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易鑫
图1 树色平远图,绢本设色,郭熙 作,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郭熙是北宋时期集大成的宫廷画家,其艺术风格多变且极具文人气质。郭熙关于山水画创作的理论见于其子郭思整理的《林泉高致》,其中,他提及艺术创作中的“三远法”对之后的艺术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郭熙流传下来的名画中如《早春图》《秋山行旅图》等多为高远、深远式构图,而其子郭思在《林泉高致》的《山水训》篇中曾提及“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飘渺”[1]69。可见郭熙对于画作中“平远”意境的营造更甚于高远和深远。
郭熙作为北宋时期历经三朝的宫廷画师,一定意义上代表了当时主流阶层的审美,他的画作虽在宋哲宗时期一度被毁掉诸多,但在至今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画卷里,仍可见成熟的平远技法。郭熙用平远法则创作的艺术作品对当时的文人士大夫产生了深刻影响,苏轼就曾题《郭熙画秋山平远》:“离离短幅开平远,漠漠疏林寄秋晚。”[2]80从这里也可看出郭熙的“平远”画卷给当时身处朝堂的文人士大夫带来一个安顿心神、寄托情志的精神世界。
徐复观先生曾在《中国艺术精神》中提及郭熙的“三远”:“‘高’与‘深’的形相,都带有刚性的、积极而进取性的意味。‘平’的形相,则带有柔性的、消极而放任的意味。因此,平远较之高远与深远,更能表现山水画得以成立的精神性格。”[3]322郭熙在《树色平远图》中营造的正是这样一个“平远”的意境,体现出了北宋时期的自然人文与时代精神,更彰显郭熙身处朝堂却心怀林泉的淡泊境界,也传达了其畅游山水、淡然处之的人生态度。
郭熙在《树色平远图》中利用横长卷式构图,采用近山远水的方式描绘一处郊外的景象。画面中远处的天空作卷云皴,树木以其最擅长的“蟹爪”状来描绘,行人、动物更是用点景的方式进行刻画。画面由左向右景色逐渐开阔,描绘出河流两岸的平远景色,前半部分是河流堤岸,岸边礁石上树木丛丛叠叠地向上盘曲生长,树上的藤蔓不规则地向水下垂蔓,河流并未用郭熙常用的皴法进行勾勒,而是选择若隐若现的手法进行表现,两侧小桥、凉亭和远处烟霞半遮半掩的山岚依次以平远的意境在画卷中徐徐展开。
自左向右看去,桥上有两位行人在侍从的搀扶下向不远处的亭中走去,亭子在半山腰的树木环绕下隐约可见,亭中文人雅士畅谈诗歌,似乎正在等着好友来相聚。(图2)桥下河流湍湍而行,野凫荡过水面,画卷右侧的河面上有两叶小舟悠闲前行,船上渔者对立而坐似是在交谈,河岸的不远处有追赶牲畜的农民,也有一路跋山涉水的行人。(图3)远处的山岚飘荡着零落的大雁,雾霭蒙蒙的天气显示着秋高气爽的季节,俨然是百姓安居乐业、文人结社雅集的晚秋郊外风光图。仔细看来,整幅画卷景色清幽,颇有一种元代马致远诗歌中“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的淡泊意境。
图2 树色平远图(局部 )
图3 树色平远图(局部 )
郭熙曾官至翰林待诏直长,作为专业的宫廷画师,他将林泉之志寄托在山水作品中,他对于创作的要求是“身及山川而取之”,却又选择在画卷中抒发自我对于山水向往的内心情感需求,认为在创作中可以实现“不下堂筵,坐穷泉壑”[1]11的山水观体验。“身及山川”和“不下穷筵”听起来似乎是两种追求,但在郭熙的创作中,真山水和体验感在创作中被和谐地融为一体。这大概和郭熙的生平背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郭思在《林泉高致》序中提及“先子少从道家之学,吐故纳新,本游方外,家世无画学,盖天性得之,遂游艺于此以成名。然于潜德懿行,孝友仁施为深”[1]3,可得知郭熙的创作观受到了道家和儒家的极大影响。
