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宝云
(西北大学哲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对“辩证法概念中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联系是什么”这一问题的回答,纵观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卢卡奇与阿尔都塞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观点,他们最典型最根本的对立就在于辩证法这一概念上.卢卡奇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他初步指出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人道主义特征,并将马克思早期《1844 年政治经济学哲学手稿》劳动概念中出现的主奴辩证法特征作为核心,强调与黑格尔思想的关系.以此来发挥无产阶级阶级意识在革命中的关键作用.而阿尔都塞则是强调马克思后期《资本论》等著作中所体现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关系的结构性,以此来说明结构性辩证法,强调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完全不同.面对同一现实诉求——即如何成功实现无产阶级革命,两个人强调了不同阶段的马克思并说明其实现手段在于对辩证法这一概念的阐释,但又在理论表现上显示出截然不同的方向.在国内学界的比较研究中,边飞飞[1]的比较范畴为二者的总体性,并认为其分别为历史总体性和结构的总体性;杨思基、[2]毕芙蓉、[3]俞吾金[4]等人则在二者的整体的哲学观进行比较.不过需要在两点进一步考察,一是总体性辩证法与结构性辩证法的不同之处,对于辩证法概念整体来讲,这两个区别暗含着西方马克思主义两大派别的不同道路以及最终结局.二是二者辩证法所导向的不同现实革命困境.本文就他们对辩证法这一概念所持有的观点进行比较分析,在这两点上做出进一步阐释,丰富对二者的理论理解.
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是从反修正主义开始的.他指出修正主义的天真之处是在于对“单纯科学事实”的崇拜,将经验上升到抽象所获得的纯概念作为方法论的基石.但这种将认知作为单纯基础的看法已经在黑格尔处受到了批判,认知是现实的认知,概念的出现到成形蕴含着历史整体性的发展.辩证法与科学的区别,辩证法注重整体之间的联系,而科学却牢牢握住纯的概念.黑格尔的辩证法则是将这种“具体的总体性”摆在首位,概念中包含着生成的前提和导致的结果,并且在被扬弃的下一阶段又作为这样的中介去运动.对于卢卡奇来讲他认为这样的整体性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关键,并且也是马克思辩证法与其的核心联系.“历史唯物主义同黑格尔哲学的密切关系就明显地表现在这里,因为它们都把理论视为现实的自我认识.”[5]67这就是主客体统一.黑格尔虽然发现了辩证法中具体的总体,但还是没有逃出德国古典哲学中思维和存在、形式与内容的双重性中.马克思正是超越了这点才形成了真正的辩证法.具体表现来看就是无产阶级自身认识到了自身存在必然性是由于资产阶级的经济发展,以及所要完成的历史使命.“所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的本质是与无产阶级的‘实践的和批判的活动’活动分不开的:两者都是社会的同一发展过程的环节.因此,由辩证方法提供对现实的认识同样也是与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分不开的.”[5]73
因此,通过将黑格尔的“主客体统一”与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活动”相联系,卢卡奇在理论上解决了面对的难题:革命理想与实践道路如何统一.他着眼于总体性的辩证法,认为无产阶级若想革命成功,必然要把握历史的总体性.
那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共产党是卢卡奇辩证法的“现实”承担者,共产党在进行现实的组织运动时,必须在意识上也明确其理论地位.共产党的组织领导地位是由无产阶级革命理论赋予的,这个过程中它也得主动担任对无产阶级本身的领导.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将之前的组织结果作为下一次行动的起点,作为下一个进程的环节.实际上卢卡奇在这里并没有直面一个问题,那就是无产阶级自发性与共产党的领导.在理论上我们可以说无产阶级和共产党是一体的,但在现实共产党作为一个政党组织他面对的不是无产阶级,而是绝大部分产业工人,这一部分产业工人获得无产阶级意识就只能通过共产党的理论,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过程中,卢卡奇的辩证法掌握了总体性.
