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竹梅
(山西省司法学校,山西 太原 030006)
《红楼梦》是文学艺术的宝库,作者塑造了几百个艺术形象,其中只有一个薛宝钗,读者却读出无数个。红学史上拥钗派和抑钗派的队伍几乎同样庞大[1]。即使同是拥钗派读出的薛宝钗也不尽相同。本文以薛宝钗出生自带的“热毒”为切入点,重点分析种种“热毒”事件,揭示她隐藏在表象之下深层次的性格特点。
《红楼梦》第七回,周瑞家的来梨香院,宝钗和她说自己的病,宝钗笑道:“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2]她还说,这病名医仙药从不见效。后来一个专治无名之症的秃头和尚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不中用。由此知:她的病是一种“热毒”。脂砚斋评论“热毒”(甲戌批):“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要解“凡心偶炽”何意,需回到《红楼梦》交代宝黛木石前缘的第一回。西方灵河岸边,绛珠仙草为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化身贾宝玉,女娲补天余石凡心已炽幻化成宝玉出生时口含之玉)甘露灌溉之恩,化身林黛玉来到人间,以眼泪偿还甘露之恩。为了结此案,天上众仙化身一众人等来到人间,其中就有宝钗。凡心偶炽,一说明薛宝钗原本“仙”的身份,骨子里有超凡脱俗的仙气。二说明她来人间的心理状态——炽热。仙是冷是出世,凡尘是热是入世,热战胜冷,薛宝钗注定积极入世,但“冷”的本质不会消失。孽火齐攻是人世间各种欲望的聚合。
欲望聚合必然导致热毒,但薛宝钗偏偏有两味解药。我们往往只看到和尚给的“冷香丸”,其实她还有一味“先天壮”。“先天壮”有仙之本,有出世的超脱淡然之气,能自觉抵抗尘世热毒的全面侵蚀。“热毒”天生从娘胎里带来,与生俱来的是原生家庭环境。出生于“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商巨贾之家,豪奢极欲、挥金如土、唯利是图是不言而喻的标签,薛宝钗恰恰没有这些“热毒”,平日生活极简,做生意懂得利益均沾。
第二味解药是和尚说的“海上方”,一包异香异气末药作引。方药是春夏秋冬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花花蕊粉末,用雨水白露霜降小雪的水和匀,再加蜂蜜白糖,揉成丸子,盛在瓷坛,埋在花根下。发病时,取一丸用黄柏煎汤送下就好。周瑞家的说“坑死人的事儿”,居然赶上“巧”字,冷香丸很快配好。“冷香丸”用自然之冷制成,调和“热毒”达到“中和”,象征薛宝钗性格特点。“中和”是孔子主张的为人处世的准则、立场、原则和方法[3],薛宝钗是一个完美的形象。
宝钗对自身“热毒”足够重视,积极应对,做到冷热中和。即便如此,抑钗派往往还是抓住“热毒”这一点,对宝钗攻讦不已,说她冷漠无情、嫁祸于人、虚伪奉迎、插足宝黛爱情、追名逐利等等都是“热毒”最好的证据,即使是拥钗派,遇到这种攻击也往往无言反驳。但实际上,我们认真分析,透过表象,把握整体才会看到真正的薛宝钗。
诟病宝钗冷漠无情主要因为她对金钏和尤三姐的死反应冷漠,再加上六十三回寄寓宝钗性格气质的花签词“任是无情也动人”,似乎更坐实她的无情。其实,“任”——即便,表假设,“即便无情也动人”就说明她有情。
宝钗看起来冰冷实际是对生命本体的热爱珍惜。金钏死,她淡然;尤三姐死,她冷酷,连最起码的兔死狐悲之情都没有。金钏投井、尤三姐自刎,都是承受不了生活的巨大打击,自行了却生命。宝钗入世深,热爱生命,坚决不接受生命以这种方式消失。她对此行为极其鄙视,她更愿意直面问题,去勇敢解决。她忙着帮王夫人处理金钏后事,拿出自己两件衣服装裹金钏,这种行为对她自己不吉利,但她无惧。她安然听从心灵的安排,既解姨妈之急,又为这个年轻的生命尽一点绵薄之力。尤三姐死,宝钗听了只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死的已经死了,不必太过伤感。应该赶快处理自家一些事情。她深知自家垮了,会有许多生命活不下去,事实证明贾府撵出去的丫鬟都无法生存。
十几岁的宝钗经历过父亲的去世,她看透生死,活在当下最重要。生活要继续,做一些实质有效的事情,给生者添些热度才真正实用。随后,她给了黛玉这只孤雏比别人加厚一倍的礼物。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宝钗对生命有极致的热爱和珍惜,“热毒”其实是一份热爱。
诟病宝钗听墙根金蝉脱壳嫁祸黛玉是“热毒”。听墙根是大观园里女孩子的通病,黛玉也听,宝钗一般不偷听。这次宝钗找黛玉返回,无意间听到丫鬟小红和坠儿谈论私情话,内容已为封建礼教不容。小红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要把窗子打开。宝钗料到躲不过,索性假装追赶黛玉,还问她们见了没有。宝钗不想声张此事,传出去会要了小丫鬟的命。她想保护她们还想为她们掩盖尴尬,情急下口不择言让黛玉背锅。