郭熙历经北宋真宗至哲宗五朝,当时北宋的经济文化空前繁荣,且朝堂上“崇文抑武”的风气达到了极致,再加上新儒学风气正盛、程朱理学兴起与宋代开设画院,以郭熙为首的宫廷画家们将山水画理的审美功能和寄托情志的雅趣发展到极致。《林泉高致》的《山水训》提及关于山水画的创作时这样说:“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1]38可以看到,郭熙对于山水画的创作遵循“格物致知”的表现,且《树色平面图》中刻画的并非是荒无人烟的世外桃源,而是“明净如妆”的秋季景象——一幅清透怡人、可游可居的自然佳境。正是因为美好与现实被郭熙和谐地组合在一起,整幅画卷由此传达出舒缓、随意的人文环境,画家诗意的精神在其中展现开来。
画作中萧瑟淡泊的自然环境和当时社会环境密不可分。经济繁荣的北宋,道家、儒家、理学三家繁荣发展,政治的清明使得百姓生活安居乐业。在不需要避世的太平时期,人们多会将精神向往寄托在山水画中,就如同在郭熙的山水画卷中找到对平淡、宁静的林泉之志的追求与代替。在笔者看来,郭熙《树色平远图》所塑造出的淡泊悠闲的平远意境或许正是北宋时期人们对于生命的态度。
郭熙这幅画作之后有多位后世名人题诗,其中元代书画家柯九思题诗:“郭熙笔法出营丘,古木空亭老更幽。记得溪桥曾访隐,斜阳澹澹远山秋。”(图4)点明郭熙笔法出自李成却又自成一派,更是解读出画卷中清幽平远的晚秋景象。郭熙在画面中利用点景人物增添人文气息,无论是船上悠闲谈话的渔民还是文人雅集聚会的凉亭,都从侧面展示出当时的北宋处于经济发达时期,一派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祥和景象。孔子曾在《论语》中讲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 仁者静;智者乐, 仁者寿。”[4]81在这里山、水并非只是世间单纯存在的物象体,孔子用“山”“水”的具象代替“动”“静”的抽象,这是一种形神兼备的拟人化存在。“山”“水”的一静一动刚好相宜,在《树色平远图》中的呈现也是如此,远山近水的“平远”构图塑造了北宋晚秋风光,又形成对比,遥相呼应。元代书画家冯子振更是在之后题诗:“烟层雾郁迷楼阁,沙屿欹欹俯寒莫。老髯韵度阅千年,润姿偃蹇金石坚。苹洲小艇争云宿,尚有沧江留水竹。郭郎平远今无多,画师珍重奈尔何。”(图5)可见画面中所塑造的平远意境并非只是画面的营造,更是画家自身精神的观照。郭熙在这幅作品中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可游可居”的晚秋郊外风光美景,赋予一种独立的自然人文主义在其中。
图4 树色平远图(题跋局部 )
图5 题跋树色平远图(题跋局部 )
在《林泉高致》中郭熙不止一次提及山水画创作需要“饱游饫看”的审美观,山水画的创作并非落笔即成的易事,而是需要对不同季节和自然山水的不同角度进行审美观照。郭熙对于作画者“身即山川而取之”的审美观似乎是继承且深化了唐代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美学观。不同的是,张璪的美学观要求作画者向外历观自然山川万物,向内则需将对大自然的审美观照转化为艺术家内在情景的构思,要求外在与内在相结合,而郭熙的“饱游饫看”则是要求艺术家对自然山水的观赏达到一定的深度和广度,从而引发艺术创作中的审美质变,实现山水画中意境营造的统一。
在郭熙看来,画卷中的景色并非是生活中可尽观览的,而是艺术家将对不同场景的观察存于心中而寄于笔下,是一种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现实的审美意境。郭熙在《树色平远图》中将远处的行人、凉亭和扁舟呈现在同一幅画面上,给观者营造出可畅游其中的独立空间。画面的内容却又不止于此,似乎画面外的场景给了观者无限的遐想。画面中的“畅游”和画面外的遐想正是对观画者的要求,不仅艺术家需要“饱游饫看”“中得心源”,观画者同样也需要以淡泊的心境和审美的心胸去观看创作,只有这样,艺术家创作中的“平远”意境才得以显现。
不同于“平远”,郭熙关于山水画创作的“三远”法则中“高远”和“深远”技法仿佛总是同时出现在一幅画面中,最具典型的代表作当是郭熙的《早春图》(图6)。郭熙用斧劈皴勾勒出山势,高耸的山峰占据了绝大部分画面,浓墨重晦的笔势勾绘山峰下若隐若现的建筑和河流,展现深远蜿蜒的山中景象。《早春图》整幅画面山峦交错,看不到尽头的崇山峻岭和隐藏在山峰里悠远深邃的曲折山路,给人一种崇高壮阔的观感,不禁会感叹自身的渺小。如果说郭熙用“高远”和“深远”描绘出的是一个令人心生澎湃的崇高意境,那“平远”图卷带给观者的则是一幅宁静冲淡的留白画面。
