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经历影响一生
我是山东人,一开始读私塾,每个寒暑假,交一块钱可以进去写字。先生对我们写字的要求非常严格。我5岁开始练习书法,6岁开始画画。我很淘气,先生看我的性格适合练颜鲁公(颜真卿)的字,就让我练颜体。现在来看,不论我后来画画还是雕塑,都离不开我们民族的瑰宝——书法作根基。我今年87岁了,写了82年的书法。我在书法上的成绩恐怕更大一些,因为练得早。
6岁的时候,我跑到土地庙里掏土地爷塑像的屁股,掏出来《四体千字文》《说文古籀补》《六书分类》等好几本古书。那时候我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不知道这些跟书法有关系,只是把它们当成画来看,很喜欢。到现在,我还是一直把古文字当成画来看待,所以后来创作了《天书》。
离开私塾后,我进了济南贫民小学,穷人的孩子只能上这个学校。但是这所学校很注重教育,学校当时请了很多名人来演讲和上课,包括著名学者赵元任、演员白云、书画家陈叔亮等名人,我们小时候都见过。当时的音乐课还听贝多芬、莫扎特的曲子,但是那时候不知道是谁的音乐,后来到了大学,我才知道那是贝多芬、莫扎特的音乐。
青少年时期所受的教育和启蒙能够影响人一辈子。大家都知道我的画很多,但是不卖,外面流通的99%都是假画,我的画全部捐给国家,这跟我小时候所受的教育有关系。我12岁就参军了,跟随的司令员是一位老八路,他对我的影响很大。
后来成立了济南四里山“烈士纪念塔建设委员会”,要修烈士塔,司令员看我喜欢画画,就把我调到浮雕组,跟随王昭善、薛俊莲、刘素、张金寿、黄芝亭、黑白龙、关友声等艺术家学习。我当时13岁,一下子认识了那么多艺术家,很兴奋,开始接触雕塑。后来我做了不少雕塑,现在我在国内外的城市雕塑有50多座。
因为参与修建烈士纪念塔,我知道革命成果是多么来之不易。退伍后,我到话剧团表演话剧,之后又当了小学美术老师。17岁的时候,我一边教小学,一边出版了教材《绘画基本知识》,这个教材很受欢迎。
美院恩师助我成才
后来,我遇到一位苏州美专毕业的女老师,她鼓励我报考中央美院附中。1955年我到北京报考附中时,中央美院的庞薰琹老师亲自跟我谈话,他告诉我:“你直接考大学读美院吧,你考不上的话,明年还可以再来考。”我用了21天时间,突击学习高中的功课,最后考了第八名。
在美院,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庞薰琹老师是我们学院的院长,在装饰绘画上给我带来了很多啟发,我到现在画的东西都有装饰纹。
叶浅予老师教我们画速写。他说“画马三块瓦”,这个概括提炼影响了我一辈子。受这个启发,我开始画牛、画鹿、画羊,画牛是方的,画羊是六角形的,这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掌握了这些概括提炼的方法后,我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因为老师教会了我基本的方法。
黄永玉也是给我很大影响的老师。一支好几个指头粗的毛笔够大了吧?但如果用来画人民大会堂上悬挂的那种大画还是不够。那幅巨大的骏马图,一个马屁股就有1.5米,用毛笔根本画不了,只有用板刷才能画下来。用板刷画国画是黄永玉老师发明的,再宽再大的地方都可以画。跟黄永玉老师,我学会了工具改革。
郑可老师教我造型,我给他当助教,学到了不少东西。我后来这样总结:“形象只要解决了,材料不是问题。”布的、木头的、石头的、草的、烧的、雕的、织的、绣的,都可以做出来。各种工艺材料可以塑造各种不同的造型,只要形象解决了,材料都不是问题。我从老师那里得到了很多这样的启示。
我的班主任是周令钊老师,天安门城楼上第一幅毛主席像就是他画的。他对待我们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大学三年级时他带领我们参与设计了人民大会堂。人民大会堂天顶上那个满天星灯就有他的贡献。
老师们教了我这么多东西,我当然非常感激,但是如果不经过自己的实践,不加以变通,不去创新,也不可能成才。所以在学校里学到了东西,到社会上以后要通过自己的实践,进一步把学到的东西往前推进,一步、两步逐渐发展,才有可能实现更新换代。
“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1977年,我的“艺术大篷车”开始下乡,这个对我教育非常大。我们走遍了全国,走向了世界各地,虽然也有碰鼻子的时候,也有走得不对劲的时候,但是至今已经快47年了,“艺术大篷车”每年仍坚持下乡,最多一次走了3万多公里。我必须脚踏实地,当一个接地气的艺术家。
