,早在环山路分岔口等着他们了。

他们追上来时,三个人并排。月光水一样光光淌了一路。小鸥吃了酒又吐光了,浑身冒汗又害了冷,王溪杏说什么都要让他坐上后座。这样就是她跟高队并排走着,片刻后,响亮的鼾声顺着自行车颤过来。

高队目视前方,讲,其实那手机打开了。王溪杏停下了,落下两步,又推起车跟上高队。她做出好奇的姿态,贴近了高队,是自杀吗?

不是,高队盯着月亮,手机不是被害人的,是别人的。

是谁的?月光好像烛光似的,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发颤。然后,王溪杏听见高队的脚步声在轮子跟前攒住了。他看着她,眼神明火执仗似的,靠得她很近,他无声但是用嘴型告诉了她:小鸥。

翔凤岭 老王

其实他们三人一走,老王就单手扶着门边叹气。老王老婆把残羹收拾完毕,也跟着他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月亮好像天边空悬的镜子,明晃晃照着,把人的影子从身体里照荡出来,贴在脚下。老王抽了一口烟,骂了一句。他静静杵在门口等着姑娘回来。老王老婆睃他一眼,双手袖着,讲,别愁了,该来的都要来的。老王眼睛微微瞪出来,吼道,我该不知道嘛,没法子啊。老王老婆立在他身边,拉扯他袖子,讲,老王,你看看我。老王就抬眼看看她。她讲,你恨我吗?老王不言语。老王老婆掉下泪来,啪嗒啪嗒的,她讲,难道你要记我一辈子的吗?你是要记我一辈子的吗?

老王没说是,也没说不。他搡开她的手,回屋里去了。月光响在泰山脚下,浮动的光球是山上的铺面、人家的灯火或者游客的手电筒。萤火虫一般飘飘荡荡。他们的平房垂直于龙角山,黑暗之中,看不到那张巨人脸,但老王知道,巨人正仰面躺着,琢磨什么呢?

王溪杏回来时,老王也正仰着面盯着蚊帐顶。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是看到了许多不想看到的东西。床吱嘎一声,王溪杏坐到他的床边。他问她,都送到家了?

都送到了。

高队说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女儿回答。

老王的胸腔里挤出来一声“噢”,预告着女儿应该回屋,但王溪杏执拗地坐在那儿。父女俩的话本来就不多,自从女儿慢慢长大,变成了独立的大姑娘,他们还没如此坐下说过话。他是眼见着她从一点点大,变得有了自己的想法,又从有自己的想法变得会成全别人。他看她一步步走过来,心里酸得很,也难过得很。王溪杏好像通晓他想的什么,讲,我看他人很好,你不要担心。老王又“噢”一声。他问她,真回来吗?王溪杏讲,不然呢?老王讲,山里有山里的好,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妙。王溪杏讲,别说了。老王还是讲,爸爸没有男枝,你去了外地,等于一个孩子白养了,我们死到家里床上也没得人收尸……王溪杏打断他,快别扯了爸,你不是戒酒了吗?老王觉得眼窝里热热的,一会儿又冰凉冰凉的,讲,爸爸其实不想你回来。王溪杏讲,要是回来成天见你这样,我是不想回的!老王不吱声了。王溪杏讲,算了,我骗你的!

她的身影大了,又矮了下去,砰,门阖了过去。

第二天, 老王还是上山,照例开了竹亦馆的卷帘门,又听得竹籁寺里的晨钟响。疯子披头散发,裹着棉袄从门里冒出来,见了老王,笑嘻嘻又缩回去,一会儿又探出来,如此几遭后,烦了,跑到竹亦馆石凳旁蹲下。他里面披了一件五衣,外面罩虾灰色破落袄褂,脚趿拉着拖鞋。与其说他搞不懂一年四季变迁,不如说他是沿着自己的情绪抗拒着季节变化。老王知道他的癖好,便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昨日客人没怎么动筷的琵琶豆腐给他端来。谁料疯子喊,谁吃这个啊!我刚在寺里吃了肉!老王讲,瞎说!一点儿感恩没有,光给人抹污,我看早晚把你打回去!瘋子捋着胡子,胡子上沾着一片干了的竹叶,讲,我在里面还有个老婆,还给我倒酒呢!老王劈手把菜端走了,冷笑两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讲,你也配!

他以为高队会来,所以一直心不在焉地往青石板路上瞭。电话又响了,岱宗护卫队要出任务,有个游客在山上高血压病发作了。老王赶过去时,高队跟救援队的人也到了。准备了担架,他们驮着游客往山顶的救助站爬。高队个子虽小,嗓门挺高,一路喊,让一让,而游客摩肩如云。整个泰山,最陡的就是十八盘了,高阜之上,双崖夹道,崖壁如削,1600多个台阶,垂直高度就有400多米,坡度七八十度,石级窄得只能放下半只脚。

他们花了仨小时才抵达救助站,汗出如注。高队脸发青,老王脸发紫。老王喊,这就快干不动了,年龄不饶人啊。高队咧嘴无声笑笑,讲,你本来就可以清闲着,我们是责任在身,由不得己,你就管好你开门关门,招客炒菜得了!等两个人都喘匀了气,小便衣给高队拿来一瓶矿泉水,高队喝了两口,往头上浇了一圈。递给老王,老王也往头上浇了一圈,不然感觉头要烧着了,又咕咚咚把水灌下去。下山时,两个人一前一后,老王感到腿软,腿像不能控制了,麻袋子似的。他忽然预感到,高队有话对他讲。

果然,高队等他并过来,叹道,“小松林”怎么不更新了?

老王笑笑,讲,更不更新哪儿就是我说了算。

高队也不避讳了,讲,你说了就算。

老王拄着棍继续往前走,从上往下看,十八盘仿佛是地狱的洞口。本来嘛,传说中泰山掌管着世间万物的生死。从十八盘往下望,西侧翔凤岭的中段崖壁上,那块石头更像是一个幻化的老人头,俯视着众生。老王疲惫得似乎轻盈起来,恍然觉得那个老人头不是别人,是照见了自己,一时竟哑然。

高队扶住他,讲,没事吧老王?老王摇摇头,咬紧牙,待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高队继续扶着他,贴耳说道,小鸥没有出事。

老王抬起头来,接着沉下去,讲,他能出什么事!

高队笑笑,讲,老王你当真不知道吗?

