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反乌托邦电影所表现的恐惧

2024-01-21 19:07
关键词:乌托邦恐惧人类

宋 东 煜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反乌托邦电影中蕴含的哲学思想与现实价值是电影理论与文艺研究的重点之一,长期以来备受学界关注。 反乌托邦电影植根于现实,与人类的恐惧情绪密切相关,而恐惧也是反乌托邦电影所呈现的主要内容和艺术效果之一。 因此,系统深入地探讨反乌托邦电影所表现的恐惧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实践意义。 然而迄今,尚未见对这一问题的专题研究。 本文拟将概念辨析与主题溯源结合、理论与实践结合,以专题形式对此问题进行较为系统的探讨,以期达到抛砖引玉之效果。

一、反乌托邦概念中的恐惧

乌托邦作为人类历史上重要的精神现象与文学艺术命题,具有重大的学术意义与研究价值。 周均平认为“乌托邦及其精神植根于人的本质,为人所特有,是人类前进的精神原动力之一”[1]。 在人类不断地探索与发现的过程中,有关乌托邦的理论形态逐步丰富,并与现实生活中的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科学技术、自由权利等问题相结合,以乌托邦概念为出发点,分化产生了相关的衍生性概念。 其中,反乌托邦作为乌托邦的反面或反义词开始出现。 库玛(kumar)在《现代的乌托邦和反乌托邦》 (Utopia and Anti-Utopia in Modern Time) 中使用“如影随形(doppelgänger)”一词来形容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之间的关系,认为反乌托邦如同乌托邦的邪恶怪相或破碎镜像般出现在其左右[2]99-100。

有学者称20 世纪为“信仰陷入全面危机的时代”[3],生产力与科技水平的提高并未带给人类和平与安定的生活。 两次世界大战、法西斯专制与全球性经济危机等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使得人们对未来社会产生迷惑、恐惧和不安的心理,促进了反乌托邦思想的诞生。 “反乌托邦”(dystopia / anti-utopia)作为乌托邦的“后继者、反作用力或变体”[4],也译作“恶托邦”“敌托邦”和“反面乌托邦”,用以形容黑暗、混乱、不完美的社会。 谢江平认为,反乌托邦包含反面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两种形式,反面乌托邦与具体的乌托邦思想相对立,而反乌托邦与乌托邦的思想原则或哲学基础相对[5]。

乌托邦概念本身便带有恐惧色彩。 乌托邦社会的弊端早在莫尔《乌托邦》一书中就有体现,与世隔绝的岛屿代表了绝对的封闭性,人人平等、高度统一的生活意味着自由意志的磨灭。 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在《乌托邦的故事》一书中批判了“焦炭镇”与“庄园”等现代乌托邦体系,并认为它们提供的生活方式是许多邪恶想法的源头,是对人类生活的大规模破坏,并威胁到了社会中的美好生活[6]。 为维持乌托邦城市正常运行而制定的强制性规则如“全民皆工装”(nation in overalls)、“离职人员控制”(alumni control)等都直接损害了居民的自主权益。

反乌托邦作为乌托邦的衍生概念和邪恶变体,其思想与“恐惧”“警示”“劝诫”等词息息相关。 因而,反乌托邦文艺作品往往带有强烈的恐惧色彩与警示效果,这一点在反乌托邦文学诞生之初便有体现,大致可追溯于19 世纪初玛丽·雪莱(Mary Shelley)的小说《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书中弗兰肯斯坦制造出的合成生命体(科学怪人)本为解决人类的疾病、死亡问题,但苏醒后面目狰狞的扭曲怪物却将弗兰肯斯坦吓退,彻底磨灭了这位科学家的乌托邦意志(will-to-utopia)。 《弗兰肯斯坦》中丑陋无比的怪物形象与离奇诡异的哥特叙事,表现了创作者对未来生物科技的畏惧与不信任,同时折射出了作者在伦理道德层次对生物科技问题的质疑与思考。

