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璇
2023“南中轴·夜天桥”艺术推广活动现场,工作人员用“AR 魔法画卷”轻科技手段向观众演示王大观《旧京环顾图》
“师傅,哪里能看老天桥那些撂地卖艺的?”一位老者走到北京西城区的天桥艺术大厦楼下,对一位路过的中年人问道。
老者外地口音,背着包,是个游客;他面前的中年人,正是北京天桥盛世投资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党委副书记、总经理徐晓辉。这个提问,也牵出徐晓辉时常思考的问题——如何唤醒昔日“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的京韵京味?
南起永定门、北至珠市口,东西以太平街和北京南中轴线为界,这一面积2.07平方公里的片区,就是天桥演艺区。
作为城市记忆的老天桥和服务首都发展的新天桥,在此处交叠。从酝酿、筹划、建设到发展,这里凝结了数十年来北京人复兴天桥的愿景。
“现在,天桥演艺区走到了演艺文化产业和城市更新共生的新阶段。”徐曉辉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更具挑战的,是文化精神与气质的回归。”
“ 北京人形容天桥时有句谚语,‘洋得冒尖儿,土得掉渣儿’, 意思是这里有从高雅到民间各式各样的文化。” 赵兴力说。
“天桥演艺区是几代北京人和各方面专家的梦想和心血。”徐晓辉说。
这些怀揣天桥梦的人里,就包括天桥印象博物馆历史顾问赵兴力。
1982年,赵兴力来到天桥街道办事处文化站工作,办公地是由1933年建成的天乐戏院改建的天桥礼堂,附近有个酒馆。寒冬腊月,从小酒馆中摇摇晃晃走出的醉汉,经常会栽倒在文化站冬天取暖用的煤堆上。那一刻,赵兴力感到文化离天桥有点远。
赵兴力幼年时,老天桥的影子还在——父亲曾带他逛天桥市场,也给他讲天桥“八大怪”。
这片位于北京前门外、靠近先农坛与天坛的区域,曾是一片沼泽河沟。明永乐年间(公元1403-1424年),为皇家祭祀方便,一座汉白玉单孔高拱桥在此建成,取名“天桥”。清中后期,许多商贩在天桥周围、两坛附近摆摊经营;到清末民初,天桥地区便形成了集小商品售卖、民间游乐于一体的平民市场。
鼎盛时期,天桥曾是北京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娱乐场所,茶馆戏园、影院酒馆、饭铺货铺星罗棋布,汇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走出了侯宝林、新凤霞、关学曾等众多民间艺术家。
随着时代变迁,20世纪80年代时,老天桥的繁盛已成往事。即使如此,仍有许多人对这里魂牵梦萦。
赵兴力对《瞭望东方周刊》回忆道,1986年他到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结识了北京大学的曲艺理论家汪景寿,对方叮嘱:“天桥在过去百年文化昌盛,要好好研究、传承发扬。”
复兴天桥,是一场涉过时间的漫长接力。
据天桥演艺区原建设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刘学增回忆,早在1992年,建设天桥演艺区的设想便出现过,但因片区人口密度和经济原因限制而搁浅。
2003年,文化部、财政部共同推进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随后,天桥所在的宣武区成为北京市试点区。这给天桥带来一个契机——北京再次开始思考这块文化金字招牌的区域发展定位。
历经百年的天桥承受了时代变迁带来的沉浮,但历史仍在这里留下它的礼物。
老剧场——新中国第一个现代化剧场天桥剧场、始建于1931年由老舍题名的万胜剧场。演艺院团——中央芭蕾舞团、北方昆曲剧院、北京傅氏天桥宝三民俗文化艺术团、德云社等。
在天桥演艺区建设前,这些演艺资源就在此聚集,存量密度在北京首屈一指。2009年,北京市政府出台《促进城市南部地区加快发展行动计划(2010-2012年)》,明确提出加快推进南中轴建设,打造天桥演艺品牌,建设首都演艺活力区。
