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红衣的人

叶荣荣

当你被人生的阴霾重重包围，陷入迷茫困顿时，你一定渴望能有一抹亮色刺破阴霾，敞亮心扉。比如，红色。

自我记事起，“小老四”就一直穿着一件红衣在街头修鞋。红衣的岁数似乎比我还大，已经被浆洗得发白发灰，只能依稀看出曾经是红色。

小老四跟我的父母住同一条巷弄。他每天端着尿盆，颠着步，经过我家门前去上厕所。小老四排行老四，个头小，所以叫小老四。他长着一双罗圈腿，像两根没长开的萝卜。巷子里的人都不爱搭理他，缘于他喜欢跟人较劲，动不动脸红脖子粗。所以，他又有个外号：“犟老四”。

我认识小老四时，他的光景很是惨淡。早年他曾在皮鞋厂做鞋，后来厂子倒闭，他就拎上工具箱到街头修鞋。他爱人疯癫，发起病来他就不能干活。修鞋，成了一家子生计的指望。

最初，小老四的鞋摊是只断了线的风筝，飘到哪算哪。在遍布犄角旮旯的修鞋匠當中，我循着隐隐绰绰的红色身影靠过去，八九不离十。小老四常常蜷缩在巷弄的路口，或是小区的狭小门侧。风过，撩他一头秀发；雨来，赏他一身甘露；夏日，赐他和煦温暖；飞雪，抚他悠然心境。小老四如同一株九转还魂草，吸天地之精华，采日月之灵气，从城市的石头罅隙间钻出身子，探出脑袋，竟也蓬蓬勃勃。

小老四修鞋也犟。他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返工，算他手艺不精，修鞋的钱如数退还。我找他修的鞋从没返过工，曾经一只底都耷拉下来的烂鞋，被他“妙手回春”又穿了三年。他的摊位总是有一堆破旧的鞋在排队。

我不屑较劲，所以，我愿意跟小老四聊天，聊得最多的是国家大事。起初，我心想：一个修鞋的，懂国家大事吗？后来，我发现他的有些说法跟我的政治老师讲的是一样的，再后来，跟新闻时评也差不多。我开始对他刮目相看。小老四是怎么学的呢？

我工作后，小老四的鞋摊收起了随风漂泊的潇洒，踏实地落在了我上下班的路上。我发现，小老四喜欢边干活边听小广播。一个初中都未毕业的修鞋匠喜欢并能说道国家大事，也算是件令人诧异的事。人，是多么难以捉摸啊！

小老四的爱人犯病时，他就不能出摊，全心在家伺候。他爱人发起疯来，摔东西、打人，把家都要拆了。我们却听不见小老四的呵斥、咒骂，爱与人争辩的那股犟劲不知去了哪里。

他爱人的疯劲过后，家差不多毁了，小老四的脑袋也毁了。他的头顶着一块“补丁”，“叮叮咚咚”他敲着鞋掌，不说话。只有小广播“咿咿呀呀”播送着时事新闻，带给他最长情的陪伴。

“小老四心里苦哇！”我常常喟叹，可是，从没听过他的哀怨。他最难的时候更加沉默，修鞋的腰弯得更低，红衣穿得更加端正。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我换了工作，搬了家。去年国庆节我再遇见小老四，他不但穿着新红衣，还牵着一条泰迪犬。他年过六旬，已显老态，但红衣衬托得他十分精神。通过寒暄我得知他已领取退休金，他爱人的病情基本稳定，很少再犯，女儿也当上了导游。他的生活虽说也有所好转，但其实也不算好，但他挺知足。

小老四告别了我，颠开了步，红色一跳一蹦的，仿佛一团火烧向前方。我在想，有时候，我还真得学学小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