反乌托邦与人类的恐惧情绪紧密相连,从它的起源来看,反乌托邦源于人类对现实社会的反思、质疑与恐惧。 从反乌托邦作品塑造的形象出发,无论是面目狰狞的恐怖怪物,还是内心狭隘疯狂的科学家,都能带给读者恐惧的审美体验;从作品的内容叙事来看,惊悚的故事情节展现了人类对怪物形象、人造科技体以及复杂人性的害怕与恐惧。 因此,反乌托邦文艺作品展现出的恐惧对人类未来的生存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洛伏克拉夫特(H.P.Lovecraft)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中写道“恐惧是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7]。 恐惧带来的深刻情感体验使得人类在遇到危险之时,能够主动躲避以免受到伤害。 詹姆逊提出“未来考古学”这一概念,旨在将反乌托邦作品中对未来黑暗社会的构想追溯到现实生活之中,以此来警示并呼吁现今的人类规避可能出现的风险与危机。 正如王一平所说“面对现状,人类或许唯有运用其自身的伦理洞见,切实承担起对未来的责任,方有可能使自身的文明不至毁灭于科技之手,避免反科技乌托邦小说的预言由悲观的幻想成为残酷的现实”[8]。

二、反乌托邦电影制造恐惧的基本元素

20 世纪初,电影艺术的蓬勃兴起与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广泛流行使得反乌托邦主题开始以电影艺术形式进入到大众视野,电影艺术凭借视听感官的双重刺激带给受众沉浸式的审美体验,为反乌托邦形象形态的构建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电影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更为直观、具象化地呈现出反乌托邦社会中的阴暗、罪恶与恐惧。反乌托邦电影是反乌托邦思想的呈现、再现和传递,并在影视空间与艺术效果的营造上与科幻、恐怖等电影类型产生交集。 反乌托邦电影是对未来社会的大胆想象,因此在景观设计与影视空间的塑造上具有科幻色彩;而它思想中包含的黑暗和恐惧,则与恐怖电影所追求的审美效果有类似之处。 反乌托邦电影是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放大、讽喻与警示,如阶级冲突催化了极权统治,生化实验导致了病毒蔓延,智能科技演变为科技泛滥等。 江晓原认为,“反乌托邦”向前可以与乌托邦思想有形式上的衔接,向后能够表达当今社会人类普遍的恐惧与焦虑,横向还可与社会现实问题相挂钩[9]。 反乌托邦电影深刻探讨了科技发展、生态环境、政治极权、暴力战争等社会现实问题,涉及了科技伦理、身份认同、科技与哲学等的思考,体现了人类对未来社会、科学技术以及未知空间的不安与恐惧。

反乌托邦电影中制造恐惧的元素源于恐怖类型电影对“恐怖事物”或“恐怖气氛”的艺术性展示与形象性再现。 反乌托邦电影融汇了恐怖类型片中制造恐惧的影视元素,带给观众生理上的不安与恐惧,如形象诡异的怪物、血腥暴力的画面、紧张怪异的声效设计以及黑暗阴森的画面风格等;除此之外,反乌托邦电影中发人深省的故事内容促发观众产生了心理恐惧,这些激发心理恐惧的元素包括:宏大震撼的灾难场景、异常恶劣的生态环境、自由缺失的极权主义以及复杂多变的人性等。 上述基本元素在《异形》系列作品中有所展示,《异形》系列电影讲述了外星生命体“异形”对人类的血腥杀戮,数十种形态各异、威力强大的异形怪物被描述为恐怖、残暴的存在,它们分工明确、善于伪装,通过寄生于地球生命体得以繁衍,并形成机械与血肉为一体的“异形生化体”。 异形的荧幕形象不仅在视觉上带给观众直观刺激,影片中异形捕杀人类的情节还充斥了“身体恐惧”(body horror),外星杀人狂对人类肢体的寄生、破坏与屠戮的血腥画面将人类在太空中难以求生的绝望以及对外星生物的恐惧展露得淋漓尽致。

