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熊,1999年生,贵州威宁人。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报》《诗刊》《延河》《诗歌月刊》《散文百家》等报刊。现居贵阳,初中语文教师,贵州省作协会员。
LED夜间行车灯洒在柏油路上。
窗外隐约透着几许光亮,目中之景倏尔变得熟悉,手机信号格也一点一点往上长。我给她发了条极简的、确切中带有一丝兴奋意味的消息。
周五放假后,我婉拒同事聚餐畅饮的邀请,一路向北,打的四十多公里去见她。途中,能听到风刮在车窗上的呼啸声,以及自己因车内气温过低发出的喘息声。路口,绿灯闪烁,后车狂按喇叭,我缓过神,网约车司机将喝完的红牛易拉罐放入扶手箱内,踩紧油门,快速向前驶去。
到家正值卯时三刻,楼下麻将馆依旧开着门迎接客人。这是一座类似台式电脑的方正居民楼,共六层,白色外墙瓷砖结合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绿植是没有的,连野草也不长一根。门与窗的距离只隔一层水泥板壁,看起来如同虚设。木制的餐桌上裹了层杏色格纹棉布,摆在白橡中式橱柜旁。我径直走向她的房间,打开灯,小小单人床上竟无人,各种印有学科公式和励志文字的海报贴满墙壁,站在门口看,竟像一幅画。她白天告诉我,那年仅25岁的,从小听话懂事、省吃俭用的堂哥在某天做饭时突然腹痛晕厥,入院后确诊为直肠癌晚期,时日无多……她陈述的口吻是惋惜的。
可以想象,她忐忑而又哆嗦地在微信聊天界面打出“才25”时的心情,文字此时多么苍白无力。经过我的疏导,她开始着手去医院探望堂哥的准备工作:孤身前往花市,只为挑选出九束最粗壮、最挺拔、花朵如太阳般温暖的向日葵。对她来说,此时向日葵不单是归属于自然界的草本菊科,已被赋予关键的属性:是对心灵的自我修复,也是一种向阳而生的祈祷、希冀和祝福。
每当提起她,我干涸的内心便会泛起阵阵涟漪,脑子里像老式胶片相机一样滑动着曾经的场景。怎么形容她呢?我想了又想,再多形容词的叠加都抵不过一个字—好!她是个好女孩,从小没有被旁人贴上过叛逆的标签,却被我冠以“滥好人”的称号。老实讲,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某一天自己会涉足教育领域。但人生是一道无解命题,有时候,命运果真殊途同归,将我俩拴在一条线上。
毕业后,我考入一所乡村中学任教,她在城区。过于偏僻的地理环境对我的衣食住行产生了不小影响,令我一度焦躁不已。由于刚参加工作,所需财力与提升生活质量二者权衡,我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她尽可能抓住我每次回去的机会,进入我的生活轨道,与我在柴米油盐方面无缝衔接。她会在途经超市、餐馆、卤味店等商铺时,将菜品带回家中,悉心制作,使它们成为餐桌上的美食和我心尖流淌的温暖。她最拿手的莫过于剁椒鱼头、油焖大虾、酸菜豆米。我要返校时,她会放下手中的工作陪我去等公交车,提前把辣椒酱装进罐子里,让我带去炒菜吃。
不可否认,我只要回到家中,她的心情便会喜忧参半。我曾多次在离家前叮嘱她,要下狠劲儿专注备考,注意调理身体,下次我返家时无需特意收拾房间,置办菜品。但她总是拉高嗓门,用得意的语调说:“我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思考,你不用过多干涉。”她语气清淡,直爽,说话的态度里有种刻意的冷漠,言语间又透露期盼,很容易就能触及我内心深处柔软的部位。
我有一种“念旧”心理,她的细微付出总让我产生情感共鸣。她每次目送我的神情,落寞的身影,和“注意安全,到了联系”的语气,这些无意识的暴露,直击我心。众生万相,相遇何其难,不得不承认,我和她在尘世中留下时光的印迹。例如,远在他乡的生活,反复提及的旧梦,未经审视的告别。
