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城里的“孤勇者”

2024-01-19 02:38南方
金秋 2023年20期
关键词:东东儿媳瓶子

◎文/南方

接完儿子的电话之后,父亲就开始训练母亲。训练内容很简单:红灯停,绿灯行。

父亲先是钉了三根木棍儿,再挂上三个不大的胶盆,一个红的,一个黄的,一个绿的。父亲眯着眼睛笑了,拿手电筒照着胶盆,嘴里还念叨着“过马路左右看,要看人行横道线。”

母亲没练多久就出神了,父亲的手电筒照在红盆子上时,她没有停下,这让父亲很生气,“你晓得啥是车祸不?你不顾惜自个,回头还要接送孙子哩!”

父亲如此一说,母亲才打起了精神。训练了一个星期,母亲没出啥差错。“这下你能进城啦!”父亲开心地说。

母亲笑了笑:“不用准备些粉笔?”父亲怪模怪样地笑了。

十年前,父亲和村里人一起去十堰市参观学习,那是他第一次去大城市。在十堰住了一个星期,父亲还分辨不清方向。有天,他想出去转转,又怕找不到回来的路,就一边走一边用捡来的粉笔在墙上划道道,不料让戴袖章的人逮住了,要罚款十元钱。于是,父亲按着粉笔印子回到住处,取了钱交罚款。

这事传回村里,就成为了一个笑谈,大家都说狗子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就一边走一边撒尿,我父亲怕找不到路则一边走一边划道道。一开始父亲还生气,后来就慢慢接受了,还幽默地讲狗子是他的“师傅”。

父亲说黄鹤楼、长江大桥名气大,是大景致,去了得看看。母亲不感兴趣,说再大的景致跟她也没关系。末了,又说起开春麦子正长,鸡跑到地里可不行;母羊有崽子时,不能拿鞭子抽它,吓唬它也不行;鸡下完蛋喜欢叫,再嫌吵得慌,也不能死撵……

父亲说自己的耳朵都起茧了,母亲才停止了絮叨。“上汉口是好事,自从儿子在那念书你就盼着去,这咋还没动身就开始愁肠?”母亲叹气道:“这进城啊,就像当年嫁给你一样,心里空落落的。”

这话让老两口笑了起来,暮色也下来了。

夜里,母亲说:“以前人家羡慕咱,儿女有出息,都在外头工作,现在咱羡慕人家,儿孙膝边绕,热闹啊!”父亲接了话:“咱养了两个客,平时打电话,过年才上门。”母亲不禁抽泣了起来,父亲立刻换了话题,说起孙子东东的可爱,这才止住了她的哭泣。

可儿子不知道,他的那一通电话,让原本心平气和的父母慌张了起来,倒计时般地掐着日子。

没想到过完年,上汉口的人选却变了。

改变人选的是东东,原因很简单,因为爷爷会做木手枪、竹子水枪,还能把小板凳翻过来当滑板车,这在东东眼里像是变魔术。

父亲张了张嘴想拒绝,最后却啥也没说,抱起东东说了句“爷跟你去!”

母亲在一旁帮父亲收拾衣物:“去了记着自己洗贴身的衣物,年轻人喜欢干净,不像咱一身的暮气。”

父亲点头。

“晚上莫要老看电视,儿子儿媳上班累,电视吵人。”

父亲点点头。

“见了亲家要客气,不是人家帮衬,儿了一下子住不上新房。”

父亲依旧点头。

“你不爱洗碗,去了也要学着洗,城里的水宽……”说着说着,她突然拿出剪子要给父亲剪指甲,剪完拇指又称自己后背痒,让父亲帮忙挠一下。这一回,父亲没嫌烦,挠得轻柔匀称。

那天夜里,老两口没睡着,有说不完的话。天快亮时,父亲打趣道:“咱俩就像原来生产队的耕牛农具,包产到户时,让人给分啦。”母亲笑了:“你成抢手货啦!”

跟着儿子一出汉口火车站,眼前的人流让父亲紧张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抓住儿子的衣角,不过,又立刻松开了。

明亮干净的房子让父亲迈不开脚,却又让他高兴,原来儿子住的跟电视剧里一样好。儿子看出了父亲的拘束,让他像在老家一样,想咋样就咋样。儿媳只提了一个建议,不能在家里吸烟,还说了二手烟的危害。父亲点头称是。

在汉口的第一个晚上,父亲没睡着。虽然书房里很安静,可他依然能听到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虽然有电热毯傍身,可他还是觉得脚头冷。其实父亲不是冷,而是身边少了母亲温热的躯体。

儿子儿媳不让父亲干家务活,父亲着急了,一天啥都不让做,于是就把陪孙子玩耍当成正事。他把自己当成马,让东东骑;当成树,让东东爬;还和东东躲猫猫……爷孙俩很开心。

父亲给母亲打电话,说自己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只有一宗不好,就是儿子儿媳啥都不让他做,他像是客人一般。母亲笑了,直言他是老鼠掉进了米缸。

东东如期上了幼儿园,父亲正式进入了角色。

幼儿园离家一站路,走十分钟就到了,和东东招手再见后,父亲回来坐在小区院子里,心里想着全是老家的庄稼和母亲。

每天,父亲都想跟母亲打电话,几次通话后,母亲说太费钱了。可父亲的心很难安定下来,送完东东回到家时,他总是坐在电话机旁边出神,有时会拿起话筒放在耳边听一听,然后去阳台上抽支烟,朝着远处看看。