老王手心里洇出一层细密的汗。林中的风穿梭而起,老王裹紧了衣服,高队,我跟你交个实底,手机是我放在那儿的。

高队垂头望着不断往上挤的人头,被人头覆盖的台阶黑乎乎的,像漂浮在黑暗中。高队扶紧了老王,不错,小鸥是该来反省,他爱玩,酒后开车,在董家坡那十字路口,飙出了120迈,直冲冲撞了一个人……一个老头。

撞……死了吗?老王问。

死得切切实实的,关键老头是村里的教师,有份退休收入,不高,勉强过活。家里上有瘫痪爹娘,下有一个瞎女,媳妇早跑了,就指着这份钱。

老王闷声道,小鸥家不差钱。

高队看他一眼,有人从他们中间岔过去,把两个人撞开。他们像两条不相干的河流,但颠簸着又汇往一处。高队轻声道,是不差钱。但不是钱的问题,那里没有摄像头,小鸥跑了。他为什么跑呢?是吓得吧。也许,我是说也许,是因为一开始没有死,他又倒了一把车。作孽!他干吗要倒一把?他是不缺钱,但钱不是他的——他害怕自己后半辈子都要背负一个无底洞,怕不潇洒了。那儿只有一个小百货店在经营,店家是个哑巴妇女。为什么我能知道这件事呢?因为手机。派出所有个孤家寡人,百无聊赖,或者说职责所系,把小孩子上万个乱七八糟的照片、文档、视频和图片都看了一个遍,才发觉里面居然有自动录音的软件,把他从买手机来的所有电话都做了备份。

老王在裂开的黑暗中苦笑,讲,是啊,百无聊赖,也可以这么讲,但有人不是孤家寡人,喜欢修修补补,心疼这么好的手机被小孩砸烂了,有心鼓捣鼓捣,不知道连接了哪条线路,听到了那段录音。但他没能保存下来,手机还是坏掉了。难道罪人就能这么跑掉吗?他害怕这个世界上没人相信他听到的那个“理儿”。

后来他后悔了吗?

要是肇事者都不后悔,那他也不后悔。

我要是告诉你,肇事者其实也日日在煎熬呢?而且,接到电话后,他父母隐瞒了他——把老头的后事料理得很公道合理,给那家人改善了生活的条件,还花钱让女孩进了特殊学校。

可那小子撞死了一个人!一个人的命!你说,用多少钱来衡量,是“公道”是“合理”?老王的声音几乎将黑暗剖出了一道口子。周遭的游客让开了,他的疑问直直掉下来,落在两个人的半径中。高队叹口气,讲,职业原因,这种事情我见得太多了,那老头终究快八十多了,而并不是每一次事故,被害人的家里都能得到妥善安置。我并没有为谁开脱,是啊,你不就是趁我们不备,把手机丢在杀人现场,为了让我们动用一切侦查手段来听到那段录音吗?是想让我倒回去把他绳之以法,然后让法院判决他有罪,他杀人偿命,再让他悲痛的父母撤回那些因为内疚而补偿的赔款和救济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公道”和“合理”吗?

老王冷冷看他,但他其实看不清他,他只能看看被手电筒的光摹画出来的有些透明的影子。他叹口气,讲,我说什么呀!我什么也不说了。我自顾不暇,管这些!

高队伸手欲再搀他。他气哄哄打掉了高队的胳膊。犟老王两步下一步,踉跄一脚,还是挺直了腰,瘸着拐着走下去了。

灵异泉 老王妻

每个月初一、十五,都是香客们进山的旺日。在很久——久到无法回溯的过去——因为打他们有记忆开始,泰山从来都不缺少香客,但在过去,竹籁寺这样隐藏在龙角山窝里的小寺庙,村民们若是有心虔诚,总能抢得到“第一炷香”,而现在,所谓的第一炷都被别人早早预定了。

老王老婆也是在一个十五的日子,大半夜就等在竹籁寺门口,一敲钟,就钻进去,想扑第一炷香,但白头居士拦住了老王老婆,讲,还是迟了,有人从几天前就住在了里面。老王老婆蹲在地上,半晌没缓过来。但她还是在外面双掌合十,念念叨叨一番。竹籁寺寺门大开,山民的祷告声如香一般烟一样游弋去了门内。老王老婆转过头,竹亦馆卷帘门也开了。老王眯着眼睛,瞅着东边的天空掀开了一角金黄的底儿,眼见着就要把太阳抖搂出来。老王老婆从竹籁寺门口拾起她的扁担。她用的是一根簇新的扁担,刚刚上漆,边缘还有毛毛的刺,把她褂子划拉开一道口子。她浑然不觉,从篓子里放下了一些矿泉水和水果,交给了白头居士,又拿了两盘蒜,给到竹亦馆的伙计,顺便瞥了老王一眼。老王没说话。老王老婆讲,现在上香不容易,拜不起了,哪里都讲个尊卑贵贱,有钱的人就比我们金贵,早在托生路上就能先挑拣了。

老板探出头来,你这说的跟他讲的那个“捏啥”来着有点像。他拿下巴指着白头居士。白头居士放下东西,笑讲,是“涅槃”。你们总觉得涅槃是要重生,但涅槃其实应该是不做人了,不做物了。

老板给自己倒了酒,瞪眼,那做啥?

白头居士讲,做“空”,无欲无求无孽无缘,就空空地在宇宙间飘零,乐在其“空”。

老板把蒜挂到门边,讲,得,这境界咱达不到,咱连今生都想好好过过,吃香喝辣呢!

老王老婆看着老王,溪杏跟高队学习去了,你晓得吗?

老王讲,跟他学好啊,总是比跟我们学好。他瞧见她衣服上的小口,扯一扯,扯出一根线来。一股酸往外爬,摸着他的喉咙。他像含着什么似的,讲,晚上我给你补补衣服吧。

老王老婆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没吱声。白头居士回去寺庙,扫落叶的声音哗哗啦啦,仿佛泼去流水。她挑着担子,慢慢踱出去。老王远远望她,一直望到她被迎客松吞入,在台阶上吐出,又再次被吞没,他习惯性地掏出兜来,看着烟,但最近山林干燥,早就开始“小心火烛”,满山禁烟。岱宗护卫队就有人开着电动三轮车,唱着大喇叭在环山路跑,喇叭里噪着“参天大树几十年,一缕青烟上西天”“植树千日难,火烧一时光”“贼偷一半,火烧精光”——听得人惊心动魄,心惊胆战。但禁烟的日子,清醒得让人挫骨搓皮地疼。老王叹口气,绕到后面去看林。

他前脚刚走,高队像踩着他的影子钻了进来,立在门口,瞧着他一点点挨到后山,停在松树旁,把一根烟插进土里支棱着。老板讲,高队来了呀。嘴上说的是生意人的甜话,但眉头蹙起,他跟小鸥一样,不愿意见到警察也怕见到警察,再说高队到他们馆子来,从来不吃饭,不吃饭就不会花钱。但他還是打一壶竹叶青给他。高队笑笑,讲,每次都占你茶水便宜。说着从桌上排过去五块钱。老板又搡回去,讲,关公管地界,你不管这片山界嘛。高队又把钱插到他的笔筒里,讲,你抬举我也是刺挠我。老板就暗暗地笑。

