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亞特人是游牧蒙古人古老的一支。我走近中国布里亚特人拍摄已有10年(2014-2023)之久,用影像记录了中国布里亚特人生产、生活的变革与发展。
游牧蒙古人历来推崇圆形,他们住的蒙古包是圆的,蒙古包里的天窗是圆的,蒙古包的门朝太阳升起的方向;他们的敖包是圆的,祭敖包时顺着太阳的方向绕敖包三圈祈福;他们的银碗是圆的,羊圈也是圆的;他们祈祷万物和谐美好,用鲜奶向腾格里、向太阳画圆献洒……他们把这种圆形称之为“太阳圆”,寓意圆满。我的《太阳圆》影像系列,记录着锡尼河布里亚特人的昨天和今天、传统与现代、传承与发展。
布里亚特人分布在中国、俄罗斯和蒙古国,其先民游牧在贝加尔湖一带,以打猎、捕鱼、放牧为生。迁入中国呼伦贝尔的布里亚特人,1920年代定居在锡尼河、伊敏河西岸,被称为锡尼河布里亚特人,如今已有100年历史。锡尼河布里亚特人聚集区现归属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
接羊羔的季节,快乐的三代人。布里亚特人历来养五畜生活,五畜是牛、马、骆驼、山羊、绵羊。每年的四五月是接羊羔的大忙季节。(2016 年3 月9 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西苏木)阿音 摄
一个民族的改变取决于他们的生存空间、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改变,取决于他们独有的生产生活方式的改变,取决于他们自身的居所、服饰及生产用具的改变,取决于他们自身的饮食文化的改变,最终导致他们自身的语言、文字等随之改变。
无论是在保护生态环境人人有责的今天,还是遥远的游牧时代,与生态环境和谐相处,保护草原生态,经营传统畜牧业是锡尼河布里亚特人一贯的夙愿。他们世世代代依靠大自然的恩赐经营畜牧业,依赖天然水草而生存。草是生命,有草就有牲畜,有牲畜才有收入,草是锡尼河布里亚特人的命根子。
锡尼河东苏木几个嘎查(即行政村)的冬季牧场在大兴安岭深处,在这里只要下大雪,除大马力拖拉机以外的机械化设备全都失灵,若是零下四五十摄氏度的极寒天气,大马力拖拉机也很难启动,因此这里还在使用古老的牛、马、骆驼拉的雪橇。这里的冬季特别寒冷,日常劳动时,羽绒服之类不太实用,这里的锡尼河布里亚特人还在穿塔哈、帕尼。塔哈是使用厚厚绒、长长毛的山羊皮,长毛朝外做成的长皮袄,是锡尼河布里亚特人最保暖的衣服。“给冷的人披上塔哈”是锡尼河布里亚特人中的一句俗语。帕尼是用带长毛的牛羊软皮做成的大靴子,冬季寒冷时套穿在普通靴子外面,防寒防滑,帕尼轻便,也可以毛朝外反穿。
布里亚特夫妇与心爱的牛犊。(2022年3月31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西苏木)阿音 摄
锡尼河布里亚特女人心灵手巧,全家人的穿着都自己做,如今五六十岁的妇女都会做传统布里亚特服饰,有的还靠给他人做传统服饰来增加收入。但是年轻一代多数不会做了,他们也不想做,流行购买时尚衣服穿。有一位锡尼河布里亚特妈妈说:“我们这代人走了,这长袍可就没人穿了。”虽然在日常生活中锡尼河布里亚特人脱掉长袍穿便服已成习惯,但在婚葬嫁娶、祭敖包、那达慕、过年等特殊日子仍然穿传统服饰。
进城也是锡尼河布里亚特人的一种新的追求。现在锡尼河布里亚特人居住的乡下,老年人居多,年轻人越来越少,空房子越来越多了。你若问:“这家人去哪里了?”得到的答案一定是“进城了”。时代发展了,生活富裕了,锡尼河布里亚特年轻一代抛掉“马背上生活”的传统观念,开始远走高飞,努力改变命运,于是进城学习、进城工作、进城生活。
2000年内蒙古牧区开始实施集中办学,小学生进城读书,爷爷奶奶为了陪读跟着孙子孙女进城了,有些年轻父母也跟孩子进城了,同时依靠打零工维持生活。也有些牧民自己在城市生活,家里雇用牛羊倌放牧。老人们说:“我们的孙辈生活在城里,连绵羊山羊都分不清楚了。”
买公羊的男人与卖公羊的男人。买公羊的男人在看公羊的牙,布里亚特人通过查看牛羊的牙得知牛羊的岁数。(2023年1月14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西苏木)阿音 摄