图6 早春图,郭熙 作
“中国画底的空白在画的整个的意境上并不是真空,乃是宇宙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5]37《树色平远图》描绘的景色给人一种在时空下缓缓流动的错觉,画面中留白处与笔墨渲染处交相呼应,画面不断营造出动静结合的美学观,构图的起与落都带着无穷的意象,将观者带入郭熙所要传达的精神世界,得以畅游郊外山水间,呈现出一种诗意的美学观。
诚然,中国的山水画自魏晋独立成科以来,就逐渐成为文人雅士追求“出世”精神、远离喧嚣的一种精神寄托,体现了中国古代独特的时空观和价值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6]883当古人倦怠俗世的羁绊却又无法放下一切归隐林泉时,郭熙笔下的“不下堂筵,坐穷泉壑”就给了人们对于人生特有的理解途径和表达方式。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7]36或许在老子看来自然即“道”,画家正是把道中对于宇宙“天人合一”的虚无向往体现在画面平远意境的营造中,正如元代书画家赵孟頫在画卷后的题跋所言:“山峙川流宇宙间,欲将水墨写应难。”画家将山泉和树林作为载体表达人们对宁静致远的追求,画卷中心的凉亭是画家山水精神、画面灵气的汇聚处,画面的客观描绘抒发出了主观的艺术心灵体验。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的“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篇写道:“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天机的培植,在活泼泼的心灵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地成就。”[8]126它与画作中的内在精神是不可分割的,正是这隽永的内在审美观给予画作意境丰富的美学价值,体现出郭熙对自然与生命的感悟,进而又体现出艺术中对人与自然相统一的追求。
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的《论水》中提及“水为山之血脉,故画水者宜天高水阔为佳也”[9]574。郭熙的《树色平远图》正是一幅山远水阔的平远画卷,郭熙将自身对于山水的感悟寄情于画面,以画面中的山水为观照,远处开阔的山岚映照着滔滔不绝的溪流,且画面中的人物和生命都赋予了画家自身对于自然万象的感悟在其中。山水中的性灵玄妙正是成为郭熙营造平远意境的一种创作手法,没有色彩描绘却有一种淡泊萧瑟的清凉感在其中,观者在观赏时也可体验到这份独立于世的豁达和逍遥自由。
除了《树色平远图》外,郭熙流传下来描绘平远意境的画作还有《窠石平远图》(图7),二者同样都是以“平远”技法构图,由河流、树石和山岚构成画面空间,借以描绘北宋的深秋山水。《窠石平远图》中所看到的并非是《树色平远图》那般宁静淡泊的心境,而是给人一种苍凉萧瑟的疏离感。
图7 窠石平远图,绢本设色,郭熙 作,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窠石平远图》画卷的左侧款识:“窠石平远, 元丰戊午年郭熙画。”元丰戊午即公元1078 年,郭熙约生于1000 年,于1080 年去世。也就是说,这幅平远式构图的作品作于郭熙晚年时期。这幅画同样描绘秋季的郊外风光,画中并无《树色平远图》中的点景人物和亭台楼阁,而是由简单的窠石、树木和远处的山岚组成。相对于《树色平远图》,《窠石平远图》的笔法刚劲矫健,更显空灵,只用山水和树石营造出平远、旷达的意境。在画面中除了宁静和深远的意象外,并未让我们感到太多淡泊和无欲无求的心境,而是有一种北方晚秋独特的萧瑟感。这种观感或许是画家晚年的心境体现,虽然笔法相比之前甚至更苍劲老练,但依旧挡不住其中秋山流水中的萧瑟感。画家也许在创作中倾诉着他感慨人生短暂、不服衰老却又无可奈何之感吧。