高队若有所思地讲,老王最近精神不振哪。

老板不搭腔,却把他给的钱叠成厚厚的方块掷过去。高队捡起来,讲,怎么惹你了?老板讲,别拿钱埋汰人。你早该关心关心老王,要像关心丈母爷那样关心才好!高队脸臊了,黑的底色上抹了茄子紫。他一边的嘴角往上提了提,讲,人家大城市的小姑娘。老板睃他一眼,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讲,今天我醉了,我就讲点实话。人得是看长远的。高队抢白,我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长远可言?我没的样子了,就是要一个人埋在这山上了。老板把抹布在案桌上摔打,啪啪作响,讲,我们叫你高小队,意思是,只要你不成亲,你就是小的。等你成了亲,你就是高大队了。高队讲,她应该留在北京呢。老板讲,北京人也是人,都得吃喝拉撒。高队这才笑了,讲,你这不想得挺通透明白嘛。

老板满脸涨红着,忽然严肃起来,讲,高队,我其实一开始特瞧不上你,你知道吗?高队听闻这话,那口刚刚含住的茶又差点顺着嘴角淌下去。老板继续自顾自地讲,你呀,你就永远冲到前面,什么白加黑五加二,什么舍生取义。可你真就这么无私吗?我猜啊,我只是猜,你就是想往上爬,听说只要表现得好,立个二等功以上,就能调离这儿,去机关上,一年副科几年正科再什么县处,你说是不是?咱们清楚着呢,从我老爹那一辈,这店就开在这儿了。你们的人来来去去,只有山民都在这儿待,什么建功立业啊,不就是为了往上爬嘛,留在这儿没什么功名,也娶不上相中的媳妇儿,所以削尖了脑袋啊,拼命干拼命表现,嗨,我了解你们这一套吧,你说是不是?高队脸上淡去的紫,慢慢匀开了,颜色又渗透到皮肤里头,变成了黝黑。好像他的影子正从身体里探出头来。他冷冷地道,老板,你真喝多了。你在山上做生意,以后不要喝酒了。

老板仿佛被这句话烫着了,整个人,眼球、舌头和头皮都往后缩去。他慢悠悠吐出一口气,脸上重新油光活泛,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日子,就得这么过,我这辈子就是世世代代在这里开店做饭,伺候天南地北的祖宗们吃好吃饱。咱对门竹籁寺这位好心住持呢,也奔着圆寂修行着。那整天扫街的白头居士呢,就是顿悟他的那个理儿,什么涅什么槃。老王呢,就是跟他婆娘吵架、闹掰,一辈子不清不楚的。你呢,就是好好表现立大功好离开这儿。

高队面无表情,他似乎已经掉进了时间的缝隙。他痴痴地看着老板倒酒,像有什么心事一样,在店里走来走去停不下。老板的酒仿佛都堆到了脸盘子上,涨红得像要爆裂开,讲,高队,知道老王的事儿吗?高队睨着他,不吭声。老板自顾自地讲,老王他不容易啊,尊严给人挑战过。知道为啥吗?高队摇头,老板喝了一口酒,像咂摸滋味似的慢慢说道,他老婆让他当了“大王八”!偷人!知道吗?是前年来这儿的一个自称摄影师的,背着个设备,跟个“人”似的,干的那是人事吗?嗬,他把老王老婆夸成个花了。一个女人成了花,就没什么妇道可守了,你说是不是?他就教她摆姿势,扭扭捏捏,摆姿势,我们都看见过,也不知道羞耻了,就在山林子里掐腰、伸腿、摇脖子、跷脚。那人忽悠她啦!说她有“天然美”“原始风”,要把她的照片发到杂志上,让全天下都看看。嘿,老王是个傻王八,也不怪他婆娘,一家俩傻子!知道嘛!他就支持他婆娘搞三捻七,黑眼珠子溜溜转,“黑风流”——我早就看出来她是那桩料!俩人就是在灵异泉那儿出了那事,你说灵异不灵异!

老板不讲了,溜溜拿眼睛瞥高队,高队面无表情。他知道他等着他问下一句。但他偏偏要“拿一把”卖关子。高队慢悠悠把酒倒在喉咙,起身就要走。老板拉出他胳膊,讲,你咋不听完就走?

跟我什么关系?

老板讲,关系可大了,就近在眼前。

高队推开他,掀了门帘子出来,正好看见老王蹲在墙角下,手里拿着一只扭开的烟屁股,捡里头的烟丝在嘴里咀嚼着。

后石坞 高队

“六点钟,后石坞,古松林!”

短信就在手机里躺着,就算是不看,每个字连同三个标点他都能清晰记得,甚至揣摩过语气。九个字,排列齐整,没有穿靴戴帽,也没有血液表情。直通通的,是直爽还是一种坚毅?他翻来覆去,把宿舍的单人床压出了一个带黄汗渍的印记。他换上制服和皮鞋,又脱下,最后还是决定穿着平日里披挂的,洗的次数过多胸口有点荡的大T恤和麻短裤,脚踩布鞋就去了。

这一带,游人稀少,岩石出露,据说那是傲徕山期侵入岩中的中粒片和细粒片麻状二长花岗岩,岩石紧实如冻肉,垂直节理和水平节理却将其纵横切割,纹路有厚有薄。恰逢冰劈,岩块崩裂,要么成了悬崖,要么成了奇石,沟涧与山坡上,仿佛生长出成片的嶙峋的巨石,又好像山体长出的生硬鳞片,坡上的是“石海”,沟涧里的是“石河”。

他在独足盘徜徉一会儿,前头是丈人峰,临近山坳,老王的女儿王溪杏就静静地站在那儿。她个儿高,穿白裤,一件蓝翠短褂,在阳光底下闪着寒意,仿佛微澜海面。高大队嗓子口紧促起来。

对面是采芝庵,据说宋人张景岩在此隐居,种了大量紫芝。往北又说是懒张石屋,是张三丰修真之处。两个人集合了,一前一后,高队聚精会神地踩着她的影子。后石坞处于山之阴,古松环立,仿佛出笋,又如列队。下到乱石沟,层叠的巨石一摞摞书本样垒着,有暖暖的水声在乱石中响荡,从深涧中下坠,转而向东,水声未歇,缠缠绵绵,河水在洗鹤湾聚成一摊。山上的石体是花岗岩,色粉而黄,夹带灰白,水湾肚子大,下头尖细,仿佛人体胃部,又如仙鹤站立。

王溪杏回过身来,她站在迎客松旁,高队想起了“站似一棵松,卧似一张弓”的歌词,但她转而坐下去了,双膝并拢,她坐下去高队就能俯视她了。也许,她是故意照顾他的自尊。她抬头看他。她搓了粉,脸上粉白一团,他怎么都看不清楚。后石坞的古松朗朗侧身立在崖壁间,伸出坚挺的枝枝杈杈,却只能抓牢空气,有山风凭空而来,肆意劲吹,松树的巨大冠子互相抵蕩,唬唬震颤,纯净而起伏连绵,又有山峦将松涛的声音放大数倍。阳光自树叶折叠处漏下,路上布满均匀的原点光斑,仿佛缎面,又好像石海中生长出来的鳞片密布的大鱼。泉水在花纹妖冶的石头下面流淌,只闻水声,只见干燥的石头,明明是酷夏,却阴风阵阵,奇幽而诡谲。

这时,他听见她讲,我已经辞掉了北京那个工作。高队沉默地盯着自己的鞋。王溪杏继续讲,我准备就在这儿专心考试,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我踏实也肯学,总能行的吧?到时候我就跟着你学,上山就上山,跑腿就跑腿。

高队喝住她,讲,你一个女孩家,在这里风吹日晒做什么!你踏实肯学,那去考个教师上个机关,你以为这是好做的活吗?

