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锐佳 高博
在冀中平原,有一座梨园,因一个人而出名。
这座梨园在河北省定州市东亭镇翟城村附近的一个葡萄酒庄内,这个人是被誉为“世界平民教育运动之父”的晏阳初。
九十多年前的秋天,晏阳初来了,穿着蓝布长衫,骑着小毛驴,首次出现在翟城村村民面前,在这里开设了“农事实验场”。
翟城村是当年乡村建设实验的“大本营”。1926年,作为中华平民教育促进总会(简称平教会)发起人,怀揣耶鲁大学与普林斯顿大学两个常青藤院校文凭的晏阳初说动一批学者名流,告别繁华都市,来到翟城村所在的河北定县(今定州市),开启了长达11年的平民教育运动和乡村建设实验。
为了使乡村建设实验更接地气,1929年,晏阳初和金发碧眼的妻子举家迁居到翟城村,一住就是近10年。
晏阳初留在村里的遗迹,多已无从找起。那段岁月,只能到新建的“晏阳初历史文化街区”“晏阳初旧居”里找寻。墙上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屋里一件件刻着岁月痕迹的老物件,让人的思绪一下子回到近百年前。
晏阳初选中的这个“实验基地”位于冀中平原,是战国时期中山国都城所在地。
算起来,翟城村开展乡村建设实验的时间还要往前推。在晏阳初到来前的一二十年,乡绅米鉴三父子就在翟城村搞起乡村建设、村民自治,可惜后来因战乱等原因搁浅。也是在米鉴的儿子米迪刚的引荐下,晏阳初来到翟城村。
当年,参与这场“实验”的平教会人员,堪称“超级阵容”:前后共有500余名知识分子“走出象牙塔,跨进泥巴墙”,其中几十名是毕业于欧美名校的博士,均为多个领域的佼佼者。
“这是晏阳初先生在定县留下的最经典的形象。”东亭镇党委副书记、镇长邢佳指着墙上一张黑白照片说。
头戴礼帽、身穿长褂、骑着毛驴回头粲然一笑——这张外国社会学者拍摄的经典照片,成了晏阳初挥别城市舒适区、扎根乡下振兴农村的最佳“形象宣传照”。
这张“标签式”照片同时透露了很多“时代信息”。
驴蹄之下似有沙尘扬起,远处几棵秃树,灰蒙蒙的背景——可以想象,“晴天灰、雨天泥”是当年乡间土路的“标配”。
“道路高低不平,泥泞不堪”,这是1928年著名社会学家、社会调查专家李景汉对前往翟城村沿途道路的描述——当时,原在燕京大学任教的李景汉被晏阳初感染、说服,受聘平教会定县实验区调查部主任,需要从北平出发到翟城村赴任。他回忆说,当时从北平到定县的火车没个准点,花了一天多时间才到。到达定县后,他又雇了一辆大车前往翟城村。糟糕的是,那次他坐的是敞篷车,又逢下雨,浑身湿透。
百年沧桑,人间巨变。现在从北京到定州,乘高铁只用54分钟;从定州市区到翟城村,全程都是平整的硬化公路。“翟城村附近有京港澳、曲港一纵一横两条高速公路,离京广高速铁路才11公里。城区到村里有公交车,几十分钟就到了,自己开车更快。”聊起交通变化,翟城村党支部书记米木申难掩笑意。
放眼全国,2022年底,我国高铁营业里程达到4.2万公里,稳居世界第一;高速公路网全球最大,连西藏等祖国边陲都实现了村村通公路……这可能是骑毛驴的晏阳初、坐大车的李景汉当时不敢想象的。
在晏阳初的卧室,炕头有一个奇怪的装置——从屋顶垂下一根高粱秆,上细下粗,下端扎的钉子上系着一个小玻璃瓶,一块带小管的铁片封住瓶口。
“这是土制的‘床头灯,像墨水瓶的这个东西装油,小管插灯芯……简单但实用。”邢佳介绍說。
这个土制“床头灯”,展现了当年这批下乡知识分子工作生活条件的艰苦。几百名知识分子放弃大都市优越的生活条件,自愿跑到“穷乡僻壤”,其中近百位甚至举家搬到定县。晏阳初一家更是直接定居农村,其勇气和决心着实让人心生敬意。
晏阳初认为“贫、愚、弱、私”是当时社会的四大病症,提出以生计教育治“贫”,以文艺教育攻“愚”,以卫生教育扶“弱”,以公民教育克“私”。
为了治“愚”,晏阳初与同道一起,编写了《农民千字课》《士兵千字课》《市民千字课》等教材,帮助民众识文断字,提高文化水平。
