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学明
一
辛亥革命爆发的那一年(1911)的正月,胡愈之的父亲送他到绍兴府中学堂去投考。
绍兴府中学堂是为绍兴八县而设的。清朝末年改变学制,分文、实两科,各四年毕业。绍兴府中学堂的较高几班仍按旧制,不分文、实科。只有二年级有实科一班,一年级有文、实科各一班。当时只要投考及格,各级都可插班。清末废科举,但对于学校毕业生,仍给予功名出身,小学毕业的为秀才,中学毕业的为举人,条件是必须从头修完全部功课,才给功名出身,中途插班的不给。胡愈之在小学时,常看《新民丛报》《浙江潮》《仁学》一类的书报,头脑里已装满了民主革命思想,对于功名出身全不放在眼里,所以胡愈之决意投考实科二年级,且以第一名被录取了。
实科二年级的功课非常繁多,用的课本都很艰深。不过胡愈之在小学已经学过了许多中学的科目,所以除英文以外,并不感到十分困难。胡愈之在小学已养成看课外书的习惯,还喜欢做游戏文章,比如写些打油诗,做些歪巧对联自娱或与同学打趣,进了中学还是如此。那时流行做游戏文章,报纸上也时常刊登这类文章。
那年绍兴府中学堂的学监是鲁迅先生。他在胡愈之实科二年级时,每周授一堂生理卫生课,鲁迅主要是做学监,管学生读书读得好不好。他在学校以严厉出名,学生没有不怕他的。每天晚饭后,学生上晚自修,或复习白天的功课,或做作文。鲁迅吃住在学校,每晚都要到自修室巡查,看学生们自修认真不认真。有一次,胡愈之被鲁迅看到在写谑骂同学的游戏文章,但因胡愈之反应快,很快收拾起来,并马上开始认真做功课,因此鲁迅只是默默地注视了胡愈之一眼,就走了。经他这一眼,胡愈之老实了不少日子。过了一阵,胡愈之忍不住技痒,又在晚自修时写一篇题名《绰号》的游戏文章。那时候都喜欢给人取绰号,老师、同学几乎个个有绰号,胡愈之就拿这些绰号编成对仗句,再联成文章打趣。有个同学嘴巴大,绰号叫“痰壶”;另一个同学因为颈子瘦小,绰号叫“尿瓶”。其中有两句:“痰壶口大,尿瓶颈小。”鲁迅先生也有绰号,叫“假辫子”。为什么叫假辫子呢?鲁迅留学日本时剪了短发,回到绍兴,又赶上革命党人秋瑾、徐锡麟等被清政府残杀。清王朝那时正苟延残喘,作临死前的挣扎,镇压甚烈,到處捕杀所谓“乱党”。鲁迅先生因为没有辫子,致使同事远避,官僚严防。他在《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中回忆说: “我所受的无辫之灾,以在故乡为第一。尤其应该小心的是满洲人的绍兴知府的眼睛,他每到学校来,总喜欢注视我的短头发,和我多说话。”绍兴府中学堂的校长和学监与同盟会及徐锡麟等都有过关系,是绍兴知府的注意对象。为了不使学生遭受无谓的灾祸,万般无奈,鲁迅只好装了条假辫子,戴上瓜皮帽,既可以遮掩一时,也保护了激进的学生,但却因此被学生们取了个“假辫子”的外号。胡愈之在游戏文章里也把“假辫子”编了进去。
就在胡愈之考入绍兴府中学堂不久,忽然兴起剪发运动,许多高年级的同学都把发辫剪了。当时校外剪发的还很少,而剪了发的人,是要被当作“乱党”看的,乱党就有被杀头的“资格”,所以学生家长都反对剪发。但在学生中间,不愿剪发的人,往往被看作无用、懦弱之辈,被人家称作“拖猪尾巴”。胡愈之当时自然也是热心剪发的一个,但家里来了几次严重警告,说如果他剪掉辫子,便永远不许回家。胡愈之缺乏与家庭抗争的勇气,只好暂时忍受“拖猪尾巴”的奇辱。这以后不久,胡愈之生了一场大病,等病快好的时候,正是1911年10月,上海各报满载着各地“起义反正”的大字新闻,清室被推翻了,黎元洪在武昌做都督了,这些惊人的消息使病后的胡愈之感到无限的喜悦与兴奋。而最使他快慰的是,当他病愈起床的那天,一家人都约定一齐剪下辫发,连从前反对胡愈之剪辫子的父亲和叔父,现在也要求剪掉辫子。胡愈之反而不再剪发,因为他经历了这场几乎断送性命的大病之后,头发脱落严重,已经无辫可剪了。
二
后来,鲁迅去了北京。胡愈之不久考进了上海商务印书馆,担任《东方杂志》的编辑工作。胡愈之曾与鲁迅通过信,请他为《东方杂志》写稿。鲁迅先生1922年写的短篇小说《白光》和1924年写的《祝福》,最初都发表在《东方杂志》上。
“四一二”事变发生后,鲁迅从广州来到上海。而胡愈之却因与郑振铎、周予同等联名写信给蔡元培等国民党元老,抗议残杀工人群众,被迫远走法国,与鲁迅断了联系。直到1931年,胡愈之因半工半读不能维持学业,由巴黎大学中途退学,经莫斯科回到上海,才又得与鲁迅在一些文化界聚会上见面交谈。这年下半年的一天,正是胡愈之发表《我的中学生时代》征文以后不久,在一次聚餐会上,胡愈之遇见鲁迅。