王溪杏仰起脸来,我不管,我偏要!你反正是我的师傅了。

是她那一刻的倔劲松动了他坚硬的表地,他觉得身体内部变得蓬松了。这里是后山,此刻,一个人都没有。他们被抛弃在乱石山岗间,好像整个天地只剩下两人。王溪杏把自己的下巴仰得那样高,仿佛抵在他的额前。她低声讲,但是师傅,你从一开始就喜欢我对不对?

这句话不像话了,不像是徒弟对师傅该说的话,是生命的优胜者对劣势者攻城略地后的表态,带着怜悯与哀告的柔忍。他几乎克制不住,身子好像一棵刚刚生长出来的细柳树,被风刮得战栗。他听到她继续讲,你一开始就喜欢我,眼神错不了,你看我的时候眼睛深处就像有两颗小灯泡。你不跟我讲话,因为你一讲话,嘴唇就会忍不住颤,就像你现在这样……

他实在无法忍耐,不知为何,扬手啪——耳光在她脸上开了花,她双眼瞪着,用力诠释了“瞠目结舌”这个词,身体踉跄,往后栽去。她后面是石海,一下就跌了进去。高队慌得也一下跪在地上,没有拉住她。他腾地跳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进了石海——那傲徕山期侵入岩中的中粒片和细粒片麻状二长花岗岩。他趴在她面前,她四肢摊开,一动不动,脸面第一次从黑中匀出了一种冷凄凄的白。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是好。在他从业生涯近二十年间,恐惧和胆怯第一次密密麻麻细脚攀爬上来,一口咬掉他。忽然,地上躺平的人腾一下直起半个身子,伸了胳膊,把他勾了下去。唇齿之间感受到某种不属于味觉而属于触觉的甘甜,他闭上眼睛。

他终于用尽全力把她推开,坐在地上,好像一瞬间老了。他讲,王溪杏你别这样。王溪杏眼睛血红,好像跟自己拼杀过,那架势,现在要跟他拼杀。但他缴了她的械。他讲,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爸。你把我,他艰难地咽了唾沫,继续讲道,你把我当成傻子?要不,你觉得我常年孤寂,很容易被收买?大城市来的骗子就是不一样!他站起来,双腿肚子打着哆嗦。山风从半空滚过来,天开始黯淡下去。他讲,人是老王杀的,凶器是一根扁担——在那人的胸口取出了木屑。那条山路几乎只有山民才知道,外地驴友如果不是在山民帮助下,根本发现不了。他生前是做网络视频的,家境富裕,我没说假话,他就是为了拍视频才来爬山,他的直播号叫作“大枕泉”。你说巧不巧,在他死后,一个叫“小松林”的视频号开始在网络上出现。唐朝有个诗人叫戴叔伦,写了一首,不好意思,诗名太长我记不全了,里面有这么一句:“尘世休飞锡,松林且枕泉。近闻离讲席,听雨半山眠。”这个视频是用小鸥的手机拍的,而小鸥——当然,又是因为另一桩案子牵扯其中,我找到他,连吓带唬,他终于承认——你说巧不巧?是你爸让他教他做视频。他也许想不到,成为网红会这么简单。我只是想不通,他明明不用冒头,给我这个明显的指向,可为什么呢?

黑色渐渐如一张大网覆盖下来,有云,天空中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而后山没有灯光,两个人拢在一片厚厚的黑暗中,彼此看不清。

我不知道为什么,王溪杏开腔,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爸承认了。

她迅速抬起眼睛觑他一眼,然后凄冷地笑了,不可能!

高队也笑笑,对,他是没承认杀人这件事情,他只是承认小鸥的手机被他放在那儿。

那是那孩子罪有应得!

高队被浓浓的黑暗包裹着。他其实看得到她,但是他看到的她是被黑暗武装了一层的她,或者说只是她薄薄、枯瘦的影子或者魂魄而已。他感到他只是跟她的魂魄一起站在这里。山上的风到了夜里就好像换了装,冷极了。他刚才冒出的汗,现在都像刀子,锋利地插进他的身体。王溪杏讲,我真知道那件事情,我奶奶就是这么被撞死的,在环山路口,她挎着一个篮子,在樱桃园拐角处卖樱桃。我们赶到时,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樱桃碾过的汁水哪里是她的血,而那个肇事者不满十六岁,你明白法律的漏洞吗?小时候奶奶最疼我了,她这辈子信佛做好事,最后连脑浆都撞出来,她整个脸都黏在了地上……王溪杏讲不下去了,高队听到哭声从她的手指里头散逸出来,跑到他身上,黏上他。她接着讲,你现在要带走我爸,你觉得我还能活吗?你若是带走他,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高队的心怦怦乱跳,然后,手机铃声爆裂地炸开了,他感到浑身一激灵。是小便衣。他画了绿色的圆圈,话筒里,小便衣的声音响当当冒出来,高队高队,龙角山尸体那个案子破了!凶手來所里自首了!你根本想不到!你快来吧,我们都没辙了!

高队扔掉了手机,不顾一切地朝黑暗中伸出手,搂住了女孩。他怕她往下跌去。她木呆呆好像一截枯萎的木头,任他箍紧,骨头发出一种轻飘飘的脆响。这一刻,他们好像是天地间被遗弃在这里的逆子。

岱宗所  疯子张

高队还没来,小便衣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拿疯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竹亦馆的老板带疯子过来的。小便衣知道疯子姓张,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被要求下山时,留下来的那批山民——居住在老王的半山坡往上,零零星星,重组了村落。有了电,又通了水,网路也爬坡上坎,除了不能用火,几乎跟山下一样生活。这一村人都姓张。疯子便出自于此,无父无母,亦无妻无子,终日披头散发,用一上午时间踱步至竹籁寺,在住持的善心下,得到一点儿救助,再用半下午的时间溜达回村,东瞧瞧西瞅瞅。说话倒干脆利索,偶尔胡说八道,但没人怪罪他,他活得跟竹籁寺住持救助的那些野猫一样自由自在。但山里有这么一种说法,就是这疯子不鸣则已,一鸣——令人震惊。他龇着一口坏烂了一半的黑黄牙齿,常常一语成谶。前些年,村里有个小孩死活找不见。高队和岱宗志愿队发动了上百人搜山,连毛都不见一个。就是这疯子跟着东跑西颠,喊道,回到石头里去了!