值得注意的是,反乌托邦电影与恐怖电影或科幻恐怖电影有着诸多不同。 首先,它表现恐惧的目的与恐怖片相比存在较大不同。 恐怖电影通过较为简单直接的表现形式带给观众生理或心理上的刺激;而反乌托邦电影表现恐惧是为了警告观众未来社会中可能出现的威胁与灾难,具有强烈的寓言意义与警示效果。 其次,恐怖电影与反乌托邦电影呈现出的恐惧内容也较为不同。恐怖电影涵盖的题材范围更广,但刻画恐惧的内容趋于单一、套路化,离不开阴森诡异的场景与面目扭曲的事物形象。 相比之下,反乌托邦电影集中展现了未来世界的风险与危机,表现恐惧的内容更为丰富多元。 它通过大胆的想象批判了乌托邦与西方政治社会的问题与矛盾,并对恐惧背后的意义价值进行了多元化、由浅入深的细致探讨,旨在引导人们关注现实生活,警惕未来反乌托邦社会的出现。 最后,两者表现恐惧的方式也略有不同。 恐怖电影利用紧张刺激的影视声画效果带给观众恐惧的审美体验,反乌托邦电影则通过反思性的剧情引发观众恐惧的情感效应。

三、反乌托邦电影中恐惧的多层类型

反乌托邦思想源于人类对现实社会以及乌托邦概念的质疑与恐惧,反乌托邦电影以此为出发点,通过描绘未来世界的混乱社会秩序与恶劣生态环境从而隐喻当下社会的诸多弊病,展现了人类对现实社会问题与未来世界灾难的恐惧与担忧。 通过刻画极权统治、阶级分化、科技滥用等黑暗惊悚的社会场景,呈现出了反乌托邦主题的多重恐惧。

反乌托邦电影凭借自身极具感染力和表现力的艺术塑造方式将反乌托邦之中的“恐惧”加以延展深化。 反乌托邦电影大多改编自文学作品,但与文学艺术相比,电影作为综合艺术汲取了其他艺术传情达意的多重表现形式,更为丰富灵活地展现了反乌托邦主题。 此外,电影带来的拟真视觉效果使得观众的恐惧情感体验更加真实。 正如巴拉兹·贝拉所说,电影消除了欣赏者和艺术作品之间的距离。 在观影过程中,观众的眼睛与剧中人物的眼睛合二为一,观众仿佛置身于画面之中,可以切身地感受剧中人物的心灵变化与情感体验[11]。 欧兰·巴迪欧则认为电影是“完美的认同艺术”,且“没有一种艺术可以产生如此强烈的认同力量”[12]。 正因如此,反乌托邦作品中所蕴含的思想内容通过电影的艺术形式能够更为直观、真实地得到再现。 反乌托邦电影引领观众进入到故事情节之中,令观众对故事中的黑暗与恐惧感同身受,加深了观众对反乌托邦主题思想的理解与思考。 这种强烈的认同感、真实感与深切的情感体验使得反乌托邦电影所展现的恐惧更加清晰、深刻,这正是电影艺术相较其他艺术形式所独有的审美特性。 反乌托邦电影所表现的恐惧,可以依据多种标准,从诸多方面分类把握。 本文依据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逻辑大致将其分为:反乌托邦空间所展现的表层恐惧、多样叙事中隐含的深层恐惧以及人性异化而产生的根本恐惧。

(一)表层恐惧:反乌托邦空间的构建

电影中的反乌托邦空间主要包含:灾难场景、科技景观与社会景观。 反乌托邦电影通过声音音效、色彩画面、摄影构图等影视技术方式,对未来世界中恶劣的生态环境与杂乱无章的社会秩序进行刻画,塑造出科技感与末日感相交织的反乌托邦空间,具有赛博朋克、后现代主义、表现主义、哥特主义、颓废黑暗等多重艺术风格,并以此带给欣赏者可以直接看到、听到、感受到的,存在于电影视听画面之中的表层恐惧。