《太阳圆》影像系列中很少有多人场面,这就是锡尼河布里亚特人的生活现状。在城市化潮流的冲击下,本来人就不多的锡尼河布里亚特草原上人更少了,平常在牧区家庭中只有一两个人,或是男家主和雇工,或是老牧民夫妻,或是两口子中年雇工,年轻牧民很少见。
草原上原没有集中的村落,最早的游牧方式是以家庭为单位,在一片草原上放牧,家与家之间也拉开一定的距离,禁忌在同一片草原上几户牧民住得太近。住得太近,会有羊合群的麻烦,牛、马合群后会自动分群各自回家,但羊没有这种智慧,主人必须一只只来认领,非常麻烦。还有,多群牲畜聚集在一片草原上,将令这片草原超出负荷,不仅加重草场破坏,对牲畜的膘情也有影响。1950年代,每群羊控制在1000头之内,每群牛控制在100头之内,每群由一户牧民负责在一定距离之外的放牧点放牧,一个放牧点只有一户人家。1980年代分草场到户以后,在各自分到的一片草场上也只有这一户人家。
自2012年起,我辗转布里亚特人生活各地寻找拍摄素材。我曾到过俄罗斯,那里的布里亚特人大部分放弃了畜牧业;到了蒙古国,那里虽然原始草原还在,但是他们的服饰、语言已经“喀尔喀化”(喀尔喀是蒙古族的一支)。
熟羊皮的布里亚特老妈妈。布里亚特人历来用熟牛羊皮做衣服、帽子、靴子、马鞍配件、绳子、鞭子、蒙古包的配件、勒勒车的配件,古代还做盔甲兵器等用品。(2019 年6 月22 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西苏木)阿音 摄
最终锡尼河布里亚特人吸引了我的拍摄目光。这里的布里亚特人令人敬佩,他们的生活比俄罗斯、蒙古国的优越,同时他们古老的文化习俗,甚至语言、服饰还都原原本本地保留着。
布里亚特人有着与其他蒙古部落不同的语言,曾经也有过自己的布里亚特蒙古文。布里亚特人的服饰有着独特的风格,用色极少,主要是白、红、蓝、绿、灰几个颜色,虽裁剪简单,但穿起来雍容华贵。
大部分游牧蒙古人早先只会经营畜牧业,而布里亚特人很早就在俄罗斯种麦子、土豆、蔬菜。他们的饮食也有自己的特色。“禾力布”(即用白面、牛奶做的面包,也叫列巴)是他们用蒙古包里取暖、熬奶茶、做饭用的土灶改造成特殊的结构烤成的。“禾力布”是其他蒙古部落所没有的。他们加工野果的历史也有些渊源。布里亚特包子在世界上享有很高的声誉,也是中国内蒙古的著名小吃。布里亚特人在蒙古包里用床的历史也是比其他蒙古部落早,他们住的蒙古包“哈那”(即墙壁)上开窗户,冬季把几座蒙古包连接成有多种功能的套房,温暖而舒适,他们很早就掌握了建木质结构房屋的技术。1917年,锡尼河布里亚特人从俄罗斯带来了马拉的割草机和牛奶分离器。把挤好的牛奶倒入牛奶分离器,手动摇摇就会把奶油、酸奶分离出来。这种机器其他蒙古人也没有使用过,可以说锡尼河布里亚特人更早接触到了科技。
坐在窗前的琪琪格玛。琪琪格玛是在草原上的花朵的意思,布里亚特女子叫琪琪格玛的特别多。(2017年3月16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西苏木)阿音 摄
给去世的老人点酥油灯的人们。(2017年3月15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东苏木)阿音 摄
锡尼河布里亚特人在踏着勒勒车的漫长节奏中走过了悠悠岁月。如今,家家户户门前都矗立、使用着“东方红804、904”等巨大的“铁家伙”。曾经的“沙日车(即牛车)的步伐会赶上兔子”的寓言已成为神话。锡尼河布里亚特人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无不浸透着历史变革、社会进步的痕迹。
蒙古马脑子灵、反应快,一年四季寻找草盛水清的地方无拘无束地走动。寻找马群是牧马人的一大难题,他们上高坡张望或通过察看草尖、脚印、尿粪的干湿来判断马群走向。利用这些常识和根据四季风向、气候、雨雪的状况来判断马群去向,是每一位牧马人必备的知识技能。他们还利用坐骑、牧羊犬特有的听觉、嗅觉和视觉来寻找马群。夜深人静的时候,牧马人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马蹄的动静来判断马群远近。金属铃铛本是一种乐器,聪明的牧马人把铃铛挂在公马脖颈上,通过倾听铃铛的声音来寻找马群,也算是一种智慧。到了1980年代中期,望远镜的普及,给寻马群的牧马人带来历史性的跨越。