一开始也没人当真,但孩子的父母只能病急乱投医,他们甚至把石海乱石岗一块块翻出来,终究没发现。人们都相信这可能是人间蒸发——用山民们的说法:去老奶奶身边做了善财童子。但半个月后,暴雨频仍,山洪发作,坡体下移,才发现小孩落在一处山体夹缝间,身体僵硬白骨化,小手指还扒在缝隙的边缘,似乎还在拼命呼告。但高队称这是歪打正着。他不信疯子。

可这回,当他筋疲力尽,拖着身子抵达派出所时,小便衣发觉他的双眼肿肿的,仿佛刚刚生死搏斗过。高队身后是另一个双眼肿肿的人:王溪杏。小便衣嚷道,高队,他说不用我拷起,他不会跑,他说话还很清楚很有逻辑,你看看!他手指向靠在内屋门口的疯子。高队和王溪杏的眼神就追了过去。那疯子笑嘻嘻的,好像备受瞩目让他有一点傲娇,他双手投降似的举起来,扬扬下巴,讲,我,我干的!我干的!我插了他。讓他不听话?小便衣捅他胳膊一下,吼,他不听什么话?他为啥听你的话?你怎么跟他起的冲突?你都说说!

我呀,我刚吃完肉一身力气,咔咔搞了一顿女人,正快活呢——高队感到王溪杏火热的鼻息涌在他后背。他上前一脚跺过去,讲,放屁!小便衣都明显感到高队不冷静了。高队又讲,怎么可能是你?你胆小如鼠,借给你八十个胆子!

我拿扁担插了他!疯子单只脚跳将起来,好像着了烫,叫道,从老王老婆那里拿的扁担!跟她要了个“好”,嘿嘿嘿!他眼睛忽然闭上了,像是沉醉在什么中似的,猛然又睁开,生龙活虎的眼神跑在几个人中间,忽然又跳到面前的一张条凳上。

俩伙计上前铐住他,使他的脸贴在桌面上。竹亦馆老板讲,疯子说让我带他来这儿,急火火的,谁知他干了这等事!是不是真的呀?真是罪孽啊!

大家都不再吭声。且听见疯子对着桌子噗噗吹起气来,然后扯着嗓子叫喊起来,声音不像是人,倒像是某种野兽。高队上前给了他一巴掌,从桌子上拿起一杯水泼到他脸上。疯子个头高,高队个头矮。好像一个半大的孩子站在巨人面前,但是凶猛武威得好像是浓缩的一个夸父。疯子垂着头,眼里迷迷糊糊,涎水顺着嘴角下落。高队讲,再空口乱讲,胡说八道,扰乱视听,撕了你的嘴!疯子装作害怕,马上又诡异地笑了笑,讲,去松树底下呀!我藏在松树底下了!

他们压着疯子,还以为他瞎指挥,没想到最终真从一棵老松下面松散的泥土里挖到了一个长长的包裹。打开,正是那根扁担。

他们把疯子跟凶器带回到所里。高队仍是默然,戴上手套,把凶器握在手里,又觑了疯子一眼,讲,你跟我到审讯室去。疯子听这话,脸上的肉跳了两跳,都知道高队履职够狠,从不动私刑,单是让审讯室的灯泡常亮着,跟嫌疑人对峙,就能掏出对方灵魂深处的秘密。但见疯子鬼魅一笑,讲,快松了我呀,这玩意儿让我痒得很!他吐出了超长的舌头,仿佛从舌根就展出来了,肉猩红厚实,不像是人的舌头了,像是一块臭肉。高队刚要再次发作,胳膊上有股力量扯住了他。他缓缓转过头来,见王溪杏的眼睛刀子一样盯着他。他的胳膊垂下来,对小便衣讲,你们先审他,我一会儿过去。

老板看着两个人,满脸堆笑,讲,这下好了,龙角山这案子破得神速,有头有尾,我们也能安心了。只不过没想到这疯子能干出这事儿来。

王溪杏讲,他是个疯子,会判刑吗?

高队的目光一针一线缝在她的脸上,要做精神鉴定。

王溪杏笑笑,他是时好时坏。

高队不动声色,那要看作恶时是好的还是坏的。

王希杏受不了高队的目光,转开了头,讲,我回去跟爸妈说一声。这时候听见老板高高叫了一声,门口又进来一个熟人。是小鸥。小鸥见到王溪杏,咧开嘴,快速地把手上一个牛皮纸包的材料递给了高队,身份证户口本复印件都在里面了。高大队,我是说到做到吧?这么晚我都来送了。高队黯然。

王溪杏又捏了捏高队的袖子——一屋子人都能望得到。别看他们各忙各的,余光都响当当地在他俩之间四射爆开。

王溪杏讲,我先走了,师傅,有事你打我电话。

小鸥跟王溪杏一块上山。他攀住王溪杏的手,姐!我去竹籁寺住一晚再走。明个还能找老王叙旧。哎,你跟高小队怎么着了?是吵架了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搞对象了?

王溪杏手脚并用,打着山路上的拉拉秧。小鸥像猴子般地跳跃着,叫道,其实这个高队算是个好人,我做了亏心事,整日里睡不着觉。他凶了我一顿,还让我在救火志愿队待着,我一开始还气,但你别说,我真睡着觉了,半年来第一回睡得踏实了。不做噩梦了。我觉得,我得常回来,在山上涤荡会儿灵魂。

王溪杏冷笑,你是涤荡了,你把脏东西都搁进来,污染了这儿!

小鸥笑笑,讲,这话说得不公平。有钱是错吗?你这脑回路有问题,难道我爸妈努力就是他们的错,就该大家都躺平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人家别的有钱人没有害人啊!

话一出口,王溪杏意识到她说了很重的话,如果他意识不到自己的亏欠还没什么,但她现在却是字字锥血。

小鸥果然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答道,我错了。

算了,王溪杏瞪他一眼,知道你怎么暴露的吗?

我知道,小鸥顿了一顿,你爸。

你知道就好,别恨我们,我奶奶就是这么没的。我爸有心病。

我懂,我应得的,我当时就该下来把他送过去抢救,我真不是“见死不救”,我蒙了,我——他话说不出来,脸涨得青紫。王溪杏讲,你后头到底怎么着了?小鸥讲,我爸妈把他们家后面的事儿都负责了。他儿女不想让老头死,是为了他的退休金。我们给了他们比老头退休金还高的钱,他们就心平气和了。老实说,虽然这么着是好像都和解了,但我心里怪不得劲的,我瞅见老头儿女那张喜笑颜开的脸,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王溪杏讲,你到底是害了一个人。

小鸥说,所以我以后只能一辈子做好事来偿还。

王溪杏沉默了片刻,又开腔道,也罢,看来你在竹籁寺修行得不错。

小鸥问,那个疯子怎么回事?

