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不喜欢佛。
多年后,反省过自己,究其原因是生活环境与出生年代所致,亦有我个人的无知。也始终认为自己是个无根之人,受乡间文化熏染不够,没有刻骨铭心的童年记忆。对母亲说的供祖,叫饭点灯,大年三十接祖回家,祭灶王爷,正月十五前不生火,端午插艾、系红丝结,以及挖野菜等诸多生活场景,陌生又羡慕。看似輕松的生活细节,实是一个人的根,这便是习俗的力量。
我生在1968年,名字叫迎春,堂弟的名字叫红伟,皆前卫。打记事起,便抵触“封建迷信”,认为那些东西土、灰暗,似陈旧年代的冻疮,甚至有些令人恐惧。
直至四十岁,去到山东博物馆,站在幽暗灯下,见到那些林立的佛造像,竟被深深吸引。那些眼睑下垂、嘴角上扬,似笑非笑的佛,沉静、自我、陶醉、内敛,旁若无人,仿佛能感受到它们内心深海般的平静。没愤懑,没争夺,没一丝一毫廉价的情绪。情不自禁围着佛像转了好几圈,饱满的额头,优雅的手势,结构造型无一不美。并非幼时在破败寺庙,或成年后在金碧大殿见到的涂脂抹粉的佛。它们来自邈远的古代,是真正的佛造像,出自寺院遗址或地下。东晋青州的佛造像,无疑是全世界最美的佛造像。
这让我明白,最动人的笑容是笑给自己的。
这几年,我炒菜极少放佐料,油盐即可,葱、姜、蒜也省了,或者说压根想不起。我开始越来越理解:尊重事物本身,尽量保持其原貌、其原始味道,以及独立,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甚至认为那些佐料是噪声,影响了事物本质的清宁。它们无法选择自身,似《红楼梦》里那盘二十多道工序的茄鲞,一定很好吃,但不是我的追求,所以构不成吸引力。
我甚至对友人说,有钱人吃的多半是垃圾。话虽偏激,拥有土地的劳动者能获取第一手食材,这是不争的事实。单纯,淡而有味,淡而悠长,尤为珍贵。不属珍味,却裨益自身。
火力加时间,是永远无法取代的法宝。火候到了,味自美。我相信火候,也尽量把这样的理念带进我的写作。
《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列传》皆一脉相承,风平浪静,却暗藏杀机。看似寡淡,并不影响其深远。好文章是压着写的,不喜重口味,过分使力,必然做作,包括措辞与文风。相对于打打杀杀,我更喜欢平静,哪怕废墟上的平静。
友人曾开玩笑说,你死后,墓志铭写上“写自己散文的人”。这个提法挺有意思,尽管我不知道自己有无墓碑,至今的想法是全然交还泥土。一个个墓碑连起来,人类前后相继,该有多少墓碑,地球早晚会被占满。泥土是个好东西,能消化分解诸多物质,平复修整自身细胞,循环孕育万物。
人源自万物,再归还万物,可以说是场奇妙之旅。地球的美好是靠生、死维护的,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
我甚至认为不需要来世,一把尘埃,何尝不是生命最美的归宿。
散文是我喜欢的一种文体,似石缝里的花,坚韧、蓬勃。同时,又是低调、不喧哗的。它是一种调调、一种味道。人世间本无新鲜事,故散文是一种情感艺术,不仅渗透作者独特的生命体验,又是一种浸淫式表达。辞藻炫目,只是技术;大白话,能写出高级感,才叫本事。就像吃饭,吃的是味道。
写作,写的是沧桑,文学亦药,所以它是苦的。那些很甜腻的,本身就不是文学,故散文还有一个深度与见识的问题。
如安德鲁·怀斯的画,残疾女孩匍匐在地,艰难扭曲地移向高冈。我们每个人到达高冈的姿态、心理,所付出的代价均不同,这便是艺术。
散文属自画像,即便绘群像亦属自画像。自画像并非易事,一眼的孤单迷茫。甚至不需要名目,面对精神世界遥远的太阳,它的升起、衰落,以及趋于黑暗,都是珍贵的。
不开就不落,是种静止的生命状态,也是永恒。似东晋佛像上手持莲蕾的侍者,沉静、自足,几千年依旧保持同一姿势,又如亿年前被人遗忘的化石,忠实记录下自身的渺小与孤单。本书遴选本人2021年至今发表的部分散文作品。分两辑,第一辑,倾向人;第二辑,倾向物,两者互融。一内,二外;一守,二行。有对往事的追忆,也有对当下发生的事的记录,以及对未来、对死亡、对弱者的思考。
身体里住着月光、水分、土壤的人,是清凉的。春天,你得交出一切。夏天,看着它奔跑,欢笑,肆无忌惮地成长。而秋天是做减法的季节,冬日你得裹紧大衣,踯躅而行,护住最后一丝暖。生命从盛至衰,谁也躲不过。
过去读书,常见“谋生”二字。生活是谋的,是要争取、付出的。我的父辈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铁路人,我们自小生活在外,故乡对我们是遥不可及的梦,我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是没有故乡的人。当我们长大归来时,故乡已不太相认。那些铁路,是工人一锤子一锤子,一撬棍一撬棍,手工建造出来的。它们蛛网般分布在全国各地,属于工业时代的象征。
故乡,也是一个人的精神父母,或陷阱。铁路子女的故乡,是由一个个站台组成的,不仅父辈修山洞、架桥梁,子女也在不断丢失着记忆和学习机会。在我们最需要故乡的时候,正在漂泊着,但我们也会尽力去爱所在城乡,且把每个经过之地都当成故乡。
时间,真实的历史,线性链条里曾经的一环。我一直痴迷这样的瞬间与无休止的伸展,以及它所衍生的生命和生命本身附加的故事与意义,甚至灰尘与破败之美。
写自己的散文,是我坚守的坐标,而非目标。希望能深情演绎好这个自己深爱的世界,她的苦与痛、美与欢乐,以及结痂的伤疤都是笔下神经和纸上元素。保持自身纯度,不陈词滥调,有一目了然的叙述方式和辨识度,是必须的,也是极自然之事。同时,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对环境、对人与自然、人与自心的定位,有新的思考。洛阳作家浅蓝曾说:“菡萏能写极优雅的文字,也有难得的丈夫气与清晰思辨力,读她第一本书便看得出,所谓雌雄同体也。”谢谢如此中肯的评价。我写思想随笔也许更得心应手,这种细致柔软的叙述,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更好地安静下来,进入一种自我言说状态。其中也会夹杂气馁迷茫、审美疲劳、无法突破、言说毫无意义等心境,且一直纠结彷徨。但还是试着写下去,分享给这个世界,或权作自身的一小片单薄的月光。
时间是不老的,是记忆森林里的“百草”,长在自己的年轮里,又似手中攥过的亲切朴素的时光。不想拘泥于某些事物,尤其无意义的消耗,这是越来越迫切的想法。
感谢赐予我温暖、理解我精神生活之人,也感谢亲爱的读者。
真正的快乐,非钱、物所能抵达。自然刮过的风,须有光与水的照耀与内心筛选。一个人若不能给他人送去温暖与力量,减少伤害是最好的途径与修养。
《不开也不落》是纸上定格,也是血肉回归自身及泥土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