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鱼：大西洋“头号通缉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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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规模屠杀入侵物种，并以此为乐，举办猎杀比赛，算得上正义吗？

| 捕手和他们的敌人 |

43岁的蕾切尔·鲍曼是一名以捕杀狮子鱼为业的潜水员。狮子鱼原本栖息在印度洋和太平洋。印度尼西亚和澳大利亚沿海的成年狮子鱼可以长到0.3米左右，天敌是石斑鱼、鳗鱼和鲨鱼。在很多国家，潜水者没有许可证是不能捕杀狮子鱼的。狮子鱼还是备受欢迎的观赏鱼，数以万计美国家庭的海水鱼缸里都能找到它们的身影。狮子鱼外表华丽，身上有醒目的红色和橙色条纹，鱼鳍和头部还有撞色图案。

鲍曼头一次见狮子鱼是在2012年，“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条盛装打扮准备出席嘉年华的鱼。”然而，她并不是透过鱼缸玻璃看到的狮子鱼，也不是在日本周边海域潜水时看见的，而是在佛罗里达群岛海域看到的，那里距离她家仅有几英里之遥。

过去半个世纪的某个时间节点，西半球中低纬度的某个位置，一条狮子鱼从鱼缸里一跃而出，跳入大海。1985年，有人首次在北美发现了狮子鱼，地点在迈阿密北部的达尼亚滩。狮子鱼完美地适应了新环境，现如今，大西洋西部的海域生活着数百万条狮子鱼。这对本土物种可不是什么好消息，狮子鱼吞掉了大量海洋生物，破坏了珊瑚礁生物群落的平衡。捕杀狮子鱼对本土物种显然大有裨益。鲍曼将她的目标视作入侵者。“我捕杀的不是猎物，而是敌人。”她告诉我，“站在正义的一方难道不好吗？”她喜欢干这一行还有一个原因：美国政府对于捕杀狮子鱼完全没有任何限制，限额捕捞、禁渔期、船只大小和渔具限制统统没有，捕杀狮子鱼会让人梦回那个捕捞没有任何限制的年代。

狮子鱼捕手之间的关系非常好，到同行家里留宿是常有的事，他们会分享自己潜水捕猎的故事，也会不伤和气地较较劲，看谁杀的狮子鱼最多。他们追求的是生态平衡：每杀一条狮子鱼就意味着一条敏尾笛鲷可以被救下来。捕杀狮子鱼虽然能带来不小的成就感，但真做起来其实相当费劲。狮子鱼不容易上钩，用拖网也难以捕捞，因为它们只会在自己生活的珊瑚礁附近活动。狮子鱼只能用鱼叉一条一条地去刺，潜水员瞄准后，会用橡胶弹弓将鱼叉发射出去。

过去20年，许多潜水员迷上了捕杀狮子鱼，但像鲍曼这样痴迷的还找不出第二个。从她十年前迷上这项运动算起，她平均每周要下水三次。网上有一张她和猎物的合影，她举着一根鱼叉，上面串着十几条刚刚捕杀的狮子鱼，看上去好似一大串烤鱼串。

狮子鱼并不好惹，它们背鳍的鳍棘毒腺释放的毒素，杀伤性极强。鲍曼每次潜水都会戴手套，但戴与不戴区别不大。“广告宣传语都说什么可以有效防止刺伤……”她说，“鬼才信呢！”有时候，毒素甚至会引起身体麻痹。鲍曼说：“一旦被刺到，骨头和关节仿佛都要蹦出来了，太疼了！”为了应对突发状况，她每次潜水都会带四粒止痛片。

频繁潜水会挤压鼻窦，鲍曼下水时间过长，为了保持鼻子通气，只能大量使用鼻塞喷雾剂和凤梨酵素。她给我发了一张她参加翡翠海岸狮子鱼公开锦标赛的照片，照片中可以看到她鼻子下面有明显的血迹，这是鼻腔毛细血管破裂的结果。幸运的是，她赢得了比赛，这是她第三次拿冠军。