阿尔都塞的辩证法从对人道主义式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以及对马克思后期理论的阐释开始.在这一过程中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做了完全不同于卢卡奇的解释.阿尔都塞首先对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做了判断:即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截然不同的理论体系.对于那些认为早期马克思继承黑格尔的观点,阿尔都塞先是分析了这种“继承论”或者“源泉论”究竟指的是什么.阿尔都塞认为,如果用这一种“源泉论”去分析早期马克思的成分,其实就是不合法的.因为一旦被拆解成不同的成分,只能说明其一开始就并不在一个整体,去追问整体意义就无从谈起.而对于“颠倒说”来讲,那也不存在什么被马克思颠倒了的黑格尔式辩证法,通过一种扬弃取出合理内核,成为新的辩证法.而是从头至尾都是黑格尔式的辩证法.所以,若是说马克思超越了黑格尔,那么其辩证法必然是与黑格尔完全不同甚至性质相异的.并且马克思本人也成功运用这种新辩证法写作了后期颇具影响力的著作,如《资本论》等.
阿尔都塞通过对“矛盾”这一概念的阐释作了区分.对于黑格尔来讲,其内在的矛盾运动是绝对精神自行运作的条件,即绝对精神在认识到在发展的每一个现在的环节上都作为过去的形式和未来的形式中介环节而存在,这是一个实在世界与潜在世界的连接点.真正起到决定的作用的就是那一对本源性的矛盾,而这样矛盾的表现是一种“开端意识”所提出的.在这里阿尔都塞看似在批判黑格尔的矛盾运动,但其实也在指射从古希腊起源而来的“开端论”.对于马克思的辩证法,阿尔都塞则认为核心也是矛盾,但与黑格尔单一矛盾不同的是多元决定的矛盾.而将马克思多元决定的矛盾阐释出来的是毛泽东的《矛盾论》.矛盾并不是单一的,并不以单纯的形式出现,而是多样的.在多样的矛盾中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区别.对于起决定因素的可能是主要矛盾,但并不是基础的,基础的总是包含各种矛盾的结构.这对于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关系而言,所展示出来的样子就是马克思使用了黑格尔的术语,如“市民社会”“扬弃”,但使用并不是为了承接黑格尔的思想,而是研究这一术语背后代表的现实的政治经济形势和所代表的抽象意识形态,由此而改变的术语之间也有着与黑格尔理论中完全不同的关系.
在解释了马克思与黑格尔在辩证法上的本质不同后,阿尔都塞通过阐释马克思本身的辩证法来说明结构性辩证法.他认为,马克思辩证法在其思想中作为一个“大写的理论”存在.虽说马克思本人并没有实际写出一部专门讲述理论的著作,但马克思已经通过这样的实践来获得了与黑格尔完全不同的辩证法,也就是他所说的“颠倒”.阿尔都塞对这一实践过程进行说明——一般意义的实践包含加工者(人力劳动)、加工对象(原料)、加工平台(生产资料)、产出产品,以及整个过程.在这期间生产产品的开端以及做成产品的结果都不代表着决定性的过程,决定性的是特殊意义的实践过程,是由特殊的加工者、加工平台、加工方式所决定的.所以,实践本身就是一个包含特殊性的概念,对于分类来讲,有政治实践、意识形态实践和理论实践.而在理论实践中,就是将原本的认知对象加工为新的认识.在各门科学中,这样的过程就是通过实验将经验对象抽象,然后以抽象进行加工总结为规律.
综上,与卢卡奇完全不同的是,阿尔都塞通过否认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的继承关系来说明辩证法本身.并认为真正的辩证法并不是一个本质上只有单纯矛盾的总体,而是在复杂的结构中,单纯总体正是复杂结构的结果.而这一过程也不强调单纯的主体性,而是多个矛盾的作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无非是长篇地论证了以下的论点:简单过程只存在于复杂的结构之中,简单范畴的普遍存在从不是原始存在,它只是一个历史过程的结尾,作为一个错综复杂的社会结构的产物而出现;因此,我们在现实中永远遇不到单纯的简单性,而只是遇到复杂的、有结构的过程,只遇到存在和‘具体’.”[6]201这一结论这是其结构性辩证法运用的结果.
