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衡
黄异庵(一九一三—一九九六),幼名宗贵,后名沅,字冠群,又字易安、怡盦,晚号了翁,斋名百词印斋。幼年即入海上书法名家天台山农刘介玉的门下,篆刻师从邓散木先生。为一代评弹名家,被周恩来总理称为『评弹才子』。
一
黄异庵十九岁拜师学评弹,自编自演《西厢记》,得力于其古文、诗词的扎实功底,一炮打响,在江南风靡一时。为了区别于说《西厢记》的前辈朱寄庵、朱兰庵父子,遂改名异庵。他在晚年的回忆中写道:『戏把弹词写六才,毅然一笑上书台。莫嫌薄艺成家业,得养诗书亦快哉。』『六才』指的是《西厢记》,民末清初文学家金圣叹将元代杂剧作家王实甫《西厢记》称作『第六才子书』。
叶圣陶喜欢评弹完全是为了消遣时光,日记中虽常有『今日听书』的记录,却从不加予评论,但于黄异庵则有例外。叶圣陶在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三日的日记中记载:『归后仍听书,近听钱雁秋之《西厢》。《西厢》之编制颇不恶,唱词雅训,平仄无误,不知出于谁手?』钱雁秋为黄异庵的评弹弟子,用的正是『黄本』。评弹作为吴地盛行的民间曲艺,能进入文士的视线,黄异庵功莫大焉!
黄异庵晚年自号『六才词客』,正是他与『西厢』的未了之缘。他曾应邀与弟子杨振雄合演《西厢记·游殿》,杨演张生,黄演小和尚法聪。开场白即兴吟诵一绝:『三十余年阔别中,师生今日又相逢。书坛重见黄杨档,七十张生八十聪。』博得台下阵阵掌声。此时的黄异庵,已经是虚岁八十的老翁了。
二
二〇二二年相城观摩黄异庵遗作,其中有两幅行书是先生在己巳年(一九八九)为昆山顾炎武纪念馆所作的诗稿:『济世文章老更成,精研实学重民生。入清不仕高风在,应谢时人以怪名。』现保存在顾炎武纪念馆的定稿,文字有较大的修改:『济世文章老更成,胸怀实学志怀明。高风谁许前朝士,应谢时人唤怪名。』第三句用词避实就虚,境界瞬间开阔,对亭林先生的历史地位点明,令人肃然起敬。第四句『唤』字改得好,对应『时人』,切合『归奇顾怪,一时之选』的典故。前辈作诗,哪怕一个字,也不惜一改再改,推敲再三。
黄异庵为评弹名家,诗词书法乃其余事。陈巨来称其为『艺人中唯一通文墨的「绝顶聪明之人」』。《安持人物琐记》有一段文字很有趣,兹摘录以飨读者:他初来申时,在城隍庙说《西厢》,张生游殿,与小和尚法聪瞎三话四,把明人所著滑稽之诗文等一一改头换面,作为插科,听者大悦。其时闹一笑话,有某某一向规矩之人,忽常至夜十时后始归家,其妻讯以作何事?云:『听书。』问:『听什么书?』云:『黄异庵之张生游殿也。』隔廿天,其妻又问:『听什么?』仍云:『游殿也。』二人勃溪不已,其妻云:『游什么殿,分明胡说了!』某某次日偕其妻同往听之,把这个女人也绊住成为书迷了。由此黄异庵名大著,租界各大书场争聘之为台柱了。
三
黄异庵工旧体诗,于乐府、律诗、绝句无一不能,尤其擅长绝句。他推崇白香山、陆放翁、袁子才,重性灵说。他认为,绝句如秀才乡试,务去华饰,要通畅,通畅不等于通俗,要耐人寻味,格调乃高;要空灵,写实最多两句,否则无回旋余地。律诗则如举人入试,庙堂文章要衣冠整齐,要炼字,要简炼精整、反复推敲,但举人的文章不一定能中秀才。
黄异庵留下的诗,以绝句居多。一九九四年,他在苏州文联举办书法作品义卖专场,曾一口气作十绝句(手稿称十首,实际上是十一首),直抒胸臆,寓意深刻。黄异庵一生经历坎坷,有似苏东坡;诗风清新隽永,颇类袁子才。但不解的是,在展览的前言里,诗稿仅用了三首。今得观手稿及查考相关资料,将这十一首诗整理并略作注释,以飨读者。
《卖字》:共和厅里十龄童,对客挥毫小相公。一事至今忘不得,难为老父作书僮。
(注:自署一九二二年,在上海大世界卖字。)
《学诗》:写得新诗百遍吟,循循善诱意何深。不图一句儿时语,七十年来用到今。
(注:先生尝云:诗要吟,一吟平仄便自分。我幼时从天台山农学诗,每天布置作业时,吩咐吟一百遍。
次日交卷,先生看后问『吟乎』?答『已吟』,曰『再吟我听』,当再吟三遍时,便私下改字。盖昨日贪玩,未曾吟耳。
《学弹词》:戏把弹词写六才,毅然一笑上书台。
莫嫌薄艺成家业,得养诗书亦快哉。
(注:自署一九三一年,学弹词自编《西厢记》。
金圣叹曾将《庄子》《离骚》《史记》《杜工部集》《水浒传》及《西厢记》称为『六才子书』。)《学治印》:印慕先贤赵石姿,来投当代粪翁师。
