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开锁

袁良才

董开锁，字启键，号绝窬山人。

有字有号的，那一定是个人物！

对不起，董开锁业如其名，就是个开锁配钥匙的。呵呵，看来这人有点意思。

这么说吧，在猷州这地界，不认识县长甚至不知道县长姓甚名谁的大有人在，不晓得开锁老董的却没有几人。

董开锁的店铺邻近猷州国际大酒店，相形之下，一个是豪华巨轮，一个是寒碜的小舢板；一个是白天鹅，一个是灰麻雀。就这么个小铺面，还是租来的，小脸小鼻子小眼睛的，胃口却极好，每天从早到晚吞吐着络绎不绝的顾客。店招牌同样潦草不起眼，只四个字：老董开锁。

店里的陈设简单到寒酸，一张小马扎，两台配钥匙机（卧式、立式各一台），一张斑驳的小方桌，桌上一台旧电脑，别无长物。董开锁除了吃饭撒尿，几乎一直坐在那张小马扎上，摆弄机器配各式各样的钥匙。只有顾客提出配汽车钥匙时，老董才借助电脑。

店里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得离谱，啥叫纤尘不染？老董的店铺就是。如果光线好，你从店门口路过就可以看见董师傅了，你惊掉了眼珠子没人负责。只见董开锁笔挺挺地坐在那里，西装革履，打着红领带，还梳着一个大背头，要英俊有英俊，要潇洒有潇洒。然而，他只是个开锁配钥匙的草根啊！

有个俏皮鬼巧用鲁迅小说《孔乙己》里的一句话“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来戏谑董师傅是坐着配钥匙而西装革履的唯一的人。这话风似的在大街小巷流传开了，最后也传到了董开锁耳朵里。老董一点儿没生气，反而乐了，反问，哪条法律规定配钥匙的就得穿成叫花子似的？只有人弄精神了，才能给人更多信赖感！自个儿不小瞧自个儿，没人能打倒你。嘿嘿，老董这话说的，赶上半个哲学家了。

据说老董是开锁世家。解放前他爷爷曾帮过共产党的大忙儿，在醉仙楼灌醉了国民党监狱长，从他身上搜出一大串牢房钥匙，只凭眼瞄了瞄，用手捏了捏，回去后竟配出了一串分毫不差的钥匙，地下党得以营救出了一个困于狱中的重要人物。他爹的祖传功夫同样了得，也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那时期，乡里乡亲都饿得慌，生产队的仓库里却堆满了粮食，他爹用地瓜烧把保管员撂倒，配好仓库钥匙后断断续续偷出了不少粮食，挨家挨户送上门……东窗事发，他爹被判了刑，乡亲们轮流抚养着小开锁。

等小董长成了英俊小伙儿，正赶上恢复高考，他考上了名牌大学，政审时却卡了壳，是被爹连累的。阴错阳差，董开锁成了董家末代开锁人。他儿子公开叫嚣，宁愿啃老，也决不接续开锁配钥匙的卑微活计。

老董还是小董的时候，一开始跟爹学配钥匙开锁，老是走神儿，他心里装着一个人：他的初恋女友洪小菲。当初是小菲追的小董，结果小菲上了大学，就把小董一脚踹了。董开锁三十好几还是光棍一个，直到听说小菲嫁了人，生儿育女了，他才彻底死了心，一门心思地跟在爹后面学习祖传技艺。这小子有异禀，他爹说，魂儿找回来了，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那会儿，猷州百货大楼刚刚落成营业，是个炙手可热、人人艳羡的好单位，营业员多是帅哥靓女，听说都出自“高门大户”。小董当然想蹭个热度，就把摊位转移到了百货大楼廊檐下，果然生意好了不少。小董人生得端庄、白净，个子高挑，天性就爱整洁，他狠狠心，把自己西装革履地“武装”起来。为这，他挨了爹一顿臭骂，说他乱花钱，是猪鼻子插葱——装象呢。小董想的是，挨这顿骂，值，因为他找回了自信，找回了尊严。

小董慢慢发现，百货大楼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大长腿、瓜子脸的女营业员出出进进，老是偷偷地望自己。

怕什么来什么。一天，小董快收摊子时，那个美女营业员来了，递给他一把亮锃锃的钥匙，照这个，配一把。小董配好后，那位美女来取钥匙，付过钱后，却将新配的钥匙慌慌张张地塞到小董怀里，这是我新房的钥匙，这把属于你。我等着你来娶我。说完，掉头跑了。

这姑娘叫田蓉，是县长家的千金，此后成了董开锁的发妻。这姻缘够戏剧性的，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是猷州罗曼史上的经典案例。

董开锁和田蓉结婚后过了一段甜蜜的时光，随着百货大楼的改制和老县长的故去，田蓉风华不再。田蓉一直闲在家里，脾气越来越坏，看董开锁越来越不顺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几次闹到了民政局，到底看在儿子的分上，婚没离，但冷战持续升级。

董师傅这日子过得凄惶。他知道，妻子是嫌弃自己的活计丢份儿，又挣不到啥大钱。這世道变了，人心能不变吗？

瞌睡遇枕头，董开锁发财的机会从天而降。可他没听完来人的话，就打断他们说，原来你们是穿窬之盗啊！你们干的是伤天害理的事，让我配钥匙助纣为虐，休想！给再多的钱也不行！董师傅被揍了个半死，花了一大笔医药费才慢慢康复过来，继续摆摊配钥匙。

这个小门面房，还是近几年租的。岁月无情，小董早变成了老董，西装革履也掩饰不了写在脸上的沧桑和憔悴。老董心里苦啊！最近他被妻子没收了房门钥匙赶了出来，房子是我娘家买的，到现在都换不起房，你还有什么脸住？老董就只好住在店铺里了，打烊后打一个地铺，潦草地睡下。

可老董迟迟睡不着，近来有一位顾客三天两头来找他配钥匙，而且配的是同一把钥匙，总说他配的钥匙开不了别墅的防盗门。这就怪了！在董开锁看来，这是奇耻大辱啊！那位女顾客雍容华贵，虽说也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

彼此都没有点破，彼此都心照不宣，但老董从见她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洪小菲。

终究还是小菲没有扛住，她泪眼婆娑地对老董说，老伴不在了，我是个自由身，回到猷州，一半是思念故乡，一半是为了你！追我的人很多，条件一个比一个好，可我的心锁已经锈死了，只有你能打开它。开锁，你的情况我也听说了，我俩……

别说了！老董扭过头去，硬了嗓子，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啊。

第二天，“老董开锁”的店门关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有人说老董死了，有人说老董云游四方去了。

其实老董哪儿也没去，他久久地站在自家的门前，站成了一尊木雕。儿子要为他开门，妻子不让，老董就那么痴痴地倔强地站着。天黑了，夜里好冷，老董抖得像风中枝头的树叶。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漏出妻子哭泣的颤音，你是配钥匙的，咋开不了自家的锁？

老董没回答，但心里热了起来，他紧紧地盯着那把冷冰冰的锁，他要用自己的心把它焐热、焐开……

不久，《猷州晚报》刊出一条消息——《甘当无名英雄，助学只为圆梦》，说的是一个以配钥匙为生的老人，根据所配房门钥匙的好坏认领了多名助学对象，帮寒门学子圆大学梦，称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善事。

这老董，藏得够深。

“启键先生”的雅称渐渐取代了“老董”“董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