现今,牧马人千百年来寻找马群的难题在这个新时代迎刃而解。雄马脖颈上挂上GPS导航,牧马人日夜在手机屏幕上掌握马群所在的位置。更神奇的是,他们在替代传统蒙古包的游牧铁皮房上,在牛羊圈上,在“努图克”(即家园)附近都安上了高清监控器,无论他们在楼房里的电脑桌前,转动方向盘驰骋在高速公路上,甚至从草原到首都北京天安门,在手机屏幕上,他们家园附近奔驰的马群、天空中飞翔的鸟儿、草丛中出没的狼群都一览无余,甚至能清楚地分辨出牛羊圈旁跑过的鼠、兔的雌雄。
准备打草的布里亚特一家人。立秋时令,这家布里亚特人搬到打草的草场上准备打冬季喂牛羊的草。这里的冬季寒冷而漫长,雪大了,铺盖整个草场,牛羊只靠储存的草来过冬。(2016年7月25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东苏木)阿音 摄
陪读的奶奶与写作业的孙子。(2016年1月16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西苏木)阿音 摄
2012年11月初,我在锡尼河西苏木好力宝嘎查牧民达西尼玛家住了十多天。达西尼玛是个高大魁梧、黑色脸膛、面带微笑的锡尼河布里亚特汉子。他们在西博山西北、辉河桥北高坡朝阳的腹地上扎下两座洁白的蒙古包,蒙古包后边并排放置了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勒勒车。达西尼玛是远近闻名的养驼人。中央电视台《舌尖上的中国》栏目组走进他家向世界宣扬“布里亚特包子”。他的小儿子达西毕业于呼和浩特民族学院,回到家乡继承父业,励志发展传统畜牧业;他的女儿达西玛帮我带了好几天路,使我初步了解了锡尼河布里亚特人,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2014年夏季开始,我走进、深入、拍摄锡尼河布里亚特人的生活。我去了几趟达西尼玛家,家里始终没人,连铁丝网的门也上了锁。2015年12月初,我在鄂温克族自治旗“布里亚特蒙古历史文化研究会”的年会上意外见到了达西尼玛,他患病两年才好转,他的爱人身体也不好,两个人在旗里租房治病。
此后又是几年没见达西尼玛。我每次到好力宝嘎查,都只见达西尼玛家的两座发黄的蒙古包静静地守候着努图克,却见不到他人,见不到牛羊。2018年秋末,没想到我在辉河芦苇丛里看到了为他人放羊的达西尼玛,他依然笑眯眯地对我说:“前几年我饱受病痛折磨,生活状况也不好,还好有国家扶贫政策的扶持,明年春天我回家放自己的牛羊。”
冬季牧场上穿塔哈的夫妇和他们的牧羊犬。(2022年3月4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東苏木)阿音 摄
开着拖拉机给牛群填草的夫妇。(2022年3月4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西苏木)阿音 摄
三位布里亚特妇女与黑花牛犊。(2016年1月10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西苏木)阿音 摄
割芦苇的布里亚特人。(2023年1月13日摄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东苏木)阿音 摄
2020年夏天的一天中午,我在吃午饭时听闻“网红”达西结婚的消息。养驼人达西尼玛的儿子成了网红,连中央电视台都报道过“新时代蒙古草原上的网红达西”,他的粉丝已达400多万。
2022年7月,锡尼河一带风调雨顺,水草丰美。西博山西北、辉河桥北边高坡上的那两座旧蒙古包已换成崭新的五座洁白的蒙古包,在蓝天白云之下显得格外气派。西侧崭新的红色拖拉机和绿色割草机鲜艳夺目,旁边还停着一辆白色轿车和两辆摩托车。蒙古包不远处的牛马驼羊安静地吃着草。这是昨天的养驼人达西尼玛家、今天的网红达西的直播间和锡尼河布里亚特人幸福生活的草原。
草原又迎来了新的一天,迎着朝霞满脸微笑的达西忙碌于直播。西博山脚下辉河芦苇塘鸟语花香,岸上的草地牛哞羊咩,锡尼河布里亚特人称天鹅为天鸟并用心呵护,称草原五畜为上天的恩赐且用心经营。
锡尼河布里亚特人的传统蒙古包前后,轿车、拖拉机有序排列,望不到边的草原上锡尼河布里亚特汉子骑着他的蒙古马、唱着他的蒙古长调从天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