仔细分析,她去找黛玉,心里肯定想着黛玉,潜意识脱口说出黛玉再正常不过。黛玉不爱搬弄是非,她活在自己的世界,万事不操心。宝钗对此事守口如瓶,再无下文。黛玉和宝钗是贵族小姐,小丫鬟对她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当时如果有充足的时间考量,林黛玉依然是不二人选。
歌德说:“莎士比亚是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从他的剧本中我们可以学会懂得人类的思想感情。”[4]从宝钗的言行,我们可以学到人对人拥有的高尚思想感情,无论高低贵贱。宝钗非“热毒”而是爱护。
诟病宝钗虚伪善于逢迎是“热毒”。虚伪意思是不真实,不实在,作假。逢迎意思是说话和做事故意迎合别人的心意。虚伪和逢迎都是贬义词。荀子强调“礼”的同时指出了“礼”的“伪”,有“礼”的束缚,才有宝钗的伪[3],从这一点谈起,礼教之下,没有人不虚伪。同时我们要区分出于“热”的虚伪奉迎和出于“毒”的虚伪奉迎。王熙凤哭笑都围着贾母转,为了获得管家权力口是心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祸害人是真虚伪真逢迎真“热毒”。宝钗出于对生命个体的尊重言行发于善端是有温度的“热”不是“热毒”。
宝钗帮贾母点热闹戏要软烂食物被指虚伪奉迎。试想老人家特意为她过生日,她让老人家高兴,这是起码的人之常情。“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谈不上曲意逢迎。宝钗对热闹戏《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是真欣赏,从排场辞藻音律戏文角度直讲得宝玉无言以对。宝钗因为喜欢,所以全方位多角度深入了解,先知先觉,无意间启发宝玉“悟禅机”。
宝钗一向不爱戴首饰,贵妃赐红麝串,却羞答答地戴到手上,不是虚伪奉迎,是对贵妃起码的尊重。她不想显示贵妃对她的宠爱,不想刻意巴结,更不想显示自己和宝玉的与众不同,小说里和邢岫烟的对话就是最好的注解。她劝邢岫烟不戴饰品,岫烟说马上摘了。她说:“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明白好意,用行动尊重别人是人起码的修养。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不仅尊重本阶层的人,而且尊重别人眼里的非主流人、下人。宝钗给了人人不待见的赵姨娘礼物。她素日看贾环如宝玉,并无二样。她不歧视地道的农村老妇刘姥姥。宝钗请香菱住进她神往的大观园,看她夜里作诗辛苦,早晨竟不忍叫起床。后来她收留了香菱,等于救了香菱一命。她的丫鬟金莺活泼开朗能说会道,一定是小姐对她宽厚仁慈……
宝钗心里有善意才会持续输出温暖,虚伪奉迎只能一时。她没有毒害过任何人,她给了身边人平和。宝钗何以能这样?因为她高屋建瓴,活得通透。她知道人生而不同,或高贵卑微,或富有贫穷;懂得人的家庭教育不同、后天阅历不同,人有千般样貌、万般姿态,所以她说:“各人有各人的好处”,基于这样的认知,她悲天悯人,平等看待。
在礼教社会,任何人都在规则下生活。黛玉刚入贾府就时时小心处处在意,把刚读了“四书”改成贾母的话“认得几个字罢了”。评判人物,我们不能用双重标准。宝钗不是热毒,是对生命个体的尊重。
诟病宝钗对待爱情的“耻态”是“热毒”。宝钗对待爱情超越封建礼教有两处造次。一是宝玉挨打后,一向沉稳的宝钗第一个赶来,她叹道:“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心里也疼”逾越礼教,她不觉就红了脸。二是宝玉午睡,身穿单薄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她竟因为喜欢肚兜针线活,忘情地坐在身边做针线,别无他人,像极平常小夫妻的生活。有评论认为不知避嫌、由衷而发,不能自掩是耻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5]是封建礼教的信条,宝钗做出如此越礼之举,时时事事小心的宝钗不是无意之举。袭人在或不在,她都要那样做。她爱情渴望的“本我”欲求横遭排斥,牢牢地被拴系在意识的“谷底”。然而,思想的牢笼虽然严酷,却不可能完全扼制人欲天性的勃发[6]。两次宝钗都从正门进,逾越礼教后都不急着走,内心从容、坦坦荡荡。她热爱人世间,也有爱情的渴望,但对宝玉不是真正的爱情,在那个年代,宝玉只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所以,除了几个特定时刻的心动失态,她对宝玉的情感完全可控。
有人认为宝钗插足宝黛爱情,是第三者,这更是无稽之谈。宝黛爱情封建家长说了算,二人感情完全经得起考验。宝钗不争不抢,一直因为金玉之说远躲着宝玉。黛玉几次讥讽,宝钗都不理会,装没听见。宝钗因为选秀而不是因为宝玉来到贾府,她对爱情有热望,但没有“毒”。