王溪杏的脚停在台阶中间,讲,我不知道,说是龙角山那个案子。

小鸥讲,嗨!我可不信是他干的。那疯子别看疯,他心里虔诚,他是有灵魂的。

王溪杏笑笑,谁没有灵魂呢?有人的灵魂看不到而已。

山风无遮无掩地吹来,消匿这样荒凉的山群里,那只平静的人头终于藏匿起来,四周静得像是走在了坟墓之间。山里的风是凉的,绕着路,拍打人的背,小鸥有点心颤,他没这么晚爬过山。但从小在山里长大的王溪杏却不怕,黑暗浓稠得像一团泥浆,她迈着大步,好像把腿踏拔在黑色泥浆中搅荡。

天外村  护卫队

老王再见到高队是在天外村。当时,岱宗护卫队刚接到紧急任务,说天外村石峡游园巨石北,有个六岁儿童滑倒落水,困在下游湍急处,身子被一块大石头卡住。天外村欢山石常年受水流冲刷,苔藓较多,石头湿滑,上游溪流浅浅一片,看着温暾,小孩子都喜欢跳进来玩耍,但下游溪流深且湍急,石头林立,仿佛一个面容慈祥却满口獠牙的怪物,正等着上当受骗的孩子们。落水的小孩拎着小桶,在上游水浅处逮鱼,把大石头当成天然滑梯,在石头上方,用力摊平身子往下滑,一下子落水,没翻过身,溜进了下游湍急处。上游处,那只红色小桶内部朝天,一条小小的赤鳞鱼在金灿的阳光底下波光粼粼。

老王跟着救援队往下游跑,距离落水小孩还有一段距离。路滑道阻,草长掩盖了水深,他们的援救从一开始就陷入难境,老王干脆扑通跳入急促的溪流,这才看见下游小孩的胳膊高高举着,接着又被水流吞进去。小黄在岸上跑,拦着前面。后面又听见派出所和消防队来人,脚步声纷杂。老王在水底下一把抓住了这个孩子的脚,但是他跟着沉下去。在下沉中,他忽然感到他的一生明明朗朗地漫溯开,他忽然再次看到龙角山的那位游客,他听见他用“你偷我!你偷了我”的言语一下下劈打在他身上,他又再次看到了曾经把他婆娘撩到松林中与她交欢的摄影师。他昏昏沉沉中,感到一种明亮的绝望,而绝望又攒出轻松感。忽然,他破水而出——有人拉出即将窒息的他,把他拎上岸来。

在岸边,他仿佛灵魂高升,在云端听见凡人的叫嚷。他们在商量怎么给他人工呼吸和由谁来。一阵猛烈的挤压落在他的胸膛上。他几次闯荡进了死的境地,别忘了,这儿是泰山呀,生如鸿毛,死若泰山,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但知道了并不等于他可以做到。他还有如此多的执念。因为执念,他变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东西。他真是不如去死!然而,一口水喷出来,好像有什么绳子狠狠抽打了他。

抽得好!

老王醒转过来。泰山这座神山,也有它不通人情的地方。比方说,老王有一瞬间想着还不如就这么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当然了,太可惜了,他没有儿子。别说没有儿子,就连女儿——唉!身体内部的水冒出来了,酸涩、肿胀,他睁开眼,又看见这个让人难面对的现实。小黄他们七手八脚把小孩捞上来。原来老王手里死死拽着小孩子的腿,孩子命大,救上来了。孩子妈妈原地磕几个响头。老王赶紧爬起来了。他担不起,也不想担。他走到了喧闹的背后,而这样的人不只有他,还有高队。当然了,他知道他盯上了他。高队的职业敏锐让他脱不开他的视线,直到逮到使证据链闭合的证物或证言。

老王不看后面,他也知道他的目光正扑爬在他背上,黏糊糊的,根本去不掉。除非他肯把他的肉、内脏挖出来。他叹口气,讲,你喜欢咱妮吗?高队一愣怔,他想到他们之间开口的一万种方式,唯独没想到两人中间还有个王溪杏。

喜欢吧?大学考了北京的学校,棒吧?山里就这么一个出息的,可惜不是个男孩。他叹了一口气,又讲,高队,你不用担心,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高队马上要问了,他该担心什么?但他明白了老王的言外之意,讲,再怎么说,也不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王溪杏怎么就不是亲生的?老王像是被这话逼急了,眼里跳出火光来,讲,现在我跟你交代,我全都跟你交代。26年前——算了,我从头讲,这算是小鸥说的那种忏悔,我也对你忏悔——28年前,我下山找了我婆娘,别瞧我现在糙,28年前,我比你像个人物!你别气,我都是实话实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假话吗?我跟我婆娘有过好的时候,但我那时在水库上班,我把我婆娘一个人扔在山上。回来,听说她跟东头的男人总一块来一块走的,我那时血气方刚,根本压不住,我揍了她。她当时怀着孩子——我的种子,肯定是个男孩。没了,就这么没了。我活该!你瞧见上面了吗?送子娘娘那儿。我们天天去,想得个儿子啊!那时,我甚至想出家算了,还是竹亦馆老板劝解我。你猜来的啥?那时节,有个游客让我帮忙看一会儿孩子,他们上庙里去上香。我把孩子搁在馆子里就去忙活了。到关门的点了,老板让我关门,我说,那人怎么还没来呢?那是个小女孩啊,眼泪啪啪的,就跟我讲,爸妈不要她,说她听到父母商量离婚,根本没人想留她在身边。大爷的!帮忙帮出了事端!我怎么办啊?我带回去,怎么上户口?上了户口,我还怎么要孩子!除非我豁出去不干了,丢了这水库的工作,我没法子呀。那时咱也蠢,也不知道有什么救助的地方。我们养了她几天,婆娘伺候着,是我狠了心,谎说带她去玩,第二日就舍她在了山上。

高队咽了咽唾沫。苍翠而古老的大山,是人类的审判官。

老王继续讲,山上,什么都有,我们熬了一整天,又一天,讲给自己说,这么多游客,肯定给好人家捡了去呢。但我们心里门儿清啊,那地方哪里就有人来?有人来谁又会要她呀!一个女娃娃!老王抹了一把鼻涕,抹在一棵靠他很近的迎客松的老树皮上。我们数着日子,耐住,再耐住。但我们多少还剩了点心,去看了——一开始怎么找不见。心里着急又有些心虚,别是被狼被野猪叼了去吧?别是虎山水库的老虎出来找食,啃了去吧?好好歹歹,让我们找到了!是山上的杏和地上的溪流,让她吃杏子喝溪水活了下来。我婆娘啪一下就跪地上了,哇哇地哭,跟孩子抱到一块。从那以后,我就认了!该着就是那个孩子回来找我的。换了女儿身也得找我。是我活该!