思绪从四肢渗进血管,像喝醉了烧酒般使人沉沦。我闭上眼,将暗涌的思绪搁浅在文字中,编织袋里散发出的辣椒味,也能令我心安。刹那间,我猛然想到了柳永所作之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正所谓文能言声,念去去,人面桃花,人世间的各种别离也能借此表达,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对方不必追,都在奔赴一段必然的旅程。
返校车程蛮长的,一路向南,需换乘三次。通常情况下,我喜欢在公众场合保持沉默,乐于享受自由支配时间带来的愉悦感,这是一种仪式,夹杂着对途中所见所闻的审视。提着深绿色帆布包,加入笔直划一的候车队伍,按照常规检票上车后,我卸下行李安然入座,让时间在途中溜走。车厢内,有人戴上耳机听歌,有人低头冥想,还有人互道家常,多种声响搅在一起,乘客们似乎都很享受此刻的自在与轻松。接下来,我能预料到这辆车会陆续迎来新面孔,会在不同的站点停靠,又再次驶向前方。
我依旧沉浸在我的思想领地。与身旁的陌生乘客划清界限,尽量避免肢体触碰。沿途的广播,也会留心倾听,顺便了解当地的地理概况与民俗风情。无聊时,也会盯着窗外那些绵延的田野和山峦。大巴车保持匀速行驶,穿梭于蜿蜒的盘山公路,车窗外晃动着树杈和树叶的影子,一个个比日光还要亮,鸣笛声也渐次响起。乘客次第下车,直到散尽,仅剩我和司机两人。这诡异的安静,通常促使我掏出手机刷新闻,听音乐。现在是北京时间九点三十二分,网络上的键盘侠正讨论着明星出轨、名媛拼单和社区团购之类的话题。
每次返程途中,我几乎都会经历上述之事,像一幅没有颜色的循环画,让我转圈又转圈,难以做出逾越行为。最令我感到诧异的是,这种往返于城乡的汽车所蕴含的人际关系很微妙,人们不断适应新环境,在陌生与熟悉之间使彼此的关系更加牢固、紧密。他们从一段朦胧的往事谈到恶疾,从春耕买种子谈到某些亲友的体面尊严,从一个人到一件事,讲到自身境况,讲到稀碎的生活。他們自带温良气息,随意引导谈话走向,恍惚间,竟给我这位异乡人带来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
贺知章有诗云:“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正式参加工作的前两个月,为缓解刚毕业时面临的窘境,我俩在城郊一处阴暗狭窄的巷子里租房备考,几乎每天都与炒饭、粉面等快餐做伴。她特意将靠窗的位置留给了我,自己则借助内屋的灯光学习。阳光稀疏,透过细微的缝隙,将我与她背对背的形体投射在洗漱间的易拉门上,释放出一种类似于光达尔效应的美。休憩时,我常停驻于书桌侧边的一面方形落地镜前进行一场“面对面”的审视与叩问—碎盖刘海的发型异常凌乱,额部的抬头纹逐渐加深,令人显得无精打采。但粗犷、挺直的线条尚存,小麦色的脸颊在白炽灯下吐出油腻的光泽,与黑灰色系的穿着格格不入。她劝我别把焦虑挂在脸上,外貌特征与年龄不搭边儿,令我一度怀疑这是早衰的征兆。
这还不算什么。备考的两种结局将我俩的距离拉远,上岸后无人在旁陪伴与警醒的日子是孤寂难熬的。有时在学校上了一天课,漫无目的地回到住处,总要在床上躺半晌儿,从短视频中窥探他人生活,先为自己开一剂舒缓情绪的偏方,才徐徐挪动脚步,走进厨房准备随意的晚餐。准确地说,此时我已在不经意间陷入精神的泥潭,它遮盖我仅存的上进与自知,给予我本能的愤怒与嫌弃。我借此创作了《岁月修书》一诗,聊以遣怀:
23岁。无限次的焦虑从脱发开始
偶尔也会理解两条游鱼片刻的分离
地处闹市的城中村,商贩们深陷落日的
圈套。雪花一样的诘问在我腹部淤积
什么是更看重果实,而非花朵的直觉