对于所接受的理论影响以及面对的总问题来讲,卢卡奇和阿尔都塞的区别是——卢卡奇的理论基础是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的思想,也受新康德主义的历史理论,而所要论战的对象是第二国际的修正主义所持的经济决定论以及科学主义.对于已经低迷的工人阶级运动和帝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该如何唤醒工人内心的革命信念,该如何跨越此岸和彼岸的鸿沟.因此卢卡奇恢复了马克思主义内在的哲学性,用总体性的辩证法来论证对历史整体的认识是现实的认识,而这样的认识伴随而来的是革命的活动.对于这种认识是现实的认识的观点,黑格尔有着详细的阐述,将认识的主体与被认识的客体进行统一,转换成不断扬弃的辩证运动.并且卢卡奇看到了在这一过程中主体的能动性与自我革命的趋势,而通过马克思革命理论与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将无产阶级革命的能动性和必要性通过辩证法提出,来寻求真正的道路.而受结构主义思潮和导师巴什拉的影响,认为马克思辩证法真正的核心在于整体结构的现实性.不同的思想整体由不同的总问题支配,所以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辩证法根本不是同一个辩证法.而阿尔都塞辩证法所强调的核心在于问题框架所包含的各种思想和特定的具体结构,问题框架隐藏于思想的深处并贯穿于这个思想的每一部分.
在对于辩证法这一概念的建构上,卢卡奇认为总体性是与主体性相互统一的,而这种能掌握具体总体的主体并不是一个单独个体,总体只能被整体所掌握,而无产阶级意识是这样一个整体.因为从历史整体上来看,无产阶级的出现是由于现实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且无产阶级受到来自合理化的社会压迫,并且一旦认识到历史的总体是不断生成的,理解到自身的必要性,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下一阶段自我革命的主动性.而共产党则是无产阶级的代言人.这样看来,卢卡奇辩证法概念的架构还是基于资产阶级哲学如德国古典哲学中所要解决的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如何将理念与现实进行沟通,他选择了黑格尔式的解决方式.但阿尔都塞则是从这种哲学存在的前提就完全否定掉了其合理性,因为这代表的只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开端与结束的过程,而这一看似自我革命的过程实则是被单调的内核所统治.因此,阿尔都塞的辩证法以结构性为核心,蕴含着多元矛盾的构成.其中单调的主体性已然消失,因为单调的主体性是复杂结构的生成结果,辩证法是在整体结构中运转的.
总体性和因果关系是卢卡奇与阿尔都塞辩证法的基本特点,但完全不同.首先对于总体性来讲,卢卡奇接受了黑格尔的“主体即实体”,总体性必然是属于主体性的总体性.而阿尔都塞的总体性是一个多元结构的总体,主体并不是核心位置甚至于已经消失.因此带来的因果观念是不一样的.在卢卡奇的辩证法中,原因和结果是一对多的关系,所有结果形成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作为中介的无产阶级意识.而阿尔都塞的原因和结果是多对多,且并不一定是一一对应的机械关系,各种矛盾中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而且就算起决定作用的是主要矛盾,但也并不是全部,现实性是由这些结构中的矛盾所带来的.这与卢卡奇学说中强调的主体客体一对关系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进一步说明,阿尔都塞就算强调主体客体,也并不会把对象化后产出的产品作为原本蕴含于主体本身的潜在认识,而是有其独立性.
虽说卢卡奇和阿尔都塞在具体理论上有非常大的不同,但在最终的目的上是一致的,即为无产阶级革命找出一种可以实践的方法论.但我们能很明显看到,在对哲学问题的思考上,二人可以说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卢卡奇通过主客体统一来追溯德国古典哲学;而阿尔都塞对于黑格尔式目的论的追问其实是另一场哲学革命,即作为开端性哲学存在的合理性问题.不过二者的理论显然有不足之处,卢卡奇指出了黑格尔绝对精神运动的抽象,而阿尔都塞则是过分强调意识形态和科学理论的鸿沟,并没有考察二者的联系.但为什么这两者都能在马克思理论中得到有理有据的支撑,也许是由于马克思本人在写作以及提出的无产阶级革命问题本来具有的复杂性,二者辩证法的差别,深层的联系之处可能在于马克思的辩证法向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哲学理论,而是一个深刻的历史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