反乌托邦电影中灾难场景的构建与恐怖氛围的营造是激发观众恐惧感的主要来源,影片通过对火山爆发、山洪海啸、暴雨暴雪、地球毁灭等灾难性场景的想象与再现,将拥有绝对力量的大自然和身处危机中弱小无依的人类形成鲜明对比,突出了人类在自然灾难面前的畏惧与惊惧之情。 反乌托邦电影中巨型而又复杂的实体构造,以及科技感、金属性强的景观建筑也是制造恐惧的途径之一。 庞大建筑景观展现的强大力量带来视觉上的强烈冲击,金属结构为主的科幻景观带来冰冷陌生的视觉审美体验,从而引发观众的压抑不适、恐惧不安。 例如,影片《银翼杀手2049》通过沙漠中大型人形雕塑、街景中的3D全息广告、城市边缘的荒废建筑与巨型水坝、华莱士公司极简主义的设计与幽暗深长的走廊等;影片采用大远景的拍摄视角,将人与巨型景物进行对比,进一步强调了景物的巨大体积与人类的微弱渺小。

同时,反乌托邦电影通过色彩、光影、声音等影视语言营造出恐惧、诡异的氛围。 电影艺术中色彩的冷暖强弱与光影的明暗虚实是衔接叙事、传情表意、烘托气氛的有效途径。 反乌托邦电影在色彩的选择上多选用蓝、紫、绿、橙等颜色,其中蓝、紫色用以塑造反乌托邦空间中的科技感与神秘感,而绿、橙等象征恐惧与危险的颜色则用以渲染恐惧气息与诡谲氛围。 以《银翼杀手2049》为例,蓝、紫色的城市丛林与灰暗肮脏的街景角落形成对比,在阴雨的笼罩下诉说着科技生活的无序、迷乱与压抑。 影片中未来的拉斯维加斯沦为荒漠,橙色迷雾笼罩下的沙漠与建筑融为一体。 橙色象征着危机与警示,制造诡异与不安感的同时也隐喻了污染环境的问题。 在声音设计上,反乌托邦电影选用气势磅礴、层次丰富的混响音效,如尖锐怪异、呻吟叹息等引人生理不适的特殊音效。 例如,影片《沙丘》中的“沙鸣”音效,“沙鸣”用以模仿巨型生物“沙虫”在沙漠底部移动的声音。 这种音效将无数沙粒碰撞的声音与类似远古生物的低吼声混杂在一起,塑造出真实、宏大而又隐秘的听觉盛宴,侧面映衬了弗雷曼人对沙虫的崇拜与恐惧。

反乌托邦电影中的社会空间充满了高科技的危险产物,体现了创作者对人类过度追求科技文明的怀疑态度。 正如刘象愚所说“科学家们把科学进步和历史进步、社会进步画了等号,但哲学家、历史家、文学家却持完全相反的观点”[13]。 对此,法兰克福学派对“技术理性”进行过探讨、反思与批判,并将科学批判与意识形态相联系,认为科学技术在现今社会发挥着与意识形态相类似的作用,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统治并操纵民众的有效手段。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提到,“技术合理性是保护而不是取消统治的合法性,理性的工具主义视界展现出一个合理的极权主义社会”[14]。 他认为,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利用机器与技术作为自身统治的工具,控制了人民的生产生活,限制了人民的自由。 电影《1984》与《楚门的世界》将福柯《规训与惩戒》中“全景敞视主义”的构想搬上荧幕。 《1984》中的反乌托邦空间是极权主义统治下的“全景敞视社会”,影片讲述了“老大哥”通过无数的监控、电幕与监听设备获取人民的信息、控制人民的行动,以此达到维护自己统治的目的。 除去无处不在的监视设备,《1984》影视场景中随处可见的“老大哥”犀利头像与“盯着你”(watching you)的大字标语,更是将被老大哥注视的窒息感与不安感渲染到了极致。 《楚门的世界》中的反乌托邦空间虽未涉及极权主义社会,但楚门周遭的一切皆是虚幻的假象,真实世界中的楚门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录影棚之中,而棚中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这场大型真人秀的演员。 楚门美好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由节目团队精心设计,他的一切举动皆被亿万观众所注视,毫无隐私与自由可言,而这种虚假的、预设的名为“楚门的世界”的生活空间也会引起观众对现实世界真实与否的质疑。