2022年，该赛事的奖金总额更高，近10万美元。抓到最多狮子鱼的队伍可赢得1万美元，抓到最大狮子鱼的个人可拿到5000美元。狮子鱼可以食用，在市场上销路极好，参赛队伍卖掉捉到的鱼，还能赚到上千美元。总共有145人报名参赛，有的选手甚至作好了一天潜水十次的准备，潜水最大深度可达60米。鲍曼的队伍叫“狮子鱼大学”，竞争对手都是老熟人了，其中就有深海黑帮队。到比赛结束之际，所有队伍加起来估计能捕到上万条狮子鱼。“这可是一场盛事。”鲍曼告诉我。

| 狮子鱼大杀四方 |

狮子鱼之所以能成功闯入大西洋，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它们贪得无厌的胃口。“一条鱼的体型只要小到足以被狮子鱼的嘴装下，狮子鱼就有可能吞掉它。”一个鱼缸网站提醒道。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养鱼爱好者最后会将鱼缸里的狮子鱼丢进河里。再不丢，别的鱼就要被吃光了。

狮子鱼开疆拓土的速度相当快：1985年，它们跑到了达尼亚滩；2004年，百慕大；2007年，古巴；2009年，尤卡坦半岛。它们能如此迅速地扩张地盘，得益于其鱼卵的特性。狮子鱼的鱼卵漂浮在水面上，可以借助海流漂得更远。有人甚至在罗得岛州附近海域看到过狮子鱼，尽管它们无法在那一带熬过冬天。最近，巴西沿岸也有了狮子鱼的踪迹。

獅子鱼生性喜欢生活在沉没物附近，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人类尚未探索的海底深处，或许生存着数百万条狮子鱼。亚历克斯·福格是翡翠海岸狮子鱼公开锦标赛的组织者，也是南密西西比大学的生物学研究生。2014年，他在墨西哥湾潜水，下潜到30米左右，发现了一架战机的残骸，机翼上铺满了狮子鱼，密密麻麻一片，宛如一张毛毯。他下去两趟，用鱼叉捕到了200条。这些家伙并不会因为人类大肆屠杀就四散逃逸，而是会继续静静地待在原地。

美国人一开始只是觉得水中多了一种色彩鲜艳的鱼，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家最早关注的主要是狮子鱼的毒性。2002年，《夏洛特观察家报》称：“狮子鱼虽然给当地水域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但也增添了一分危险，它们行动迟缓，但仍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快速向前游动一两米，人们游泳要是和它们距离过近，还是有风险的。”那之后过了几年，潜水者发现水下狮子鱼随处可见，但他们以往常见的其他鱼类却不好找了。狮子鱼把它们赶跑了吗？鸠占鹊巢了？还是吃掉了它们？

2007年前后，研究人员着手统计狮子鱼入侵带来的代价。佛罗里达大学海洋生态学家霍尔登·哈里斯是鲍曼参加比赛的队友。他告诉我：“狮子鱼大概是有史以来美国人研究最多的海洋入侵物种。”研究人员的发现可以说是触目惊心。雌性狮子鱼每两天半可产下2.7万颗鱼卵。亚洲水域的狮子鱼只吃很小一部分的珊瑚礁鱼类，但生活在大西洋和墨西哥湾的狮子鱼吃的种类就多了：拿骚石斑鱼、鹦鹉鱼、敏尾笛鲷、带状珊瑚虾、弹涂鱼……食谱涵盖的生物多达170余种。它们会用自己鲜艳的胸鳍将猎物逼入死角，然后整条吞入腹中。

2008年的一项研究表明，狮子鱼到达新珊瑚礁后，会在五周内吞灭该珊瑚礁生物群落八成以上的物种。研究人员吃惊地发现，一条狮子鱼在半小时内吞掉了20条隆头鱼。其他研究也展现了狮子鱼惊人的吞食能力。它们能把嘴张得很大，大到足以吞掉自身体型1/2以上的鱼类；它们的胃更是可以扩张到正常尺寸的30倍。狮子鱼虽是十足的吃货，但却拥有冬眠能力，不吃不喝三个月也能存活下来。它们占领一处珊瑚礁，不仅会吃成年鱼，还会吃幼鱼，这将直接威胁到当地未来的物种多样性。狮子鱼爱吃幼年鹦鹉鱼，而鹦鹉鱼的一大功能就是帮助珊瑚礁清理藻类植物，没了鹦鹉鱼，珊瑚礁本身也会受损，甚至走向灭亡。