什么是把梦想当做碎银的八倍速生活
光线转暗,我开始分配碗筷和蘸水
被油烟过滤颜色的墙壁像是严守一种
契约:鱼儿在瓷缸里褪去青春的逆鳞
“你长大了,要告别祖辈干涸式的饥饿”
—这些经济学的措辞,险些掩盖了
我童年记忆里,某种形而上的愧疚与野心
近些日子,我总在手机“第一道光”的铃声中醒来。起床,洗漱,吃早点。互问早安晚安,打卡上班下班,一切都那么有序。但首先映入脑海的,必定是一群充满朝气的少年在楼道间诵读的场景,又或者是,急促的生活节奏推着我向前,逐渐生出倦怠之意。我企图抵抗岁月的褶皱,从当前生活程序中重拾昔日理想,并掘出一条光明的路径,为之打拼。
望着逐渐暗淡的电脑屏幕,我神情呆滞,码字的手指变得乏力,某种难以抑制的预感开始衍生。是涌入求职浪潮时的手足無措?是步入正轨后的底气与从容?还是身怀一颗赤子之心,却在众多挫折面前日渐低迷消沉,难以摆正心态?其实都不是。这种感觉,好比置身于《植树的牧羊人》的情境。当故事的主人公艾力泽·布非将生长健壮、根系完好的树苗插进坑穴,做好保墒措施之后,他也会排除一切不利因素,使树苗不再受制于雨水的打压和狂风的侵袭。从此刻起,他的眼眸如山间流淌的清泉。空寂的群山,只有他懂得,如何在种树的每个细节里塑造惊艳的生命,以及扭转即将枯萎的命运。
渐渐你会发现,人生其实是一个不断更迭欲望的过程。恰如我与她的考编之路,一次次依据所学的专业进行职业选择,得与失周而复始,就算面临暂时的失意,未来之路也有一种让人念念不忘的诱惑力。
闭眼驭思,借先秦诸子文章的典范之作《庄子》再出发。我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从校园走向社会,有意识为自己贴上偏执、温良的标签,期盼获得一些羡人的成就,但终究难以抵御情绪上的波澜。我渴望养成淡泊洒脱的胸怀,闲暇之时我常思考,到底什么是真正的逍遥?什么是借势乘风起的鲲鹏?什么是向内归因的苛责?那些减轻自我内耗的方式告诉我:年华易逝,凡事尽力即可,清心之态也能在尘世中寻得一方净土。可别小瞧这几行文字组成的策略。更多时候,我会活在属于自己的节奏里,调控内心深处的“天平”,将杂念抛在脑后,为自己建造可供心灵栖息的环形房屋。
自我认知与所虑之事相匹配,这恰好是我认识自己的一种方式。
很显然,我将对未来的希冀推向了一个更高、更为平稳的位置,大学时期向她发出的“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的豪言,早已成为惊鸿余音。我深知,选择无法复制,如一匹奔赴天涯的野马。每次返家时,最先使我挤出笑容的,无非是八方亲朋好友对她文静、俊俏这一形象的赞许。一年一度的除夕聚会,作为家庭代表,我谈论的一直局限于工作和玩乐这类话题,并以十足的优越感,来掩盖油盐几何的婚恋问题。我在餐桌前圆滑地改腔换调,尽量避免饭后父母忧心地讨论我们即将崩溃的生活。出于父母对子女怜爱的本能,他们曾多次用一种鼓励的口吻强调:“我们现在尚能劳动,你俩挣的钱自己留着用。凡事慢慢来,总有变好的一天。”
自从去年遭遇教招的滑铁卢后,我发现她每天都对镜子等物避而远之,甚至包括那件能衬托女性优美腰身,印有碎花图案的淡雅连衣裙。衣物会在某个时间节点,唤醒个体那份梦幻、纯真而又绵长的回忆。更多时候,她对所喜之物的感情是深沉的,会在平淡似水的生活中将之悉心留存。她会随着阵阵铃声起床,在缭绕的蒸汽中烧水洗漱,涂抹淡妆,为那只白棕色的小猫咪搅拌饲料,然后习惯性地背着书包和水杯走出房门,徒步约一公里去乘坐开往省图书馆的公交车。她一去就待很久,娇弱的身影总那么孤独,嵌于暮色中,与我闲适的氛围形成对比,令我愧疚之心渐增。
空守家中的我便把从老家带来的腊肉、香肠等土特产洗净切块,照着短视频的讲解学着烹饪,再以“送晌午”的由头到省图书馆就餐区陪她,与她攀谈天气,文学,以及今后的发展方向。