(二)深层恐惧:反乌托邦电影的多样叙事主题

反乌托邦电影中灵活多样的叙事主题是展现恐惧的重要途径。 其主题涉及科技发展、生态环境、政治极权、暴力战争等社会现实问题,探讨了有关伦理道德、身份认同、科技与哲学等方向的理论议题,既批判了当今社会的诸多弊病,也映射了全人类共同的危机,是对现实问题的反思与讽喻,展现了人类对未来社会的多重恐惧与焦虑。

第一,反乌托邦电影隐喻了对乌托邦社会的恐惧。 “乌托邦的理想社会是靠铁腕来实现的”[15],在反乌托邦电影之中,乌托邦社会的幸福是通过强制性规则来实现的。 电影《龙虾》中公民的幸福被规范化、规则化、定义化。 影片中的乌托邦理想是帮助居民获得幸福婚姻、解决单身问题及与其相关的社会问题,而未寻得伴侣的单身人士因不满足公民的标准会被变成动物并永久流放。 这些为实现“幸福”而制定的律令使得公民丧失自由意志,分配制度带来的“美好婚姻”是一种强制,变相来看也是一种极权主义。在部分反乌托邦电影中,国家为达“理想社会”所采取的措施更为冰冷、残酷、不近人情,代表作品如《V 字仇杀队》描述了法西斯极权主义国家的暴力统治,任何反对之人都可能会被抓入集中营处死;《人类清除计划》讲述了未来美国犯罪率和失业率双低的情况下,促成美好假象的背后是每年中有一天所有居民可进行长达十二小时的犯罪活动。

第二,反乌托邦电影表现了对智能科技的恐惧。 反乌托邦电影的科幻叙事涉及人与社会、人与科技、人与未来的关系问题,对“科技异化”“科技滥用”“科技恐惧”等热议话题进行探讨,暗含了人类对于科技的恐惧与质疑。 后工业社会科技迅速发展,各类智能机器的发明与应用改善了人类的生活质量。 与此同时,“阿尔法狗”“ChatGPT”等人工智能作为“有生命的”人造生命体,凭借其强大的能力和永生不死的属性威胁到了人类在地球上的权威地位,加剧了人类对“人工智能或将取代人类”的担忧,这也成为了反乌托邦电影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 反乌托邦电影通过描绘未来科技世界可能出现的诸多危机,展现出人类对科技时代、智能技术的恐惧。《黑客帝国》系列作为此类代表性作品,讲述了矩阵智能系统(Matrix)统治了人类世界,人脑变成了机器电池被圈养在“母体”的故事;《银翼杀手》中完美的机器人与人类并无差别,甚至可以拥有人类的生育功能;《终结者》里的智能机器人统治地球后,甚至要将人类一网打尽。 在上述作品中,意识不再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主要特征,人类与智能机器变得难以区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也逐渐变得模糊化,当人类既定的边界不断被打破,人类中心主义不断瓦解,这些潜在的危机都是人类产生不安情绪的决定性因素。

第三,反乌托邦电影展现了对殖民战争的恐惧。 战争是电影艺术探讨的永恒主题,在反乌托邦电影之中,未来人类受欲望驱使发动宇宙殖民战争来获取资源,影片中炮火与血雨相交织的画面展现了战争的残酷无情,人类毫无怜悯之心的残忍行径表现了人性的复杂阴暗。 反乌托邦电影讽喻了人性的贪婪无度,暗指了世界历史上的诸多殖民战争,电影《阿凡达》带有对美洲殖民史的强烈指责,是对“殖民史与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16]。 电影《阿凡达》中人类为开采矿产想要殖民占领潘多拉星球,映射了现实世界中为掠夺资源而发生的中东战争;人类为一己私欲逼迫纳美人离开赖以生存的家园树,映射了美洲大陆原印第安族裔被迫迁徙的悲惨历史;人类在潘多拉星球对纳美人的奴役、屠杀则是殖民狂徒与被侵略者的真实写照。