狮子鱼在美国海域大杀四方，亚洲鲤鱼则在美国河湖水域称王称霸。政府甚至出动军队来解决这一问题。2019年，美国陆军工程兵团批准了一项计划，试图借助气泡屏障、电子屏障和声学威慑装置，阻止亚洲鲤鱼进入密歇根湖。2022年，陆军工程兵团再次出台多项措施：在伊利诺伊州的布兰登路闸和大坝处建造一条人工屏障；伊利诺伊州自然资源部开展商业捕捞，清除成年亚洲鲤鱼，降低繁殖种群的规模。

和亚洲鲤鱼一样，狮子鱼在美国也没有天敌。它们不怕其他鱼类，也不怕潜水者，即使有人靠近，仍会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另外，美国狮子鱼的个头要大一些，有的可以长到0.48米。狮子鱼什么都吃，但美国海域却没有什么物种吃狮子鱼。其一，它们的食谱上可能没有这种外来物种；其二，它们可能忌惮狮子鱼带毒的鳍棘。

| 温和疗法难奏效 |

环保主义者的观点很明确，养鱼爱好者随意将狮子鱼扔进大西洋，打破了大自然的平衡。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最好的解决方案是人类还自然一个清净。“一味屠杀并非出路。”著名海洋学家西尔维娅·厄尔讲道，“顶级掠食者的消失是人类造成的，狮子鱼只是趁機抢占了顶级掠食者留下的真空地带。保护珊瑚礁的最佳方案是建立更多的海洋保护区，如此一来，掠食者的数量就会回归到合理水平，这之后，珊瑚礁生物群落的平衡自然会得以重建。”

一开始，人们试图用温和的方式解决狮子鱼泛滥的问题。环保主义者尝试教石斑鱼吃狮子鱼，可石斑鱼就是不感兴趣。洪都拉斯、古巴等地的研究团队则试图让鲨鱼爱上狮子鱼。他们安排潜水员带着狮子鱼肉串去喂鲨鱼，但这一招也没有奏效，更可怕的是，鲨鱼反倒对潜水员产生了兴趣。

过去十年，狮子鱼入侵问题愈演愈烈。面对危机，人们达成了新共识：这个烂摊子是人类一手造成的，如今也必须由人类来解决。有的办法极其巧妙。2016年，艾罗伯特公司研发了一款专门捕杀狮子鱼的机器人。项目负责人称：“它们不会注意到机器人的。”但他想错了。用锦标赛组织者福格的话讲：“机器人太笨重了，又是灯光又是喷射流的，狮子鱼看到这么个庞然大物，肯定会挪动的。”

2015年，佛罗里达州鱼类和野生动物保护委员会提出口号：“让我们成为狮子鱼的掠食者。”这句话很快就吸引了一大批追随者。美国的非营利组织国际珊瑚礁保护协会大概是最支持该口号的环保组织。过去15年，协会每年都会在伯利兹的一座岛屿上开课，向志愿者教授捕杀狮子鱼的技巧。课程负责人安东尼·萨纳表示，他的志愿者捕杀的狮子鱼总量应该超过60万条了，“效果非常明显，我们活跃的海域，本土鱼类的数量有明显回升，珊瑚礁的数量也增加了不少。”我问萨纳有没有环保组织反对这种做法。他说没有。现如今我们面对的环境危机太多，有这样一种干脆利落的方法，基本上没人会拒绝。“效果看得见摸得着。当然了，我也不否认，捕猎确实很有趣。”他说。

| 鲍曼和狮子鱼结缘 |

鲍曼的父亲是一艘捕虾船的船长，但她小时候没想过继承父业，她的理想是做音乐专栏作家。不过，“9·11”事件后，她放弃了原先的人生轨道，跑到佛罗里达群岛找了家酒吧打工，过上了随性的生活。一次，百威啤酒创始人的后代阿道弗斯·布希四世到店里喝酒，得知鲍曼会开船后便邀请她给自己开船。她同意了。时间拨回到1998年，布希四世花钱请人将一艘退役的商船沉在岛屿附近，创造了一处人造珊瑚礁。这之后，他时不时会乘船去那儿潜水捕杀狮子鱼。“布希浮出水面后，鱼叉上多了一种外形奇特的鱼。”鲍曼回忆道，“我当时就觉得我或许也可以试试。”2011年，她拿到了潜水证，那时候，狮子鱼在佛罗里达群岛已经活跃了十年有余。

