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亲“读”书

钟云省

父亲没上过学，连学校大门朝東朝西也不知道。所以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对于书面文字，都得要我帮他读。像说明书或亲戚家的来信，都得大声读出来。读一遍还不行，得读好几遍；读快了也不行，得慢慢读。父亲虽然不识字，但却喜欢收藏报纸和书，我们念过的书，他一本一本全都收藏在一个黑色的柜子里，用一把大锁锁着。每年到了大热天的时候，他便打开柜子拿出书来晒一次，摸一摸——用手“读”一遍。

对于书，父亲仅仅只让我帮他读过一次。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放假在家，天气非常炎热，那时候我们村里还没用上电。

傍晚的时候，父亲收工回来，竟然破天荒地带回了一本书。这让我非常惊讶：父亲哪里得来的书？他带回书要干什么？

父亲将书递给我，然后舀了一杯井水，坐到了我旁边。这是一本小本子的手抄书，里面的字是用复写纸复写的。

“帮我读一遍，速度慢点！”父亲吩咐我，“这本书是从王叔那里借来的，明天得还给他！”

我看了一下书名：《彭大人访广东》。“彭大人是谁？为什么要读这本书？”我问。

“彭大人就是彭玉麟大人！他的老家是咱们衡阳县渣江镇的，离我们这里不到二十公里呢！彭大人做过清朝的兵部尚书，是个清官。他在位时，打击过不少贪官。特别是在广东做官时，得罪了不少当官的坏人。这本书说的就是这事！以前，我还是个孩子，在衡阳做活的时候，听打渔鼓的说起过这个故事。但因为当时有事，我提早离开了，故事一直没听完。这本书把故事从头到尾全都讲清楚了，我就是想过细地完整听一遍！”

我有些不大情愿。因为不但天热蚊子多，而且天快黑了，书上的字看起来很费劲。我就说：“非得现在就读，明天早上再读不行吗？”

“不行！今天晚上得读完，明天早上得还回去。再说明天早上有明天早上的事！”这时候，父亲点燃了蚊香和大煤油灯，又拿了把蒲扇坐了过来。看来不读是不行了。大煤油灯家里以前是很少点的，除非过节或者是有大事。

“你读！我替你来扇风！”父亲说。能享受父亲亲自帮我扇风，这还是头一回，待遇可谓不低！我只得翻开书，认真地读了起来。

“慢点，慢点！我还没听清楚，你读这么快干什么！”刚读了几句，父亲就打断了我。

我只好又放慢点速度：“本官今奉圣上命，前往两广去察民。闻听两广强寇狠，勾结官府害人命！因此打扮算命样，私查暗访假和真！”

我读的时候，父亲屏气凝神，仔细地听着，不时地点了点头。不懂的时候，父亲先让我再读一遍，再解释给他听。头一回在父亲面前当老师，没想到这个学生还蛮难伺候的。有时候我这个老师自己也搞不懂，就勉强糊弄过去。

中途，母亲说：“先吃了晚饭再接着读吧。”父亲马上摆了摆手：“别打岔！读书是大事，读完再吃！”

读到彭大人被困在万花楼时，我自己也被故事的情节迷住了。我替书中的彭大人捏了一把汗，父亲更是咬牙切齿，痛骂起强寇和劣官来。

虽然有父亲在一旁扇扇子，但我还是觉得热，父亲的衬衫也黏在身上了。听到最后贪官污吏和强寇被彭大人一网打尽时，父亲模仿着也许是听来的某些故事里的角色，大呼：“过瘾，过瘾！当痛饮‘凉水一杯！”

哈哈！

父亲不识字，自然是不能读书的。他听渔鼓的时候还是少年，到我帮他读书的时候，他已经快六十岁了，这一本书他找了四十多年。在一个闷热的夏天，这本书终于被父亲找到。多年前的梦想，如今得以如愿以偿，他的那份高兴劲简直无以言表。

“吃完晚饭，再读一遍！”父亲说。

“好！”那晚，我被父亲的兴奋和书中的故事感染，一反先前的推辞态度，又替父亲重读了一遍。父亲那全神贯注的神情一直让我记忆犹新。

替父亲读书，让我感到莫大的幸福！

题图/陈自罡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