高队,溪杏是个好孩子,她从来都让我们省心,这些年来,她从来都不声不响,就像个山里的小动物似的,跟着我们。实话说,比儿子亲近,比亲生的亲近!可是我没了根啊,没法跟老祖宗交代,姓王的这一支,在我这儿就遭罪了。我婆娘没法生了。我死了这个念头了!我讲多了,高队,我说了戒酒又破了戒,让白头居士知道了又笑话我,可我怎么整?沒了酒这日子清醒啊!我就是想跟你说,王溪杏是个好孩子,好姑娘。你得好好照顾她!你必须得好好照顾她!

高队慢慢靠近他,低声讲,你们照顾她——她已经成人了,她很坚强,不需要别人照顾。

不,知道吗高队,我觉得这个世界在变啊,阴盛阳衰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高队讲,老王,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我在说山的阳面、山的阴面,我在说月亮的圆、月亮的缺,我在说男人和女人。我说啊,这世道,要靠女人了。山上也是一个小世道,看看吧!这里盛产女儿,我们的茶也是女儿茶。

高队讲,老王,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王朝天仰着脖子,叹口气,讲,我是想说,我一辈子努力,也没留个根,连个儿子没得啊!

高队扑哧笑了。笑声在山林里响当当的,好像碎石头砸下来。老王回过头来,但老王没笑,老王的瞳孔被眼泪放大了。高队才止住了笑,讲,老王,没想到你老封建啊,没儿子怎么了?老王就让那些眼泪挂在糙脸上,讲,没有儿子就没人抬棺材板,百年后没人记得——但这都是该的!为啥?你瞧瞧咱干的事儿,还能说是个人吗?让自己的婆娘去跟疯子睡去,女儿去勾搭外人好给老头子留活路。咱们也配是个人吗?

他抬高声音吼叫起来,石壁将他的声音放大,又弹回来,一字一字抽打在两个男人身上。

解秋岩 山民们

高队是在笔试出成绩的第三天才听到人事处说,今年考岱宗所文职类岗位第一名的,是他的老熟人。高队没太在意。他已经离开岱宗所半年多了。半年前,他救过老王,也放了老王。他顶住了所有的压力,不同意逮捕投案自首的疯子,让龙角山案件再次成为悬案——而所谓悬案,就会使高队背负着未结凶案的压力,也直接导致他被暂时调离岱宗派出所,回到了机关。如果照竹亦馆老板的说法,这可算是“高升”,他不再用天天往山上跑,把小腿爬得黑瘦,也不用担心家庭生活。自他回到机关上,清闲了,总有人愿意为他说媒,他的日子逐渐被络绎的相亲及中规中矩的机关生活塞满。但他常常在两个地方思念着他所服务的龙角山。一个是从机关办公室抬头,透过窗台那只蔫蔫耷拉的文竹,望见那张巨人的脸;另一个则是关注视频号“小松林”。

整个龙角山不时登上热搜。视频号“小松林”粉丝日积月累,他始终是它最初的粉丝,怀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热忱,时时刷着它的动态。它现在有着稳定的流量,但高队看它不只是因为这些,不只是因为在繁华的都市生活中显得多么另类和质朴,也不只是因为它拍出了泰山几乎不为人知的后山的角角落落。

丈人峰、多事摩、石河石海、天烛灵龟、风魔峪、大天烛、响水河、山呼门、龙脊、好汉坡、仙鹤湾、声声亭、千尺瀑、天烛峰,单单是这些名字都让人想到了那些古老的训诫,也许是照见了他心中的某些松软的地方。“小松林”的视频中,常见的配角不是人,而是那些终日懒散在山林中落脚或飞驰的鹪鹩、三道眉草鵐、蓝矾鸫、风头百灵,也会见到山地麻蜥、无蹼壁虎、白条锦蛇。溪流中,还有赤鳞鱼。这鱼生长条件极为苛刻,不能有任何污染。它们极其胆小,容易被人的脚步声或人影吓到,迅捷地游入石缝中躲藏起来。或许没有人愿意捕捉它,不忍心让尘世里那些复杂而污浊的东西晦暗了它的自由。

很多时候,大多是在夜里,高队会抬起头来,仰望北方,山上灯光错落地停留在阳面成千上万级阶梯上,灯光靠得星星那么近,你以为它们好像亲戚。有一点黯淡的灯光慢慢起伏向上时,他想,那也许是竹籁寺那群寂寞的僧侣拿着手电筒漫山遍野在找寻什么。

在他的坚持下,放回的疯子露出并不感激的笑容,在他身边交错而过时,轻声讲了三个字,一个地名,灵异泉。他想,他的意思是说,他在灵异泉接纳了老王老婆的贿赂,顶下了这桩罪过。

一个月前,竹籁寺的老住持圆寂,世寿74岁,僧腊47载,戒腊45夏。这个不可理喻、总是抹黑竹籁寺的疯子几乎称得上哀毁骨立,几天内暴瘦十几斤。有一天,人们发现他躺在快活三里的土路上,面带微笑,尔后,他从云步桥跳下去,已经无法再救,他身上穿的是平生最对了季节的衣服。白头居士说,那正是住持看他可怜送给他穿的。他在之前从未穿过,也从未穿对过其他衣物。

死在龙角山的那个无名尸体,像是高队嗓子里的一根刺,让他比寻常案件更难以释怀。他知道对一起案件不可介入太深,就像演戏的人总得从角色中抽离出来。现在,他就该放下这桩案子,把它交给自己的队友、同事,轻装上阵。但他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人不是他了。他曾经去过死者家里作客,也知道了此前他们没发现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即死者生前做视频,拍到高处的竹林,背后是一整个巨大城市。

远处的摩登大厦,车鸣嘈杂;近处轻轻冒尖的鲜嫩笋尖和枝头的喜鹊,松鼠在笋尖周围曲线行驶、避免路障,将都市快速的生活退回到屏幕的一角。快与慢在短短一小时的视频中风云变化,分出高下。视频火出了圈,自那后,这个叫“大枕泉”的视频播主乘胜追击,又出了一系列视频。在高队看来,那都是明暗对比、快慢转换的系列视频,似乎在探讨文明的进化否定观。这些视频都让人看到了高速运转的社会其实不过是加速自己衰变的过程,只能向古老而幼态的乡村、田野、平原和森林讨要现代人的精神风寄。但视频收看者越来越少了,似乎在这条追寻文明畸变的道路上,同行者逐渐掉队,他们快速而一往无前地继续开拓着人类的疆域,用智能化、信息化、大数据将人类迭代到一种史无前例的浩大中。当然,这是高队的阐释,也许在那个孩子那里,他只是误打误撞进入到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境地。

但他的家人隐瞒了一件事实,一个秘密,而高队之所以被从山上调离回机关,也是因为他明知故瞒,放着一个现成的疯子不逮,一个真凶不拷,让龙角山案成为一桩彻头彻尾的悬案。

那个秘密是:死去的那个人来到龙角山,本就是寻死的。他与家属共同隐瞒了这个秘密。

他留下了一张纸条,夹在《诗经》的《鲁颂》那一章:

“徂徕之松,新甫之柏,是断是度,是寻是尺。”

他在这里画了线,并写:“是断也是断,是寻也是劫。该走了,何必久留?做不到最好就没必要苟存,找个人背锅,拖个人也赚了……”除了这本文学书籍,在他略显贫乏的书架上,全都东倒西歪堆满了成功学和经营学的速成书籍。高队花了一下午时间,将每本书都略扫一遍,以至于他走出房间时,耳朵中装满了翻书的哗哗声。在一本《如何继续制造你的网红神话》的书中,死者做了一整页的笔记:“第一步,你要先‘红’。这种红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譬如天降甘露。但一个素人火不过三个月。火了就是活了,被世界被芸芸众生看到了,谁活着还不是求一个‘被看到’?人实在是太多了……第二步,无端被‘黑’。这就是‘红’的代价了。明星后头都有狗仔,公众人物就要备受检验。你的一切事物,哪怕是原来造就你红的一切,都会被颠覆。因为人们想要一直俯视你,而不是仰视。第三步,相互扯架。有人来黑,有人还在粉,在黑与粉之间,你引起了争论,心情时而大红时而暗黑,因为有人骂你就有人打抱不平,你就一会儿升入云端又从云上掉下来。第四步,你被作废。渐渐地,又有了新的爆料,在各式各样的平台又涌来各种各样的‘奇葩’。你以为你超脱了,鹤立鸡群,后来发现,你只是眼界太小,看得太近。你凉了,再也没有人来关注你,你被抛弃,被吐出了骨头。但尝过了那虚幻的绚烂的被所有人瞩目的绽放时刻,你怎么还能吞下黑暗呢?人,为什么活呢?活就得颠倒众生,如果做不到,那就致命一击!”

高队不能理解他,在他的年代里,平凡已经难能可贵,庸常是生活的首要质地。现在,在生活丰盈后,人类生出了大大小小的焦虑和心灵折磨。看看大山和松柏!它们数千年如一日矗立在那儿,从来没有为招摇和“被看到”感到苦恼。活着对它们来说,只是一种存在。高队扔掉了书,对喧嚣感到一种深深倦怠,他甚至想到,什么时候,能退休就好了。他要去龙角山做一个山民,只耕作不问收成,并忘记世界上还有时间这件事情。

有一天,小鸥来找高队,给他带来了细条烟和烈性酒。这几乎囊括了高队的最爱。看着吹着空调,喝着茶,整理着户籍盒子的高队,小鸥愣怔一下,笑讲,高大队越来越滋润了。

高队咂摸他这话,讲,还只是你生活的皮毛。

小鸥笑,要回山上吗?

高队讲,山上,山上还有什么?我回去做什么呢?

小鸥收回了笑嘻嘻,严肃讲,是王溪杏来叫你的。叫你回她家吃饭,连我一块。

还是那扇山上柴门,还是那个院落,还是那些散落的鸡和鹅,以及一个山民尽其所能体面的生活。但这样的生活也是上天赋予的,要剥夺它,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譬如说,老王不见了。

老王说去巡山,却再也没有回来,桌子上还留着他做过的手工、他的缝纫机和一套木匠工具,还有他的那种对于自身罪责的忏悔。王溪杏愣愣地站在堂屋正中间。老王老婆两眼枯干,好像时间在她身上做了某种淬炼。他们像是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仪式,邀请他,或者近似于强迫他,参与其中,见证龙角山事件的前前后后……

桌子上摆着一台被城里人淘汰又被老王反复修好的平板电脑,画面停留在某个直播的页面,王溪杏按下了播放键。一屋子人突然间进入过去的时间中……

那个扮演龙角山被害者的人,样子看上去是小鷗。但现实中的小鸥抱着胳膊,静静而肃穆地站在那儿。画面穿梭,似乎时间也在这个被历史推至圣地的大山、这间山地上荒凉的小屋停滞下来。视频中,老王老婆肩头一耸一耸,他的三脚架就在箩筐里一抖一抖,他们共同走在山路上。在巨人的闭眼处,他们站着,风很大,听不到说话,他始终戴着帽子,似乎满含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

最后,他给了她一些钱,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法,又把手机交给她。看下去,他的意思是:让她帮助他完成最后一步,把他杀死,就在脖子这里开刀。他把手机架好了,还没点开录制,但已做出哀求的手势,他的哀求不是为着生,而是为了死得喧闹。他以为这能让他以生命的全部真力,能再次复刻火的绚烂,以为在互联网那样虚构的世界里,人类制造的名气泡沫能永垂不朽。但谁也无法阻挡一个人寻死的气势。她自然不肯,扭头要走,他着急拉扯她。她不要,继而,他开始骂她,污蔑她偷他的东西。

“你是个小偷!我这里有台昂贵的照相机来着,没了,是你偷的!”他喊道。

他根本就没有照相机。视频从开头就把这条线索抖搂出来了。她脸上显出恐惧和委屈的神情。正当此时,老王——瘦得衣服松垮垮、脸上黯淡的老王——走到这里,刚才那些不合时宜的话悉数飘向耳畔,他两眼发呆,发呆变成了某种激怒,忽然挑起,抄起了扁担,打在那人的头上。那人忽然扯住扁担的头,拉向自己的胸膛刺入,再刺入。好似一只西红柿,汁水迸发,再迸发。女人慌慌张张,试图把扁担从他的伤口拔出来——尔后,拉扯断了哪根筋膜,鲜血模糊了视频影像。

老头抱住了老太婆,两个人在无法挽救的死亡面前,抱头痛哭,不知所措,因而,也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

而在视频的另一头,站在一旁的老王老婆开始发抖、打战,满脸是泪。王溪杏搂住她,坚强得像一棵松树。视频的最后,打上了“龙角山案件还原”的字样,尔后,视频中本色出镜的老王,转身,立正,走入黑色的林中。雾气吞吐了他,正是那时,寺庙里的法师敲响了法器梵钟。

那钟声有点清幽,很深远。视频的右上角显示,同时在线的网友高达数百万。无数的留言在屏幕间飞过,他们隔空接受了真相,也接纳了他的忏悔和自省。高队泪眼模糊,他抬起头来。

老王呢?他问。

巡山,他会回来的。王溪杏答。她双眼热热地望着他。

明月逐渐在半山坡上腾空起来,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跳出来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房子终于慢慢隐没在灯海深处。古老的大山沉默不语,包容着一切。在山里堆积的厚厚的时间层,逐渐消融了执念和误解,在隆重的时间面前,一切都小了下去。或许有人会回来,或许他们再也不回来,变成了山里的一朵渺小的蘑菇,一棵华盖巨大的松树,一堆猴儿拉过的稀松平常的粪便,一朵无动于衷的云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