鲍曼发现，当地餐厅乐于收购狮子鱼。“狮子鱼汞含量低，且富含欧米伽–3脂肪酸。”她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的环保意义，“我就是个潜水捕鱼的酒保罢了。”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违法了——餐厅只能从具备相应资质的供货商那里购买食材。不过，鱼类和野生动物保护委员会并没有给鲍曼开罚单，而是建议她寻找合法合规的渠道卖鱼。

2016年5月，鲍曼成为了将狮子鱼卖给美国全食超市的第一人。她父亲在此之前就离世了，但她觉得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他女儿终于也成为了一艘渔船的船长。狮子鱼在全食超市上架后，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一家海鲜餐厅的主厨告诉我：“狮子鱼肉质鲜美，可以和多种调料灵活搭配，不论是经典的白黄油酱汁，还是红辣椒酱或黄番茄酱。”

多亏狮子鱼，鲍曼才赚到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她用这笔钱买了一艘船。没多久，她就融入了狮子鱼潜水捕手的社交圈，并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捕手。

潜水员捕杀狮子鱼，往往是每抓一条，就会将其从鱼叉上取下，放入袋子，再去捕杀下一条，整个过程看起来十分优雅。我看了鲍曼2021年潜水捕猎的视频，她看上去异常兴奋，甚至有些愤怒。她有时会跳过橡胶弹弓发射鱼叉这步，直接拿着鱼叉去戳。“捕鱼的过程对我而言有点像在街边捡垃圾。”视频中，她的手脚常常会弯曲成诡异的弧度。“我还以为我在水下是优雅的美人鱼呢！”她告诉我，“我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傻帽。”

| 狮子鱼锦标赛纪实 |

翡翠海岸狮子鱼公开锦标赛的第一天，我同鲍曼以及她的队友汇合。鲍曼的队伍认为他们的胜算很大。队长基莱·霍华德负责操作配有全球定位系统的鱼探仪，这是大家公认的船上最值钱的物件，能依托声纳技术探索水下情况。鲍曼告诉我，胜负关键并不在于潜水，“而在于捕鱼点和设备”。她一边跟我聊天，一边穿上了潜水衣和潜水靴。她闻了闻靴子。“一股鱼腥味，”她说，“这是个好兆头。”地平线上，太阳缓缓升起。

他们挑选的第一个捕捉點离码头有一小时航程，位于水下45米左右。天高云淡，海水清澈见底。不过，到达目的地后，潜水员每次下去只能带回六条战利品。霍华德看了看鱼探仪，研究了一会儿，决定换个地方试试运气。他最后挑中了往西一段距离的珊瑚礁。船开过去后，他们再次开始潜水。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情况并无好转，好在下午他们转运了，每个人下去一次能带上来30条狮子鱼。下午5点，一名队员潜水时发现有个大家伙从头顶掠过，她的第一直觉是大白鲨。没多久又下起了雨，打起了雷，他们决定取消最后一次潜水。这一天，他们收获了542条战利品。鲍曼鼓动霍华德和其他参赛队伍联系联系，探探口风。“大家都守口如瓶，”她后来解释道，“你可以嗅到一些信息，但没人会直接告诉你他们抓了多少条。我们觉得自己做得不错，但还是低调点，不能高兴得太早。”

天公作美，锦标赛第二天的天气比头一天还要好。鲍曼的队伍在日出前出航，没多久，就抵达了既定的珊瑚礁。第二天的收成也比第一天好。队员哈里斯的最佳纪录是一次潜水带回62条。整支队伍两天的捕获量加起来有近1300条。返航途中，大家心情愉悦，又唱又跳。

隔天，锦标赛官方宣布比赛结果，深海黑帮队以近350条的优势拿到了冠军。鲍曼想错了，最重要的并非鱼探仪，而是潜水次数。深海黑帮队准备了两艘渔船，队员每天的潜水次数平均算下来高达18次，鲍曼队伍的平均数则是10次。深海黑帮队的队长蒂姆·希弗斯说：“我们每天潜水的次数确实太多了，这种举动在很多人看来都是疯狂的。”一天多次潜水的确有可能导致血液中的氮气超标。

虽然输掉了比赛，但鲍曼仍然心情愉悦。她告诉我：“我的队友并不是那种满脑子想着如何赢得比赛的人，他们的陪伴让这一周变得非常有趣，我玩得很尽兴。”鲍曼已经计划好了她的下一次旅程——得克萨斯州加尔维斯顿岛的花园堤岸国家海洋保护区。在那里，她将拿下更多的狮子鱼。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