徐晓辉介绍,2009年至2011年,天桥演艺区的规划和建设筹备完成,中间经历了2010年宣武、西城二区的合并,但相关工作并未因区划调整而停滞。
此后的十余年时间,天桥演艺区从规划变为现实,距离那个复兴天桥的梦想,越来越近。
天桥艺术中心的落成是规划落地的标志。这个综合性剧场群落静立于珠市口以南的南中轴线一旁,比邻天桥市民广场上的四面钟。2015年11月开业时,其开幕大戏便是“音乐剧之王”《剧院魅影》。
“北京人形容天桥时有句谚语,‘洋得冒尖儿,土得掉渣儿’,意思是这里有从高雅到民间各式各样的文化。”赵兴力说。
这与天桥演艺区如今的发展愿景“北京的天桥,世界的舞台”,遥相呼应。
天桥艺术中心也体现出市井与殿堂的平衡——没有夸张的外形特征,主体结构庄重简洁,与周围城市风貌协调,只有流线型飞檐算是点缀。
天桥艺术中心副总经理杨树聪记得,2013年来此工作时,这里是一片空地,天桥市民广场还未完成建设,“八大怪”雕塑和四面钟立于荒草萋萋中。
民俗与高雅、历史与现代、老城区与新产业……天桥演艺区在发展初期面对的许多关乎融合的困惑,反映在对天桥艺术中心发展定位的讨论上。有人说建成戏院,有人说建成游乐场所,有人说建成马戏剧场——这些设想在老天桥都可找到来处,但之于当下又都“差点意思”。
“十年前,很多人认为天桥艺术中心做不起来,因为它在南城。”杨树聪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民间有所谓“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之说,北京南城在历史上一直是贫苦百姓生活的地方,改革开放后,作为老城区其消费水平也一直不高。
2023 年6 月21 日,苏州芭蕾舞团原创芭蕾舞剧《壮丽的云》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上演( 金良快/ 摄)
“综合考量后,我们认为天桥艺术中心要坚持服务广大市民,又要有差异化策略。”徐晓辉说。
距离天桥艺术中心4.5公里,便是国家级艺术殿堂国家大剧院。
杨树聪说:“天桥艺术中心在最初的定位阶段就秉承了差异化的定位逻辑,要与北京现存的和未来可能建设的剧场形成差异化发展。天桥是北京平民文化的发祥地,更市民化,我们的定位核心是‘国际、时尚、大众’。经过广泛研究和多轮研判,我们认为在所有演出品类中,最合适的就是音乐剧。而且,在北京还缺一座专业音乐剧剧场,所以天桥艺术中心从建设之初就立志打造北京乃至全国最专业的音乐剧剧场。”
这里有1600座的大剧场、1000座的中剧场、400座的小剧场、300座的多功能剧场,以及近1万平方米的公共艺术空间。2023年12月1日下午,《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探访时,法语版音乐剧《悲惨世界》正在大剧场彩排。这版《悲惨世界》为音乐会形式,由交响乐团现场伴奏,当晚在京首演,对北京音乐剧迷来说是一桩盛事。
大剧场入口处有天桥艺术中心每月更新的演出月历。在《悲惨世界》之后,还有音乐剧《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伦敦西区原版音乐剧《Once曾经》、俄罗斯音乐剧《安娜·卡列妮娜》俄语巡演版、第七届老舍戏剧节闭幕演出《骆驼祥子》等好戏登台。
盘点起这些演出,天桥艺术中心确有“北京的天桥,世界的舞台”的模样。
截至2023年12月31日,北京天桥艺术中心2023年度演出场次达968场,总票房1.6亿元人民币,打破了2019年演出925场,总票房1.52亿元的纪录。
走进天桥艺术中心主入口,便能看见大厅中12米高的戏楼。戏楼以正乙祠戏楼为原型,是清式规制,用传统材料和工艺打造。
戏楼并非只是景观,而是可用于实际演出和各类文化活动。2023年10月21日至22日,2023“南中轴·夜天桥”艺术推广活动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拉开帷幕。在这戏楼上,就举办了多个演出。
活动现场,有京剧演出《京夜有戏》、摩登拉丁秀《舞影时刻》、“传统焕新”音乐会《河声入海集》、新国风街舞《贵妃醉酒》、沉浸式演出《茶馆》,以及民乐、古典乐和爵士乐演奏等,均以免费形式向市民游客开放。