第四,反乌托邦电影包含了对未知空间与外星文明的恐惧。 浩瀚宇宙中的未知星球和不明生物是人类恐惧的根源,纵观人类的发展进程,殖民战争是掠夺土地与资源的有效途径,因此人类自然也会惧怕未知的外星高等文明将地球沦为他们的殖民地。 这种恐慌情绪映射到电影创作之中,多表现为未来社会人类在探索未知空间的过程中被可怕生物袭击并遭遇险境,又或宇宙不明生物入侵地球带给人类毁灭性的灾难。 电影《星球大战》系列作为此类母题的开山之作,描绘了人类对于外星人入侵的担忧与恐惧。 电影《异形》系列将人类对外星空间的恐惧更加放大化,将外星生命体描述为恐怖、残暴的存在,异形细胞通过寄生于地球生命体得以诞生,形成机械与血肉融为一体的“异形生化人”。

第五,反乌托邦电影还体现出对人类末日的恐惧。 它对地球末日进行诸多构想,如极端天气、生态危机、流感病毒等,隐喻并警示了当下社会中人类乱砍滥伐、污染物排放、虐杀动物等破坏地球环境的行为必将自食恶果、走向毁灭。 电影《后天》中人类废旧气体的肆意排放终成恶果,全球变暖导致了龙卷风、海啸的频发,最终极端天气和暴风雪让北半球变成一片冰河;《雪国列车》中地球表面呈现出冰封万里、寸草不生的末日景象,而人类则只寄居在一辆永动列车中生存。 此外,病毒肆虐导致的人类末日也是反乌托邦电影中常出现的叙事主题。 病毒与人类纠缠的历史已久,“西班牙流感”“黑死病”等传染疾病造成了人类的大批量感染死亡,带来了严重的社会危害,因而反乌托邦电影充斥着创作者对末日病毒的诸多想象。 《极度恐慌》中由非洲白脸猴引起的可怕病毒肆虐美国,而政府的应对措施则是用弹火摧毁所有存在病毒的地区。 《盲流感》讲述了不明原因的流行致盲病毒暴发,造成社会秩序的一片混乱。 除此之外,反乌托邦电影中的病毒还源于科学家对生化武器的研究,实验室病毒突发泄漏并以极快速度进行传播,导致了无数人类感染并转化为丧尸(zombie)群体。 以“丧尸”与“病毒”为核心的末世片,展现了创作者对生化武器、生化实验的恐惧与担忧。 《生化危机》系列电影讲述了保护伞公司利欲熏心为金钱制造“丧尸病毒”作为生化武器,被感染的人群将会转化为活死人怪物并对其他未被感染者发起攻击。 人造病毒导致人类变异的反乌托邦电影还有《刀锋战士2》《恐怖星球》《我是传奇》等影片。

纵观上述反乌托邦电影,这些叙事主题通过立足于现实的大胆想象,赤裸裸地展现了“乌托邦极权恐惧”“科技恐惧”“道德恐惧”“战争恐惧”“末日恐惧”等多重恐惧,折射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焦虑与生存压力。 与此同时,反乌托邦电影对善恶矛盾、人类欲望、科技伦理等问题的关注,隐喻了人性之中深不见底的黑暗面。

(三)根本恐惧:人性异化之恐惧

反乌托邦是乌托邦黑暗面的真实写照。 库玛提出“反乌托邦学者对人性消极且绝对的态度致使他们认为人类对美好社会的追求皆是徒然,而坚持乌托邦社会将导致暴力与暴政的发生”[2]100。 反乌托邦是“人性乌托邦的陷落”[17],人性的异化致使极端个人主义的出现。 反乌托邦电影集中展现了人性的邪恶与阴暗、欲望与贪婪,通过对“一元论”霸权主义社会中阶级压迫、同类相残、暴力统治等现象的刻画,迫使人类正视人性中难以泯灭、不可忽视的黑暗面,隐含了对人性异化的恐惧与担忧。 电影《饥饿游戏》中上层阶级为震慑底层人民创造出真人秀节目“饥饿游戏”,被统治的12 个行政区需选出参赛选手作为“贡品”进行比赛,最终只有一人得以存活。 这场形似古罗马斗兽场的游戏将底层人民的生命视若无物,片中的上层阶级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平民的痛苦之上,他们夸张、怪异的造型也象征、讽刺了人性中丑陋、扭曲的阴暗面。

