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远逝

时值四九，二十日已是大寒，正待来春。作为一个从小在田野间长大的孩子，冬藏的习惯就如同喝水呼吸一般与生俱来。中国传统自然科学遵循“春生、夏长、秋敛、冬藏”的理论，一到立冬，万物便开始了收敛后的闭藏。冬藏，乃是烙刻在乡村人内心共同的文化记忆，它在酷寒的大雪天中承载一代又一代人的回忆。

小时候随爷爷住在乡下，爷爷爱操劳各种农活。一到秋冬交替之际，他总喜欢跟我念《史记》里的那句箴言：“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爷爷一边拉紧自己的草帽，一边笑着用干裂发皱的大手摩挲我的脸。干完农活的手上还沾染了些许泥土的味道，持久地萦绕在我的鼻尖。在我不懂事的时候，并不理解爷爷所说的话，只是乖顺地点点头，眼里满是孩童的无知。远方的村口处倏然传来碾米厂的轰隆运作声，把当时年幼的我震得浑身战栗。此时的我才深刻地明白一件事，只要贮藏足够的粮食，便可以在严寒的冬天静待春雪，迎接来年。

往事如昨，小学语文老师开始教我们朗诵那经典的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每每念到这句，我才明白爷爷话语里的含义，以往稻谷在机器里捣作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回响，让我不自觉地对冬藏怀有一颗敬畏之心。

晚秋对乡村来说确实是一个好时节，里里外外都充斥着热闹的气息，来来去去都是那些忙碌的身影。午后阳光正烈，田野里都是一片金黄，秋风吹过，稻子随风齐刷刷地向同一个方向飘扬，如同会流动的颜色。走进辽阔的麦间田野，感受麦子在手心拂过的清凉，再轻轻将它攥在手中，想象着自己将整片秋色纳入。在这样壮丽的景色中，村民们在田间劳作，和金黄的秋色融为一体。他们干活，他们歌唱，他们在收获的喜悦中沉浸，他们从不停歇。处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也开始笨拙地模仿他们的动作，企图学习到收割的精髓：左手抓着稻秆，右手紧紧握着镰刀，然后弯腰从稻子最下面斜斜地开始割。稻子锋利，千万注意，切莫伤了手。

谷地上全是割稻谷的声音，一下，两下，好多下。所有人就这样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至暮色垂下，声音才渐渐地停下来。暮色与薄雾衔着远山，大片橘红色染到天边，飞鸟朝不知名的方向奋力前行。我汗涔涔地躺在堆得像山的稻谷堆上，听着长辈们唱嘹亮的信天游。“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唱完后，再看着家家户户把谷子搬到谷仓。顿时，会从心底产生一种“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受。

春播一粒粟，秋收稻满仓。看着谷仓里的粮食变得又多又满，每个人心中都很是满足，秋天就这样以在农民看来最诗意的方式结束，迎来那个漫长的冬。一切的农事活动都默契地停止，给冬天换来一份白色的寂静。大家这时候开始捯饬各种特色食品，腌制萝卜、咸菜、冬菜、鬼子姜，每一个步骤都是代代口口相传留下来的做法，保留着最原始的食物味道。奶奶还会在室内用瓦罐酿制醇香的米酒，从无数粒米变成一罐酒，经历了冬去春来，刚好整整一百天。我想，这是一种独属于乡间生活的浪漫。

万物休息，人也会在冬天休息。辛苦了一整年的村民们，会在冬季时享受少有的闲暇。在一切都归于寂静的时候，大家总爱抱团取暖。在老旧的店铺前，常常能够看见一群人穿着棉袄坐在门口，用力地摩挲双手，然后朝掌心哈气。呼出去的，在空中俨然成了一团温暖的白气。可以什么都聊，大多是邻里乡间的八卦日常，一旦聊到有趣的地方，就互相勾肩搭背，笑声久久回荡在四周；也可以什么都不聊，只是陪伴彼此安静地坐着，望着远方的大山，守着这片扎根了一生的田野。我们从不惧怕寒冬，因为秋天所藏的粮食足够支撑我们度过，这大抵也是乡人一贯以来的自信和底气。这时候的闲适也是为了来年做准备，为了来年能更好地劳作，这成了众人口中所说的“养精蓄锐”。

瑞雪兆丰年，一场大雪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片田野。原野之上，时不时还能够听见雪将树枝压断的咯吱声，一种萧瑟之感即刻笼罩住整个村庄。寒气能涤荡污浊，杀死部分细菌和病毒，把纯净再一次还给世界。雪像一柄巨大的保护伞，把农民们爱着的土地护在身下，保证它在来年依旧是块肥沃的良地。我想，这些都是大自然给农民的馈赠，感谢他们尊重自然，顺应万物规律，因为他们才是最懂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一个群体。

在这样的冬天，我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懒懒地睡上一觉，等着外面的冷空气又慢慢地透进房间来，然后把我冷醒。白天的时候，穿着大棉袄和黑靴子跑到外面，听冷风飒飒吹、呜呜叫，听冰面慢慢破出一道裂缝，听青草在雪下瑟瑟发抖。不一会儿，思绪会突然被隔壁的张大妈打断：“妹儿，外邊冷，快来试试我刚腌的咸菜啊！”我笑着回应：“好呀！来嘞！”我在雪地里站起身，蹦蹦跳跳地推开门跑进去，里面依旧是一大群人围坐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热情如火的笑容，不知不觉温暖了这样零下的寒冬。

回忆到这里就定格住了，定格在这样一个寒冷又温暖的雪天。直到今日，我们全家已经搬到县城多年。快节奏潮流的裹挟，逼迫人们忘记很多回忆。而我仍然在回味童年的生活，仿佛一直在等，等一个能重新融入野地的机会。自从来到南方沿海地区，就再也没有见过雪。对我来说，冬藏，是一种沉潜的力量，是自然的沉潜，也是人的沉潜。人和万物一样，不能像一台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总需要有一个休息、更新的时间。厚积薄发，是冬藏教会我的一个道理。一个又一个冬天会过去，一个又一个冬天还会再来，时间会在时序更迭中一闪而过。如今的沉潜与沉淀，是为了以后能够更明亮地成长。

冬天，冬藏！藏下粮食，藏下精力，藏下回忆，这样的生活方式已经远远逝去。也许某一天，我会遗忘掉很多回忆，但有关冬藏的记忆，我会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它教会我于贫瘠中生长，于苦难中拾起希望。那些体验、那些哲理，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一直随着万物更新、生长。

此时，我正捧着一杯热茶坐在窗前，听外面的冷风呼啸，写下这些亲切的文字，细细回味我所向往的乡村冬天。

等到再抬头时，惊觉冬日的暮色再一次显现在我眼前。

作者简介：海屿，本名黄海珊，广东汕尾人，作品散见于《中学生博览》等杂志，在校期间获得过多次写作奖项。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