“天桥艺术中心日常就是开放的,也会举办‘诗意生活节’‘酒旗戏鼓天桥市’等主题开放日活动,让人们可以走进来触摸剧场和舞台艺术。这里不是孤立的剧场空间,不是一个被仰视的地方,我们希望它和人群、和城市共融、共生、共成长。”杨树聪说。
天桥复兴,还有多远?徐晓辉坦陈:“已经有了基础,但仍有巨大发展空间。比如,围绕演艺资源的上下游产业还需充分联动,同时要更多引入契合这里文化氛围的消费业态。”
2016年以来,这里还陆续设立了青少年舞蹈团、童声合唱团、青少年音乐剧团。每年,天桥艺术中心会举办约300场艺术普及活动,60%免费,收费项目人均低于100元,以保障活动所需人力成本。
这种开放性,是天桥演艺区的缩影。
“天桥演艺区是全国少见的开放式园区。”徐晓辉说。
天桥艺术大厦大厅墙壁上挂着的牌匾,显示了天桥演艺区的一些称号:国家音乐产业基地、国家级夜间文化和旅游消费聚集区、全国版权示范园区(基地)、北京市文化产业园区。大厦由一个旧商厦改建,现承担园区入驻企业的办公、文化产业公共服务配套的平台功能。
“文化企业的入驻主要是为天桥演艺区赋能。”徐晓辉介绍,2015年天桥艺术中心开放后,天桥演艺区已经基本构建了演艺产业生态基础,“此后,我们的重點工作就不完全是演艺资源建设,而是把城市更新与园区生态结合。”
在天桥演艺区北部,是一片平房区。2019年,天桥演艺区实施“天桥·艺巢”品牌计划,腾退修缮胡同中的“小旧破杂”院落,吸引艺术家团队入驻,打造“艺术家工作室+人才公寓”的共生院。
“城市更新是一项非常需要投入的工作,也是天桥演艺区必须承担的使命。推进城市更新,让产业发展与百姓生活共生,是天桥盛世集团作为国企的责任。”徐晓辉说。
从这个角度而言,天桥演艺区并非只是一个文化产业园区。
“城市更新要有载体,有内容。在天桥演艺区,载体是各类剧场和文化空间,内容是演艺产品和各类文化活动。载体和内容会吸引新群体的到来,增强他们和天桥地区的黏性,让他们去触摸、感受和传播天桥文化。”杨树聪说。
在天桥市民文化广场下沉区域,有一座天桥印象博物馆,可以与天桥艺术中心相通。
如果说天桥艺术中心代表着天桥的现在,那么这座博物馆便是天桥历史记忆的结晶。
“天子之桥、文化之桥、百姓之桥、复兴之桥,这是博物馆里的四个单元,能够全方位展示天桥地区的发展史。”天桥印象博物馆馆长宋鲲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天桥印象博物馆并非只是历史的静态展示馆,而是“活的”。这里的艺人会员名单覆盖传统大鼓、评书、单弦、快板、耍中幡等传统技艺传人。宋鲲介绍,不少馆藏便来自这些艺人会员,同时,他们也会在文化主题日期间来这里演出。
天桥的文脉没有因城市的发展变迁而断裂,很多绝活依然在民间相传。20年前,赵兴力开始寻找这些“民间高手”,成立了天桥民俗文化保护工作办公室。
让城市记忆中的“天桥”重返作为实体的天桥,让民间艺人在天桥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有容身之所和观众的掌声,是赵兴力的一个愿望。
21世纪初,传统民间艺术的式微与大量老艺人在“危改”中的搬离,让天桥的文化传承面临危机。如今,天桥的命运站在了新的语境之下。
徐晓辉透露,天桥演艺区有望在未来不久推出“重返天桥计划”:让散落在其他地方、缺乏演出场所的老艺人通过各种方式回归天桥;同时,组织各演艺院团中老天桥文化的青年传承者,组成对应过去“八大怪”的“八小异”矩阵,打造兼具传承与发展的特色演出。
天桥复兴,还有多远?徐晓辉坦陈:“已经有了基础,但仍有巨大发展空间。比如,围绕演艺资源的上下游产业还需充分联动,同时要更多引入契合这里文化氛围的消费业态。”
民俗学家邓云乡写过《城南游艺园》一文,记录了百年前在天桥兴盛一时的城南游艺园:不仅有各类戏场、杂耍场、电影院,还有中西餐馆、新式茶馆和花园,到了晚上,“在那花园中把五颜六色的烟火一一放完看足后,游人才矇眬着眼,游兴阑珊,出园回家”。
从改革开放初到如今,天桥地区翻天覆地的变化,让赵兴力感到它已有了梦中的模样:“复兴天桥不是为了复刻那个过去的天桥,而是与时俱进,我期待也相信,未来天桥能够再续百年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