1931年8月下旬,胡愈之写的《莫斯科印象记》问世,又得到鲁迅的鼓励。鲁迅高兴地读完全书以后,说:“这一年内,也遇到了两部不必用心戒备,居然看完了的书。一是胡愈之先生的《莫斯科印象记》,一就是这《苏联闻见录》。”
那时社会上对新生的苏维埃政权有许多谣传,胡愈之这本小册子则如实地记录了他在莫斯科停留七天的所见所闻,不带任何政治偏见,因而受到普遍欢迎,也得到鲁迅先生的好评。鲁迅先生一贯支持和帮助文学青年,注意培养新生力量,对于青年人的点滴成绩,总是加以鼓励。1933年1月间的一天,鲁迅先生托周建人先生通知胡愈之去中央研究院分院开会,并叫胡愈之邀邹韬奋同去。那天去了十几个人,有杨铨(杏佛)、蔡元培、宋庆龄、史沫特莱、伊罗生等,原来是为成立“民权保障同盟”。这次开会成立了执行委员会,选出鲁迅等九人为执行委员,会长是宋庆龄、蔡元培先生,胡愈之也是执行委员之一。从这以后,胡愈之与鲁迅经常在一起开会。每次会议最后都是向国民党反动派抗议,发表宣言。这些宣言在国内不能发表,主要是靠史沫特莱、伊罗生及其他外国进步记者,用电报发到国外,当时美西的进步人士如萧伯纳、爱因斯坦、罗曼·罗兰等著名学者和文人,根据这些材料,签名发表抗议宣言,并直接打电报给国民党表示抗议,对国际舆论影响很大。国民党最怕外国人和国际舆论,对“民权保障同盟”恨之入骨。1933年6月18日,国民党反动派在上海法租界中央研究院分院门口刺杀了杨杏佛。杨杏佛遇难后,鲁迅先生照常在家里工作,也照常去内山书店看书买书。出殡那天,他镇静自若地去殡仪馆吊唁,连家里的钥匙也不带,以示他对反动派的威胁恫吓的蔑视,即使遭到不幸,也义无反顾的决心。蔡、宋两位会长以及胡愈之等许多上了黑名单的人,也都怀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参加了吊唁活动。
三
1936年的阴历年初,胡愈之在香港等船去巴黎,然后转道去莫斯科时,党要胡愈之秘密回上海,转告鲁迅先生苏联邀请他去休养的建议,并帮助他买船票去香港,由胡愈之陪他去莫斯科。胡愈之回到上海后,在四川北路一家饭馆约鲁迅见面,把苏联的邀请告诉他,并把去莫斯科的交通情况也作了介绍。鲁迅先生听后,很诚恳地说:“很感谢苏联朋友的好意,但是我不去。苏联朋友关心我无非为了我需要养病;另外国民党想搞我,处境有危险,到苏联安全。但我的想法不一样,我五十多岁了,人总是要死的,死了也不算短命,病也没那么危险。我在上海住惯了,离开有困难。另外,我在这儿还要斗争,还有任务,去苏联就完不成我的任务了。敌人是搞不掉我的。这场斗争看来我胜利了,他们失败了。他们对我没有别的办法,除非把我抓去杀掉,但我看还不會,因为我老了,杀掉我,对我没有什么损失,他们却损失不小,要负很大责任。敌人一天不杀我,我可以拿笔杆子斗一天。我不怕敌人,敌人怕我。我离开上海去莫斯科,只会使敌人高兴。请转告苏联友人,谢谢他们的好意,我还是不去……”
胡愈之只和鲁迅先生谈了这么一次,知道他坚决不去苏联养病以后,便没有再找过他,又回香港去了。
1936年10月19日清晨,胡愈之接到冯雪峰的电话,听到鲁迅先生逝世的消息,犹如晴空霹雳,电话筒都差点从他的手里掉下去。胡愈之甚至懊悔自己不该只找先生谈一次话,而没有力劝他去苏联养病。
鲁迅先生的葬礼,是由上海各界救国联合会主办的。当时正处于抗日救亡运动高潮,胡愈之等人通过鲁迅的葬礼,发动了一次民众的政治性示威。鲁迅先生的遗体安放在租界内的万国殡仪馆,供群众吊唁。灵柩是宋庆龄送的一具价值三千元的棺木,灵堂四周摆满了各界人士和民众送的挽联和花圈。吊唁期间,数万群众扶老携幼前往守灵吊唁,从早到晚络绎不绝,情景十分感人。三天吊唁过后,于10月22日下午二时起灵。蔡元培、沈钧儒、宋庆龄等人走在队列的最前面,并一直步行到万国公墓。追悼会就在公墓礼厅的石阶前举行。蔡元培、沈钧儒、宋庆龄、章乃器、内山完造、邹韬奋等人都在墓前讲了话,公开批评国民党迫害鲁迅,号召大家继承鲁迅精神,继承他未竟的事业,打倒帝国主义,消灭一切汉奸走狗,完成民族解放运动……最后由胡愈之致哀词,由章乃器、王造时等四人献“民族魂”大旗,覆盖在棺木上。“民族魂”三个大字是沈钧儒先生的手笔,用黑丝绒绣在白软缎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