1985年,我们到了宁夏贺兰县的大山里,看到了贺兰山岩画。当时,我的艺术发展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不能总是跟着学院派教我的写实主义走,但我又没有找到自己的艺术方向。我一看到贺兰山岩画,一下子就开窍了。艺术到底有法吗?艺术无法,无法之法才是艺术的大法。贺兰山岩画就是如此,古人无法,他们画得那么自由。我回来把桌子一拍,大吼一声:“这就是我的路!”这些岩画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的作品为什么后来走向了世界?因为篆字、贺兰山岩画,还有古时候的一些文字符号、记号,它们都没有框框,无论什么时候我看它们,都像是在看画一样,我一直是用这个思路来理解篆字、理解那些无人认识的古文字。这不是和我的画联系起来了吗?一些人留学归来,净想着用国外的艺术取代中国的艺术,其实那是大错特错了,那是太小看我们中华民族了。艺术形象的提炼是最难的,没想到贺兰山岩画一下子让我开了窍,成为我在绘画、书法上的转折点。
接触民间、接触人民,也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到田间地头向民间艺人学习各种民间艺术技法,我对各种不同的艺术门类都很感兴趣。下乡后,当然不能一味向人家索取,必须得拿出点东西来和人家交流才行。还要入乡随俗,我到新疆唱新疆歌,到内蒙古唱内蒙古的歌,到云南唱云南歌,到印度唱印度歌,到了苏州唱评弹,这样一下子就和民间艺人融合在了一起。我们和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同画画,讲到伤心事,大家还抱在一起呜呜大哭。只有这样,人家才会和你交朋友,才会把真东西教给你。
我设计的福娃、国航标志等,灵感都来自民间。国航标志的灵感来自云南晋宁石寨山出土的西汉中期的青铜凤凰手杖头。中华民族有着非常厚重的历史积淀,到民间去,那里有学不完的东西,那里有俯拾皆是、取之不尽的艺术宝藏。
艺术无法,它强调个性,强调独立性,强调民族性,这三个特点是艺术屹立于世界之林的必备条件。
我是从民间艺术中汲取营养而成长起来的。我觉得,我跟着中国大地上的“陕北老奶奶”们是没错的,她们的身后是长城、黄河、长江、喜马拉雅山……我是“中国的儿子”。我也大言不惭、问心无愧地讲:我是中国的艺术家,是中国“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
“天书”创作的七字诀
2007年,我耗费34年心血搜集、书写的古文字图录《天书》问世。这些古文字是从散落各地的陶瓷、青铜器、龟甲、石刻等残片之中搜集起来的,语音、释义都不可考。
启功老师生前是全国政协的书画室主任,我是副主任。老先生有一次拄着个拐杖,见了我的本子,问:“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不认识?”我说:“这是古文字界的东西,我捡起来的。”他听了之后,鼓励我把这些古文字写下来。他叨叨了不知道多少次,说你一定要把它写出来。后来季羡林老师、黄苗子老师、李学勤老师、黄永玉老師都鼓励我写,所以我终于写了出来。《天书》中文版出版后,日文版紧接着就出版了,听说在日本一天就卖光了。迄今为止,《天书》出版了4本,我现在正在写第五本、第六本。现在“天书”字体在文创中被广泛应用,年轻人很喜欢用这种字体。我还给劳力士表设计了天书款。我感觉我不是在做潮玩,而是在“玩潮”。
我和大家分享一下“天书”的创作心得,一共有7个关键字——“选、拓、临、仿、脱、变、飞”。
首先,我们学书法的时候千万记住,要选对帖子,这个帖子是柳公权的还是魏碑,要根据个人特点来选。我小时候上私塾,先生根据我的性格特点让我学习颜鲁公的字。颜体对我的书法风格影响很大。
选完之后是“拓”,就是描红。接着就是临摹,再后来是仿着写,也就是不看帖背着写,还要写得像“老师”。“脱”是质变的前兆,必须脱壳,要有一种信念写出自己的风格来。写多了以后就“变”了,艺术要不断求变,慢慢就成了自己的风格。熟练以后就可以“飞”了,自由飞翔,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进入全新的创造阶段。
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我们要传承传统,不要忘了老祖宗。古人写字的时候,写法很原始,不管是在骨头上刻还是在石头上刻,他们都没有条条框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写出来的字用现在的审美来看,也会很受感动。但是,传统也需要发展,也需要我们去重新创造。我们每个人都经过不同的时代,我今年已经87岁了,我们不能老是停留在过去的时代,不能老是画牡丹、画虾米,我韩美林也得跟着这个时代走。
一个民族如果没落,文化就会衰弱;一个民族如果兴旺,文化一定会复兴。文化很重要,虽然看不到、摸不着,但是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梁衍军摘自2023年4月14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