人性异化的恐怖之处还体现在群众或大众的符号化、机械化状态,反乌托邦电影细致刻画了大众“集体无意识”的沉默状态,面对“一元论”霸权的压迫与控制,奴役剥削与严密监控,被剥削群体逐步失去了情感、自由与权利,群众变得麻木、冷漠与沉默,自身的个体化特征也消失殆尽,彻底沦为反乌托邦社会中的一个编号或数字。 电影《大都会》将未来城市描绘为无数机械构成的庞大机器,受压迫群体生活在地下负责维护城市系统的运作,他们衣着统一,神色木讷,动作如机器般僵硬整齐,仿佛国家机器中的一颗螺丝。 片中“机器噬人”的幻想场景通过表现主义将人性异化的恐惧推向高潮,爆炸的机器变成了吞人的钢铁怪兽,劳工们却不断机械、有序地往机器走去,直至消失在火光烟雾的深处。 此场景中的劳工群体丧失了身而为人的意识与权利,并将自己的生命献身给资本欲望构成的大机器,展现了人性异化的悲剧性结局。 人类可以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去释放人性之恶,也可能会因为受到压迫而丧失自由意志。 反乌托邦电影中人类作为造成社会危机与世界末日的始作俑者,展现了复杂多变的人性,而这构成了反乌托邦电影恐惧的最深渊薮。

反乌托邦电影通过揭示人性之中的复杂阴暗与深不可测,传递了深刻且多层次的恐惧,但反乌托邦电影之中的恐惧并非为了刺激观众的神经,而是起到震慑、警示与自省的作用。 反乌托邦电影通过恐惧情绪的传递,能够带给观众崇高的审美体验。 英国学者伯克在朗基努斯《论崇高》的基础上将恐惧、恐怖、痛苦等消极心理列入崇高的美学要素之中,德国学者阿尔特认为伯克的崇高美学“同具有威胁性和深不可测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并作为一种“自然特征”又同“黑暗的性质紧密相扣”[18]。 恐惧作为崇高的美学要素,其作用在于激发主体的精神力量。 在反乌托邦电影之中,虽构建了危机四伏、难以生存的社会环境,但人类并未放弃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追求,反而通过拼搏与努力走向了乌托邦式的结局。 例如,影片《流浪地球》中太阳即将毁灭,恶劣的生态环境导致人类难以生存。 人类面对绝境并未自暴自弃,而是团结全人类的智慧与力量,计划带着地球去宇宙中寻找新的家园。 电影《V 字仇杀队》与《大都会》中的人类在暴力统治下备受压迫,充满痛苦与恐惧的生活最终激发了群体性的觉醒与反抗。 在两部影片的结尾处,愤怒的人群推翻了残暴的极权统治,赢来了民主与自由的曙光。 由此,反乌托邦电影中的根本恐惧既是对人性黑暗与异化的揭露,也能激发人类直面现实、克服恐惧、不断抗争的精神力量,带给观众崇高的审美体验。

四、结语

反乌托邦电影立足于现实社会所暴露出的诸多问题,通过对未来世界、未知空间中混乱社会的构想,隐喻了人类未来社会可能发生的危机与灾难,对现实社会具有反思性的讽喻。 “恐惧”是反乌托邦电影的起源与内容核心,反乌托邦电影起源于创作者对现今世界潜在危机的多重恐惧,由此构想了未来世界的末日景象,而一切问题的制造者是人类自身,一切恐惧的根源也指向了人类自我,暗含了创作者对人类欲望、人性异化的恐惧与不安。 然而反乌托邦的意义并非为了刻画恐惧、传递恐惧,反乌托邦社会作为现实生活的对照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正如英国学者巴科里尼所说“只有把反乌托邦当作警告来思考,作为观者的我们才有希望避免黑暗的未来”[19]。

除去警示作用,反乌托邦电影还有一定的抚慰、关怀作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类对于科技的不安与恐惧、对未来世界的焦虑与不信任。 反乌托邦电影中依然存在着积极意义的结局,这些打破反乌托邦设定的乌托邦式结局,展现了人类面对末日危机与人性异化时所迸发出的乐观、勇敢、不屈、坚毅等优良品质,体现了人类对美好人格的永恒追求与对真善美价值观的殷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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