我们之间的交流是多么尴尬。谈话过程中,我的眼神一直避着她,能感觉到心中的慌乱。沧桑的印记,渗入她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眸。凌乱的鬓角,纤细的身段,一袭柔软而又细长的齐肩秀发在我心尖无序地奔跑。我想她应该不会为镜子里的样貌而郁闷,至于连衣裙,则不过是近期全身心备考而无法顾及到的饰物。
我的人生轨迹亦如此:我从母胎出发,在年岁的更迭中褪去青春的逆鳞,打开理性的阀门,最终为她的信念所染,接过教育这根接力棒。
小学时,因父母外出务工,我读完三年级就转到外地学习。由于各种因素,入学时知识储备几乎为零,许多汉字不认识,普通话发音困难,连最基本的加减乘除法也没掌握。有幸在这里遇到了王翠娥老师。印象中的她身材清瘦,身穿一件印花条纹T恤,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微卷的头发下有一张慈祥的脸。她如水一般温润而有力量,会耐心地教我识字,教我正确识别拼音和写对笔画,还鼓励我向全班同学大声朗读我写的作文。我一改昔日的怯弱自卑。很多人说,爱与情怀,能撑起学生飞翔的翅膀。对于王老师,我是无比感激的,她的润物细无声的教育,引导今日的我在三尺讲台发光发热。
初中时,我跟随父母返回家乡,到镇上一所寄宿制中学学习。寒来暑往,朝来暮去,每个周末我必跨越四座大山,步行三十余公里,归家,返校。父亲常对我说的就是“好好读书,走出这个山咔咔”。三年的初中生涯无疑是短促的,就像一场转瞬即逝的流星雨。我的中考成绩还算理想,考进了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中学,也走进了倍感压力的高中生活。
你知道教室里的第一道光线,图书馆排队“抢座”的场景是什么样子吗?每当晨钟响起,别人还在熟睡,我已起来,黑白条纹的书包和保温杯成为我每日出门的标配。我用心走好每一步,在学习中不断总结、磨炼、成长,高二分科时选了文科,把头发剪成指甲壳般短,每天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只为多点时间查缺补漏。所幸,命运没有辜负努力的人,高考成绩虽不是特别令人艳羡,但对于我来说,某种程度我已走出大山。
2018年夏天,我带着父母的希冀与师友的祝愿,迈进大学的校门,开启了一场逐梦之旅。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湿热的空气,聒噪的蝉鸣。忘不了身患癌症的母亲天还没亮就起床为我准备早点,借着微弱灯光走上阁楼,将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腊肉塞进编织袋。她拖着瘦削的身体,陪我踏上前往省城的列车,精心在小吃街为我挑选洗漱用品、床单被套。我会记得,母亲给我买的温壶很好用,不管在何时,都能以适当的温度褪去我一身的疲惫。我在充满青春气息的校园里与她相遇,我们一起畅聊人生,录制关于诗歌诵读的音频,周末约着去枣山路187号的公园游玩。与她在一起的每个点滴,我觉得自在且舒适,就像午睡时操场传来的蝉声,清脆悦耳。
这些碎片化文字,道出我毕业后的境况。对我来说,2022年,我的生活发生一些质的改变。从选择教育实习,到尝试新媒体运营,再到加入考编热潮,所有尝试无非都是一个主动蓄力的过程。面对未来,不妨多一些乐观与底气,所谓努力抓住青春的尾巴,去折腾,去试错,去学习。如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所言:“你所追寻的答案一定会在努力探索中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