诟病宝钗自己读禁书却批评黛玉读是“热毒”。其实宝钗批评黛玉是对她的保护。黛玉行酒令,将禁书《牡丹亭》《西厢记》的内容说了两句,宝钗出于保护她,当下没有拆穿,后来私下规劝黛玉,唯恐她移性,没有节制酿成大错。宝钗很清楚黛玉一旦移性学杜丽娘、崔莺莺的悲惨结局。宝钗小时候读禁书、闯禁区比黛玉早得多,最后被家人管住,她早已见识了封建礼教的威力。她现在继续读禁书,充分相信自己的控制力,绝对不会在公众场合露破绽。她尊重黛玉读这类书的行为,但善意提醒不能太出格。也有人说,宝钗用此手段,日后一直控制黛玉。如果宝钗真是歹毒之人,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等其自我毁灭,岂不更中下怀?宝钗给了黛玉亲姐姐般的关爱,从来没有挤对压制过她。
宝钗生活在封建社会,她受社会规范的约束,但她不是封建淑女的典范,她屡闯禁区,努力拓展生命的宽度。古代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只能从书籍中拓宽眼界,获得知识和精神力量。封建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却才华横溢,丝毫不输须眉。
宝钗的诗歌端庄大气,立意高。一首白海棠含蓄浑厚,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是哲理,是整首诗中的绝句。白到极致就是艳。由此可看出薛宝钗不同众小儿女的审美观和辩证观。素净即是艳丽,简朴即是丰盈,她骨子里与俗世相悖。
宝钗管家能力强,从协理大观园就能看出。她从朱夫子《不弃自文》读出天下没有无用的东西,有用就值钱。她懂得如何调动人的积极性又不至于唯利是图,独吞独享。她不把园子随便包出去收钱,而是承包给擅长的人;她杜绝自己人参与,免得工作被动。这样的经营理念时至今日也不落后。
宝钗绘画是行家里手。刘姥姥游大观园,贾母一高兴让孙女惜春画一张大观园图。别的姐妹只能说笑打诨,唯有宝钗不仅从宏观上拿出了方案,而且有具体落实措施,开出的材料单子姐妹们闻所未闻。
宝钗不仅会用药还懂用药原理。她不让宝玉吃冷酒有医学见识。宝玉挨打后,她送来能治伤的药。平儿向宝钗讨过药。她持续给黛玉送药,并从药理上解释清楚黛玉久病不治的原因。
书本和生活中可触摸到的才艺,封建礼教主张和不主张的,宝钗都努力学,努力用,在有限的生活空间让生命无限增加厚度。
有人认为宝钗热衷权势是毒。她出身名门望族,本可以鲲鹏展翅,却无奈是女儿身,只能深锁其家。但她还是尽力创造条件打理家族生意,间接参与社会活动,实现男人们在社会上的价值。
宝钗进京来到贾府是为皇帝待选。封建社会女子不可能像男子那样走仕途经济,最高理想、最有价值的人生可能就是母仪天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表达了凌云之志。想达理想必须凭借外力,待选的机会就是她需要的外力,她当然不会错过。
宝玉说宝钗像杨贵妃,她有了唯一一次大怒,有人认为因为落选迁怒于宝玉。落选对宝钗肯定有打击,但看透尘世纷扰的宝钗早有准备。大怒是因为把她比作杨贵妃。杨贵妃在封建道统里是红颜祸水,是导致君王不理朝政发生安史之乱的女子。宝钗认为女子也有女子的职分,宝钗一定愿意做唐太宗妻子长孙皇后那样的人物,而绝不是祸国殃民的杨贵妃,这是对她人品人格的污蔑,宝钗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容忍。但她很快调整情绪,没有继续,处于“中和”之态。《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她把怒气化解为正气而没有完全发作为“中”,用几句话表明情绪状态适时适度可以理解为“和”[7]。
宝钗所作《螃蟹咏》:“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讽刺了社会上肚子里空空如也却横行霸道的封建官僚阶级。正如她所说: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是分内之事,只是现在不见这样的人。贾府里男女上下有这样见识的凤毛麟角。她是真正的“兼美”,兼具男女品格之美,不独女儿身。带着理想来到红尘,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合理地追求自己的人生价值。
本是人间富贵花,可以尽享奢华,却要经风历雨,活出自己独特的品格。曹公爱“山中高士晶莹雪”,使出浑身解数精雕细刻,让人间温暖事事周全的宝钗可与“世外仙姝寂寞林”的黛玉媲美。读者又何必要往她身上泼脏水。“热毒”无毒,只是对生命、生活的热爱,对人生价值的追求,对生命的虔诚和尊重。如果一定说有“热毒”,这“热毒”只属于她自己,和别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