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在被《山海经》称之为神仙山的长白山上,亿万年以来,两千多种植物和一千多种动物在这里繁衍生息,以比人类更为长久的生命,让这条因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地球的褶皱里,鲜花怒放,丛林茂密,虎豹奔跑,苍鹰翱翔。每一种带有深海般柔软呼吸的生命,都在群山中留下它的气息。
博物馆里陈列着一截红松的横切面,它细致密实的年轮告诉我,这是一株沐浴了二百多年风雨的红松。我俯身靠近,嗅到一股清新的松木香味,这香味如此持久,轻柔,让人动容。几百年的历史风云从未影响过它,它只安静地站立在群山之中,注视着四十米高空上流动的雾霭、云朵、朝霞、夕阳、风雨,也默默吸纳着它们的精华。我从它幽静的香味里,嗅到一只黑熊威风凛凛地走过,一头栗色毛发的小鹿欢快地奔跑,一只双脚强健的花尾榛鸡在落叶中找寻着浆果,一只松鼠爬上高高的树干悠闲地剥食着松子,一群苍鹭拍打着翼翅飞向遥远的南方。这所有湿润的干燥的柔软的粗粝的气息,都被苍郁的红松一一吸纳,而后成为它红褐色身体的一个部分。
如果人类不曾砍伐,一株红松可以在这个星球上历经上千年的光阴。不管是王朝更替还是山崩海啸,都不能阻止它向着天空挺进的步伐,不能改变它以沉默对抗时代更迭的强大定力。即便它被雷电摧毁倒下,就在它散发弥久芬芳的身体上,无数的草木昆虫又生生不息地繁衍。甚至当它被砍伐切割,运出丛林,摆上博物馆透明的展台,它依然安静地吐露芳香。这永不消失的香气,是它在世间不灭的灵魂。
我还在森林的小木屋里,嗅到一个和我一样的写作者的气息。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多年,在活着的时候,他为那些长白山的鹰隼、青羊、野猪、黑熊、狐狸、小鹿、昆虫、蘑菇、草木,写下一本又一本书。即便他去世之前的几日,他还在为森林里那些可爱的生命疾呼,希望急功近利的人类,能够看到它们存活于世的价值。他以一颗孩子般天真纯净的心,向世人发出焦灼的呼唤,甚至因此招来威胁与恐吓。即便在他去世以后,依然有人因为他生前的困顿、落魄、爱情婚姻的失意,而对他嘲笑和诋毁。这个时候,他已不能言说,他在天上静静地注视着人间的喧哗,看着那些他曾与之战斗过的同类,如何喋喋不休地对他指点,仿佛他们是他命运的主宰,仿佛他颠沛孤独的一生,全归他们掌管。只有他为之终生捍卫并将他埋葬的这片山林,千万年以来,沐风栉雨,孕育万物,却不发一言。
死去的人早已化为星辰,与日月一起,高悬在苍穹,注视着活着的人螞蚁一样奔走。在历经长久的砍伐之后,人们终于意识到,我们并非长白山的主人。一头猛虎,一只秋沙鸭,一株长白松,一朵野菊花,一棵人参,它们才真正地拥有这片弥漫着热烈气息的群山。于是人们为每一株树标上名字、年龄,即便它被雷电击中,倒在丛林之中,它依然会被人类记住,它的残骸也依然会在曾经生长的地方,继续滋养新的生命。而那些在两千米的海拔高度上,顽强扎下根基的低矮的岳桦林,则以遒劲坚硬的枝干、被风雪雕塑的不羁身姿,以及在短暂的两个月的生长期里,顶着八级大风缓慢生长的沉静品格,震动着人类。正是这些看似矮小卑微的岳桦林,用强大的根基牢牢地锁住大地,守护着水源,庇护着幼小的动物,让群山下世代栖息的人们,从容地度过浩瀚的岁月。
当人们终结自己的一生,将衰朽的肉体葬入森林,群山却让轻盈的骨灰化为另一种形式的生。这生漫山遍野,是汇入浩荡汪洋的河流,是白桦树上睿智的天眼,是剑戟一样插入云霄的枯木,是一株小巧的东方草莓,是河流上漂过的浮石,是濒临灭绝的蝲蛄虾,是一枚酸甜的蓝靛果,是所有光辉绚烂生命的总和。
这生在长白山中光芒闪烁,延绵不息。
(编辑 兔咪/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