在《树色平远图》和《窠石平远图》中可以看到,以不同心境作画所传达出的景色带有不同的情感,但也会产生出迥异的情感共鸣。诚然,“不同风格与渊源的绘画,创作时的侧重点不同,因此,人们欣赏的角度也要应时而变”[10]10-12。正是因为同一艺术家在不同时期创作,同一技法却传达出不同的心境,这就需要观者从不同的侧重点去体悟观赏,即“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1]42。
王国维《人间词话》提及词的创作意境:“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11]8在他看来“无我”之境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在笔者看来作画者也是如此,只有在创作中抛弃“本我”,用平淡自然的心境寄情于创作中的山水,将“无我”之心入画。郭熙以“林泉之心”作画,画中所描绘的山水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是人们追求精神养憩的场所。“林泉之心”一词出自《林泉高致·山水训》篇:“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矫侈之目临之,则价低。”[1]15“林泉之心”与“矫侈之目”相对,由此来借指艺术家的创作需要与画中场景有一种心灵的汇合,“价高”与“价低”并非是价钱的高低,而是指品味的高低,雅与俗的相对。作画者只有抛却对繁华奢靡生活的向往,以高洁的心灵去体验林泉之美,用空灵淡泊的心境去创造山水,才能得出山水性灵的玄妙。
《树色平远图》中所传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淡泊的心境,郭熙在画中利用S 型构图,将画面中心放置似乎是半山腰上树木繁盛半遮半掩的凉亭中,近处细致描绘的山水与远处半遮半掩的朦胧山岚形成对角线的排列,分散排布的山路都通向树木茂密下半遮半掩的凉亭——文人雅士把酒言谈诗词歌赋的世外桃源。郭熙在《树色平远图》中不仅传达出以“林泉之心”作画的艺术态度,更是将“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的心神向往诉诸其中。整幅创作中并无艺术家本人的身影或暗喻,却在画面中将秋景与画境相结合,清晰地传达出他在艺术创作中高洁通透的心灵。
不仅如此,郭熙在创作中还“从隐逸者的角度敝开出来,转而从一般士大夫的立场,来加以论定”[3]322,从而也给予观者一定的空间。观看者和艺术家同样,在这幅创作中并不需要隐居世外、远离俗世喧嚣,而只需要怀有一颗和艺术家同样的“林泉之心”即可。画面中清淡平远的意境既可以让当时的闲逸雅士产生精神共鸣,同样也使身在仕途却对林泉心向往之的士大夫们聊以慰藉。有学者曾言:“山水本来就是远离世俗社会的一种寄托意象,以远的构图形之于绢素之上,就是要显现出山水画之独特价值——‘远’的精神,一种最大限度超越现实功利的自由精神。”[12]223
郭熙关于艺术创作的“平远”论也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到了文人士大夫画家盛行的元代更是形成了高峰。从元初的赵孟頫到元末的吴镇,从这些不同处境的画家创作中都能看到诸多“平远”式构图的艺术作品,“元四家”之一的倪瓒更是把“平远”技法的创作发挥到了极致,进一步升华了艺术创作中的文人画特质。倪瓒的《渔庄秋霁图》(图8)营造出寂静萧疏的“平远”意境,在画卷中大幅度留白且在空白处自题诗歌,将诗画融为一境。画面中心几笔简单的淡墨勾绘出几棵树木,远处是层层递进的山脉,画中景象各自分离却又连为一景,以书画寓意抒发其心中伤秋感怀的内心情景。
图8 渔庄秋霁图,纸本水墨,倪瓒 作,上海博物馆藏
郭思编著其父郭熙关于山水创作言论的《林泉高致》是论山水画创作的一部重要著作,其中提及的“三远”法更是在前人及自己的创作中提炼总结出的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山水画创作技法。郭熙以体悟山水之道的境界、空灵高洁的艺术态度作画,传达出畅游山水、平淡悠远的人生态度,给观者带来一方“心远地自偏”的“净土”。郭熙丰富的审美感受给予画作平远意境中隽永的美学价值,对后世的文人画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