以前,父亲在家里喜欢看电视,母亲总是催他做活儿,现在没活干了,他却一点儿也提不起劲。

父亲不会说普通话,也不会说武汉话,在小区里想跟人聊天,人家听不懂,他自己也说得吃力。儿子工作忙,每天早出晚归,父子俩想拉会话儿也实属难。

进步总是有的,父亲学会了用煤气灶、洗衣机,会做饭了。他将土豆丝切成了土豆棍儿,索性放在锅里一炸,东东却说比麦当劳的薯条还好吃;他想煮稀饭,结果煮干了,干脆放点面条、青菜,竟做成了老家常吃的米儿面,东东喜欢的不得了。

这让父亲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可他仍避免不了犯错。洗衣服时,他没分拣出褪色的衣物,洗衣机里的衣服全串了色。虽然儿媳没说什么,可他内疚了很久。

母亲终于打来了一个电话,说她买了二十只外地的小鸡,清一色的白,肯定能长成大个子;说雨水不错,苞谷苗子出得齐整;还说家里的黄狗逮着了个兔子。

末了,母亲抱怨:“你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 你不是说打电话费钱?”

“那你不会在儿子打电话时,接过来说几句?”

“我是怕娃觉着我……”父亲扭捏着回答,“人都说老妻老狗和钱,是这世上最忠实的三个朋友,我现在就是差点钱啦。”

说完这句话,父亲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可以搞点副业。于是,他在幼儿园门口捡起了第一个瓶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生活中不是没有瓶子,而是缺少发现瓶子的眼睛。父亲慢慢地被瓶子牵着走,脚步愈来愈远。来回两个多小时,他把瓶子卖到废品站,最少能挣两元钱,最多一回还挣了五元钱。

父亲坐在公用电话房里跟母亲打电话,他神气极了,一五一十地跟母亲汇报了情况,说一分钟的话费只要两角钱,捡两个瓶子就够啦。母亲夸了他,提醒他过马路时要左右看,还告诉他家里那群小鸡长得快,自己给它们起名“老白”。

听罢,父亲哈哈笑了起来。

没想到的是,父亲捡瓶子时遇到了亲家母,场面一度有些尴尬。亲家母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点了一下头,那时父亲正用一个小棍儿在垃圾桶里翻拣,他的脸不由得燥热起来。

晚上回家,以为儿媳会跟他说点什么,可是没有。

等父亲躺下了,儿子坐在他床边:“是不是一个人在家里太闷了?”他回答“好着呢。”儿子没有多说什么,给他在床头放了四百元钱,拍了拍他的背就离开了。父亲一下就难过了,想着儿子在老家给他争了光,他却跑到城里给儿子丢了脸。转念又一想,破烂也得有人捡嘛,自己又没偷没抢。

于是,父亲决定继续捡瓶子,好像要跟亲家母对着干似的。可没捡几天就停了下来,因为幼儿园的小朋友跟东东说,他爷爷是个捡破烂的。东东听后很生气,后果就严重了。

饭桌上,儿媳请求父亲不要再捡瓶子了。父亲说:“再也不捡啦,我是有福不会享,农村话就叫‘狗子坐轿子不服人抬’嘛。”他的自嘲,惹得东东笑了起来。

父亲把捡瓶子挣的零钱一张张整理好,给东东买了一个变形金刚玩具,又悄悄地给母亲买了礼物。

母亲说今年小麦长得好,她不知道父亲的心早已随着麦穗摇动了起来。“我的手都痒了,想念把庄稼抱在怀里的感觉。”父亲感慨地说。母亲建议等东东放暑假了,让他跟儿子请个假回趟家。“现在就想回……”父亲拖着长长的尾音。电话那头的母亲听出了异样,一个劲地劝他再坚持一阵子。

父亲坚持了下来,却不成想又是东东改变了局面。

东东要开始和爸妈分床睡。等到他真要一人睡觉时,却哭得惊天动地,大喊道:“为什么我一个小孩儿要一个人睡,你们大人却可以两个人一起睡?”儿媳解释:“因为这世界上,所有的爸爸妈妈都要一起睡啊。”没想到这句话引来更大声的抗议:“为什么我爷爷奶奶没睡在一起?”

大家都愣住了,谁也没有再说话。

两天后,儿子决定送父亲回老家。车开过长江大桥时,父亲不禁感叹:“这城里的路太多了,一个人有一条回家的路就行了。”儿子看着父亲,觉得他像个哲人。

虽然电话里提前告知了母亲,可父亲的突然回乡还是让她感到不安。父亲从包里掏出那条包裹严实的裙子:“娃他妈,你这辈子还没穿过哩……”

夜里,母亲问父亲:“你是不是不得人爱,讨人嫌才被送回来?”父亲笑了笑:“也不是,这世上所有的爹娘都要睡在一起……”

清晨,二十只云朵似的鸡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边给它们喂食边自言自语:“老白,你们别抢,慢点吃啊。”

儿子听后,双眼一热,因为母亲一直叫父亲“老白”。原来,父亲是住在城里的“孤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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