筵间谈笑无多语,便是真传衣钵时。
(注:自署一九三九年,师从邓散木学篆刻。赵石,即赵古泥,近代篆刻名家。粪翁为邓散木的号。)《去青海》:姹紫嫣红色太姣,妒花风雨自难饶。
狂吹直去天西北,九月高原雪正飘。
(注:自署一九五九年,去青海劳动改造。)《去滨海》:谁怜幽境绝人烟,新屋初成五月天。
曲水流墙观不足,霉花开到枕头边。
(注:自署一九六九年,下放苏北滨海。)《归来》:阴霾散尽复阳春,举国欢腾万象新。我亦归来见天日,受冤人即受恩人。
(注:自署一九七九年,身份得以平反,进苏州评弹研究室工作。)《写作》:养老欣逢盛世年,敢辞辛苦写长篇。红楼梦与翁杨案,说唱还当一一传。
(注:自署一九八二年起,创作评弹长篇《红楼梦》《文徵明》《翁同龢与杨乃武》等。)《合演》:三十余年阔别中,师生今日又相逢。书台重见黄杨档,七十张生八十聪。
(注:自署一九八九年,与弟子杨振雄同台合演《西厢记·游殿》。)《八十寿》:了翁不了寿筵开,为谢专场自上台。
别有一番潇洒处,听书半是看书来。
(注:自署一九九一年,先生自号了翁。)《义卖》:天不亏人理可通,耋年步履尚匆匆。自身真个何曾计,我與诸君一笑同。
(注:自署一九九四年,在苏州文联开诗书印展并作义卖,捐助归公,凡来参观者或将大笑曰:『此异庵之所以为异也,不计自身之清贫若此,而竟养媳妇做起媒人来也,异哉!』)四
黄异庵喜欢自撰自书楹联,往往即兴而作,片刻而成,才思之敏捷非常人能及。有人请他书郑板桥『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联,他据原意另作一联:『室已雅无可雅,花虽香过还香』,不但推陈出新,而且对仗、平仄妥帖,堪称妙对。甲戌(一九九四)新年先生惠示手札称,『狗年,未闻有拍狗屁者,我倒戏作四句,录呈一笑:「支辰十二犬今年,宠物声高价万千。无怪豪华歌舞地,女郎抱处望如仙。」但说的都是洋狗,然则草狗哪里去了呢?不说也罢了。』在他眼中,生活无处没有诗材。今见他书两联,均与狗有关,其一:『室雅何须犬,字肥岂必猪』,书法写得肥,素有『墨猪』之讥,然东坡有『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句,此联看似粗俗,实乃雅切,含意深刻,表明了自己的书学观点,与东坡诗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二:『腊尽春先在,家贫犬不嫌。』则将狗之忠诚,刻画得淋漓尽致!先生主张对联要反对方妙,此处的『春』对『犬』,虽同为名词,但词义不同,属反对之一例。
黄异庵性诙谐、机敏,有席间赠常熟老画家翁瘦苍联云:『琴甘当弟子,酒不让先生。』妙哉!似乎未闻先生有海量酒名,『让』字用得极妥切,豪气不让也!
黄异庵撰联喜用通俗易懂的白话文,但这并不妨碍联意的典雅与文字的涵义,这是他胜人一筹之处。他的生日为农历正月初一,他七十自寿联云:『此老太聪明,早识晚婚少后顾;是翁真快活,天生笑脸向前看。』不但平仄对仗工稳,而且处世与时俱进的形象,跃然纸上。另外,墨迹中有出句上联『一世无愁半世屈』,对唐人李商隐『他生未卜此生休』的下联,堪称绝对,则可能是他自撰的挽联了。
五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书画院为了生存,不得已注册了一个装潢公司,承包给他人,每年上缴几万元,以补充日常开支之不足。黄异庵听到后,误以为我弃文经商了,寄来一信:『家衡先生:读诗作,大进。而忽下海,分散精力矣!时也,势也,亦将头衔满纸,飞黄腾达,事在必然。可喜可贺!我近题《无衔名片》一诗,博君一笑:风行名片太惊人,满列头衔气派新。空白是谁飞一纸,江南无业老游民。祝大发,异庵顿首。』戏谑嘲讽、婉转规劝、淡定自信,寥寥二十八字,令我汗颜、感动不已。后见费新我先生名片也一样,左笔签名,无任何头衔。遂幡然醒悟,名片本意是自荐身份,现在成了自我吹嘘、追逐名利的工具。与时俱进并不等同于隨波逐流,对名利能看淡看轻,实乃人生之大境界。叹前辈风骨,至今能有几人?
黄异庵以评弹名世,吴地妇孺皆知。书法宗李北海、苏东坡,有『艺林龙象』之誉,篆刻得邓散木真传,诗学白香山、陆放翁、袁随园,绝句尤清新拔俗。我有幸得先生教诲多年,一信、一事、一诗,谈格律,话诗境,鞭恶讥俗,受益良多。后三年,先生归道山,遂不复再遇如先生者。往来书信也大半丢失,幸存当年笔记数页。今先生遗训尚在,惠我铭记终生矣!