在平教会旧址,一间屋子被布置成当年村民学习的“教室”——一块黑板,三尺讲台,几条饱经沧桑、风格迥异的长板凳,一盏自制的“高粱秆”灯,如此而已。墙上,写着“翟城村村民家庭识字”“翟城村村民夫妻识字”……一张张黑白照片生动地还原了彼时翟城村村民渴望知识、集体认字学习的火热场面。
为达到更好的效果,晏阳初们还创新多种教学方法,如利用流动书箱巡回于各村,将各类图书送到农民手中。更值得一提的是,平教会还设立了一个县级电台,在一些村庄建立村级收音场,农民可以在“大广播”下收听各类消息,了解各类知识。
如今,不仅接受教育,享受书香、“舞文弄墨”也不再是乡村的奢侈品。“这里的书可以随时免费借阅,村民在家门口就能享受到高质量的文化服务。”在翟城村农家书屋,米木申指着满屋图书说,“我们还成立了‘新民诗社,目前有骨干诗人30余人,诗文爱好者100余人。”
“小麦,每亩产量4斗至8斗;谷子,每亩产量14斗……”这是李景汉编写的《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中一张记录当时定县主要农作物产量的表格。他以翟城村为基点,带队在定县进行了长达7年的中国首次以县为单位系统的实地调查。从数据看,那时定县的生产力水平着实低下。
为提高产量,帮农民增收,参与定县实验的农学家们进行了很多探索:成功育成“四号中棉”及“平教棉”,引进波支改良猪,改良鸡舍,改良白菜……这些都有一定的增产增收作用。而用杜梨嫁接改良成的鸭梨,如今仍枝繁叶茂、开花挂果,造福后代。
“使农业科学深入民间”,是晏阳初平民教育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意识到,当时农业科学研究机构大多在城市,“农业科学家与农夫,各自为谋,不相闻问”。他提出,欲教化农民,必先农民化。在他的动员下,留美农学博士冯锐等农业专家也来到定县,与农民一起摸爬滚打,多年后,终于“使自己从原来‘道貌岸然的学者变成了地道的农民”。
晏阳初的儿子晏振东回忆:“在田间地头,不抽烟的父亲会拿过农民呛人的旱烟管猛吸,还夸赞‘味道不错。”
这种理念、作风在今天仍弥足珍贵。当前,一大批农业科技工作者卷起裤腿扎根基层,在村寨建起“科技小院”,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现在小麦亩产普遍都达到了500公斤,比李老当年调查时的产量翻了好几番。”邢佳说,华北地区的小麦、棉花、谷子亩产都很可观,比《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中记载的亩产都提高了数倍。
1937年,日寇大举入侵,晏阳初及平教会成员被迫带着遗憾撤离定县。持续11年的定县平民教育运动、乡村建设实验,就此中断。
这场轰轰烈烈的乡村建设实验,或可称为初级版的“乡村振兴计划”。
先行者们的探索,在局部取得了一定成绩,如提高当地居民识字率、提升卫生保健水平、改良农作物等,但由于战乱等原因,特别是缺少全国性的顶层设计、系统支持,终究无法突破“盆景”的局限。
可以告慰先贤的是,如今的中国已历史性消除绝对贫困。他们放心不下的“贫、愚、弱、私”等病症已基本“治愈”,他们念兹在兹的吃饱饭、识字率等问题,已不是问题。昔日积贫积弱的东方大国,已稳居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地位。
感慨于今昔巨变,我们又回到现实中的翟城村——一座如今被花木包围的村庄。
近些年,苗木花卉成了翟城村的亮丽名片、村民的致富产业,约八成的村民从事苗木种植及相关产业,光景好的时候1亩地能挣1万元。
谈及现状和未来,邢佳“实话实说”:“乡村现在漂亮了、宜居了,村民生活好了,但人气不足是个隐忧,这可能是乡村振兴一个普遍难点。”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课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乡村建设、乡村振兴依然在路上。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